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心字成灰淚兩行
禦林軍是皇宮的保衛軍,非常重要。臘月中的時候,整個龐大的隊伍統一換上了新的冬裝,那是沈儀心命禦衣坊特製的,表示對士兵的關照和體察。由於蔣堃當日在建州救駕有功,已經被擢升為禦林軍總統領,處處可以顯出皇帝對他的信任。
這天,陽光照在禦林軍整齊的盔甲上,臘月十八到了,這正是皇帝大婚的日子。
相比普通的婚禮,皇家的自然更加隆重,也更加奢靡,婚儀榮華盛大,是舉國上下的“天喜”。各個宮都能看到用紅色綢緞搭起來的彩架,大紅喜字隨處可見,宮人們的臉上也都是喜氣洋洋。
從早晨開始,整個流程就在一絲不苟地進行當中。滿載綾羅綢緞、金銀珠寶的寶馬香車排成長長一列,來到皇後的娘家,也就是李宰相家中。李宰相的夫人表麵上恭敬地領旨謝恩,心裏早已樂開了花,連平日裏不苟言笑的李宰相表情都輕鬆了許多。
納彩、大征之後就是頒發金冊、金印……每進行一個環節,他的勝算似乎就多了一分。隻要過了今天,他的女兒就是穩穩當當的當朝皇後了,而他這個國丈的地位也必將堅不可摧。
到了午後,原本晴好的天氣卻忽然變陰了,天際布滿鉛灰色的彤雲,沉沉地壓了下來,仿佛要壓到人的頭頂上。不多時,風也起了,北風裹挾著雪花落了下來。
大婚早晨天現紅光,午後又突然落雪,似乎隱隱預兆著不祥。人人都心知肚明,但卻沒有人敢說出來,隻道是“瑞雪兆豐年”,是大吉之兆。
沈儀心聽著這些明顯是溜須拍馬的話,淡淡一笑,不置可否。抬頭望天,還真是黑雲壓城城欲摧啊。
一天終於過去了,由於是陰天,日頭落得比平時早許多,雪越下越大,到了天黑的時候已經落了厚厚的一層積雪。沈儀心沒有去皇後的宮殿之中,他徑自來到了自己的寢宮裏。
在他宮殿的一個角落,放著一個不起眼的花瓶,將花瓶拿開,下麵有一個暗格。探手到暗格之中,他摸到了一個凸起的按鈕,輕輕按下去,隻聽得“轟隆”一聲,後麵的牆從中間裂開,出現了一個密道。看看左右無人,沈儀心走進了密道裏,身後的牆緩緩合上,看不出一絲痕跡。
密道不止有一條,是連通著好幾個方向的,中間有一間密室,此時已經有幾個人立在那裏等著了。這些人都是沈儀心的心腹之人,如今也管轄著朝廷裏的各個關節,其中的兩個便是李翰和玉生。
今天上午,沈儀心獨自一人在寢宮裏,江月明忽然出現在他眼前。此前他就知道江月明絕非普通人,此時見他忽然出現也並沒有並感到驚訝,令他驚訝的是他說帶來的消息——沈越會趁著他大婚的這天,在夜裏采取最後的行動。
江月明沒有多說什麼便再次消失了,如同他來時一樣,隻留下了一句話。
“好好對淙淙。”
聽到這句話,沈儀心忽然有一瞬間的愣神。回過神來的時候,他已經不見了。
沈儀心雖然不知道他為什麼要忽然告訴自己這些,隻知道他絕不是危言聳聽,於是便命自己的心腹手下暗中去查。此時的密室之中,幾人把最新的情況一一向沈儀心稟報,果然都是和江月明所說的是契合的。
聽完稟報,沈儀心冷冷一笑,這隻老狐狸,終於要忍不住了麼?
早知道會有這一天,也已部署了多時,如今又有如此精確的消息,可謂是勝券在握。再一次確定了晚上的方案之後,沈儀心走出了密室。窗外夜色漸沉,大片大片的雪花飄落下來,落在他的發稍,須臾間融化成了透明的水珠兒。
這深沉夜色之中,隱隱醞釀著血腥的氣息,到了明天,會是一個全新的世界嗎?
楊淙淙從一片混沌中醒來,發現自己身處在一個水陣之中。想起來先前江月明竟然用術法將自己弄暈了,不由氣不打一處來,又忽然想到他最後說的那句話,頓時嚇了一跳。
“我一定不惜任何代價來保護你,哪怕……”
他這句話她越想越不對勁,這句話怎麼有一點……有一點交代遺言的意味?呸呸呸,亂想什麼呢!不過這句話確實令她心驚不已,這個家夥該不會是替她去把那些消息告訴沈儀心了吧?這可是觸犯天條的事啊!
