桌上原本放著潔白的宣紙,此刻被茶水浸濕了大半,變成了褐黃色,但沒浸到茶水的那一半卻是雪白。沈儀心望著這一幕,忽然拍了下大腿,腦子裏思考了一天的問題已經想通了一大半,另外的那一小半,就有待驗證了。
“來人,去從今天在禦膳房查的賬本中拿幾本過來。”他吩咐道。
過不了多久,一個宮女就恭恭敬敬地把賬本拿來了。
“這些賬本中的紙是用淡茶水染黃的,所以我們才撲了個空。”沈儀心在燈下仔細地看著那些賬本,說道。
的確,白天的時候,他就覺得這些賬本很不對勁,分明知道它們是假的,但就是不知道對方是怎麼弄的,此時終於想明白了。
白天查賬時,因為去得急,賬本多,加之主要是衝著紙張並沒有變黃這一點的,所以並沒有在意別的方麵的問題。此時細細看來,沈儀心發現這些賬簿上有些字跡邊緣呈現出一種微微洇開的狀態,而且紙張也是有一些不平的。根據黃誌平的解釋,存放賬本的房間曾經因為屋頂裂縫而漏過雨,這些賬本被浸過水,所以紙張就不平整了。沈儀心一聽就知他是在狡辯,但當時也找不出什麼理由證明他是在說謊,也就沒有出聲了。
但真正因為時間久而變黃的紙張和被茶水染黃的紙張,一定還有些什麼別的不同。沈儀心看著那些賬本,又看了看旁邊書架上擺放著的書籍,想把它們比一比。
旁邊的書架上擺了很多書,有些是新的,有的已經很久了。沈儀心拿出了一套《資治通鑒》中的一本,這是十多年前的舊書,紙張也已經黃了。他將賬本和書攤開來並排放著,觀察了很久,雖然兩者的紙張的黃真的很像,若不是賬本的字跡略微有些模糊,紙張也不太平整,它們真的可以說是一模一樣的。
看上去極其相似的兩張紙,到底怎麼樣才能證明賬本的紙張是故意做舊的呢?沈儀心一籌莫展。
就在這時,楊淙淙無意間的一句話提醒了他:“這兩本從表麵上看上去一模一樣,真是愁人……”
表麵看上去……表麵!表麵一樣,那內部呢,也一樣嗎?
他立刻找人拿來了一把薄如蟬翼的匕首,將賬簿和書本的紙分別從中劃開,來比較它們橫截麵的不同。他向來也是愛書之人,但這時候實在是顧不了那麼多了。紙張被劃開了,沈儀心比較著它們的橫截麵,終於發現了不同。
由於宮廷用紙都是好紙,所以兩種紙都很厚,一本中上百張紙疊在一起,那就更加一目了然了。賬本的紙是從裏外都是黃色,而書的紙則是表層黃色最深,中間的顏色就要淺上許多了,那是因為紙張的上下表層跟空氣接觸得多,所以才更加老化變黃的緣故。
這一下,沈儀心有了必勝的把握。
“淙淙,你看,假的東西無論做得再真,它終究還是假的。”沈儀心望著跳動的燭火,喃喃說道。看著是說給她聽,其實更像是說給自己聽。
假的東西,終究還是假的……
第二天的朝堂之上,如山的鐵證呈了上來,這一次,黃誌平的任何狡辯都變得蒼白無力。一道聖旨將他打入了天牢,接下來的則案件交由刑部繼續審理。
這樁案子從原本就是該由刑部來辦的,但由於沈儀心說宮內官員職務雖不高,但所做的事情非常重要,因此之前一直在親審,直到現在這個環節才交給刑部。
刑部是處於沈越的控製之下的,這個黃誌平也是越王的遠親,按理來說沈儀心可以將這件案子交到大理寺去辦,就可以免於刑部的人從中作梗,但他卻偏偏沒有這樣。沈儀心是有他自己的考慮的,依照黃誌平和沈越的關係,沈越或許會動用刑部的力量去保他,這樣就有可能被政見不合的朝臣抓住把柄趁機參上一本,沈儀心也可借此機會整肅朝綱。如果刑部因為忌憚沈儀心親自督辦這個案子而有所忌憚,那麼就沒人救得了黃誌平,這樣不但拔除了宮廷裏的一大禍害,還使越王吃了個悶虧,不管怎樣都是沈儀心占了上風。
事情果然不出沈儀心所料,過了幾天,沈儀心在朝堂上問刑部尚書這件案子審理得如何了,刑部尚書答道:“黃誌平已經認了貪汙瀆職之罪。”
沈儀心問:“所貪銀兩數量共有多少?”
