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姑娘愣愣地望著他，不敢哭，又忍不住眼睛裏的淚花，小臉憋得通紅。忽然她再也忍不住，“哇”地一下哭得更大聲了。
龍湛無奈了，他原本就是唬唬她，誰料到她哭得更厲害了。望著這個令人頭痛的小姑娘，龍湛隻覺得耳膜都在隱隱作痛了，別無他法，好聲哄慰：“別哭了，我帶你去玩，好不好？”他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放在她麵前。
小姑娘停止了哭泣，她抽著鼻子望著眼前的人，歪著腦袋想了一會兒，終於把手放進了他手裏。
龍湛帶小姑娘去玩的地方，正是“醉生夢死”。有他在她身邊，她不會有什麼危險，幻境中會幻化出人心裏最渴望的東西，或許那會讓她開心起來。
龍湛沒想到的是，在“醉”和“生”中，竟然什麼都沒有發生。幻境由心而生，這說明她的心極度純淨，連一絲雜質也沒有。龍湛看過無數人的內心，卻第一次遇見這般澄澈如琉璃一樣的，不由為之觸動。小姑娘卻並不明白這些，眨巴著眼睛，好奇地看著周圍的環境。
到了“夢”這一關，龍湛本以為也同樣什麼都不會出現，卻未料到他看到了一個婦人，身後跟著一個小不點兒，那是個臉蛋圓圓的小姑娘，頭紮羊角辮，笑得天真爛漫。小姑娘喚婦人：“娘親。”婦人笑著回應：“櫻兒。”然而倏然間，婦人的形象便模糊了，畫麵換成了一片衰草，一座孤墳。
櫻兒，正是龍湛牽著的這個小女孩的名字。
出了幻境，龍湛問：“你想念你娘親嗎？”
櫻兒點點頭，用稚嫩卻又帶著堅定的聲音說：“爹爹說，娘親去了一個很遠的地方，不過我知道她一定會回來的。”
她懂事得令他有些心酸，他想起自己如今也是無親無故，一人存於世間，頓時心生唏噓。
櫻兒的情緒已經好許多了，眼前便是第四關“死”，龍湛不打算帶她去經過那裏，櫻兒卻好奇心起，牽著他的手，先行一步踏了進去。
龍湛想拉她回來，然而沒料到的是不知哪裏來的光線刺痛了他的眼睛，同時仿佛又不知名的巨大力量將他裹挾，往某個地方而去。龍湛的雙眼被刺得閉上，再睜開時竟然不見了幽暗洞窟，身邊花紅柳綠，陽光和煦。
櫻兒的家人正在焦急地尋找她，看到她忽然出現，喜極而泣，對和她在一起的龍湛則充滿了敵意。龍湛本也沒打算向他們多做解釋，他正沉浸在終於離開九幽窟的巨大驚喜中，思考著為什麼他費盡心力也無法突破的結界，竟然被一個小姑娘打破了。
櫻兒的家人想帶她快些離開這個地方，櫻兒舍不得龍湛，扯著他的衣角：“哥哥，我想你跟我們一起走。”
龍湛笑著摸摸她的頭：“哥哥還有其他的事情要做，不能和你一起走的。”
櫻兒眼淚汪汪：“那，我們還能再見麵嗎？你會不會像我娘一樣，去到很遠很遠的地方，再也回不來了……”
龍湛忽然明白了，縱使她年紀小，卻已知道死亡的含義。她其實心裏知道，娘親是不會再回來了的。
龍湛刮了刮她的鼻子：“你放心，哥哥壽命很長，是不會死的。縱使去了再遠的地方，我們也定能相見。”
“好，那我等著你。”櫻兒笑了，卻又忽然苦惱起來，“可是櫻兒卻是會死的，聽說人死了就什麼都忘記了，那時候就不記得哥哥了。”
看她小小年紀，卻已擔憂生死，龍湛一陣心疼，卻又故作輕鬆地說道：“不用怕，哥哥會記得你，你是櫻兒。”
“嗯！”櫻兒堅定地點點頭，“無論我在哪裏，無論什麼時候，我都叫櫻兒。隻要哥哥一喚我的名字，我就知道是你來找我啦！”
“真乖。”
“哥哥，你的家在哪裏？”
“在大海，在那最幽深、最寧靜的海底，在那有著世界上最絕美珍寶的地方。”
“好，如果哥哥不來找我的話，我就去大海裏找你哦！”
……
“那後來，你去找她了嗎？”楊淙淙問。
“後來，我回到了九幽窟。”
楊淙淙驚詫：“你好不容易出來，為什麼要回去？”
“起初離開它的時候，我確實覺得很高興，我被困在那裏不知道多少歲月，終於可以自由了。我知道自己歸屬於大海，於是便回到海裏，在那裏我遇見了險些被人所害的琴幽，也知道了水族的遭遇。我知道，我無法視而不見，於是我開始用我一切的力量去幫助他們。在他們眼裏我很強大，可是漸漸地，我發現自己在變弱，起初隻是靈力的減退，到後來連整個人都逐漸衰弱，我覺得很疲憊，冥冥中仿佛有根線牽引著我，告訴我，我必須得回去。”
