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她說,“他曾曆經不幸,我不想讓他想起往事。”
“哪怕那些往事中有你,你也不想?”
“你探查了他的記憶?”
“附在他身上這麼久,無需探查,那些記憶也會在靈魂深處浮現出來,隻是他的意識不知曉罷了。而我,隻是一個旁觀者。”
楊淙淙驀然抬頭,看著眼前的人。男子依舊微微笑著,眼眸深邃如大海,令人探不到底。他似乎什麼都知道,而她卻對他一無所知。
“不想。”她搖頭,“我隻想讓他過好這一生。”
男子笑笑,聲音和煦如微風拂過清晨的海麵:“可是,他必須想起。”
楊淙淙不解:“為什麼?”
“他此生因上蒼悲憫方能投生為人,然而他精魄不全,雖然有你帶他修煉,但這隻是‘治標’,若要讓他安然度過此生,必須找回原先的記憶方能補全精魄,這才是‘治本’。”
“如果沒有找回記憶呢?”
“若非如此,他此後的每一世都會陷入同樣的輪回中,他的生命將止於十八歲,如此循環往複,不得解脫。”
男子的聲音很平靜,猶如波浪從天際緩緩而來,卻在她的心中掀起滔天巨波。她終於明白為什麼仙君一定說要找回他的記憶了,原來……
要讓他安度此生,就必須找回記憶,可是一旦找回記憶了,就等於讓他多承受許多的痛苦,那些本以為已經過去的事情又會全部出現在他的腦海裏,永不可忘。
楊淙淙望著睡夢中的沈儀心,他表情安然,完全不知道此刻身邊正發生著什麼,也不知道她的心裏是多麼地矛盾和掙紮。
仿佛看出她的焦慮,男子說道:“離他十八歲生辰還有一個月,你還有些時間考慮。”
楊淙淙深吸一口氣:“我想問你一個問題。”
男子望著她,等她發問。
“你究竟是誰?”
原來是這個問題,男子淡淡一笑,說:“我出生在蔚藍大海,海水清澈深邃,故單名一個‘湛’字。”
“那你的姓氏呢?”
“我族本無姓氏,但千萬年來流傳演化,便以種族冠於名前為姓。故姓,龍。”
龍湛!
這兩個字,在楊淙淙的心裏錚然響起。
是的,她是記得的。當年江月明在告訴她那些往事的時候,他說,他因幼弟被魔族屠戮而立誓擊潰魔族。她還記得,在他重傷沉入眠龍淵許多年後,機緣巧合下得到了幼弟遺骸中的靈珠,這才複蘇過來。
幼弟的名字,正是龍湛。這兩個字,她絕不會記錯。
再次望向眼前的男子,他仍淺笑著,麵如冠玉,眸似星辰。她越看,便越發覺得這張容顏跟當初的江月明是如此相像,臉頰的輪廓,嘴角彎起的弧度,無不猶如故人在眼前。
“你可曾認識一個人?他本名龍江,後來化名江月明,行走世間。”
猶豫許久,她終於問出了這個問題。
“江月明?倒是個好名字,一江春水,半彎月明。”他淡然開口,“隻是,我從未認識過此人。”
龍湛的話讓楊淙淙的心沉入穀底,她抱著最後一絲希望說:“他……也是龍族。”
“雖是同族,我亦並非能知曉一切。”
楊淙淙沉默了。
龍湛望了角落裏依然睡著的沈儀心一眼,他神態安然,絲毫不知道身邊正發生的事情。龍湛說:“走吧,我們出去說,讓他好好休息。”
話音剛落,他一揚衣袖,牢欄便自行向兩側打開,楊淙淙跟在他的身後走了出去。一路上,暢通無阻,沒有任何人敢阻攔他們。途中不時會遇見巡視的鮫人戰士,所有人看見楊淙淙跟在龍湛身邊都是滿眼訝然,而後便是無比尊敬地躬身行禮,直等到兩人通過方才起身。
龍湛所居住的地方是最高的那處宮殿,與浮波城中的其他建築不同,這裏俱是由白水晶構建而成,通體一片純淨,沒有五色水晶的流光溢彩,卻更顯大氣磅礴。宮殿周圍有水汽氤氳繚繞,遠遠望去猶如九霄仙境。
離宮殿有一段距離的時候,仰首矚目,隻覺心生敬畏。逐漸走進,愈發覺得心神寧靜,各種雜思都暫時忘卻,唯看到天地萬物,滄海一粟。楊淙淙可以感覺到這是一處靈氣彙聚之地,是無數修行之人夢寐以求的洞天福地。
這,才是真正的龍殿。
兩人進入龍殿沒多久,琴幽便聞訊前來了。早已知道他回來的消息,然而當看到他人的時候,她的心才終於定了下來。
“主人。”她輕喚了一聲,躬身行禮。
“琴幽,這些日子來,辛苦你了。”龍湛扶她起身。
“為主人效力,琴幽不辛苦。”琴幽的嘴角上揚著,眼眶卻紅了。
楊淙淙第一次看到這樣的琴幽,從不落淚的鮫人戰士唯有在他麵前,才會變得像個小女孩。
琴幽離開後不久,濛汐也來了,她是來負荊請罪的。
龍湛先前附於沈儀心身上,其實這一切他都知曉,不過還是聽濛汐從頭到尾說了一遍。濛汐沒有絲毫隱瞞,將她對人類的不信任表露無遺,對於私自將沈儀心和楊淙淙關押起來一事,她說:“濛汐知錯,卻並不悔。”
“我知道了,你先退下吧。”
濛汐離開了,龍湛獨身立於一處高閣上,望著遠方山巒。海底也是有山的,重巒疊嶂,山脈起伏,在深邃的海底更顯神秘壯闊。
楊淙淙看他沒說話,小心翼翼地走到他身邊:“你不要怪她。”
龍湛低頭,他的眸子忽然一下離她很近,笑了:“怎麼,你如此怕我是非不分?”