“合計紋銀十萬兩。”
此言一出,滿堂嘩然,沒想到一個小小六品主司,竟能在這些年間貪汙數額如此大的銀兩,實在令人震驚。
沈儀心又問:“貪汙數額巨大,依律如何?”
“依律當斬。”
沈儀心將目光轉向一旁一直沉默不語的男子,問道:“皇叔,你意下如何?”
這個男子正是睿王沈越,他得眉眼之間與沈儀心有幾分相像,不過更多了一些老成熟稔,當下聽到問話,於是答道:“欺上瞞下,貪汙瀆職,本就是罪不可恕,臣以為判得極好。”
他的話說得很巧妙,看似是順著沈儀心的意思走,但實則是為自己開脫。這滿朝文武都知道黃誌平是他的人,他一開口首先便說黃誌平是欺上瞞下,意在說明黃誌平的行為他根本不知曉,將自己撇了個一幹二淨。
但事實上,沈儀心知道黃誌平所貪的這些錢財中,除了一少部分自己留著以外,大部分都到了沈越的手中。若不是沈越有意為之,當年又何必將督計司取消,給了各司自掌財權的機會?
“皇叔真是深明大義,無愧為百官表率。”沈儀心道,“黃誌平此事影響重大,卻關乎到朝綱風氣,絕對不可忽視。既然皇叔這樣說,那不如就請皇叔替朕去監斬黃誌平,如何?”
“臣遵旨。”
“好。”沈儀心的臉上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笑意,轉瞬即逝,他對百官道,“經過這件事,朕覺得宮內不可沒有督計司,因而想恢複舊製,並將它規格提升一級,處於各司之上。各司所用銀兩及所交賬單,必須由督計司審過,諸位愛卿意下如何?”
群臣知道沈儀心早已決定了,此時問他們的意見不過隻是走個過場而已,於是異口同聲道:“皇上英明。”
沈儀心頷首,道:“那督計司的主司,諸位可有推薦?”
下麵一個官員站出來說:“禦衣坊的張主司為人穩重,處事負責,不是徇私枉法之人,臣以為她可以擔此職務。”
話音剛落,立刻有人反對道:“張主司是女子,我朝自開國以來就沒有女子擔任過督計司主司的職務,還請陛下三思。”
這句話落在了一直都在沈儀心身旁扮作小太監的楊淙淙耳中,讓她覺得分外不舒服。朝堂上的爭論她都聽到了,之前的什麼官員製度她都聽不懂,因此也聽得迷迷糊糊,隻因為身在朝堂之上要強打精神,不然早就睡著了。但聽了這句話,她卻立刻清醒了。
雖然她對那位張主司了解不多,但單就她毫不奉承代皇帝來視察的自己這點來說,就清楚她為人如何了。她所掌管的禦衣坊內雖工作繁忙卻井井有條,可以見得她做事的能力也非常出色。這樣一個人,卻有人因為她是女子而反對,實在是令楊淙淙有些氣不過。
要是在平時聽到這樣一句話,楊淙淙肯定立刻毫不猶豫地還口,女子又怎麼了,你娘親難道不是女子,沒有女子怎麼又會有現在的你?保準說得他啞口無言。但現在是在朝堂之上,她也知道並非一般的場合,於是就忍住心中的不快沒有說話。
她就站在沈儀心身旁,沈儀心的眼睛往她臉上一掃,就知道她心裏在想些什麼。
“因為開國以來沒有先例,所以就行不通,是嗎?”沈儀心淡淡說道,“這麼說,我朝自開國以來也沒有過禦膳房主司貪汙十萬兩白銀的先例,這又作何解釋?”
剛才持反對意見的人聽出了他語意中的不快,立即跪下道:“臣惶恐!”
沈儀心也叫他平身,說道:“朕如今啟用誰,罷免誰,所考慮的唯有兩點,那就是其是否有真才實幹、是否能秉公處事,其他的都可以暫且放置一旁。整肅過了內宮以後,朕即將開始整肅的就是朝綱了,不過請諸位愛卿不要憂惶,朕相信你們都是勤政廉潔的好官員,一定都是懷著一顆為國為民之心,問心無愧的,是不是?”