“於是，我回到了九幽窟。後來我逐漸發現，九幽窟雖然幽森黑暗，但其實下麵是一座龍脈，是龍族修煉的絕佳場所。在那裏經過了長時間的調息和修煉後，我恢複了過來，並且靈力比先前還要強大，然而因為結界的原因，我無法再出去了。”
“那裏晝夜不分，我也不知人間歲月幾何。我無事可做，便唯有修煉，我日益強大起來，靈力以連我自己都意想不到的速度增長，同時，我也發現了能夠離開九幽窟的辦法，那就是借助人的力量。”
“那結界隻能阻擋我的離開，卻不能阻擋人類，對於一些年幼或傷病的人，因他們心誌較弱，我便附在他們身上，以此便能離開九幽窟，回到海中，繼續同琴幽她們做著未完成的事。可是每當每次離開時間過久，我的靈力都會變弱，我唯有回去。我仿佛陷入了一個跳不出的圈子，循環往複，沒有出路。”
“我也曾去找過櫻兒，在我終於能第二次離開九幽窟的時候。”龍湛說，“可當我來到人間的時候才知道，人世已過了數十年，朱家家道中落，當年的那個小姑娘也因身患重病而過世，彼時已化作一抔黃土，再無蹤跡了。”
他語調寧靜，仿佛在說一個久遠的故事。
他依然記得那一日，他來到當初和她分別的地方，朱門大院早已化成斷垣殘壁。不遠處的山頭是她長眠的地方，她的墳頭種著一株櫻花樹，時值春日，櫻花漫天，粉白花瓣如雪飄落。他在墳前立了許久，轉身離去時有一個男子迎麵走來，手中提了一壺酒。兩人對視一眼，擦肩而過，再無交集。
“人，真的是太脆弱了，不是嗎？”龍湛笑笑，他的聲音靜得如同夜裏的海麵，然而楊淙淙卻從他的眼神裏看到了一絲哀傷。一閃即逝，便又恢複成那般淡然模樣。
她想到沈儀心。曾經的他是多麼意氣風發，睥睨天下，然而這一切終究都在熊熊烈火中焚燒殆盡，所有愛恨化作一道疤痕，直到現在仍在他的頸間。雖然他已不記得那些陳年舊事，但每每想起，她都倍感心痛。
“沈儀心因為精魄缺損，便比尋常人脆弱許多，正因如此，我才能附身於他。”龍湛說道，“在見他第一眼時，我便看出他需要找回記憶，所以才借尋找鮫人淚為名讓你們來到寰珠海，隻有在這裏才能讓他找回過去，而我也恰好需要回到這裏，這是對雙方都有利的事。”
“此次回來，你有多久還便要回到九幽窟去？”
“不會回去了。”
楊淙淙原本還在疑惑，忽然想到那一日山崩地陷，塵土漫天的情形。
“原來是你摧毀了九幽窟！”
“那結界隻攔我，並不攔其他人，在有人通過結界是便是它最薄弱的時候。於是在你們離開九幽窟的那一刻，我凝聚此身所有靈力將結界摧毀。結界一破，九幽窟便隨之傾滅。此後，再也沒有任何地方能困得住我。”
他說得輕鬆，然而楊淙淙明白，對於一個困了他那麼多年的結界而言，要將之打破談何容易。若要強行攻破，除了自身的修為達到極高的程度之外，還必定要以此身血肉為代價，一損俱損。那過程苦不堪言，而龍湛就這樣輕描淡寫，一句帶過了。
她明白，於他而言，被困於一個不知何年何月才能離開的地方，是更加痛苦的事。
“你是仙人，我無需瞞你。你定然知道強行攻破結界會導致自身受損，尤其是在最初的那段時間，所以我附於沈儀心身上以修養恢複。但我沒有想到你們中途會遇到那麼多變故，在人世間我不便現身，便借助他的身體做了一些事情。”
水牢中，沈儀心之所以變得不像自己，是因為那時候是龍湛在控製著他的身體。
“那你當時在九幽窟中給他服下的……”
“並非毒藥，而是水族中一種特有的靈藥，可助人身體強健，心思澄明。出此下策，也隻是不希望你們中途變卦罷了。畢竟你也說過，人心難測。”
難怪沈儀心身體一直都沒有什麼不適，難怪太上老君不肯開藥，原來他根本沒有中毒。楊淙淙心裏的一塊大石頭總算落了地。
“你說要救他，就必須找回他的記憶，要怎樣找回呢？”她問。
“我自有方法，隻不過，”龍湛望著她，“需要你給我一樣事物作為交換。”
“什麼事物？隻要是我能給得起的，都絕不會猶豫。”果然，世間沒有平白無故的幫助，要得到某個結果就會付出代價，她其實早已料到。
龍湛嘴唇揚起一絲弧度：“究竟是什麼，待到你真正做出決定的那天，我便會告訴你。到時候，你再說給不給得起吧。”
楊淙淙深吸了一口氣，陷入了深深的憂慮。該不該為他找回記憶？現在每時每日陪伴在他身邊的“沈儀心”，到底是誰？如今的沈儀心，究竟是不是當年的沈儀心？現在的他已經有了自己的觀念和神識，找回之前的他，是不是就等於讓現在的這個他的意識永遠消失？
楊淙淙不敢再想。
還有一個月的時間，她真的能夠做出抉擇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