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一年天下(全三冊)》(7)
秋分一過,飄風捎來寒意。
宮裏因帝王臥病而彌漫的浮躁,沉入一片沉靜的藍。國巫說,皇帝起居之處需用藍帳幔,取一個“攔”的諧音,有助於驅散病魔。
為這似真似假的治病方法,宮中四處懸掛藍緞,許多樹與石上,也纏了藍色織物。這辦法流傳民間,百姓們當作避邪的招數來使。藍染一時成了京城中緊俏的東西,一月之間價錢翻了七八倍。染布的、賣布的、懸掛布的,相互唱和,把秋天染成了藍色。
京城的汪洋裏,丹茜宮那一點鮮紅仿佛淚中之血,水中之火。
紅衣宦官、青衣宮女,他們移來紅石榴樹裝點庭院,像是怕這顆宮城的心髒在周遭冰冷的包裹之下,停止活躍。
平王入宮覲見,恰好從旁經過,見花葉之間已有果實,不由得勾起心事,悵悵地歎口氣。
重陽將近,他來向皇後敬獻節日所穿的羅衣,特意起早。沒想到,有人比他更早。丹茜宮中,年輕美貌的女子在講俏皮話,正是他的小女兒素瀾。旁人沒有不捧場微笑的,唯獨素盈一臉嚴肅,不知又在想什麼心事。
見父親入宮來,素瀾忙起身,趁機使個眼色。
平王便知時機不妙,小心翼翼地向皇後說了幾句套話,越發覺得她待自己的態度比平日更冷淡了。他硬著頭皮拿出重金置辦的羅衣,素盈隻淡淡地說一句收下了。他又奉上另一件稀罕物品,稍稍有了底氣:“這原是要當作傳家之寶的,聽說宮裏需要藍緞,臣借這機會聊表心意。上了年頭的東西,想必更能辟邪。”
素盈知道父親喜歡賣弄,沒將他揚揚得意的神情放在心上,也不覺得一塊邊角褪色的緞子有何稀奇。
三尺寬的緞麵一鋪開,她便為自己的眼拙略感慚愧:無數流金溢彩的花朵在一刹那盡數綻放,美得奪人心魄。花型不過寥寥數種,姿態各異,枝蔓縱橫,繁而不亂。雖然上了年頭,但仍可看出手法精湛。不難想象,當年這是一幅多麼引人注目的傑作。
眾女官都沒見過,隻有崔落花識得貨色,向素盈道:“這是明元皇帝時,宮中針黹女奉旨所製,後來輾轉落到您祖母惠和大長公主手中。”她頓了頓,含笑道,“從上麵,可以看到當時的整個宮廷呢!”
她說得玄妙,素盈潛下心來細看,片刻之後暗暗吃驚:花朵雖然婉轉搖曳,排列位置卻似曾相識。
“原來是宮圖。”素盈指著青緞中央那朵獨一無二的紅花,說,“丹茜宮。向西的三朵稍小的紅花、白花是凝芳宮、凝華宮、耽翠宮。那些更小的花,無非是各宮各院……”她驟然停頓,忽然想,為何妃嬪寢宮顏色有別,即便都為紅,也是深淺不同?
崔落花輕聲提醒道:“娘娘看到的不是‘宮廷’,隻是‘宮殿’而已。”
平王自是知道其中奧妙,在一旁默默微笑。素瀾也湊上去端詳。她自小熟知宮廷典故,看了幾眼便見分曉,隻是不說出來,微笑低語:“國巫那套說辭多少年了,仍沒變過。這也是當初宮中有事,用來辟邪的藍緞吧?”
