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一年天下(全三冊)》(7)(2 / 3)

他發了半天脾氣,神情大為疲憊,揮揮手,道:“不吃了!我找個清靜地方歇著去。”

素瀾用過飯就要回相府,臨走之前去父親的書房告辭。隻見平王搬了一把椅子麵壁,對著一幅畫呆呆出神。素瀾湊近一看,原來是當年名家所繪的平王的十二位夫人。

她覺得父親凝望的人,一定是圖中那個與眾美人氣質迥異的女人。那人麵目極為清秀,隨意地坐在一株樹旁,離其他女子不遠也不近,神情不親熱也不疏遠,明明身在人群,卻像對周遭視若無睹。

“這是姐姐的親娘九夫人?”她問。

平王看向那女子,歎一聲:“隻有她能生出那樣的兩個孩子!”

素瀾聽他提起九夫人的另一個孩子,立刻道:“京中沸沸揚揚,在說三哥的事。近來,相府中來往的大人們也在探聽相爺的口風。聽說這個月就要把三哥送回來。”

素颯因率軍不利,被新任統帥的東宮睿洵卸了軍職,綁縛回京定罪。太子親擬的奏章已經到了宰相手中,聽說言辭犀利,列了好幾條凶險的罪狀。

皇後怕睿洵到了前線,借機鏟除她哥哥,於是費心思把皇孫弄到手中,挾為人質。可睿洵也非常人,徑直將這燙手的山芋丟了回來。敗軍之將,國有常刑。皇後求情便是徇私屈法,秉公處斷又對素颯大大不利。平王思及此處,手指不住在椅子上輕輕敲擊,猶豫地說:“皇後的親哥哥是國家貴戚,在八議之列,受大罪是不至於的。”

“隻怕有人還想借這機會,拉姐姐一起遭殃呢。”素瀾輕聲道,“爹難道沒有覺得,近來京中發生了很多針對我們家的事情?”

平王埋頭不語。

“幸好同三哥回來的是謝震,定會為三哥美言。”素瀾頓了頓,又對父親說,“王妃的病萬萬要拖住。否則,哪天忽然沒了,三哥便入孝期,與盛樂公主的婚事又要懸起來。”

“這些事情還要你交代嗎?”平王望了望這個女兒,神色和緩下來,重重歎息,“假如你與你姐姐能換一換,我不知要省多少心思。”

素瀾神色悻然:“說這些有的沒的做什麼?”

平王悠悠道:“你也知道你們換不成,那不如各安其分。你們兩個都做自己該做的事,我又能省不少心了。”

他又轉頭盯著那幅畫,歎息說:“你祖母是懿靜皇後的女兒,當今聖上的親姑姑。她在世時,這世間於我而言毫無缺憾。人們都說,我是皇家最完美的親戚——血緣雖近卻與皇座無緣,富貴安逸又胸無大誌。先皇對我的溺愛超過皇子,因為我不需要承擔皇子的責任,他也不必在我身上權衡利弊。我盡情享受,沒有發覺那快樂是多麼脆弱。直到有一天,先皇、母親都離我而去。”

他從回憶中掙脫,重重地歎口氣。

“惠和大長公主曾對我說,如果一個女人為了丹茜宮不惜殺人,突破天理國法的底線,此人必將無法無天。這種素氏占有丹茜宮,是為了母儀天下、匡扶皇室嗎?哼!她常說,她兄弟十餘人全毀於後宮女子,奪儲慘烈至此,先皇卻不能引以為鑒,終致梁秀之亂。如此下去,皇家終將後繼無人。她對我們兄妹說,‘東平素氏必須從那喪德之人手中,奪回丹茜宮’。”

