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的楊淙淙正躺在龍榻上,臉色雖然蒼白,但好在呼吸還算平順。剛才太醫猶猶豫豫的樣子引起了沈儀心的疑慮,他略一蹙眉,道:“說吧。”
“皇上,先前刺客那一劍是直直衝著心髒來的,雖然因為慌張而偏斜了一點,但還是刺在了楊姑娘心髒的位置。一般人若是遭此一擊,十有八九就會驟然死亡,可楊姑娘卻隻是昏迷過去了。更奇怪的是,剛才老臣替她診脈,竟然診不到脈搏……”
太醫說完這些話,已經滿額頭都是汗珠了。
脈搏和心髒跳動的頻率是一樣的,診不到脈搏,就是證明沒有心跳!
“不可能!”沈儀心頓時麵如土色,“你是說,她已經死了?”
“老臣、老臣也不明白,楊姑娘分明沒有心跳,可是卻還在呼吸……”
沈儀心沒有理會戰戰兢兢的太醫,徑自走到龍榻邊上,伸出手指搭在了楊淙淙的手腕上。
女子潔白的肌膚在他的指尖下,細膩得如同最瑩潤的白瓷一般。他的手指能感覺到她皮膚的溫度,能看到她胸口在微微地起伏,可是,他卻感受不到她脈搏的跳動。
沈儀心眼前一黑,幾愈昏倒,仍是勉強撐著。
“楊姑娘……她、她可能並非是人……”太醫頂著龍顏大怒的風險,終於還是咬著牙把這句話說了出來。
並非是人,會是什麼呢?妖?魔?還是鬼怪?
沈儀心忽然覺得無比疲憊,如同被抽筋了全身了力氣。
“你退下吧。關於她的事情不能說出去分毫,無論是她是女兒身也好,她心跳的事也好,絕不可泄露半句。”他淡淡說道,臉上看不出一絲表情,“否則……”
“老臣明白,老臣明白!”太醫驚惶不安地連連叩頭,退了下去。
屏退了所有的人,沈儀心坐在床邊,看著床上的女子沉睡中的容顏,心裏不由複雜萬分。她的表情十分安寧,安寧得像是一場無比美麗的夢,夢中是姹紫嫣紅,星河璀璨。
他第一次這樣認真地審視著她的容顏,從認識到現在,他們仿佛都沒有這樣安靜地在一起過。她生性愛熱鬧,兩人在一起時總是嬉笑打鬧的時候多一些,一旦寂寞,那簡直像要了她的命一般。她大大咧咧不拘小節,有什麼不快的事情很快就會忘記,所以他很少看到她這樣安安靜靜地躺在這裏的樣子,更不用說她還為救他受了傷。
如果那時候沒有他,他現在或許已經身在黃泉路上,彼岸花旁了。
他之所以故意疏遠她,和蔣筎嫣走得近了很多,一方麵是不願傷害她,刻意離她遠一些,另一方麵是擾亂視聽,讓沈越不知道他心裏究竟在想些什麼,也不知道他究竟在乎誰。他是在乎楊淙淙的,雖然她現在扮作小太監在他的身邊,但是紙包不住火,若是有一天被沈越那方的人知道她其實是他最在意的人,那麼他們必然會用她來威脅他,到了那個時候,莫說是江山社稷,可能他連她都無法保全了。
刻意疏遠她的時候,他也很矛盾,很痛苦,可是他沒有辦法。為今之計隻有這一個,他別無選擇。飲宴上,他知道她悄悄混了進來,卻沒有做聲,也沒有理她,甚至當她不存在一般。冷漠是最傷人的,他以為這樣做,她就會氣他惱他了,一氣之下離開了宮裏,就會遠離這些斡旋紛爭,過她逍遙自在的快活日子。可是他無論如何也沒有想到,她竟然為他擋了那奪命的一劍。
這個丫頭啊,怎麼這麼傻……傻到讓人那麼心疼,再也不忍心對她有絲毫的冷漠。
他握著她的手,看著她的眉眼。其實她長得並不算是很美,可是那看似普通的五官拚湊在一起,卻成了一張他此生難忘的容顏。
淡淡的眉毛,如同天邊的弦月顛倒了個兒,每一點弧度都觸動著他的心弦。大大的眼睛亮晶晶的,像最澄澈的湄泠河水,笑起來的時候就彎成了月牙兒。她很愛笑,有酒窩,每次她笑起來,那淺淺的酒窩就如同平靜的水麵上滴落了兩滴水,在他的心中綻開漣漪。
這樣笨笨的傻丫頭,這樣善良的好姑娘,讓他如何能夠割舍,如何舍得放棄?
