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話所心寬體胖,雖然許多胖人的心裏都很和藹寬厚,也不太鑽牛角尖,有什麼問題一覺睡起來就忘了,不會執著於同一件事情太久。但李金蘭卻恰恰相反,她是那種一心一意的人,不僅是對沈儀心,對別的事情也是一樣。她有了疑惑就一定要打破沙鍋問到底,否則事情擱在心裏,連覺都睡不好。
這天,太後又一次傳李金蘭進宮,並讓沈儀心也來,但沈儀心再一次以事務繁忙為借口避而不來。說是借口,其實也是事實,最近沈儀心清掉了很多沈越植入在官場中的勢力,在六部之中安插了自己的人,大大觸動了沈越的根基。雖然明裏沈越沒有表示什麼不滿,但是沈儀心知道他已經在暗裏采取行動了,這也是他早就料到的。
革除舊弊,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能在京城官場中混的人,沒有幾個是沒有後台的,有的還牽連到了當朝李宰相,就是李金蘭的父親。李宰相是兩朝元老,在朝中的勢力不容小覷,所以當初沈越攝政,一直都在想方設法拉攏他。然而,這位李宰相的態度卻是有些曖昧不明的,他沒有明確地表示偏向沈越,但卻又暗地中在某些事情上幫助沈越。如今沈儀心回到宮中,擺明了是要跟沈越勢不兩立,在這種時候很多人都到了要選立場的時候了,但李宰相還是一副事不關己的態度,對沈儀心和沈越都是無比恭敬,實在是讓人摸不透他的心思。
李金蘭顯然是喜歡沈儀心的,這正好遂了太後的心意,將李宰相拉攏過來。但是作為沈儀心,他心裏雖然知道立李金蘭為皇後對自己有多麼大的好處,卻依然遲遲不願麵對這個問題。
在太後又一次以聊天為名義讓沈儀心去她的宮中、實際是撮合他和李金蘭的這天,沈儀心說事務繁忙拒絕了。但送信來的太監說,太後說這次皇上若是不去,她就替皇上決定了。沈儀心一聽,知道這次是不得不去了,於是整理了衣冠,帶著楊淙淙一起過去了。
原本這次楊淙淙不去也是可以的,但她入宮幾個月了,一直沒機會見到傳說中母儀天下的太後娘娘是什麼樣,心裏很是好奇,央求著沈儀心帶她去,沈儀心也就答應了。
其實,在楊淙淙說希望他帶她去的時候,沈儀心的心裏不知道為什麼,忽然感覺很安心。太後雖然是他的親生娘親,但宮廷之中的感情本就淡漠,再加上所謂皇家禮儀等等,想跟平常人家一樣和爹娘坐在一起吃頓飯都難,因此他和太後之間是有著血親關係,但卻沒有深厚的感情。太後所作的事情都是為了他以後好,他也是明白的,但盡管如此,他總覺得和她之間有很遠的距離,每次去她寢宮的時候他都覺得那裏很冷很陌生。所以這次楊淙淙主動要求跟他同去,讓他心裏安心了不少。
有她在的時候,他總是能這麼安心。
太後的寢宮名叫蘊秀宮,離沈儀心所在的地方是有些距離的。按照宮中的規矩,沈儀心自然可以乘坐步輦,但楊淙淙不能。好在楊淙淙壓根也不介意,開開心心地跟在他的身邊去了。沈儀心低頭看了看身邊這個穿著一身小太監衣服的姑娘,她因為能見到太後而很興奮,眼睛笑得都彎了起來。她一直左顧右盼地看著蘊秀宮在哪裏,因此也沒有注意到身邊穿著一身錦繡龍袍的男子溫柔地看著她的眼神。
過了大約一盞茶的功夫,蘊秀宮到了,太後和李金蘭早在宮中等著了。楊淙淙跟著沈儀心走到宮殿中,沈儀心走上了前去,楊淙淙隻能侍立一旁,但盡管如此,她已經很滿足了。
楊淙淙偷偷抬眼看去,隻見大殿正中的黃花梨椅子上坐著一個衣飾華貴的中年婦人。她長得並不十分漂亮,五官看上去有些平淡,可是卻因為華麗的打扮而顯得十分有貴氣。她身穿棗紅色蜀錦衣衫,上麵用金絲繡著吉祥的雲紋,胸前戴了一串瑩潤的翡翠項鏈,每顆珠子都有拇指那麼大。她的頭發保養得很好,一絲白發也沒有,頭上戴著各種華美的珠翠,頗有一種“小山重疊金明滅”的感覺。
