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漫長的生命嗬……
世人皆想長生,唯他知道長生之苦。龍族的生命很長,而與此相對應的,是長久的孤寂與別離。
他也曾怪過兄長為什麼從來都不曾看過他,將他一個人丟在這裏,於是他拚命修煉讓自己變得更加強大,為的就是早日離開這裏。
兄長的苦心,他是很久以後才知道的。
那個看似阻擋著他出去的結界其實是一個保護他的屏障,兄長怕他太弱小,還未長大便再遭他人荼毒,所以將他封在此處。那屏障是兄長用靈力凝成,每當龍湛強大一分,屏障對他的阻擋便漸弱一分,待到強大到他完全能夠突破屏障的時候,結界就會消失,他便可以徹底離開九幽窟。
然而,因為不願長期呆在這幽暗的地底,加之偶然間發現了能夠通過某些無意中闖入的人類來離開九幽窟,龍湛強行打破了結界,提前離開了。
為了這提前到來的自由,龍湛付出了代價。
他強硬破除結界本就對自身損傷巨大,此後又數次出手,耗費了許多的靈力。現在已不同從前,他無法再汲取九幽窟下下龍脈的能量,故而靈力日漸衰弱了下去。
此事並沒有一人知曉,甚至包括離他最近的琴幽與濛汐。在他們眼裏,他頻繁的閉關隻是因為太疲憊了,隻要經過修整,就可以重回往日模樣。
隻有他自己明白,如果沒有新的能量來源作為補給,他的靈力就會逐漸衰竭,最終的結果就是靈力耗盡,到那時他將再度沉睡於眠龍淵底。
他已經沉睡了太多年,至今仍記得那地方的幽寂和冰冷,他再也不想回去了。
“龍湛,別再猶豫了!你已經沒有回頭路可走。”臨川的話將龍湛的思緒拉回現實,“你我必須通力合作,才能各取所需。”
“你們魔族,果真各個都會蠱惑人心。”
“我知道你恨霜隱,我也恨,正因如此,我才找你合作。她是我們共同的敵人,或者說,仇人。”
臨川的話,讓龍湛想到與他初次相見的時候。
眼前這個一襲黑袍從頭裹到腳的男子,正是現如今在魔族地位僅居於魔君之下的魔族護法——臨川。
和霜隱不同,臨川生來便是魔族,他有著極高的天賦和靈力,少年之時便名聞整個魔界。在所有人的眼中,待他成年之後,統率魔軍、最得重用的人,非他無疑。
然而,因為霜隱的出現,一切都變了。
他不明白,那個從前隻是個凡人的女子究竟有什麼魔力,竟能得如此器重。長老收她為義女,魔君授她以軍權,縱使他曾經出眾如珠玉一般,在她的對比下,也隻能蒙塵。
她是那麼耀眼,而他卻處在那光芒之下的陰影中,再無一人記得他。
這樣的日子一直持續了很多年,直到後來魔軍進攻人界失敗,霜隱被封印,長老也身患重疾離開魔族,下落不明,魔界一時動蕩萬分。臨川被再度起用,他平亂、擁君,大放異彩,終於被任命為護法。後來,老魔君亡故,新任魔君繼位,作為輔佐新君上位的重臣,臨川炙手可熱,可謂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盡管是這樣,他依然無數次聽到別人提起“霜隱”這個名字,提到她當年的傳說。
她真的有那麼好嗎?縱使她曾經曆戰敗,縱使已離開千年,竟然還沒有被忘記?
臨川的心裏,慢慢也就滋生出了恨意,這恨意發酵了許多年,終於在如今爆發。
他要毀了她!
他花費了許多時間去調查有關她事,除了她義父——當年的魔族長老下落不明外,他幾乎已經弄清楚了有關她的一切,可以說,他對她的了解甚至多過他自己。
當年魔族長老身患重疾,霜隱屠龍取血,的確是為了救他。
她在他左手腕上劃開一道口子,將龍血灌輸進去,但最終他是否活了過來卻成為了一個謎。此後再也沒有人見過她的義父,他仿佛人間蒸發了一般,唯留下霜隱。
在調查清楚所有的往事之後,臨川開始了行動。身為魔族,獨身行走人間多有不便,他知道良苑櫟早就有野心,於是故意讓他發現血蓮術的秘笈,以借他之手達成目的。良苑櫟果然中計,他雖得了秘笈,身邊卻無人有力量施展,臨川恰在此時出現,為他出謀劃策,很快便贏得了他的信任。
血蓮術隻是霜隱複蘇的開端,臨川的真正目的,是利用血祭喚醒楊淙淙體內被封印的強大力量。奪取她的力量,然後,殺了她。
但臨川深知,即使是剛剛蘇醒的霜隱實力都不容小覷,他知道自己能力有限,需要一個強有力的盟友,因此他找到了龍湛。
“別再猶豫了,你我應該一心。”臨川說,“殺了她,她體內蘊藏著的強大靈力你我一人一半,到時候我獨步魔界,你亦有這強大力量作為補給,不必再承受靈力耗盡之苦。”
“不。”龍湛斷然搖頭,“我曾經的確有過這個想法,但現在已不是如此了。靈力補給我寧可尋找其他途徑,也不願傷害她。”
他曾經的確是恨她的,可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這恨已經在漸漸淡化了,轉而成為了一種說不定、道不明的情愫。
這個轉變,連他自己也沒有意識到。或許是因為看到她誓死捍衛浮波城時的堅定決絕,或許是看到她和沈儀心鬥嘴時的單純快樂,或許是看到她被他說傻時的臉頰緋紅,又或許是看到她答應給她心時的毫不猶豫……
他總以為,人是懼怕死亡的,仙也亦然。可他怎麼也沒想到,當她聽到他的這一要求時,竟然麵無懼色,甚至竟自己用匕首……而這一切都是為了他人。
世間怎麼會有她這麼傻的人?