楊淙淙再也坐不住了,急急忙忙就往水陣外麵衝,誰知道那水陣像一個透明的圓球一樣軟軟地將她籠罩在裏麵,她費勁了全力也衝不出去。她試著使用術法,卻發現這個水陣中術法是無效的,不由急得團團轉。情急之下,也顧不得想那麼多,不由對著水陣拳打腳踢,想把它弄出一個裂口來,哪怕是縫隙也好。
胡亂敲打了一陣,隻聽得輕輕一聲脆響,水陣化作無數水珠兒飄散了,楊淙淙心裏一喜就要出去,忽然被人從背頭拎著領子提了起來。那人個子高挑,身姿雖然纖秀,但提起個子矮矮的她來還是毫不費力。
“是誰竟然敢這麼對本姑娘!信不信姑奶奶我……”楊淙淙在半空中踢騰著,奮力掙紮,費了好大勁兒才轉過身去,在看到來人的一刹那頓時驚呆了,“仙、仙君?”
沒錯,身後的這個人身姿頎長,麵容溫和,身穿粗布長袍,閑散中帶著半分儒雅,正是她多時未見的錦瀾仙君。
“信不信姑奶奶你怎麼樣啊?” 錦瀾仙君鬆開了口,笑著問道。
“嗚哇……仙君!”楊淙淙積攢多時的情感終於爆發,一頭紮進錦瀾仙君的懷裏哭了起來,一把鼻涕一把淚的,全都抹到他的衣襟上了。
錦瀾仙君看著這個好像一直都沒長大的小洋蔥,無奈地笑著任她在自己懷裏哭,輕輕地拍著她的背。待楊淙淙哭夠了,從他懷裏起來了,他才輕輕撣了撣自己的衣襟,上麵那些汙痕就全都沒有了,仿佛全新的一樣。
“對了,仙君,”楊淙淙鼻子一抽一抽的,眼睛紅得跟小兔子一樣,“你這次下凡來是做什麼的?”
“我?”錦瀾仙君一笑,。隻見他稍一揮袖,頃刻之間,那先前一直籠罩在皇宮周圍的隱形牆壁就消失不見了。
楊淙淙激動得跳了起來:“仙君你真是太厲害了!”這麼強大的結界就被他輕而易舉地就消除了,她真是越來越崇拜自家仙君了。
“小菜一碟。” 錦瀾仙君輕描淡寫地說道,“因為這個結界本來就是我設的。”
什、什麼?
楊淙淙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不可置信地看著眼前的人,他為什麼要這樣做?
“聽著,淙淙。” 錦瀾仙君臉上的笑意消失了,神色忽然變得無比嚴肅,“你,絕對不能去幫沈儀心。”
楊淙淙愣愣地看了他半天,從沒有覺得眼前的人如此陌生過。她原本以為自己會抗議的,可是到了這個時候,她知道抗議根本是無效的。再沒有人比她更了解錦瀾仙君了,他平時真的是無敵好脾氣,然而真到了認真的時候,已經決定了的事無論如何也不會改變。
為什麼,為什麼他和江月明都要阻攔她?難道這真的是不可更改的“天命”嗎?
“你在人間已經曆練得足夠多了,現在跟我回去吧,這裏的事就不要管了,任由它去吧,無論結果怎樣跟你都沒有關係了。”
見到錦瀾仙君來到這裏,楊淙淙就知道自己不可能再插手這件事情了,無論後來情況如何,錦瀾仙君都不會放她去的。可是這一切真的跟她沒有關係嗎?沈儀心的生死,她真的能坐視不理?
點點滴滴的往事浮上心頭,曆曆在目,如同昨日。那夜破廟裏烤雞的香味猶存,記憶中並肩而坐的江邊燈火依然闌珊,難道這就是他和她在這人世間匆匆的最後一麵?