楊淙淙心裏暗想,比起喜歡簡單素淨的沈儀心來,他這個娘還真是喜歡打扮呢。
“皇帝,過來。”太後開口了,笑得十分大方得體。
這句話原本沒什麼不對,但楊淙淙聽在耳裏卻覺得略有別扭,想了一會兒才明白是為什麼。太後叫沈儀心,叫的是“皇帝”,原本親密的一句話就因為這個稱呼而顯得很是疏離的。楊淙淙想到先前在民間的時候,那些百姓都會給自己的孩子取小名的,什麼“貓兒”呀“狗蛋”呀,據說越賤的名字越好養。雖然那些名字聽上去似乎不太好聽,但卻飽含了爹娘對孩子濃濃的愛呢,這樣叫出來才顯得有一家人的親密。可是太後對沈儀心的稱呼,卻是“皇帝”。
這也難怪,畢竟他是皇上嘛,總歸是和一般的百姓不一樣的。盡管心裏明白這一點,但楊淙淙還是忍不住地想了起來,如果太後把沈儀心稱為“貓兒”或者“狗蛋”,但會是一副怎樣的場景。
想著想著,她就笑了起來。這一笑不要緊,居然還笑出了聲。
沈儀心原本正在跟太後有一搭沒搭地說這話,太後把話題都往李金蘭身上引,使得坐在旁邊的李金蘭害羞地紅著臉低下頭。但也不知道沈儀心是沒聽懂還是故意裝作沒懂,總是一副不解風情的樣子。
楊淙淙的笑聲並不大,但在安靜的大殿裏卻挺清晰的,殿上三個人的目光都聚了過來。楊淙淙心裏暗叫了一聲慘了,知道情況不太好了。
“母後,這是朕的貼身內侍,叫小楊子。”在說到“小楊子”這三個字的時候,沈儀心自己也有點想笑,不過還是盡力做出了一副非常淡定正經的樣子,“小楊子,還不過來見過太後?”
楊淙淙知道是沈儀心在給自己打圓場了,立刻過來給太後請安。也許是見沈儀心對她比較看重,也許是覺得剛才的事不值一提,太後淡淡地“嗯”了一聲,什麼話都沒說。沈儀心使了個眼色讓楊淙淙退下,楊淙淙剛想下去,太後忽然開口了。
“哀家聽說過這個小楊子,聽說在禦膳司貪汙一案中立過功,平息前些時日的‘鬧鬼’事件也有些功勞,原來是皇上身邊的人。”太後微笑著,笑容中有一些和藹,對著楊淙淙說,“小楊子,哀家今日就賞賜你白銀百兩,你以後要繼續好生服侍皇上,不得懈怠。”
楊淙淙一聽到“白銀百兩”這幾個字,立刻眼睛都直了,心裏簡直樂開了花。
從蘊秀宮出來後,沈儀心遣散了隨從們,說是要去禦花園散散步。楊淙淙跟著太後宮中的當值太監去領賞了,當她抱著白花花的一堆銀子出來的時候,不知道羨煞了多少人的眼球。
就在楊淙淙樂嗬嗬地要回去的時候,身後有一個人叫住了她,回頭一看,是李金蘭。
“楊大哥……”李金蘭有些不好意思地開了口,“有一件事情我想很久了,還是沒想通,所以不得不來問問你。”
“什麼事呀?直說就好啦。”楊淙淙心裏正因為得了銀子而美滋滋的,也沒有多想,隨口就這樣說道。
“是這樣的,那天……你為什麼對洋蔥炒飯反應那麼大,是因為……因為我做得不好吃嗎?”李金蘭眼淚汪汪的,憋了好久的話終於說出來了。
楊淙淙原本心裏正美呢,忽然一下子被提到了這件事,不由有一種被戳到痛處的感覺。不過她知道李金蘭是沒有惡意的,於是深呼吸了一口,盡量讓自己的情緒平靜一些,說:“金蘭,雖然這個事實很殘酷,但我不得不告訴你……我不吃洋蔥。”
“為什麼呢?是因為我做得不好吃嗎?”李金蘭連忙追問,她對於別人對她廚藝的評價可是非常看重的,所以此刻她的心中急得不得了。
“不是啦不是啦,”楊淙淙連忙擺手,腦子裏瞬間想出了一個借口,“是這樣的,我從小挑食,除了對魚過敏以外,最討厭吃的就是洋蔥了。那股氣味啊,我實在聞不了,一聞到我就頭昏腦脹,食欲全無……”
為了安撫李金蘭的情緒,楊淙淙不得不“現身說法”,對自己一頓猛損,真的是豁出去了。
“原來是這樣。”李金蘭得知不是自己的原因,終於釋然了,但心情仿佛仍是有些低落。
“哦對了,”楊淙淙見她似乎情緒不佳,於是便揀她喜歡的說,“你跟沈……皇上剛才聊得如何了?”