龍榻邊,年輕的帝王目光驟然鑒定,手緊緊地握著沉睡中的女子的手,握得很緊,很緊。不管她是怎樣的身份,她都是他的淙淙,不會改變。
然而,同一時刻,昏迷中的楊淙淙卻沈儀心是完全不同的心境。
她正在夢裏吃大餐。
夢裏的她混混沌沌的,一片迷糊中傻傻地向前走著,也不知道走到了什麼地方,之間珍饈佳肴到處都是,看得她口水都要流下來了。她一看桌上,嗬,是滿漢全席!
龍鳳呈祥、紅梅珠香、祥龍雙飛、如意金卷……一道道菜名字好聽又好看,看了就讓人垂涎欲滴。哇哈哈,她早就聽說過滿漢全席的大名,卻從來沒有機會品嚐過,如今終於可以品嚐一番拉!
筷子剛碰到一塊繡球乾貝,那貝片就往後飄了去,任她怎麼都夠不著。試著去夾別的菜,也是這樣。楊淙淙急了,跟著那些飄走的菜一路跑著,跑呀跑呀就到了一處雲霧繚繞、溪水潺潺的地方,陡然間,雲霧散開,一個人正站在對麵略皺著眉一臉無奈地看著她,正是錦瀾仙君。
“淙淙啊,你都長這麼大了,怎麼還是如此貪吃呢?”
“民以食為天嘛!”她理直氣壯地說著,低頭一看自己的手,咦,怎麼這麼小?走到溪邊一看,自己的身子也瘦瘦矮矮的,分明是一副小孩的樣子。
楊淙淙明白了,原來這是在夢裏,回到了自己很小很小的時候呢。
夢裏的錦瀾仙君發愁地看著她,說:“隻顧著吃,這樣胸無大誌的,以後可怎麼……”
“誰說我胸無大痣啦!”小小的楊淙淙呼啦一下站了起來,敞開衣帶,挺著像小男孩一樣平平的沒有一絲起伏的胸膛不滿地抗議著。
錦瀾仙君正在喝芥菜湯,那是他剛剛從菜園裏摘來的芥菜,可新鮮了。聽到這裏,他“噗”的一聲把剛喝到嘴裏的湯噴了出去,麵色一陣紅一陣白。成仙這麼多年,還沒有人讓他如此窘迫過,於是立刻轉過身去,說:“淙淙,快、快把衣帶係好!”
