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渲這時才發現她的臉上竟然有一道狹長傷口,還未結痂,顯然是新傷。
“雪落!你怎麼了?”雲渲心急如焚,立刻就要看她臉上傷口,然而雪落卻如同觸電一般地彈了開來,連連後退,直到離他丈許遠才停了下來。
她竟忘了,她的臉上是有著這樣一道傷痕的。
容貌之於女子,如同兵刃之於俠客。愛美是女子的天性,更何況是在自己所愛的人的麵前,沒有人希望他看到自己醜陋的模樣。她殘破的身軀原本已如此不堪,如今被毀了容顏,竟要連在他麵前的最後一絲尊嚴都要剝奪嗎?
不,她不要。
雲渲卻不明白女子的心思,見她臉頰受傷,他心急如焚地想幫她查看傷口,卻見她捂著臉驚惶後退,看他的眼神猶如看一個瘟神,他的心中猶如被刀子捅了一下。
怎麼了,這一切究竟是怎麼了?
自從由藥人穀離開,他遍尋她不見,好不容易遇到了,她卻自稱是另一個人,斷絕了他的念想。他不死心,依然不肯離開邕州城,憑直覺他覺得她一定在這裏。
他一定要找到她,不論生死。
一個老人告訴他,這麼久了,她或許已經不在人世了,那義莊中存放著許多無錢下葬的窮人遺體,還有客死在這裏的異鄉人。雖然不相信她已經不在了,但他依然還是趁夜晚無人時去了義莊,挨個翻看其中的遺體。
每看一具,他的心就鬆了一分,卻也更多了一分迷惘。這時他忽然聽到外麵有腳步聲,於是躲藏在暗處,卻發現一個女子驚惶逃了進來,竟然是她!
他想老天終究憐憫,給了他們重逢的機會。然而她的反應卻讓他的心漸漸冷了下去,她躲避著他,一個字都不說,不肯看他,甚至連受傷了也不肯讓他觸碰一下。這些日子以來到底發生了什麼,又為什麼會這樣?
他不明白,他想明白。他們曾約定過患難與共,生死不負,然而……
“雪落,你竟已經如此厭惡我了嗎……”夜色中,他喚著她的名字,神情淒然,“如果你已經不再愛我,我決不會再纏著你。”
他的聲音並不大,卻令她心如刀絞。她想解釋,卻不能言語;想麵對,卻沒有勇氣。無措之下她本能地後退,卻忘記了身後是屋頂邊緣,腳一踩空一下子墜落了下去!
雲渲驚呼一聲,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衝了過去。然而一切發生得太快了,他沒能拉得住她,兩人齊齊掉了下去。
半空之中的一瞬間,雲渲將她護在懷中,那是一種本能的反應。
雲渲背部著地,重重地摔在地上,雪落摔在他的身上,毫發未傷。他護著她,用他的身體,用他的血肉,沒有一絲遲疑。
所幸,義莊後方的地麵是一片荒草,因為長久無人打理,花木反倒長得極好,大片大片的朱槿花雜亂而葳蕤地生長著。泥土柔軟,花葉繁茂,緩衝了墜落時的重力,兩人因而都沒有受傷。然而那下墜的力道也絕對不小,望著雲渲因痛苦而皺起的雙眉,雪落已經眼淚婆娑。
這一刻,多麼像當年在鬱洛島上,她和他結下夙緣的那一刻。那時候為了躲避盤查的人,她在他的身上,吻了他。當唇齒相依的那一刻,她已經明白,身下的男子在她心裏占據了獨一無二的地位,誰也不可取代。
那時候,是她和他嘴唇的第一次相觸。
前塵往事撲麵而來,同現實交疊在一起。月色如霜,銀白色的月光下,身下男子的麵容仿佛冰雕雪砌一般,如同當年那個冰冷的少年。幾年來,歲月的刻刀雕琢著他的麵容,在他眼角眉梢刻下幾許風霜。光陰荏苒,他變了,然而始終如一的是,他是她此生最愛的人,也是她永遠無法逃脫的羈絆。
這一刻,在怒放的朱槿花叢中,不由自主地,她的唇,輕輕地落在了他的唇上。
那一瞬間,仿佛能聽到花開的聲音。
雲渲有片刻的愣忡,然後抱緊了雪落,回吻著她。他吻得是那樣用力,令她幾近窒息,身體中有什麼東西仿佛一下子被點燃了,熊熊烈焰,燃盡了整個荒原。
她像一條渴水的魚,在他懷中索求著,修長雙腿如蛇一般將他緊緊纏繞。女子的嘴唇嫣紅如花瓣,又如鮮血,有一種極度的魅惑,令他心裏沉睡的野獸緩緩蘇醒。
他低吼一聲,反身將她壓在身下。
夜色中,遍地朱槿,緩緩綻放。
他們之間是清白的,即使相愛如斯,即使許多次到了邊緣,卻也從來沒有越過那道底線。在他心中,她是如天際落雪一般的存在,寧靜,聖潔,不容一絲玷汙。他不敢想,那畫麵隻要多想一刻,仿佛對她來說都是一種褻瀆。
然而此時此刻,那落雪一般的女子卻仿佛化作了奪人心魄的魑魅,眸間有奇異的光華流轉。在月色下,她臉頰狹長的傷口呈現出一種淒迷的紅色,如女子臉頰斜斜掃上的胭脂。
隻是,那胭脂,卻是由血凝成。
血是一種神奇的東西,它可以維持人的生命,也可以激發出人身體中深深潛藏著的某種東西。比如恐懼,又比如說,欲望。
他對她的欲望,就在這一刻,徹底噴薄而出。
雪落的身子,化作了一口幽深的井,又仿佛一泓溫柔的泉。她的發絲已經散開,如同黑色的緞子鋪了一地。她緊緊地抓著他的肩,指甲簡直都快嵌入了他的血肉中去,身體因為不斷的衝撞而顫抖著,臉上是一種不知是快樂還是痛苦的神情。
疼到極致,也就不疼了。快樂和痛苦在此刻融為一體,身體的愉悅,還有心口的疼痛,這兩種截然不同的感覺彙聚在一起,成了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緩緩地,原先透徹心扉的那種疼痛竟然逐漸變淡,最終在登上雲霄的那一刹那,悄然散去。
疾風驟雨已經過去,當雲渲如清風細雨一般地吻著她時,雪落忽然意識到,在和他親密接觸的此刻,她的心口竟然已經不再作痛。
相思引……難道已經失效了?