一時間,滿堂俱是“謝皇上誇獎”的聲音,但不知真心感謝的有多少人,心中惶恐難安的又有多少人。
在這些人說,沈越的表情一直很平靜,仿佛今天所說的一切跟他毫無關係一樣。
退朝以後,楊淙淙跟著沈儀心回到了禦書房。
自從前些時候查出黃誌平的案子後,各司的人都對這個新來的視察官不敢小覷,紛紛開始整肅本司內部,因此楊淙淙在那之後也沒查到些什麼,整個宮廷的各個部門也逛得差不多了,於是就開始跟著沈儀心。今天是她第一天跟著他上朝,雖然朝中的很多事情她並不了解,但也感覺到在看似一團和氣的表麵之下隱藏著的洶湧暗流。
原本聽沈儀心的描述,楊淙淙以為沈越是一個老謀深算的中年人,誰知在朝堂上一見,才發現他其實很年輕。想來也是,他也就比沈儀心大了那麼十來歲,至今不過三十出頭,生得也算頗有風度,但相比起沈儀心眉目間的豁然和俊朗,沈越則多了些陰靡。
今天在朝堂之上,事情樁樁件件都暗指向沈越,但他一直都是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甚至臉上都沒出現什麼表情。沈儀心知道,他這個皇叔並不簡單,如此平靜的表麵下,他肯定已經在盤算著新的計謀了。
其實那個推舉張主司的人,是提前受了沈儀心的命才適時推舉她的。之前沈儀心還小的時候,雖然沈越攝政,但太後也並沒有閑著。她並不是一般的宮闈女子,先皇在世時,她從一個普通的嬪妃一路走到皇後的寶座上,不可謂不艱難,但正是因為如此,她才練就了一副不動聲色察人觀物的本事,隻是先前沈儀心太小,許多事情她不能跟他講。這次沈儀心回來後和出宮之前發生了巨大的變化,不再是之前那種消極的態度了,反而主動地向太後討教起用人之道來,讓她十分欣喜。根據多年的觀察,她推薦了一些朝中之人給沈儀心,都是可以依仗和重用的,其中就有張主司。沈儀心讓楊淙淙去視察各司,不但是照顧到了她愛玩的心理,也是讓她順便看一看張主司的情況,以備其後調用。
在和楊淙淙剛遇見的時候,沈儀心的確是有些不諳世事的,他從小到大雖然可以稱得上是“讀萬卷書”,但遠遠沒有達到“行萬裏路”的地步,因此在對許多問題的看待上都太過單純。經過那段時間的遊曆後,他已經跟當初完全不一樣了。
幾個月在外的生活使他的膚色變得略微深了一些,但他原本深居簡出,皮膚本就很白,所以現在膚色雖深卻並不顯得黝黑,而是一種淺淺的小麥色,目光也比當初堅定了許多。所以當楊淙淙看著在燭火旁沉思的沈儀心時,他並沒有注意到她在看著自己,而是繼續心無旁騖地沉思著。
雖然這一天不僅除掉了黃誌平,還恢複了督計司,使得張主司成為了重要機構督計司的主司,但沈儀心知道這根本不夠。沈越橫行朝政十年,這件事雖然給了他一些打擊,但絕對不會動搖到他的根本,麵對沈儀心的挑戰,他一定會采取行動。
一切,才剛剛開始。
沈儀心從沉思中抬起頭來,發現剛才還在自己身邊的楊淙淙已經不見了蹤影,不由一愣。目光轉向一旁,他看到她正坐在附近的矮桌邊心無旁騖地吃著一盤榛子餅,吃得不亦樂乎。
發現他正在看著自己,楊淙淙端起那盤榛子餅伸向他:“喏,你吃不吃?好好吃的!”
這個丫頭,還真是改不了愛吃的本性呢……沈儀心無奈地笑笑,在她旁邊坐下。榛子餅的表皮很脆,因此很容易掉渣,楊淙淙吃得嘴邊和臉上都是碎渣,自己卻毫不知情。沈儀心從旁邊拿過一條雪白軟帕,仔細地為她擦掉臉上的餅渣。
若是有人看到這一幕,恐怕會驚得下巴都掉了。錦衣龍袍的年輕男子,堂堂一國皇帝九五之尊,竟然這麼認真地給一個小太監擦嘴,實在是太匪夷所思了。
不過對於楊淙淙來說,這一幕卻是她早就習慣了的。
楊淙淙並非凡間的女子,所以也並沒有多想這樣親昵的動作到底意味著什麼。在她看來,沈儀心是她的小跟班,是她可以去信賴的人,雖然現在他的身份跟當初認識的時候不一樣了,可他還是沈儀心,這一點不曾改變,也不會改變。
所以在這個時候,楊淙淙非常坦然地接受了沈儀心對她的照顧,而沒有察覺到他看向她的眼神裏,已經多了一些東西。
那是一種溫婉的東西,如同春日裏融融的流水,和煦的微風,抑或是溫柔的晨曦。
沈儀心剛為她把嘴巴擦幹淨,楊淙淙就又低頭吃了一口,臉蛋立刻恢複了原樣。沈儀心哭笑不得地看著她,最終決定對她放任自流。
不過楊淙淙雖然愛吃,卻不挑食,有美味的食物當然好,但如果隻有簡單的饅頭鹹菜,她照樣可以無比開心地吃下去。她平時很少有煩心事,偶爾有一點讓她煩惱的事,隻要吃一頓好吃的,她能就馬上把煩惱拋到九霄雲外,立時活蹦亂跳滿血複活了。
她是個沒什麼追求的人,心思簡單得很,但往往這種人才最幸福,一點點微不足道的事情都可以讓她開心無比。沈儀心很羨慕她這種心態,但是他做不到。
他的肩上承載了太多了東西,他必須扛著它們,一步步前進。
除了在心態問題上沈儀心很羨慕楊淙淙之外,還有一點他對她也是佩服無比,那就是她的食量。他一直都想不通她明明是個身姿窈窕的姑娘,為什麼能吃那麼多,有時候甚至比他還多。
“淙淙啊,你……”在目瞪口呆地看著她一連吃了五塊榛子餅,又把手伸向了旁邊的棗仁酥之後,沈儀心說,“你終於讓我明白了‘巾幗不讓須眉’這句話的含義。”
自從回到宮裏後,沈儀心說話就得自稱“朕”了,但對著淙淙的時候,他還是稱“我”。聽到他得這句話,楊淙淙望著自己手裏拿著的棗仁酥,迷惑地問:“什麼意思?”