他無論如何也無法狠下心來傷害她,哪怕是分毫。
“還下定不了決心嗎?”臨川說,“霜隱可是我們共同的仇人!”
“可淙淙是無辜的,她與此無關。”她那麼善良,善良到幾乎可以稱之為傻,她對過去的那些事情毫不知情,難道所有的罪孽都要她來背負嗎?
“真的沒關係嗎?”臨川盯著他,“你莫忘了,你的兄長江月明當初可是為她而死!”
臨川的話,如同一把尖刀,刺到他內心最深處的地方。
兄長,兄長……
兄長!
江月明的死,他是很久以後才知道的。自始至終,他都不願相信兄長已經不在了,直到他知道了當年的那些事實。
“洋蔥是沒有心的,由之化成的楊淙淙亦然。三百年前她曆經仙劫,若再無一顆心,她便會灰飛煙滅。為救她,江月明甘願犧牲自己,化作了楊淙淙的心。”
臨川的聲音不含一絲感情,說著當年的真相,而龍湛的身子已經在顫抖。
一字一句,將他的心刺得鮮血淋漓。
“殺了她,你就可以取得她的心,複活你的兄長……”黑夜裏,臨川的聲音如同來自幽深地底,帶著無盡蠱惑,“難道這不正是你最想要的嗎?”
終於,龍湛沙啞著開口:“讓我看看她現在如何了。”
臨川伸手,夜色中出現了一副朦朧的畫麵,正是璨星樓那個設有陷阱的房間。奇怪的是,其中的紅蓮業火已經盡滅,楊淙淙也不見了蹤影。
“這……怎麼可能!”臨川大驚,“紅蓮業火非昆侖冰雪不能熄滅,從沒有人能破得了我這陣,她竟然逃出去了?”
龍湛的麵色則稍放鬆了一些:“你還是太小瞧她了。”
臨川麵色陰鷙:“既然如此,那就隻能到等血祭那日了……”
龍湛沒有說話,他的身影如蒸發了的霧氣般緩緩消失了。隨後,臨川也離開了這裏。
待兩人都走後,楊淙淙現身出來。
方才他們談話間透露的信息量巨大,那些她不知道的往事如潮水般湧來,一波又一波的驚駭來襲,到了最後,她整個人已經完全懵了。腦海中唯有一個念頭不斷盤桓——
龍湛是江月明的幼弟,他就是當初被屠戮的那條幼龍。
而江月明,是為她而死!
楊淙淙捂住胸口,在那裏,她能感受到她的心髒在胸膛裏跳動著。它溫暖、灼熱、強而有力,她甚至能聽到它跳動的聲音,那是他對她恒久的守護。
和龍湛一樣,在江月明消失後,她也曾找了他很久,但沒有任何人知道他去了哪裏。有時候別人勸她放棄吧,他或許已經死了,縱使脾氣再好的她也會大發雷霆。
她不信,她能感受得到他的存在,他人雖不在,卻溫暖卻始終在她身邊。
而如今她終於知道那溫暖來自何處——他為救她,化作了她的心。
楊淙淙的視線模糊了,淚水留了滿麵。腦海中有什麼東西在翻湧著,拚命想掙脫出來,然而卻有另一種力量想要抑製住它,兩種力量糾纏著,令她渾身劇烈地顫抖起來。她倒在地上,痛苦萬分。
“你真是厲害,竟然追到了這裏。”
一個陰鷙的聲音響起,楊淙淙一驚,是臨川!
原來他自發現楊淙淙已逃脫出陷阱的那一刻起就起了疑心,剛才假裝離開隻是為了詐她現身。
臨川居高臨下地望著她,她這才看清他的容顏,蒼白冰冷的麵容,狹長的眼睛,還有一雙赤色的雙眸。那是一張英俊的容顏,卻處處透著邪氣。
“分明已經逃了出去,卻又主動送上門來。不過正好,倒省下我許多功夫。”
楊淙淙忍住劇烈的疼痛,強撐著站起:“你、你方才說的,可是真的?”