惠和大長公主的名字已經沉寂很久,一出現就同丹茜宮三字糾纏,倒也不出素瀾的意料。祖母在丹茜宮出生,為丹茜宮而死,有生之年又在東平郡王府種下丹茜宮的魔咒。

“大長公主的強硬總讓我不舒服。甚至,我妹妹的封號都是她強迫聖上禦賜的‘丹’字——別人以為是‘丹茜宮’的丹,其實是‘一片丹心’的丹。但是回想起她的智慧,又總是讓我感到震驚。”平王看著女兒,苦澀地笑了笑,“多虧這畫上的每個人盡心盡力,終於在我手上完成大長公主的夙願。阿盈是皇後,你是宰相的兒媳,沉兒娶了皇帝長女,颯兒準備娶另一個公主——我家的榮耀從來未及於此。可攤上你姐姐那樣的皇後,我才開始擔心,一顆腦袋用起來不夠,丟起來也不夠呢!”

素瀾的目光一直在那畫上徘徊,輕鬆找到畫中的三夫人。眾美當中,隻有她一身男裝。她淡淡地說:“有多少人,成就了東平素氏今天的榮耀,卻沒有見證榮耀的命。父親也為她們想想,打起精神,別說這些喪氣話了。”就此別過父親。

她一出門就遇到大哥素沉,忙拉著遠遠走開,說:“爹這時候正悶悶不樂,大哥待會兒再去。”

“素平挨打的哀號都傳到我那邊了。”素沉蹙著眉頭問,“爹今天一早高高興興地出門,怎麼回來之後又是打人又是生氣?宮裏出事了?”

素瀾隨口回答一句“小事”,有意將話題扯開:“妹妹本來想去見一見鳳燁公主,可聽說她最近身體不好,也不敢輕易去打擾。”她聽苑綺說,大嫂鳳燁公主前一陣以為又有身孕,誰知空歡喜一場,灰心之下又病懨懨地不願意見人了。

素沉默默地走了幾步,黯然歎息道:“這麼多年都在為這件事難過,偏偏天不遂願,又傷心又傷身。我不忍心再看她這樣。若是命中注定我們夫婦無子,不如就此作罷。保住她周全,我已知足。隻是這些話,我坦誠對她說,反而更惹得她自怨自艾,倒不如你們常勸勸她。”

素瀾陪著歎了口氣,說:“將來三哥有子,過繼一個給你們夫妻,無須擔心宗祧。隻是不知道,三哥這回惹上大禍,與盛樂公主的婚事要怎麼辦。畢竟皇家先前僅僅是有這種意思,沒有真正訂婚。”

素沉頗有深意的目光從素瀾麵上掃過。

她訕訕笑道:“從前我們家定好的親事,也有被人橫插一腳的。這回不但是三哥的喜事,也攸關他的性命。公主可不能再袖手旁觀。如有萬一……恐怕皇後會對她太過失望。”

素沉冷笑道:“我知道這話不是皇後的意思。你進出丹茜宮才幾天,就有膽子借她的名義來說話,未免太心急了。”

他說得一針見血。素瀾尷尬,連忙說:“妹妹不敢!不過是在這種時候,寧肯多想一些。”

素沉哼一聲,不冷不熱地說:“颯兒是你們的三哥,也是我的弟弟。”

素瀾含笑說:“我當然知道大哥的為人。”

素沉也不為難她,說道:“皇後本來就思慮過度,你們不要總是誇大其詞,害她更不安。下次你再進宮,代我說幾句寬心的話。”

他一邊慢慢地走,一邊說:“父親總是講,宮裏的成敗取決於‘先機’和‘細節’。最紛亂的時候,誰抓住先機,誰就得了大便宜。離聖上越近,越有機會占先——這是他那個時代的變故,他那個時代的經驗。但時代已變了,這個皇帝不是過去那個。好在皇後沉得住氣。”

他不說透,素瀾心裏也清楚。在皇帝病情最捉摸不定的時候,皇後處事莊重沉靜,讓很多繃緊的神經暫時鬆弛。然而她也有敵人。這些人仍對她保持警惕,在他們眼裏,她是素氏的女兒,除非剔盡全身骨血,否則與她的先人沒有區別。

素瀾收斂笑容,說:“三哥回來,就是這一兩天的事。”

提起這事,兄妹二人稍稍沉默。本朝刑法太嚴,失陣之罪,依法當死。

“為欽妃請了頭功,又在三哥這裏插一刀,旁人還道他賞罰分明,秉公處置。”素瀾說著冷笑起來,“可是欽妃的頭功有什麼了不起呢?三哥的前程卻要毀了。”

“皇後怎麼說?”