“意思就是……誰說女子不如男。”
楊淙淙的眼珠轉了一轉,還是沒想明白他的意思。似乎肚子裏被食物撐滿的時候,腦子的反應也會跟著慢上慢拍?
沈儀心歎了口氣,說:“看來誰要想娶你的話,必須要家底豐厚才行,不然都要被你吃空了。哎,誰要是娶了你,那真是倒了八輩子——”
楊淙淙終於明白了他是什麼意思,眼神頓時變成一把把刀子飛了過來。
沈儀心悚然一驚,立刻改口:“八輩子修來的福分!”
同一時刻,天牢之中。
黃誌平呆呆地坐在牢房的角落裏,衣衫襤褸,滿麵汙漬。牢房很陰暗潮濕,由於常年不見陽光,更是有一股黴味,聞之令人作嘔。
黃誌平的腦子裏反反複複地想著這幾天的事。當知道皇上派了楊淙淙去監察的時候,他有些緊張,但並不慌亂。這些年來,每年都有人奉旨來盤查,但最後都是什麼也沒查出,當然,這些人自然是收了他的好處的。所以當楊淙淙來的時候,他以為這一次來的人跟往常也沒什麼不一樣,於是就用了老招數來對付,到下午看到楊淙淙不見了的時候,他以為這一次又成功了。他卻沒想到了晚上,有一個人來到他的府上,交給了他一個蠟丸子,捏開之後,裏麵有一張紙條,裏麵寫著:“賬本之事已經敗露,即刻用茶水染舊,萬不可耽誤。看過速毀。”
這個字跡他是熟悉的,這兩年來,都是這個人給他傳遞任務。看到這裏後,他不由心驚,立刻在燭火上燒了紙條,即刻進宮按上麵說的方法將賬本作舊,卻沒想到仍然被發現了,就此打入天牢。
但黃誌平並不害怕,他是沈越的人,盡心盡力給沈越斂聚了無數銀兩,如今他被打入天牢,沈越是會來救他的吧?他這樣安慰著自己。
正這樣想著,果然聽見有腳步聲往這邊而來,一個年老的獄卒走到這邊將牢門的鐵鎖打開,說:“黃誌平,有人來看你了。”
黃誌平很快站起身來,手腳處的鎖鏈“嘩啦”做響。獄卒走了,眼前站著的是一個身穿黑衣服,蒙著臉的人。來人拿下了遮麵的布,黃誌平認得他,這是沈越身邊的一個人。
黃誌平壓住內心的狂喜,說:“王爺派你來救我嗎?”
來人不說話,隻是把手上提的東西放了下來。那是一個籃子,裏麵裝著一隻燒雞,幾個小菜,還有一壺酒。黃誌平頓時渾身僵硬,心如死灰。
斷頭酒……竟然是斷頭酒!
來人冷冷說道:“這是你的最後一頓了,喝了這壺酒,好生上路吧。”頓了頓,又說:“你最多能活到明天早上,知趣的話就好吃好喝這頓,不要逼我動手。”
說罷,轉身離去。
牢門再次關上,黃誌平呆了片刻,忽然仰天大笑起來。笑過之後,他撕下自己中衣,咬破手指,在衣服上一字一字地寫起了血書……
第二天清晨,黃誌平死於天牢之中,死因是畏罪自殺,然而那封血書卻消失了,沒有一個人知道它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