“咚”的一聲,楊淙淙跪在了錦瀾仙君的麵前。
似乎早已料到她會這樣,錦瀾仙君歎了口氣,沒有說話。
“我知道今時今日,仙君是一定不會讓我插手這件事了。”楊淙淙哽咽著說道,“但是,就請仙君看在他和我相識那麼久、曾經同甘共苦的份上,允許以我以一個局外人的身份見他最後一麵吧……”
她雖然哽咽著,但話語卻是無比的堅定,錦瀾仙君看著這個在他身邊跟了三百年的人兒,心裏複雜萬分。她從來都是鬧鬧騰騰的,偶爾犯了錯或是有什麼事要求他,也大多都隻是搖著他的胳膊撒撒嬌就行了,如今看到她跪倒在他的麵前,為了一個隻相識數月的人來這麼鄭重地求他,他心裏不知道為什麼在隱隱地擰著疼。
許久,他長長地歎了口氣。
“明天日出,這是最後的期限。”
楊淙淙的心裏一陣驚喜,正想感謝錦瀾仙君,卻見他手指往虛空處一彈,指尖有淺藍光芒流轉,如流螢一般飛散而去,落在了楊淙淙的身上。楊淙淙看到自己的身體逐漸變得透明,最終徹底隱身。
錦瀾仙君看了她一眼,轉身離開,一句淡淡的話語隨風飄入她的耳中。
“記住,你隻是一個旁觀者。”
當楊淙淙終於能夠來到皇宮中的時候,已經過了夜晚子時,出現在她眼前的是這樣一副場麵:
黑夜沉沉,大雪還在下著,地上厚厚的積雪中印著各種淩亂的腳印。宮殿裏的大紅喜字變成了緋色的火焰,正熊熊燃燒著,仿佛連天都能燒著。
宮人四處奔逃,驚叫和呼號之聲不絕於耳。喊殺聲震天,金戈交鳴的聲音在沉沉夜色中分外清晰和刺耳,仿佛要戳破人的耳膜。原先的喜事變成了喪事,到處都有倒下屍體,有的身穿盔甲,有的則是普通的宮人,不知道倒在了冰冷的地上躺了多久,屍身已經快被大雪掩埋住了。整個皇宮仿佛變成了一個修羅場,處處火光耀天,血流成河。
楊淙淙被錦瀾仙君的術法隱身了,不時有人從她的身邊跑過,但沒有一個人能看得到她。楊淙淙腳步匆匆,越靠近沈儀心的寢宮,她的心就揪得越緊。
相比起宮裏的其他地方來說,沈儀心的寢宮算是目前相對安全、也是人最多的一個場所了。
數白身穿盔甲的禦林軍手持兵器將宮殿層層保衛了起來,一個個全都神情戒備。宮殿裏麵聚集了很多人,除了沈儀心以外,太後、剛加封了皇後的李金蘭,還有蔣筎嫣等人都在這裏。雖然人多,但整個大殿裏鴉雀無聲,個個都是麵如土色,誰都不敢多說一句話。
誰也沒有想到,身為皇叔的睿王沈越竟然在皇帝大婚之夜起兵造反!
睿王先前一直在養兵蓄銳,謀劃已久。此次造反的除了睿王自己的親衛軍以外,還有駐守在皇城附近的某個部隊,總計約有上萬人。雖然如此,由於皇城這裏沈越控製的兵力畢竟有限,加上禦林軍奮力抵擋,所以叛軍一時也沒有占到上風。除此之外,百裏之外幾個早已接到皇令的將軍的部隊已經在叛軍行動之前就開始緊急行軍,最晚天亮就可以到達,到那時就勝券在握了。
盡管如此,但沈儀心也依然不敢掉以輕心,情況瞬息萬變,任何一個疏忽都有可能導致滿盤皆輸,不過不管心裏如何著急,但他麵容依然是十分鎮定的。看到沈儀心如此鎮定,殿中眾人的情緒也稍稍舒緩了下來。李金蘭依然穿著中午受封時的皇後朝服,一直陪伴和安慰著太後,最讓人看不懂的是蔣筎嫣,她自始至終一直站在一旁,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不知道心裏在想著些什麼。
沒有一個人能看到楊淙淙,包括沈儀心。
楊淙淙站在沈儀心的身邊,仔細地看著他。玉生、李翰等人不時來回報情況,沈儀心時而沉思,時而簡短指示幾句,對形勢的判斷準確而果斷,直擊對方要害。當他沉思的時候,眼睫微微低垂,如同冬日飄忽的落雪般令人心疼,然而當他抬起眼睫的時候,眼眸中有著一種睥睨天下的氣勢,那落雪仿佛在須臾間便結成了銳利的冰劍,直刺敵人的心髒。
這樣熟悉的容顏啊……
腦海中回憶起曾經和他相識的情景,一路走來,仿佛就發生在昨天。按理說,看著他從一個出逃皇帝變成了現在這樣一個果敢、有魄力的帝王,將天下大局握於一手,她終於可以放心離開了,可是為什麼眼眶卻紅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