懷著這樣疑惑的心情,雪落試著運了一下內力,感覺到丹田出有一股暖流緩緩湧出,隨著她的意念而通過經脈,遍布全身。身體裏的經脈原本像幹枯的河道,此刻終於注入了涓涓水流,將幹涸的土地漸漸浸潤。
雪落感到自己的武功在漸漸恢複,手腳也變得有力起來,因為內力流轉全身,她體內的啞藥的毒性也因此被逼出來了一些,嗓子不像先前那般劇痛,似乎已經能發出簡單的音節……就在雪落無比欣喜的時候,卻看到雲渲的目光直直地看著她,其中有一種極度驚愕的神色。
順著他的目光,她低頭望去,卻忽然爆發出了一聲尖叫!
隻是恍然纏綿的功夫間,她的手掌、手臂、胸前、脖子……幾乎是除了臉部以外的其他部位,全都出現了淺粉色的痕跡。那些痕跡形狀如花苞一般,色澤豔麗如桃花,明豔地生在她肌膚上。
昔有宮人桃花妝,眉間盈盈花瓣如春日落英,然而如今,這桃花卻開遍了她的全身。
綻……
雲渲呆呆地看著她,眼中的驚愕漸漸褪去,變成了一種奇異的迷離。
“雪落,”他喃喃著,仿佛被無限魔力吸引,“你好美……”
與此同時,穆淩煙當初的話語,卻響起在雪落耳旁。
“隨著蠱毒在你血液裏蔓延,你會的容貌會越來越美。在你十八歲生辰那天,蠱毒最終發作,你的全身皮膚上會開滿緋紅的桃花,你的容顏也會呈現出這一生最美的一瞬。但是,在那極致美麗的片刻之後,你的容顏會迅速凋零,在極短的時間裏老去,最終化作一個老嫗而死。這就是‘綻’,世間最美麗,也最殘忍的蠱。”
言猶在耳,字字驚心。
此時此刻雪落終於明白,原來穆淩煙當以試藥為名讓她服下相思引,其實是在救她。
而如今,相思引已解。
看著雲渲癡望著自己的目光,穆淩煙的話一遍遍地在雪落的耳邊回響。每一個字,每一個音節,都仿佛有形有質,化作朵朵桃花,緩緩綻開在她的肌膚之上。
極致美麗,容顏凋零,迅速老去……
不,她不要!
雪落尖叫一聲,撕裂了這沉沉夜色。雲渲一驚,恍然回過神來,發現自己方才竟然莫名地迷了心竅。雪落跌跌撞撞地站起,向遠去跑去,雲渲驚喚她的名字,緊追上去,將她抱在懷中。雪落拚命掙紮,像個孩子一樣在他懷裏亂踢亂咬,然而雲渲卻始終都沒有鬆手。終於,她靠在他的肩頭,低聲嗚咽了起來。
雲渲抱緊她,輕撫著她的背:“雪落,不管曾經發生了什麼,不管將來會怎樣,都別害怕,我會始終在你身邊。沒有了你,我縱使活著,又有什麼意義……”
他的話說得極輕,極緩,仿佛在對她說,又仿佛在對自己說。
“永遠也別離開我了,好嗎?”
雪落抬起頭來,望著眼前的人。雲渲,這個曾經出生入死連眉頭都不皺一下的男子,在此刻,某種竟似有盈盈液體。
雪落的心,在那一刻砰然柔軟。
一瞬間她什麼都不願多想,什麼都不願多念,她想將那所有的愛恨悲歡所有的痛苦悵然全部拋諸腦後,忘記了病痛,忘記了時間,忘記了空間,甚至……也忘記了自己。
隻記得他。
此刻,他與她在一起。
她想答應他,然而就在那一聲“好”即將出口的一刻,身後忽然傳來嘈雜的聲音。
“這裏是死路,他們應該跑不了,把這裏統統包圍!”是一個大嗓門的男人的聲音,聽起來似乎正是先前的那個魏統領。
“念雲姐姐,快跑啊,他們來抓你了!”緊接著,一個女子焦急地喊道。
“你給我閉嘴!”魏統領怒吼,伴隨著一記響亮的耳光聲。
是紅豆!她被他們抓住了嗎?
雪落一驚,立刻就要衝出去,卻被雲渲按住肩膀。回頭,她看到男子望著外麵,眼神中閃出一種冰冷的神色,那是曾經隻有在執行任務的時候才會有的神色,如一隻黑暗中的鷹隼,冷酷,絕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