平王點頭說沒錯。
素盈撫摸那些交錯的金銀繡線,指尖順著繡線挪移,手指觸及的花蔓次第閃亮。明元宮中的不幸……她霎時了然:“的確不是宮院,是宮院的主人。原來,明元帝的後宮裏,也是這樣紅白花開,派係分明。”
崔落花點頭說:“懿禎皇後年紀輕輕就因病仙去。繼後之選,起初屬意於凝芳宮元妃——在這幅圖上,她是另一朵紅花。”一向視事平淡的她,口氣中也充滿崇拜,素盈不禁對她所講的往事更加在意。
“可是自從懿禎皇後駕薨,凝芳宮不斷出事。宮中數十盞燈次第爆裂燈花,嚇人不輕;更漏無端溢水;書籍圖冊原本好好的,轉身再看,卻變成了無字無畫的白紙;香爐裏的香是按規矩添的,與其他宮院沒有差別,到了凝芳宮卻發出辛辣的氣味和可怖的聲音;夜裏脫下來的青色衣服,第二天清晨變成難看的苔色,衣料手感如昨,花紋、裁減分明是原先那一件,連細微處的針腳都一模一樣,唯獨顏色徹底變了……全是這種微不足道的小事。無論怎麼責罰宮人,怪事還是層出不窮。沒有一件事可以歸咎於無辜的元妃,但明元帝迷信,以為不吉利。漸漸又有流言說是先後作祟。元妃堅辭後位,最終冊立的是先後的堂妹貴妃。”
崔落花指著繡幌上象征元妃的單薄脆弱的紅色小花,說:“讓她宮中的燈花爆裂,更漏溢水,圖文消失,熏香變質,衣衫失色,比毒她、咒她更難。這些事務分掌在不同的宮司手中,但貴妃能讓他們一起發作。她不隻是一朵漂亮的白花,也是繡卷上所有銀色藤蔓的中心。”
銀白色的繡線已經不能像往昔那樣耀眼,但隨著指尖輕輕點觸,每一個角落裏的藤蔓都響應,整塊青緞還是被它們牢牢掌握。
素盈歎一聲:“有這種手段,的確值得欽佩,可是卻讓懿禎皇後的亡靈背了一個私愛本家的惡名。”
“往生之人,本不必攪和塵世這些俗事。可惜,死者的名聲總是與生者的需要相連。”崔落花話裏似乎另有所指。
素瀾含笑橫插一句:“貴妃封後,後宮太平三十二年。她就是當今聖上的祖母懿靜皇後——娘娘手中,正是她的遺物。”
太安素氏素如慎。她的經曆,是後來每個素氏入宮之前的必修一課,是成功典範。沒有一個素氏女子甘心屈居另一人之下,素如慎卻實現了超常的駕馭。那些女人,不能從她手中奪得丹茜宮,也不敢在她的注視下胡思亂想。沒有覬覦的對象,就沒有無謂的死亡。明元帝眼中的眾女太平,是她的一枝獨秀,和無數槁木的陪襯。
崔落花將青幔一卷,背麵有墨書三字。字不大,然而筆鋒飛揚,氣韻不俗。
入宮八年有此成就,想必懿靜皇後也很自負。
“步天歌?”素盈念出了聲,“什麼意思?”
“她眼中的宮廷,不是一座座位階森嚴的宮殿,而是處在人世之巔、枝蔓交錯的九層天——這裏的大多數人隻能看到自己所在的一層,不完全知道下麵的事,更無法全然了解上麵在發生什麼。由下而上攀爬的人,踩著花蔓搭成的樓梯,常常走不穩。但她做到了,不僅走上頂峰,還透徹地俯瞰九天。”
崔落花停了一下,又說:“即使如此,她也沒有忘記克製自己。曾經有人告訴我,她本打算在背麵作歌,但隻寫了三個字就停筆——畢竟,這隻是建在絲綢上的階梯,走得安靜一些,不會錯。”
素盈沉默一瞬,轉臉問平王:“送這樣一塊東西進宮,是什麼意思?”
平王隻是趁機獻寶,除此之外不曾多想。見女兒沉下臉,他怔了怔,不明白她為什麼又不高興。
素盈一看便知父親沒有深思熟慮,冷著臉問:“父親不知現在是什麼局麵嗎?”