他的鼻尖幾乎低著她的額頭,楊淙淙看到那雙漆黑的雙眸裏點染著一絲戲謔笑意,她的心“嘭”地跳了一下,立即後退,垂著頭說:“我……我不是這個意思。其實濛汐的行為合情合理,在對一個人深入了解之前,她不能夠讓整個水族都為之冒險。她對人類的敵意我也能夠理解,畢竟……人心難測。”
“人心難測……人心。”龍湛笑容收斂,望著她,眼中閃著幽幽光芒:“我非人,你亦非人,而他,卻是個真真正正的人類。”
楊淙淙知道,以龍族靈性,他從初次見麵時就知道了她的身份。雖然她刻意收斂起了自己的仙氣掩藏身份,但那隻是對凡人而言,在他麵前便無所遁形。
龍湛口中的“他”,指的是沈儀心。
“人類,真是一種奇怪的生物。”龍湛說,“他們最怯懦,也最勇敢,最柔弱,也最堅強,最狡詐,也最善良。他們擁有六界眾生中最豐富的情感,這些情感卻往往將他們推入萬丈深淵。”
“不錯。”楊淙淙點頭,他的話讓她十分感慨,當年一幕幕浮現眼前,“有時候,我挺羨慕人的,壽命雖短,然而喜怒由性,愛恨隨心,也未嚐不是一種自在。”人人都羨慕仙界,人總想著成仙,卻有幾人知道仙界寂寥?
“可是,人類太脆弱了,人心也太複雜。”
“聽你這麼說,似乎也曾經行走人間?”
“我很少行走過人間,卻曾看過不少人心。”
龍湛望著上方流動的海水,終於緩緩開口,道出那些往事。
“自我有意識起,就身處九幽窟之中,我不知自己從何處來,不知前塵過往,也不知為什麼會存在於那裏。那裏黑暗,陰冷,充斥著無邊的寂寞,除了我之外沒有任何人,我很討厭那裏。可是,我沒有辦法離開。”
“每當我試圖去靠近出口時,就會有一股極其強大的力量將我阻攔,我可以看到外麵天空的顏色,嗅到泥土芬芳的氣息,聽到風吹過草木的聲音,可是,我走不出去。我看到雪從天空飄落下來,我伸出手去,卻無法觸及。那裏有一個強大的結界,將九幽窟和外麵隔成兩個世界。”
“我每天無所事事,遍隻能修煉。很快我發現那是一個靈氣聚集的地方,地勢走向可謂‘龍脈’,在那裏,我慢慢變得強大,仿佛有什麼莫名的事物在幫助我,令我修為以比尋常快上許多的速度精進。可是,我仍不能出去。直到一天,有人迷路誤墜入了九幽窟中,我才發現那結界竟在我不經意間漸漸弱化,甚至有了縫隙。”
“既然能夠進來,就應該能夠出去。我欣喜若狂,到處去尋找出路,可令我意想不到的是,那結界似乎專與我作對,我在哪裏,哪裏便最為強大,縱使後來尋到方法,可以將任何進入九幽窟的人送出去,卻始終除了自己。”
“於是,我絕望了。暗無天日的洞窟,無窮無盡的黑暗,令我懷疑自己存於世間的意義。我開始不那麼善良,對於誤入九幽窟的人,我設計去考驗他們,我想知道這世間之人是否能夠在那醉生夢死之中找尋到真的自己。然而,能通過的寥寥無幾。於是漸漸地,世間便起了傳言,傳言九幽窟主人喜怒無常,可怖萬分,凡是落入其中的人,縱使僥幸逃離,也變得癡傻瘋癲,人們說是我吸走了他們的精魄,於是愈加恐懼。事實上我什麼也沒做,我隻是跟他們玩了場遊戲,他們是被自己的欲望逼瘋的。”
醉生夢死,在那一場場幻境中,有人看到欲望,有人看到最真實的自己。這是一場考驗人性的遊戲,而人性,恰恰是最經不起考驗的。
日複一日,龍湛進行著這樣的遊戲,他也探視著人的內心。然而看得越多,對於人這種生物他卻愈加不了解了,直到一天。
那是許多年前的一天,一個小姑娘不慎墜入九幽窟中。她看起來約摸七八歲大,圓乎乎的小臉分外可愛,卻因為受驚而哭個不停。龍湛嫌吵,於是現身出來故意惡狠狠地說:“不許哭了,再哭的話,我就吃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