臨川半眯起雙眼,打量著她:“我說了那麼多,你是問哪一句?”
“是不是殺了我,取了我的心出來,就可以複活江月明?”
臨川唇角一揚:“怎麼,若我說能的話,莫非你還願意犧牲自己?”
“我願意!”
沒有料到她會這麼說,臨川眸中閃過一絲意外的神色。
“到底要怎麼樣做才能複活他?是不是隻要我死了就可以?如果是這樣的話,我願意!”
“你……”他竟不知該說些什麼。
她的淚留了下來,如同一隻無助的小鹿:“求求你,告訴我怎麼樣才能讓他複活……”
臨川望著她滿是淚痕的臉龐,他的神思有一瞬間的恍惚,又刹那間清醒過來。
“若想救他,隻有一個方法”。
“是什麼?”她抓著他衣角,仿佛抓著最後一根救命稻草。
他本想將衣角抽出,卻不知為什麼,並沒有這麼做。
“你可知道,你的身體裏沉睡著一個人?”
楊淙淙點頭。她已經不止一次有這種感覺了,起先她隻以為是自己的錯覺,然而這些日子以來發生了許多事情,那感覺愈發強烈起來。聯想到她那被封起來的記憶,還有近期不斷閃現在她眼前的那些支離破碎的畫麵,讓她已經有了隱隱的預感,卻不敢去證實。
“你身體沉睡的那人有著強大的力量,隻有讓她蘇醒,借用她的力量,江月明才有複生的可能。”
“如何才能讓她蘇醒?”
“血祭。”
“不!”楊淙淙斷然拒絕,“那可是九十九條生命!”
臨川的唇角挑起一絲弧度:“若你願意的話,我完全可以放了他們。你是仙人,用你的血會比他們的更加有效果。”
他本想用紅蓮業火燒毀她仙骨,破了她仙身,好進行下一步的計劃,但若她是自願的,那一切都好辦多了。她的血可以讓陣法順利開啟,當血蓮綻開的那一刻,就是霜隱覺醒之時。
“好,我答應你。”
“你確定?方才你也聽到了,當你體內沉睡著的那人蘇醒後,會將你所取代,你將不再是現在的你了。而我,也並不會放過你。”
他會將她的靈力吞噬,據為己有,這她來說意味著什麼,她應該清楚。
他本以為她會退卻,沒想到她毫不猶疑地說:“我知道後果如何,但隻要能救江月明,救那些孩子,我願意。”
臨川饒有興味地看著她:“這樣做對你可沒有任何好處。你會死,懂麼?當我取了你的靈力之後,我會斬草除根,殺了你。”
“我不怕死。”她說,“我怕的,是毫無意義地活著。”
她的話聲音並不大,卻重重擊在他的心上。
第一次,他認真的端詳起眼前這個的女子來。她的眼神很澄澈,仿佛能看透人的內心。在這幹淨的眼神麵前,似乎所有的肮髒和不堪都無所遁形。
她和他記憶中的霜隱,差別太大了。
“怎麼,你不敢答應我?”她盯著他。
“敢?你是在激我?”臨川忽然笑了,赤紅的雙眸閃著妖冶的光,“你膽子真大,敢同我做交易。你莫忘了,我可是魔族。”
在魔族的字典裏,從沒有什麼一言九鼎。
楊淙淙笑了:“你若食言,則我縱是化身幽魂,也絕不會放過你。無論三道六界,四海八荒,都會找到你,算清這筆賬。”
她笑得雲淡風輕,說出的話卻沒有一絲猶豫。
臨川第一次覺得,眼前的這個女子著實不一般,某種程度上,她甚至比霜隱更加可怕。
“你放心,我臨川答應的事,從不會反悔。”
“好。那我要怎麼做?”
“三天之後,子時,璨星樓,我等你。”
臨川的身影消失在了夜色裏,唯留下尾音在風中。
頭頂,月色如血。
三天……這是她僅剩的時間了。
她想離開這裏,往出邁了一步,卻不知道要去哪裏。
天庭,浮波城,似乎都不是她的容身之處。她不知該如何開口向錦瀾仙君詢問那些往事,更不知如何麵對龍湛。她終於明白為什麼當她告訴他良苑櫟的計劃時,他的表現並沒有覺得意外,原來他早知道這一切了。。
她第一次有如此迷茫的感覺,過去的那些事情,似乎所有人都知道,隻有她不知道。她不知道自己來自何方,不知道自己將要去往何處,甚至不知道自己是誰,
天地之大,卻無她半寸方圓。
身上被燒傷的地方火燒火燎地疼痛著,眼前的一切突然暈眩起來,楊淙淙再也撐不住了,眼前一黑,暈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