平王本能地回答:“知道。”
皇帝臥病,東宮領兵抵擋西陲強敵。按照帝國的傳統,此刻的宮廷由皇後主內,宰相主外。
帝國還有另一個潛在的傳統——掌握局勢的人,要準備好承受更多攻訐。國家有成年儲君,大多臣子不願看見皇後趁夫君有病,從幕後走到台前。此時與他們較真毫無益處,因此在這最好的時機,她步步守矩,竟讓他們無話可說。
“‘步天歌’三字淩厲逼人,父親要我把這東西拿到聖上麵前,向臥病的帝王示威嗎?”素盈揮手將美麗的青緞打落在地,驚得平王一哆嗦。他連連稱罪,心中也怪自己多事,好端端來招惹這個思慮過度的女兒。
素盈並未抓住這事苛責他,卻也沒有放他離去的意思。平王沒想到一塊助興的緞子引出許多掃興,還等著皇後收下羅衣之後的賞賜——走完這個過場,他就可以從這些女人當中速速離去。可是素盈看著窗外發起呆來。平王的女兒們都有點怪脾氣,而皇後素盈一有心事就一言不發,他總也無法習慣,每次猜不透又提著心,情願被她厲色嗬斥幾句。
“娘娘……”平王剛試探著開口叫一聲,就見素盈站起身向門外走,分明不打算聽他說下去。他忙跟在她身後,立在階前。
素盈向四下望了望,火紅的花朵熱熱鬧鬧地開了滿院。她隻是隨便說一句“秋天的丹茜宮太冷清,添些豔麗的花才好”,很快,暖色就在漸深的秋意中隨處可見。
平王見她盯著石榴,以為她與自己想到了一處。他又歎了口氣,斜眼瞄見宮女懷中活潑漂亮的皇孫,心頭又嫉妒又擔憂,說道:“娘娘,聖上有上天庇佑,龍體康複是早晚的事。娘娘還年輕,總還有機會……”
“不需平王發愁。”素盈的聲音清脆利落,口氣卻不甚和善。
石榴叢中閃入一列紅衣宦官,每人扛著一束朱漆長棍。他們彎著腰將棍子放在階下,又迅速退走。素盈沒有給父親很多猜測的時間,道:“聽說,貴府的總管素平新近在城郊買了塊好地,建了庭園迎娶第四房妾室。此事不假吧?”
平王怔了怔,點頭道:“應是不假。”
素盈一聲冷笑:“可知他的地是怎麼來的?女人又是怎麼來的?”
見平王神情迷惘,她搖頭斥道:“父親向來禦下不嚴,府裏的下人連不如意的小姐也不放在眼裏。如今,他們成了皇後娘家的仆從,隻怕更加得意,積惡成習,以為世上沒幾個人能管住他們了吧?”
平王聽女兒口氣,已然心虛幾分,訥訥道:“是臣失於管教。”
素盈哼一聲,指著那些棍子厲聲說:“這是賞給平王府的——日後府上若有人與平民爭執,不論對錯,不分主仆,先杖三十。家奴膽敢仗勢欺人、為非作歹,杖打七十再交官府!”
“娘娘……”平王更加尷尬無言。
素盈走下台階,彎腰從一束長棍中抽出一根,交到平王手上,又說:“這一根留給素平。”
平王接過紅漆棍,臉色一片慘白。素盈甩袖走回宮中,撇下他一人尷尬地領了那一百根棍子,氣鼓鼓地出宮了。
素瀾跟在皇後身後,賠笑道:“姐姐大義滅親,做給旁人看看樣子就罷了,何必當著眾多宮人的麵,讓父親無地自容呢?”
素盈掃了她一眼,目光如冰似雪。
“眼下形勢,你比我看得清楚。你說,旁人豈會看看樣子就罷了?”皇後輕輕地歎息,“我不指望父親脫胎換骨,隻要他這一年安安分分別添亂,我就省心了。”
素瀾眨動眼睛打量姐姐,開玩笑似的問:“娘娘近來怎麼了?左一個‘一年’,右一個‘一年’,我依稀已聽過好幾遍了。”
話到此處,素盈又避而不談,平淡地向她說一句:“我不大能見到父親,還要你多勸他。”
素瀾知道再問也沒有結果,笑笑說:“看到平王剛才的臉色,我就知道要順道回娘家走一趟呢。”
她走後,丹茜宮中忽然冷清。素盈像渾身脫力似的,緩緩地歎了口氣。那聲歎息輕得不能再輕,不會傳到第三隻耳朵裏,其中意味永遠隻有她自己明了。片刻的消沉很快過去,她拾起地上的青緞,向崔落花說:“懿靜皇後是個人物,事跡必定不止於此,老師從前卻不曾為我細說。”
崔落花點頭說:“請娘娘移步。”
她們兩人走到門外,崔落花向石榴樹旁邊的一名為首宮女招手說:“你過來。”那宮女正在花欄邊圍藍緞,停下手中的事,快步過來聽候吩咐。
崔落花問:“你叫什麼名字?”
那宮女驚疑不已,畢恭畢敬地回答:“奴婢宋之惠。”
崔落花揮手示意她退下,轉向素盈:“娘娘日後能夠認出她嗎?”素盈不解其意,多看那宮女一眼,緩緩搖頭。
崔落花笑道:“懿靜皇後可以記住每個隻有一麵之交的人,名字、生辰、籍貫和職位一絲不錯,令人受寵若驚。”
“啊!”素盈詫了一聲,旋即柔柔地微笑,“下人有下人自求多福的想法,未必喜歡被高位者牢牢記住。何必生出一事,讓他們終日戰戰兢兢?”
