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往事如煙夢華年
楊淙淙是在飯菜的香味中醒來的。
身上的傷口已經上了藥,包紮好了。她睜開眼,環顧四周。窗外是一片菜園,爬藤的絲瓜已經長得老高,墜下沉甸甸的果實。另一邊是熟悉的小院,院子裏栽種著幾顆月季,不分時節正開得燦爛,院子門口有一棵歪脖柿子樹,上麵掛著幾顆黃澄澄的柿子。
一切都是那麼樸素而熟悉。
“滋啦滋啦”炒菜的聲音從廚房飄來,楊淙淙躡手躡腳地走出去,看到一個許久未見的背影。
男子身穿素色衣衫,頭發用一根發繩隨意地豎起來,鬢邊有幾許散發垂落下來。他背對著她,一隻手嫻熟地翻炒著鍋裏的菜,另一隻手也沒閑著,用一柄木勺攪動著旁邊鍋子裏燉著的粥。
他身後有一個木質的小桌,顏色有些陳舊,看上去已經用了有些年月了。桌上盛著兩盤菜,一碟是剛炒好的蒜蓉空心菜,另一碟則是酸甜爽口的醃蘿卜。
這裏就是楊淙淙從前每天和錦瀾仙君吃飯的地方,而桌上那兩盤菜則是她最喜歡的。過去了這麼久,她愛吃什麼他始終都記得。
她還記得以前每當她身體不舒服或者胃口不好的時候,仙君都會做一些簡單的小菜給她吃,清爽開胃。她有時候也會故意裝病,這樣就可以不修煉還能好吃好喝,不過她的這些小聰明每每都會被仙君發現,他並不揭穿她,而是把吃的拿走,換上苦苦的藥,說:“你這病,不能吃飯,得吃藥才能醫得好。”楊淙淙不死心地問:“仙君,你看得出我得了什麼病?”錦瀾仙君笑眯眯地回答:“懶病。”
楊淙淙打了個寒戰,病也不治而愈了。
想到以前和錦瀾仙君在一起的日子,楊淙淙的心裏暖暖的。他仿佛能看透她的一切,在他麵前,她永遠沒有秘密。
飯菜的香味勾引得楊淙淙肚子裏的饞蟲再也忍不住了,她墊著腳走到桌邊,想趁他不注意偷偷捏一塊酸蘿卜吃,沒想到剛伸出爪子,腦門就被彈了一下。
“吃東西要用筷子,不是用手。”錦瀾仙君端了一盤炒好的菜過來,又盛了兩碗粥放在桌上。
楊淙淙撇撇嘴,不甘心地小聲說:“明明是用嘴。”
“就你嘴貧。”錦瀾仙君敲了她頭一下,搬了兩張小板凳過來,“快吃吧,知道你餓了。”
楊淙淙回了家,可從來不會客氣,風卷殘雲般一下子就吃完了,又捧起碗,眨巴著眼睛可憐兮兮地望著錦瀾仙君。
“這麼能吃,真難養。”
錦瀾仙君搖搖頭,嘴上雖這麼說著,手裏卻又給她盛了滿滿一碗。楊淙淙賊賊地笑著接過來,那碗很滿,像她心裏滿得仿佛要溢出來的幸福感。若說在其他人麵前她必須成長、必須堅強,但在他麵前,她可以永遠做一個長不大的孩子
不多久,她已經吃得肚兒滾圓,分明隻是清粥小菜,自仙君手裏做出來,卻勝過人間美味。
她攤開手腳,滿足地歎了口氣。
“愛歎氣可不是件好事。”錦瀾仙君邊收拾碗筷邊說。
看著他那熟悉的背影,不知道為什麼,楊淙淙的眼圈紅了。
先前暫時被忘卻的煩惱在此刻齊齊湧上心頭,她此前已經想了無數次在麵對錦瀾仙君的時候要問的問題,而當真正麵對他的時候,她卻如鯁在喉,不知道該如何開口。
“仙君你說,為什麼幸福往往隻能持續很短的時間,而煩惱卻會困擾人很久。”終於,她說。
