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寰珠海下浮波城
寰珠之海，一望無際，浩渺千裏，海下有城，名喚浮波。
楊淙淙和沈儀心隨著琴幽潛入海中，在此之前，濛汐已經先回去安排了。在避水珠的作用下，兩人在水中也能行動自如，海水在身畔自動分開，猶如一雙無形的手將兩人護在其中。
琴幽在前方帶路，她的雙腿化成了原本的魚尾形狀，在海中遊曳，所過之處留下串串氣泡。楊淙淙並不是初次看到琴幽本體的模樣，而現在的琴幽卻跟在水牢中時截然不同，她輕巧，靈動，身姿輕盈得好似一個精靈。
若是沒有人帶，外人是決計無法尋找到浮波城的，它掩藏在大海最深遠、最隱秘的地方。海底並非一馬平川，它也有山脈，也有溝壑，一旦迷路，就可能再也尋不到來時的方向，永遠迷失其中。一路上他們見到了許多沉在海底的船隻殘骸和人類的遺骨，從衣著上看，既有粗布麻衣的打漁人，也有裝備精良的捕鮫者。時間令血肉早已消融，唯剩下累累白骨，在海水中靜默地訴說著人類和水族之間的淚與仇。
越往深處潛，海中便越黑，當陽光完全消失的時候，就剩下了無盡的黑暗。不知道在黑暗中行進了多久，腳下忽然出現了點點星光。隨著他們的靠近，那星光便愈發燦爛起來。終於，一座美麗不可方物的水晶宮殿出現在了眼前，上方刻有四個古體的大字：浮夢生波。
浮波城。
那一瞬，楊淙淙屏住了呼吸。
美輪美奐的宮殿，靈巧玲瓏的閣樓，流光溢彩，熠熠生輝。巨大的珊瑚樹在這裏尋常可見，粉白淺紫的珍珠猶如沙石一般遍地都是，縱使沈儀心跟著楊淙淙走過許多地方，見過許多富貴場麵，眼前情景依然令他瞠目結舌。
楊淙淙也愣住了，隻不過，她是因為想到了過去。
千年時光過去，她依然記得那一夜自己被江月明帶到湄泠河底，看到水晶宮時的震撼，直到那時她才知道原來傳說中的水晶宮真的存在，它是那樣壯觀的、瑰麗的，同時，也是傾頹的、死寂的。整座宮殿仿佛遭到了某種毀滅性的破壞，雖然水晶依然散發著永恒的光芒，然而沒有一個水族，隻剩一片廢墟。
與記憶中的那座宮殿相比，眼前的浮波城才是真正充滿靈氣和活力的龍宮。它雖沉在海底，周圍卻仿佛有仙氣繚繞，無數小魚兒穿梭往來，也有一些鮫人看到他們，麵上露出疑惑驚懼的神色，迅速遊開了。即使如此，也不影響兩人欣賞這宮殿分毫。
見到兩人愣神，琴幽微微一笑：“千百年來，你們是首次來到這裏的人類。”
楊淙淙有些失神，輕聲道：“許多年前，有人也曾帶我去過一座龍族的水晶宮，它在湄泠河底，卻是一片斷壁殘垣。”
沈儀心驚訝地望了過來，他知道在許多年前楊淙淙曾遊曆人間，有過許多的故事，可這段經曆她是從未對他提起過的。她有許多的事情，他都不曾知曉。他的心裏忽然有些小小的失落，誰曾帶她來過？那是他不認識的人，他沒去過的地方，同他全無交集。
楊淙淙的話令琴幽有些意外，她歎了口氣，說：“據說那座龍殿，毀於一滴眼淚。”
“一滴眼淚？”沈儀心問。
“傳說千年之前，龍族與仙界合力對抗魔族，擊敗為首的魔女霜隱。霜隱從天際墜落，流下一滴眼淚，那眼淚中因蘊含著絕世的恨意與毀滅性的的力量，落於湄泠河中，將龍殿傾覆。”
“那霜隱最後怎麼樣了？”
“據說她被仙界封印，消失在了天地之間，徹底沒了蹤跡。不過這些都是傳說而已，孰真孰假再也無從得知，姑且當一個故事聽聽罷。”
幾人繼續前行，來到了城門前。事前得到了消息，濛汐已經在門口侯著了，身後跟著幾個身穿戰甲、手持武器的鮫人，見到三人前來，紛紛微笑點頭示意。
琴幽上前跟濛汐交接情況，趁著這功夫，楊淙淙在沈儀心耳邊輕聲說道：“情況有些不對勁，做好逃跑的準備。”
沈儀心一愣，剛想說什麼，便見濛汐走了上來，對兩人說：“兩位遠道而來，辛苦了，請隨我進城吧。”
“不，我們不進去了。”楊淙淙冷冷說道。
濛汐目光一變：“這可由不得你們！”隨著她一聲令下，周圍出現了許多鮫人戰士，將兩人團團圍住，原來他們早就埋伏在這裏了。
“濛汐！你……”琴幽一臉焦急，濛汐之前分明已經答應她了，她怎麼也沒想到事情竟會變成這樣。
“抱歉，琴幽，我欺騙了你。”濛汐說，“但是人類是不可以信任的。”
“可他們跟主人的下落有關！”
“那就等主人回來再說吧。來人，將他們關進牢裏！”
楊淙淙和沈儀心，就這樣從被邀請的座上賓變成了被關押的階下囚。
和人間不同，浮波城的牢房都是晶瑩剔透的，十分幹淨，頭頂水波透光照射下來，映得人的臉也仿佛有波光流動。
鮫人們雖然將兩人關押，飯食上卻沒有虧待他們。隻不過每次獄卒來送飯的時候表情都是憎惡的，將飯放下就走了，仿佛一眼都不想多看他們。
牢房裏，沈儀心吃飽了，舒服地躺在床上，問楊淙淙：“淙淙，你是怎麼知道濛汐有問題的？”