崔落花點頭,放低了聲音又道:“正因她的性格手段與娘娘的心性不符,故而從未向娘娘細說。每個皇後都有各自的手段。重要的是,她們都知道如何成為夫君需要的皇後。不這麼做……她們就會從九霄之巔墜落。”
素盈心頭一顫,忽感淒涼,人們都在看那瑰麗無比的花團,看那意氣飛揚的“步天歌”,卻沒留意到,青色是多麼寂寞冷清的顏色,無論什麼樣的花和歌,都填不滿那些空缺。
那些意氣風發的皇後,也曾被青色的愁緒籠罩嗎?
她收起那卷繡緞,不緊不慢地說:“舊物雖美,但上麵太多陳跡,有些破敗的跡象。吩咐針工房,小心翻新。”
崔落花交給宮女去辦。素盈又問:“什麼時辰了?”
“是平日去玉屑宮的時辰。”崔落花小聲提醒,“隻是今天,真寧公主一早拿著好幾個菊花燈,去求聖上題畫,這時候恐怕還在玉屑宮盤桓呢。”
“那我們稍後再去。”素盈從宮女懷裏抱過皇孫睿歆,臉上有真實而溫柔的笑意。她說的“我們”,是她與皇孫睿歆。崔落花有時候疑心,皇後是否忘記了這孩子是別人的,而她自己的孩子已失去了。
素盈一邊逗睿歆發笑,一邊衝崔落花眨了眨眼:“先生,你知道我小時候會說的第一個字是什麼?”不待崔落花回答,素盈就道,“是‘爹’。大約是我娘為了討他歡心,隻教了我這一個字。”
“你猜,阿壽開口說話的時候,會說什麼?是‘娘娘’,還是‘娘’呢?”她滿懷期待地笑了笑。
那笑容在崔落花看來,有些心驚。
平王府西門離內宅最近,素瀾平日總是乘車由這裏進出。今天透過窗,她瞥見幾個仆人拎著白粉刷牆。不知哪裏來的頑童在王府外牆上寫了一串字,筆跡笨拙繚亂,似乎是好幾個孩子一起動手做的惡作劇。
“東平素氏殺姐妹,清河素氏生反賊,正宮有子多逢難……”後麵還有一句,白粉蓋住,來不及看清,車已進了王府。
當今聖上登基時,擁戴秀王謀反的正是清河素氏,三位謀反被誅的親王也是清河素氏所生。這首讖詩流行過一陣。不過當時所傳的是“太安素氏殺姐妹”,指出身太安的康豫太後殺了親妹妹懷敏皇後。今日不知哪個別有用心的人,將醜話移花接木到東平素氏身上。
以巫蠱謀害姐妹的正是素瀾的親姐姐。她心頭刺痛,一下車就瞪起眼睛發怒:“什麼人唆使孩子做這種事?今日欺到平王府頭上,明日難不成想造反?”又向那些仆人大聲說,“光天化日之下,竟然讓幾個孩子在牆上胡亂塗畫——連一群頑童都防不住,要你們有什麼用?”
總管素平的小兒子素威正指揮下人粉刷。見這位嫁出去的小姐又回來摻和娘家的事,他笑嘻嘻地走上前道:“琚夫人有所不知。那群孩子足有二十來個,一擁而上,一人隻寫一個字,門房的人還沒回過神,他們已經寫完跑了。不過還是拿住幾個,我爹正找他們的爹娘一並管教呢。這些事情,我們料理就是,怎敢勞動琚夫人生氣?”
他一口一個“琚夫人”叫得生分,素瀾似笑非笑地看著他問:“你爹今日還好?”
素威應一聲“托賴”,素瀾又冷冷一笑:“隻怕過會兒就不大好說了。”說罷不再理他。
原先在三夫人身邊伺候的丫鬟迎上來,歡歡喜喜地喊:“七小姐!”
素瀾的腳步並不停歇,她邊走邊問:“苑綺,府中最近沒出什麼事吧?”
苑綺小聲道:“王妃不行了。請了好多先生來看,都說拖一日就是從閻王手裏偷一日,恐怕撐不到來春。”
“偏是這時候。”素瀾嘟噥一句,又問了些其他的。兩人走到王府花廳外,苑綺不敢進去,素瀾自顧自地邁進門。
鴉雀無聲的廳中坐著平王和諸位夫人,唯獨不見平王妃。女人們一個個尷尬地觀察平王臉色,不敢輕易挑起話頭。見素瀾進來,眾人鬆了口氣,紛紛招呼。
素瀾在父親跟前行個禮,微笑道:“爹還在生悶氣?”
