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牡丹曲·舊時歎(1 / 3)

邕州王,這個睥睨風雲的男子,眼中滿是哀傷和衰頹。

霜華小院的房間裏,雪落躺在床榻上再度昏睡了過去。院落中,一叢鳳尾竹之下,邕州王獨身而立,背影有一種難言的蕭索。

曆曆往事浮上心頭。絲竹聲聲徹耳,女子笑靨如花,眼角眉梢俱是動人風情。年輕的男子執著她的手,信誓旦旦地許下諾言:“楊花紛落時,我定來娶你。”

他同牡丹的舊事、雲家的破滅,以及當年的朝堂之亂,幾者之間是有著緊密的聯係的,隻不過時過境遷,知道當年內情的人大都已不在罷了。若不是這一次邕州王自己講了出來,沒有人知道其中竟有著這般隱情。

二十年前,先帝尚在,邕州王也並未被封至南疆,在朝堂中頗有一方地位。那時他年輕氣盛,軍功累累,跟塞北雲家的公子雲仲勳更是莫逆之交,故而在朝堂和江湖中都頗有權勢,連皇帝都忌憚他三分。

自古以來,英雄自有美人配,邕州王也不例外。京中有一名妓,多少人千金一擲,隻為博她一笑,但她心中所屬卻隻有一人。沒有人能有她這般姿容,這般絕色,她的美如此大氣,如此雍容。她是他的知己,可以同他品酒論詩,更能為他分析天下情勢,唯有她能夠征服他的心,也唯有她配得上這個名字:牡丹。

唯有牡丹真國色,花開時節動京城。

愛上他之前,她猶如明珠生輝,而愛上他之後,為了他,她更是甘願斂起一身光華。彼時先帝昏庸,他不甘隻當個王爺,便意圖起事。而就在同一時候,牡丹懷上了他的孩子。牡丹自知出身低微,怕影響他的大計,便主動要求離開京城,而為了護她們母子周全,邕州王在多方思慮後將懷孕了的牡丹送到了遠離京城的塞北雲家,托好友雲仲勳照料。

誰也沒有想到,這一次的分開卻成了永別。

在去塞北的途中,牡丹見到一個年僅幾歲的女孩在流浪,見她孤苦無依,心善的她便收養了女孩作為養女,給她起名霜飛,而她腹中的那孩子的名字她早已想好,名喚雪落。

她自由便流落在煙花之地,牡丹隻是個花名,不知道自己究竟姓甚名誰。她雖然跟在邕州王身旁許久,對外卻無名無分,為怕影響他的名節,更是不敢跟他姓的。然而孩子卻總是要有姓的,思量許久之後,她給兩個孩子起姓為楊。

“楊花紛落時,我定來娶你。”她一直記得他的這句話,於是便將對他的思念傾注在了孩子的姓名中。霜飛,雪落,哪一個看起來,都好似楊花紛飛。

邕州王本以為將牡丹送到雲家,他很快就可以將她接回來,卻未料到起事之路比原想的要凶險和漫長得多。牡丹在雲家住著,因為她的身份敏感,所以雲仲勳並沒有公開她是誰,隻說是友人托付的一位姬妾,對她百般照料,卻沒想到引起了雲家夫人的不滿。

雲夫人多疑善妒,且多年未生育子嗣,雲家的幾個兒女如雲泥、雲渲等都是由側室所出,所以牡丹的到來帶給了她極大的不滿。雲仲勳越是安撫解釋,她便越是認定了牡丹是他的外妾,多次向牡丹興師問罪。牡丹為了保護腹中的孩子,也是忍辱負重。一次被雲仲勳發現了她刁難牡丹,盛怒之下他責罰了雲夫人,便更使她懷恨在心,最終起了殺害牡丹的念頭。

雲夫人不知從何處得來了一種蠱,名為“綻”,據說無法可解,便令身邊的侍女將之下到了牡丹平時裏的飯菜中。那一日霜飛和牡丹共同用餐,導致兩人以及牡丹腹中還未出生的孩子都中了蠱毒,牡丹更是在當日早產誕下了雪落,而自己卻因難產飲恨而終。

此事被雲仲勳知道後,出離憤怒,他將雲夫人禁足,更是下令將那個下毒的侍女杖斃。那侍女當時也有身孕,先前還有一女兒,得知大禍臨頭便帶著孩子連夜跟丈夫遠逃,顛沛流離幾個月,誕下了次女後終於染病聲身亡。她的丈夫本也是雲家的屬下,因此事對雲家懷恨在心,發誓要報仇。他們曆盡千難萬險找到了邕州王將此事告訴了他,邕州王盛怒之下派人出兵塞北,將雲家滿門覆滅,隻有雲泥帶著弟弟雲渲逃了出來了。