“隻字未提。”素瀾沉吟片刻,“今天在宮裏,隻說些緞子、棍子,都是可有可無的瑣事。我看她是刻意不想。二十萬大軍,幾乎全軍覆滅,想破腦袋也未必能夠化解,怎能逃避呢?換作從前,她早就為此寢食難安了。”

她說著,遲疑起來:“皇後她……最近有些奇怪。”

素沉立刻警覺地問:“怎麼講?”

“就當是我多心吧。聖上臥病,她情緒有些變化也是自然的。”素瀾皺起眉,莊重地對大哥說,“三哥對皇後的意義非凡,萬萬不可出事。姐姐失去孩子,後來發生的事,想起來真是處處凶險。這回如果失去聖上,失去三哥,我不知道她會變成什麼樣。”

這不是危言聳聽。素沉思忖許久,終於惴惴地說:“聖上病情轉好之後,我與鳳燁屢次請求入宮問安,裏麵總是不準。口諭說,鳳燁自己保重身體,他便安心。我們見不到聖麵,也不知道口諭是他自己的意思,還是後宮的意思。”

素瀾急忙說:“自然是聖上的意思,姐姐從不幹這種蠢事。”

“那……以你所見所聞,聖上的病況到底如何?”

素瀾想了半天,說:“恐怕隻是在拖,好不了的。但究竟能拖多久,隻有吳太醫知道。偏偏吳太醫最難籠絡,連宰相也拿他沒有辦法。”

素沉聽罷神色黯然,歎口氣:“這是誰也料不到的。恐怕皇後想起失掉的那一胎,會更加難過。”叮囑她多留意皇後的心情,自己則去為素颯的事情奔走。

吳太醫年輕時為醫術自豪。兩朝天子,棘手的疾病加起來有三五樣,換了別人足夠死三五回,但他憑著醫術,為自己贏得聲譽,為這個國家續命。

到如今的年紀,他最自豪的本領是得到康豫太後和當今天子的信任。醫術可以救人,而這個能耐可以救他自己。有他們的信任,他才能夠泰然麵對皇後們的刺探。

天子大病向來避諱中宮東宮。放在尋常人家,夫妻父子之間不能詢問,未免不近人情,但吳太醫年輕時就以慘痛的教訓領悟,他們不是尋常人家,皇後們的關心從來都不是僅僅出於人情。他也早從那些經驗裏,學會謹慎地對待,學會精簡說出口的一字一句,避免言語在那些構造過於複雜的頭腦中,勾起豐富的聯想。

宮裏行事各有時辰,他本來不會遇見皇後,但她今天來晚了。吳太醫首先產生懷疑:她是不是故意挑了這時辰,撞見自己?

年輕的皇後懷抱皇孫,和藹地問:“聖上今日精神可佳?”

自那個女醫插手後,她很少打聽皇帝的病情,看起來非常信賴王秋瑩的醫術。或者是,已經不需要從太醫們這裏打聽。吳太醫老練而委婉地回答:“病人的心情總是宜散不宜悶,今日有真寧公主侍疾在側,勝於藥石百倍。”

素盈身後一名伶俐的女官當即取笑道:“這樣好聽的話,老太醫該在小公主麵前多說三四遍。回娘娘的問話,可不是這種答法。”語調裏特意強調了“老”“小”二字,笑話吳太醫恭維一個小女孩兒。

這在行走宮廷數十年的吳太醫眼裏,如同幼兒的把戲。他不以為意地笑了笑,唯唯地告退。

太醫院幾位上了年紀的老人,可不像方太醫那麼容易被唬住。素盈想著,行至玉屑宮外,對守在門邊的潘公公展開微笑,輕聲問:“聖上這時候在做什麼呢?怎麼連你也被趕了出來?”