剛才在蘊秀宮中聊天的時候,最開始幾人是在一起的。後來太後有事出去了,又遣散了殿中的隨從,隻剩下了沈儀心和李金蘭兩個人,顯然是故意讓他們獨處的。
說到這個,李金蘭更沮喪了。
“皇上隻是喝茶、看書,話都沒幾句,顯然是不怎麼想和我說話……”
楊淙淙看著李金蘭失落的臉,心裏有些同情,她知道李金蘭是真心喜歡沈儀心的,被他這樣冷淡對待很是難受。但是同時,她也是理解沈儀心的。上一次在聽風院裏聚餐時,沈儀心跟李金蘭說了不少的話,那時的情況和這時不一樣。作為朋友,他可以跟李金蘭聊很多很多,但是眼下如此情景和兩人之間的這種關係實在是讓他有些尷尬,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也不想再說些什麼了。
“那你要不要再另尋個機會跟他說說,讓他明白你的心意?或許這樣,情況就會不一樣了呢。”楊淙淙建議道。她不懂人間女子那些所謂的含蓄美,隻是覺得既然心裏喜歡一個人,就該說出來讓他知道,難道不是這樣嗎?
給李金蘭這個建議的時候,楊淙淙是真心實意的。可是不知道為什麼,話說出口的一瞬間,她的心裏卻有一點淡淡的難受。
難受什麼呢?她也不知道。這種感覺就像一滴墨汁滴到了湖裏,緩緩地就散開不見了,湖水依然澄澈,好像什麼都沒有發生過一樣。可是那滴墨汁卻實實在在地是在湖水裏的,雖然表麵看不到,可是不代表它不存在。
為什麼會有這種感覺?李金蘭是她的朋友,她應該祝福她和喜歡的人在一起才對呀。可是為什麼,為什麼……
李金蘭垂著頭想了很久,終於低低地“嗯”了一聲。
“那好呀,他現在就在禦花園呢,我帶你去找他吧。”楊淙淙說著,語調依然輕快,臉上的笑容也沒有改變,但心裏卻不知道為什麼,覺得有些沉沉的。
此時已經到了夏末,但皇宮中蔥蘢未減,依舊是鬱鬱蔥蔥的。楊淙淙和李金蘭沿著青石鋪的小路向禦花園中走著,小路兩旁種植著朱槿,碩大的朱紅花朵在太陽下肆意地綻開著,有一種濃烈而張揚的美。
就在這火紅濃鬱的朱槿叢旁,卻站著一個寧靜安然的女子。
這是楊淙淙第二次見到蔣筎嫣,卻覺得每一次見她都如同初見時那般驚豔。她身穿水白色綺羅繡裙,胸前宛似月光一般細膩的輕紗柔柔地攏著白皙的肌膚,若隱若現,引人遐想,卻又如同雲端仙子一般,令人不敢生出任何輕薄的念頭來。
“金蘭姐姐,筎嫣這廂有禮了。”她微微曲膝,垂目向下,分外惹人憐愛。
李金蘭一直都知道蔣筎嫣的存在,卻是第一次同她麵對麵,沒想到蔣筎嫣竟主動跟她行禮了,並稱她為“姐姐”。雖然李金蘭貴為宰相千金,但蔣筎嫣可是後妃,也不必向她行禮。況且蔣筎嫣年長沈儀心兩歲,而李金蘭比沈儀心小,而蔣筎嫣卻叫她“姐姐”。是無意識的疏忽嗎?還是另有什麼目的?
“哦,不、不用多禮。”李金蘭回應著,說話竟然略微有些結巴了。
蔣筎嫣身姿纖盈,麵容姣好,衣著素然;李金蘭體態渾圓,皮膚黝黑,衣服是鮮豔的紅色。若是單單看李金蘭的打扮,倒也不覺得俗氣,但是現在跟她站在一起的是蔣筎嫣,兩相對比,一雅一俗,立刻分明。
雖然李金蘭什麼都沒說,但是楊淙淙感覺到她的心情了。難過,矛盾,自卑……雖然李金蘭的表麵上什麼都沒顯示出來,可是她周身的那種傷感的氣息瞞不過楊淙淙的眼睛。
這種氣息,在蔣筎嫣出現之前是完全沒有的。
蔣筎嫣莞爾一笑,對李金蘭說道:“姐姐這是要去哪裏呢?”