“看你以後還說不說我胸無大痣……”楊淙淙嘴裏咕噥著,一派勝利模樣,開心地喝起了芥菜湯。
在她左胸附近有一塊深色傷痕,是與生俱來的。那時的她並不知道,這個看起來如同一個痣一般的東西,其實是一處無法磨滅的印記,在無聲地兆示著她的前世和今生。
那是她,前世中劍的痕跡……
楊淙淙承認自己的確是胸無大誌,沒什麼大的追求,可是這樣又有什麼不好呢?和喜歡的人在一起,平平安安開開心心地過一輩子,要什麼大誌呢?再說了,她胸無大誌,恐怕也是受了家裏這位一天到晚什麼事都不幹、隻樂樂嗬嗬地種菜的仙君的影響吧。
唔,芥菜湯真好喝,她還要喝……
自從楊淙淙昏迷過去以後,沈儀心一直守著她,即使再困再累也不願去休息。他覺得自己真是讓她受了太多委屈了,從隱藏身份進宮開始,她就一直在為了他而做著許多事情,他卻忽略了她的感受。他說是保護她,卻讓她受了這麼重的傷,這是他如論如何都不能原諒自己的。楊淙淙昏迷的這段時間裏,他看著她平靜而略顯蒼白的容顏,想明白了很多事情。他一直以避免權利紛爭對她的傷害為借口說服自己,告訴自己他讓她隱瞞身份進宮是對的,可是現在他明白,他錯了。他已經明白了自己對她的心意,卻以這些外部因素作為借口而不敢麵對,與其說是怕傷害她,不如說是他不敢麵對自己的心。
在這重重逆境、危機四伏的環境下,他更加明白了他在乎的是什麼。
自從在流觴閣他將受傷的她抱回自己的寢宮開始,就知道她的身份已經瞞不住了。他命令在場所有的人不允許把這件事聲張出去, 就如同剛才對太醫的那番話一般。他知道人多口雜,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這件事早晚會傳開的,但他還是要多撐一會兒,哪怕再痛苦,再艱難,也要咬牙撐住。跟沈越之間的最後鬥爭已經迫在眉睫,一切都蓄勢待發,在這之前,他不能讓她有任何的危險。當所有都過去,塵埃落定之後,他一定要在朝堂之上、舉國之前為她正名!
中秋這個晴朗的夜晚,無端染上了一絲血氣。然而,秋月依然高懸,亙古不變地照著下方芸芸眾生。如同詩中所說:“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隻相似。”無論人世間發生什麼,這一輪冰月永遠純淨無暇地掛在夜空,靜靜地旁觀著下方發生的一切。
一切,如同即將來臨的暴風雨,在無聲無息中悄然逼近……
中秋之夜是舉家團圓的日子,因而街上並沒有多少人,除了一些茶樓酒肆之外,大多數店鋪也早早地關了門。京城之中有一條路名叫朱雀大街,後方有一條小巷,更是了無人跡。月色下,一個頭戴帷帽的女子無聲地在小巷中行走著,帽緣垂下一圈輕紗,將麵部遮掩住了。她腳上的繡花鞋尖端有一個毛絨絨的小球,每走一步,小球就微微顫動一下。
小巷盡頭是一家看似普通的民房,女子輕輕在門上敲了幾下,過了片刻,又敲幾下,如此重複幾次,好像在對什麼暗號似的。過了片刻,一個梳著雙髻的丫頭過來開了門,探出頭來看看左右無人,又將門“吱呀”一聲關上,仿佛什麼都不曾發生過。
女子走到了屋裏,屋裏已經有一個男子坐在桌邊喝茶,屋裏沒有點蠟燭,有一些黑。女子走到窗邊將帷帽拿下,月光落在她的臉上,映出她姣好的容顏,正是蔣筎嫣無疑。
“刺殺失敗的事,我已經聽說了。”男子聲音很低,幾乎要融於沉沉的夜色裏。
蔣筎嫣望著天上圓月,道:“三個刺客都已經自殺了,那個作為內部接應的人也跑了,我已經派人去搜了。”
“無論如何,都一定要把他找到,否則他把我們的計劃泄露出去,那就完了。”男子喝了一口茶,低低的聲音裏有一閃而逝的狠厲,“活要見人,死要見屍。”
“嗯。”蔣筎嫣答應了一聲。
“宮裏的情況怎麼樣?你到這裏來,不會被人發現吧。”
“不會的,行刺事件剛出,各處守衛森嚴,越是這種時候越不會有人想到我能出宮來。沈儀心現在不見任何人,我也已經吩咐好了,若是被人發現我不在宮中,就說我到城郊的寒山寺中為皇上祈福了,寺院那邊的口徑也已經統一,你不用擔心。”
“那就好。”男子說道。
“可是沈儀心沒事,受傷的是他身邊的一個人,我們這次的行刺計劃還是失敗了。”
“誰說失敗了?”男子低低笑了一聲,“你以為我真指望著那幾個刺客能殺掉皇帝?”