此事影響極大,震驚朝野,也驚動了皇上。皇上本已察覺到了邕州王的野心,此時便借題發揮,更有多人抓住把柄聯名上書彈劾他,邕州王被削權軟禁,自此失勢。直到後來先皇駕崩,邕州王一直所扶持的五皇子登基,他才恢複地位,但那時他已心灰意冷不欲再參與朝事,便主動請求來到南疆,遠離世事紛爭。

當年那個從雲家逃離向邕州王報信的下屬正是眠月樓如今的風長老,而那兩個孩子則是春來和紅豆。紅豆那一夜跟雲渲所說的身世是假的,其實她的生父並非雷長老,而是風長老。邕州王將風長老當做心腹,安拆在眠月樓之中,這都是後話了。

當初當時雲家情形十分混亂,眾人自顧不暇,根本沒有人注意到霜飛和雪落的奶娘帶著兩個孩子逃了出來。

奶娘的真實身份其實是當初邕州王身邊的一名暗衛,負有絕世武功,在離開京城之前特意被派去保護牡丹。牡丹出事她深感愧悔,也深知侯門深深,或許讓她們做個普通人才可以平安長大,於是便帶著兩個孩子找了個無人的地方隱居起來,將她們撫養長大。

邕州王一直都以為他和她的孩子早已夭折,若不是今日偶然間瞥見雪落容顏,看到她像極了牡丹的那張臉,他根本不知道原來他和她的一絲血脈尚在世間。

說完這些,邕州王捂住了麵頰,久久不語。人前他高貴冷傲,他意氣風發,沒有人能想到這樣一個人竟會有如今一麵。再剛硬的人,也有心底最柔軟的地方。牡丹的死是他心中永遠不能釋懷的悔恨與愧疚,而今或許是上天垂憐,竟讓他又與雪落相見。

在場的人有公子、雲渲,還有楊霜飛,聽到他將這些往事緩緩道完,所有的人都沉默了。

楊霜飛望著眼前的人,隻覺得無比陌生。當初牡丹領養她的時候她年紀雖小,卻已有了記憶,自小便知道自己並非是娘親生的,而邕州王這個名義上的父親她從未見過一麵,他對她而言隻不過是一個遙遠的影子罷了。邕州王並不知道眼下她的真實身份,而她也並不打算與他相認。他的過去固然令人感懷,但在她心中,他依然是個薄幸之人。一個男人若是連自己心愛的女子都保護不了,又有何資格去說愛她?

在邕州王訴說這些往事的過程中,尤其說到雲家的破滅時,公子一直沒有說話,而他的手卻一直緊緊扶著旁邊的闌幹,鬆開之時,上麵已經有了幾個明顯的凹痕。

“這些年來我一直想追查到當年雲家在一夕之間覆滅的原因,卻沒想到竟是如此。”雲渲盯著邕州王,怒目萬分,“我懂得失去心愛的人的痛苦,然而縱使大夫人有錯,你又如何能狠心將我雲家滿門上下趕盡殺絕!”

“當年的事是我盛怒之下所做的決定,冷靜之後也萬分後悔,但已經來不及了。”邕州王的眼裏有隱約淚光,“這些年來我日日都在愧悔中度過,然而卻已經不能挽回絲毫往年的錯。”

公子望著他:“你所愧悔的,究竟是雲家人的死,還是因此而導致你內心的不安?”

“這些年在戰場上我不知殺了多少人,從不知懼怕為何物,然而當覆滅了雲家之後,我卻日夜難安。我甚至懼怕入眠,因為每到夜裏我都會夢到牡丹,夢到仲勳,夢到所有被我殺了的人……如此心神恍惚,所以才在一次出外時險些命喪賊人之手,恰巧被龐戚所救。”

“我並不想聽你對往事的懺悔,那些對我而言並沒有絲毫意義。”公子冷冷說道,“我想知道的,是玄隱丹的下落。”

“玄隱丹曾經確實是為我所有,後來有因龐戚救了我的性命,我便將玄隱丹贈給了他。至於他將玄隱丹放到了何處,我就完全不知曉了。”

“龐戚?”楊霜飛一驚,“他已經被雪落殺了!”

“是的,我也正是因為多名下屬被你們三番五次殺害,這才決意攻下眠月樓,卻沒想都這一切的源頭竟是由於我當初所犯下的罪孽。”邕州王苦笑,“如今,我絕不能讓雪落再受到牽連了。”

公子說道:“龐戚已死,想找到玄隱丹的下落並不容易。依雪落現在的情形看,最多隻能堅持幾天了。幾天後‘綻’就會徹底發作,如果那時再找不到玄隱丹,那麼為了救她性命,也隻能給她服下未完全練成的解藥了。”

聽到這裏,楊霜飛下意識地撫了一下自己黑紗後的麵頰,恍然有些失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