這一次,輪到了他歎氣。
他歎氣的聲音很輕,如同夜雪飄落,令人心裏泛起無盡的憐惜。
“我們換個地方說吧。”
天河之畔,是楊淙淙從前最愛來的地方。
以前她每每偷懶不想修煉的時候,都會跑到這裏來玩耍,這裏幾乎沒有人來,卻美麗無比。天河清澈見底,平靜溫柔,宛似一條緞帶蔓延到天際。河畔是連天的芳草地,時而還能看到有天馬在吃草,一派祥和模樣。
已經是黃昏了,楊淙淙躺在絨毯般的草地上沐浴著夕陽,不知道過了過久,她坐了起來,望身邊的男子。
“仙君,玲瓏托我帶話給你。”
錦瀾仙君閉目盤膝坐著,夕陽落在他的側顏,為他臉頰鍍上了一層金邊。楊淙淙端詳著他,這是一副多麼英俊的容顏啊,雖無錦衣玉帶、華服加身,卻有著獨一無二的氣質,這世間無一人能及。
她將玲瓏這些年在塵世的經曆,還有跟沈儀心的兩世因緣都說了一遍。說到最後,她緩緩地,將玲瓏的原話複述給他,她說得很慢,怕漏掉玲瓏蘊含在其中的每一絲情感。她又覺得很歉意,因為玲瓏讓她轉交給他的流蘇已經消失在了紅蓮業火中。
“嗯,我知道了。”待她說畢,錦瀾仙君淡淡地應了一聲。
“仙君你……不覺得意外嗎?”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那你會有些難過嗎?”為玲瓏,為那些千百年來的陪伴和等候。
她是因他而生,若無他當年在天池旁的一駐足,這世間便不會有神兵玲瓏。她雖離開了他自墮於塵世,但始終心念於他,當初那頭也不回的決絕,無非是因為心灰意冷罷了。
她對他,終究是有情的吧。
“沒什麼好難過的,她如今有了更好的主人,我當高興才是。”
楊淙淙的心裏有些失望,她原以為他會感動,會懷念,至少會有些意外,卻沒想到他竟這麼平靜。當年玲瓏離開時他沒有挽留,如今也是。
在他心裏,她或許始終隻是一把劍,他雖垂憐於她,亦為她付出心血,但那隻是出自於主人對一件物品的擁有,而不會有其他任何多一些的感情。
楊淙淙望著他:“仙君,有時候我真的不知道你是有情,還有無情。”
錦瀾仙君笑了笑,摸摸她的頭:“有情還是無情,要看那人是誰。”
“是霜隱嗎?”
說出這句話的一刻,楊淙淙自己也驚呆了。想過無數次要問他的問題,竟然就這樣脫口而出。
錦瀾仙君麵色如舊:“你知道她了。”
“是,我知道了。若不是我來問你,你是不是從來沒打算告訴我?”
“淙淙,我並非刻意瞞你,隻是有關她的那些事都是前塵過往了,如今世上再無霜隱,往事也無需再提。”
“可據我所知,霜隱並沒有死,她隻是被封印在了某個無人知曉的地方。在她消失之前,所見到的最後一個人是你。你,一定知道她在哪裏。”
“關於這些,我沒有必要告訴你。”
“沒有必要告訴我。”楊淙淙重複了一遍,“仙君,你這樣回答,就等於承認了你的確是知道她被封印在哪裏的,對不對?”
錦瀾仙君歎了口氣:“淙淙,你竟學會套我的話了。”
“我隻是想知道真相罷了。”
“我是不會告訴你她在哪裏的。”
“為什麼?”楊淙淙盯著他,“你怕她受到傷害?你就那麼在意她?千年之前的仙魔大戰,你失去了大半仙力,是不是也是為了她?”