“我們來到浮波城這一路，但凡水族碰上我們，無不驚慌逃散，然而濛汐身後那些鮫人卻麵帶微笑地迎接我們。鮫人受人類屠戮最甚，理應對我們十分仇視，他們跟我們從未有過焦急，就算受了任務在此等候我們，也不應該是這樣的反應，所以我斷定其中必有問題。”
“高，實在是高。”沈儀心崇拜地豎起了大拇指，“可是我們還是在這裏了。”
“我那是不想反抗，總得找個機會進入浮波城吧，不然怎麼給你找解藥。”楊淙淙白了他一眼，“倒是你，我看你挺享受的嘛，這都幾天了，該吃吃該睡睡，一點兒都不著急。”
沈儀心蹭了過來，討好地笑笑：“有淙淙在我身邊，安心。”
“去去去！”楊淙淙將他甩開，麵上板著臉，心底卻甜絲絲的。
許多年前的時候，作為她的小跟班，沈儀心也是這樣粘著她，依賴她的。她那時候還有點兒煩他，可是到後來他成長了，獨立了，成為睥睨天下的帝王了，和她漸漸疏遠了，她卻懷念起當初那個傻傻的什麼也不會的他來。
如今的沈儀心就像當初的小跟班，她知道他終究有一天要自己獨立，可總也舍不得。
“你總有一天要長大，要離開我的。”她說。
“我已經長大了啊，”沈儀心不解，“再說，為什麼長大了就要離開淙淙呢？以前是你保護我，現在我長大了就可以在淙淙身邊，保護你呀。”
楊淙淙心裏一暖，麵上還是故作不屑地說：“你還沒十八歲呢，哪裏叫長大啦。”
“隻差一個月了嘛……”沈儀心小聲說著，忽然低下了頭，不說話了。
“怎麼了？”
“淙淙，我恨自己生得太晚，你曾經的許多事情我都沒有和你一起經曆過。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
楊淙淙趕緊打斷他：“去去去，我才沒老呢！”她才幾百歲，怎麼就老了？
沈儀心認真地說：“你從前走過的地方，我也想走，你從前看過的風景，我也想看。”
“亂想什麼呢。”楊淙淙笑了，“果然吃飽了就開始胡思亂想。”
“我沒有胡思亂想，我、我是認真的，我長大了，馬上十八歲了！”
楊淙淙正想說話，忽然心裏響起一個聲音：“一切自有定數，待到他十八歲那年，你就會明白。”這是當初在仙界時錦瀾仙君所說的，而他的十八歲也確確實實快要到了。
她沉默了，所謂“定數”，究竟是要她明白些什麼呢？
楊淙淙想得頭痛，索性不再想了，管它呢，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她楊淙淙可從沒怕過什麼。想到這裏她心裏稍微鬆了些，再看向沈儀心，發現他竟然不知什麼時候已經睡著了，手還攥著她的衣角，仿佛生怕她跑了似的。
這家夥，睡得還真快，果然心寬。
楊淙淙輕輕地把衣角從他手裏抽出，睡夢中的沈儀心蹙了下眉，長長的睫毛抖動了一下，許久表情才安然下來。楊淙淙望著他的眉，他的眼，他筆挺的鼻梁，他緊抿的雙唇，那是跟當年一模一樣的容顏，她的心裏忽然顫了一下。
“我的生命你曾深深地參與過，隻是你不記得罷了……”
她輕歎。
就在這時，她忽然看到沈儀心隨身的劍也泛出了隱隱青光，鳴叫顫動起來。
經過上次水牢的事件後，楊淙淙意識到沈儀心的這把劍看似平凡無奇，實則蘊藏著極強的靈性，此刻它如此異常定有原因。果然沒多久，沈儀心的身體緩緩地冒出了一層白霧，在他身體表麵流動，向上升騰。
情況未明，楊淙淙不敢輕舉妄動，謹慎地盯著那白霧。終於，白霧徹底地離開了沈儀心的身體，在角落中凝成了一個人形。起初是白色的，像一個模糊的影子，後來輪廓逐漸清晰，色彩也明朗起來。
那是一個男子，身形挺拔修長，烏發垂散。他身著純白織錦長衫，衣角滾動著銀色的雲紋圖案，雖是素色，卻有一股奪目風華。他望著她，牢房中的角落裏是漆黑的，而他卻仿佛自帶光芒。
“你想讓他記得嗎？”他開口，聲音平靜溫潤，好似玉石之聲。
“你終於現身了。”楊淙淙盯著那人，“從九幽窟起到現在，你附在他身上這麼久，就是為了來到這裏吧。”
男子微微一笑：“果然聰慧。”
“你是誰？你的目的究竟是什麼？”
“這些問題，稍後你會得到答案。現在我隻問你，你是否想讓他找回記憶？”
又是這個問題。當初仙界，錦瀾仙君也這麼說過。他說沈儀心這輩子需得有人帶他修煉、點化他，他才能逐漸清明開悟，找回原本的記憶。那時候楊淙淙不明白，為什麼沈儀心要找回原本的記憶，不是過了奈何橋喝了孟婆湯後，前塵往事一切都忘卻幹淨了嗎，這輩子她帶著他開開心心地生活就夠了，為什麼卻要讓他想起以前？當年的回憶太過紛擾，也太過痛苦，就讓他做一個快快樂樂的尋常人不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