蔣筎嫣愣了一下:“那你先前分明說……”
“不過,我是告訴他們這次的任務是刺殺皇帝,不成功便成仁。如果不這樣說,他們肯為我們賣命嗎?”
蔣筎嫣不說話了,這幾個人都是當年受到她爹的文字獄案件牽連的人的後人,跟皇家有著深仇大恨,這次能拉攏他們過來,也是因為雙方有著共同的敵人。她原本以為這次的行刺計劃是以殺掉沈儀心為目標的,可是……
“你在沈越身邊那麼久了,也應該知道,人,就是用來利用的。”男子的聲音中沒有一絲感情,“如果我們不利用他們急於報仇的愚蠢心理,又怎麼能達到我們的目的?”
蔣筎嫣沉默著,歎了口氣。這幾年來,她明著是在沈儀心這邊,暗著在沈越那邊,沒有人知道,她其實不是這兩人一方的人。她接近他們,隻是為了達成她的目的而已……
男子說道:“沈儀心和沈越現在對抗得日趨明顯,沈儀心被行刺,他第一個懷疑的肯定是沈越,矛盾很快就會一觸即發,這就是我的目的。他們明爭暗鬥,鷸蚌相爭,我們不需要做什麼,隻要做那旁邊的漁翁就好了。”
蔣筎嫣不得不承認他想得比她周全得多,這些年來,他所承受的壓力和痛苦更是不比她少。在命運的洪流之中,他們曾是漂浮不定的稻草,如今終於可以成長起來,成為那暗中攪動風雲的一隻手。
皓月當空,然而它再明亮,都照不到人心底深處那些最黑暗的地方。
夜深了,沈儀心的寢宮裏靜悄悄的,一點人聲也沒有。楊淙淙還在昏迷著,沈儀心還是在強撐著守在她的身邊,在她醒來之前,他都不會離開她半步。如論如何,他都不能再讓她發生一點意外了。他不睡,身邊的一群婢女太監都不敢睡,也不敢說話,隻能在旁邊小心翼翼地伺候著。
忽然有一種奇異的香氣飄來,如同水波緩緩蔓延開來,所有人都覺得有些昏昏欲睡。沈儀心的精神力比較強一些,他立刻意識到情況有些不對,可是已經來不及了。那香氣來得是如此洶湧而猛烈,仿佛能鑽到人的腦子裏,封閉了所有的神識。
沈儀心終於撐不住了,“咚”的一聲栽倒在床邊。在他身後,那些宮女太監早已倒成了一片。
大殿之中,一團紅色由淺變深,開始是水紅,到了後麵就變成火一樣的緋紅。紅色逐漸凝聚,形成了一個男子的身影,是江月明。
江月明走到楊淙淙的床前,看著那個沉睡著的女子的容顏,眼神深邃得令人捉摸不透。良久,他歎了口氣,喃喃說道:“小洋蔥,如果你知道我所需要的是你的一滴心頭血,還會答應嗎……”
“嗯……”楊淙淙在睡夢中無意識地應了一聲。這是很輕很輕的一聲,卻令江月明心頭一顫,隨即又是一陣濃濃的酸楚湧來。
他騙了她,他從一開始接近她就是有目的的。雖然最初是因為感激她救了他,但後麵種種,就是因為得知了她是錦瀾仙君身邊的人。她下界曆練,這正好是他的一個機會,他接近了她,從平時和她的閑談中得到了很多錦瀾仙君的事情。在認識她的這段時間裏,他一直悄無聲息地布著烈凰陣。
烈凰陣是由上古流傳下來的陣法,用於增強仙人的靈力,但這個過程及其痛苦,要受到火焚燒九九八十一天,其間不能中斷,否則就會前功盡棄。在這個過程中,皮膚燒毀,筋骨全無,時間到後,就能浴火重生。重生的時間有長有短,從幾天到幾個月不等,全憑個人修為。隻有用這種方法,才能找回元丹並將它納於體內。否則他元丹離體太久,即使找回,也難以融入身體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