一旁的四夫人林氏忙接口:“一家人歡歡喜喜地等著王爺回來開宴,哪想到他一進門就黑著臉不理人,分明想把我們嚇死。”
“開什麼宴!”平王鼓著腮幫子大吼了一句,氣不打一處來,“沒看見娘娘賞的棍子?領了一百根棍子也值得把酒歡慶?”
眾人麵麵相覷,更加不敢多嘴。平王話匣子打開,索性一口氣發泄:“哎喲喲,我算是明白啦!以前還指望她把持大權,現在——算了吧!真讓她掌了權,隻怕連我這當爹的也要挨棍子!”
旁人不知道他說的是哪樁,素瀾卻最清楚不過,笑嘻嘻地說給她們聽。
七夫人白瀟瀟聽罷一笑:“娘娘以前做事就是這樣,寧可委屈自己,也不給人落下口舌。王爺有這女兒也不是一天兩天,怎麼忘了?”
平王歎息道:“正因直到現在還是這個樣子,我才有氣——你們見過哪個做大事的人,像她這樣瞻前顧後、畏首畏尾?”
素瀾嗬嗬一笑,說:“爹從前隻是隨便養著姐姐,不曾用心栽培,這時候又怪她拿不出氣魄,豈不是強人所難?姐姐自然有她的心思,你我不知道罷了。”
平王眨巴眼睛,冷笑說:“她有什麼大事要花心思?她以為這是什麼年頭?需要她領兵打仗,還是開疆辟土?或者需要她整頓朝綱,廓清四海?就算真有這種偉業——憑她?!”
眾人聽到話鋒不對,越發不敢接茬。平王說得起勁,又道:“娘家一個總管添個小妾,她也當大亂子。眼裏隻看著這些細枝末節,就算花上一輩子料理幹淨,又能怎樣?正經事卻不見她下功夫……”他長長地吐了口氣,“趁著聖上龍體好轉,趕緊生個皇子。繼大統倒是不敢想,就算日後封王,對我們家也大有好處。這長遠大計,她卻分毫不放在心上!”
待他停下要茶時,素瀾冷著臉說:“爹在家裏隨便發幾句牢騷便罷,可不要把這種見識傳出去,給自己丟臉。天子隻有一位皇後,天下隻有我們是皇後的娘家。她拿不出主意,我們幫她。姐姐不懂的事,爹懂,哥哥們懂,我也懂。何必要她像尋常人家的媳婦,整天琢磨生孩子?姐姐為這事吃了多少苦,你們男人忘得也太快了!”
平王一個勁地咂舌:“你進出丹茜宮才幾回,丹茜宮給你膽兒了?敢這樣跟我說話?”
素瀾看著父親,冷笑一聲。
諸位女眷見父女二人氣氛弄僵,連忙出來圓場,張羅著開宴招待素瀾。
平王站起身,甩袖子發威:“我頭疼的事還沒著落呢!去把素平叫來。”
總管素平匆匆了結手邊的事趕過去,卻見一家老小大眼瞪小眼,沒有一個好臉色。平王手裏握著一根朱紅的大棍,不住在地上敲敲打打,見了素平,歎口氣道:“聖賢之書上也寫著,‘聘而為妻,奪而為妾’,你納個四夫人原本不是什麼大事,可偏偏我們小題大做的皇後娘娘知道了,定要罰你挨打。”
素平吃了一驚,嗵地跪下,連連哀求。平王把大棍丟給旁邊的家丁,向素平道:“罷了,你去挨上三十棍,就當是為日後寫史書的人,添一件娘娘的正直事跡。”
素平見事情沒商量,垂頭喪氣地告退。素瀾冷眼旁觀,譏誚道:“娘娘交代的七十大棍,在爹這裏少了一大半——真是仁厚得很!”
平王狠狠瞪著女兒道:“素平投效於我的時候,你們姐妹還沒生出來呢!連他都被打殘了,日後還有哪個肯來盡忠?別人跟著我,不過圖‘好處’二字。我真聽你姐姐的話,不給好處隻給棍子,人家會巴巴地跑上門來,嚐嚐宮裏賞的棍子跟尋常棍子有什麼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