錦瀾仙君不語。
“不說話,就等於默認了。”楊淙淙的聲音中滿是苦澀,“仙君,認識你那麼久,我總以為我們是最親近、最信任的人,彼此間沒有任何隱瞞。現在看來,沒有隱瞞的是我,而你對我隱瞞了太多。”
“淙淙我……”
“在你心裏最在意的人是霜隱,其他人對你來說根本不值一提。玲瓏是這樣,我也是這樣,我想即使是我死了,你恐怕也不會感到傷心。”
“胡說!”錦瀾仙君的臉色變了,喉中發出低吼。
楊淙淙第一次看到他這般模樣,印象中的他永遠是閑適淡雅、溫潤如玉的。他從未發過脾氣,甚至連聲線拔高也不曾有過,仿佛對什麼都不以為意。
而此刻的他,臉色煞白,眉頭蹙著,雙唇緊抿。
“仙君,對不起。”一刹那楊淙淙的心痛了一下,但她又不能放棄自己的堅持,“我隻是想知道真相,關於霜隱,也關於我自己。”
“這些天發生了許多事情,讓我意識到有許多往事是我不知道的。我曾多次看到一些破碎的畫麵,我看到立地成魔的少女絕望的眼神,看到躺在漫天冰雪裏的龍族少年,看到紫衣女子離去的背影,看到血蓮綻開的幽光……那些場景曆曆在目,尤其是那屠龍的一幕,我甚至還記得少年悲哀的眼神,還記得風雪拍打的臉上的疼痛,還記手裏握刀的感覺,好似我真的經曆過一樣……可那屠龍的人,分明就是霜隱!”
“起初我不明白為什麼我會看到這些,直到後來不止一個人告訴我,我有著一段連自己也不曾知曉的過去,我的身體裏沉睡著一個人。我的腦海裏有一團連自己也無法觸及到的混沌,那仿佛是記憶,又好像是夢境,我越想看透,它便離得越遠,想多了,便覺得頭痛欲裂。”楊淙淙抬頭,眼中浮現出一種茫然無措的神情,“仙君,你可不可以告訴我這一切究竟是怎麼一回事,你可不可以告訴我——她到底去了哪裏,我身體裏沉睡著的是誰,而我又是誰?”
她的眼神看得他心疼,那種空洞的,茫然的神情。他想去安慰他,話未出口,心口忽然傳來錐心的疼痛——她身體裏的魔力太過強大,當年他唯有以自己的先血才能將這些靈力和她的記憶一起封印起來,除此之外別無他法。唯有這樣才能保她忘掉那些過去,此生安樂無憂。
以血封印,意味著他的性命和她連在了一起。每當她試圖找尋記憶的時候,體內的強大魔力便一次次地衝擊著那封印,他也一次次地將之壓製回去。她對過去想起來得越多,那魔力便覺醒得越多,他承受的傷害也便越大。若有一日她完全找回了記憶,體內的封印徹底解除,那後果不堪設想。
力量不總是快樂的源泉,也是痛苦的源泉,若她有絲毫無法控製那些魔力,魔力便會反過來控製她,到了那時候,她很有可能會重複當年的命運。
而這一切,她自己絲毫不知。
錦瀾仙君搖頭:“淙淙,我不願騙你,對於有些事,我無可奉告。”
楊淙淙的眼裏浮現極度失望的神色:“仿佛所有人都知道我的過去,可笑我卻對自己一無所知。”她站起身來:“既然你不願告訴我,我隻能向其他人去求答案了。”
他知道她說的其他人是誰,龍湛、玲瓏,甚至還有那魔族的護法臨川。此先她雖在人界,他始終都在關注著她的情況,生怕她遇到一絲危險。她所經曆的一切他都知道,當她被困在紅蓮業火中時,若不是玲瓏給的流蘇化作冰雪救了她,那麼他下一刻就會出現在她的身邊。當他看到傷痕累累的她和臨川立下約定又暈倒在地的時候,他將她抱起,回到了天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