她這一句話讓李金蘭想到了此行的目的,但是又不好跟她說出來,於是支支吾吾說道:“也沒要去哪裏……就是在宮裏隨便轉轉。”
“這樣啊,”蔣筎嫣若有所思,旋即綻開笑靨,“我聽說禦花園的重瓣蓮開了,很是好看呢,姐姐要不要跟我一起去看看?”
李金蘭一聽到“禦花園”三個字,臉色微微一變:“不啦,我對蓮花的花粉有些過敏,就不去了,你們看吧,那我先走了。”說完,也不待蔣筎嫣回答,就匆匆離去了。
“姐姐慢走,當心別摔著了。”蔣筎嫣朗聲說道,眼中掠過一抹不易察覺的微笑。
楊淙淙看著李金蘭的背影,怎麼樣都覺得她有點落荒而逃的感覺。想到她說的不去觀花的原因,楊淙淙不禁有點啞然失笑,原來“過敏”這個借口在什麼時候都這麼好用呀。
“楊公公,你同我一起去禦花園可好?”
蔣筎嫣雖然是笑著問的,但楊淙淙不能拒絕,這分明就是命令。先前從蘊秀宮出來時,沈儀心和楊淙淙是說好的,他先去禦花園,她去領了賞後再去找他。但是現在她恰好遇到了蔣筎嫣,她也是去禦花園的。不管怎麼說蔣筎嫣都是後妃,而楊淙淙明白自己隻是個小太監,這時候也隻有聽她的話的份了。
蔣筎嫣一路走著,一邊隨意地和楊淙淙聊著些話題,楊淙淙怕說錯話,隻能小心應付著。一路上兩人說的雖然不多,但楊淙淙也感覺到了蔣筎嫣說話挺有水平的,的確不愧才女的名頭。可是不知道為什麼,每當她想到蔣筎嫣主動把年歲比她還小的李金蘭叫“姐姐”時,總覺得有些怪怪的。
到了禦花園,沈儀心果然已經在荷塘邊上了,身邊的侍從也都被遣散到一旁去了。沈儀心先看到的是楊淙淙,嘴角立刻彎起一抹弧度,然而當他看到緊隨其後的那個身影的時候,那一抹還沒有完全綻開的弧度就頃刻消失了。
“臣妾給皇上請安。”蔣筎嫣走到沈儀心身邊,盈盈一福身。
“起來吧。”沈儀心淡淡說道,視線卻落在荷塘邊緣處的楊淙淙身上。因為蔣筎嫣在這裏的原因,身份的高低差別還是不能不顧的,所以她一來到這裏就站在遠處,沒有上前來。
“皇上在看什麼?”
沈儀心回過神來:“沒什麼。對了,你怎麼回來這裏?”
蔣筎嫣淺笑著答道:“臣妾今天在宮裏的時候遇到了皇上身邊的楊公公,他說皇上正在禦花園賞花呢,臣妾掛念皇上,所以就前來請安了。”
淙淙?沈儀心有些意外,是她告訴蔣筎嫣他在這裏的?
他的視線再次落在楊淙淙身上,但那個穿著小太監衣服的姑娘正在背對著他在土裏挖蚯蚓,完全沒有注意到身後逼人的目光。沈儀心有些氣悶,她怎麼好像總是這副滿不在乎的樣子,難道她不知道他特意遣散旁人就是為了跟她在一起的嗎?又把這些告訴蔣筎嫣幹什麼?
“皇上,臣妾那裏新得了隻夜鶯,到了夜晚便會縱聲啼叫,聲音分外悅耳,不知道皇上有沒有興趣今夜前去一看呢?”蔣筎嫣輕聲說道,聲音也如同瑩啼一般婉轉好聽。
沈儀心想到楊淙淙剛才那般徹底走神的樣子,猶豫了片刻,咬了咬牙,說:“好。”
“真的?”蔣筎嫣顯然對這個答案很是驚喜,立刻說道,“臣妾定當好好準備!”
“嗯,你就先下去準備吧。”沈儀心有些疲憊地揮了揮手,淡淡說道。
蔣筎嫣很高興,但也沒有失了禮數,依然儀態優美地離開了,荷塘邊隻剩下了沈儀心一個人。他側目看了看荷塘那端的楊淙淙一眼,發現她又站在那裏望著花叢紛飛中的蝴蝶,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他不由歎了口氣。
這個丫頭,真的一點也不懂他的心意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