潘公公在宮中侍奉了兩代帝王,白眉下一雙眼睛總是炯炯有神。見皇後發問,他連忙躬身回答:“剛剛畫完了燈籠,這時候正跟公主說話。”

素盈奇道:“什麼話這麼要緊?連你也聽不得?”

潘公公連忙賠笑:“娘娘折煞小人。”

素盈將睿歆送到崔落花懷裏,笑吟吟地說:“我倒要聽聽,一個小女孩有什麼了不得的事可講。暫且別通報。”

潘公公微笑著低頭側身,素盈便躡手躡腳地邁進玉屑宮。

靜懸的藍色綢緞為宮殿添了幾分冷色,令人如墜冰湖,身心一顫。素盈向前走了兩步,無聲地佇立在木屏風後麵。

屏風上鏤雕十六個字:“敖不可長,欲不可從,誌不可滿,樂不可極。”

第一次看,她覺得崇拜。第二次看,她覺得悲哀:一個被剝奪了七情六欲的人,該是多麼了無生氣。第三次以及後來的每一次,漸漸成了習慣,不再感歎,反倒發現另外一些內容——從第三個“可”字望過去,剛好可以看見皇帝的床頭,且不易被他看清。她現在總在那裏放慢一步,飛快地斜一眼。如果他睡著,她會輕輕地落足;如果他半躺著看書,她會微笑而入;如果他在檢視奏章,她會目不斜視地等在一旁。

今天他還是在看經書,真寧公主坐在他床邊的腳榻上,竟然在翻弄奏章。幾盞畫了菊花的燈籠丟在一旁,一盒棋子散落滿地,係著紅線的木偶滾落在真寧腳邊,床上、地上到處是翻亂的奏章。素盈擰緊眉頭,留心聽她說些什麼。

“全是宰相看過的。”真寧把手裏的奏章隨便一扔,又從身邊拿起一本。她父皇看也未看她一眼,猶自讀經。素盈心道:奏章全由宰相檢閱,篩選後交由皇帝,祖製人盡皆知,不知道小公主故意提起來,要做什麼文章。

真寧把奏章推到一邊,湊到她父皇身邊說:“事情都讓宰相做完了,父皇做什麼呢?”

皇帝沒回答,輕輕摸了摸她的頭發,又低頭看書。真寧咯咯笑著,奪走父親的書藏到身後,又問:“君臨天下的皇帝陛下隻能看宰相想讓您看的東西,聽他想讓您聽的話,這有什麼好玩的?”

素盈吃了一驚,屏息聽她還要如何大放厥詞。

皇帝溫柔地笑了笑:“真寧,宰相是國之柱石,不可對他放肆。”

真寧不滿地嘀咕了兩句,拿起她的木偶,說:“父皇,你看這個木偶好玩嗎?我提著它的線,它又提著兩個小木偶。這麼玩上一百年,它也許會以為自己才是別人的主宰,忘了有我在。”

素盈越發驚異,悄悄退到門外,向潘公公沉聲道:“有勞公公。”

潘公公進去通報。素盈側身問崔落花:“公主近來還偷偷往宮外跑嗎?”

“偶爾。”

起初,真寧隻是不願意看見繼母,後來發現宮裏有太多的事需要年輕皇後去應付,論起頭疼的事,根本輪不到她。從此她便開始享受自由。恰好又是半大不小的年紀,三五天不見,心思就變樣,時不時冒出一些不知從哪裏學來的話。

放任下去,不知會變成什麼樣。素盈帶著眾女官再走進去時,心裏已經有了打算。

見皇後駕到,真寧冷淡地行了禮,又埋頭去翻奏章。素盈故作詫異地向皇帝望了一眼,卻見他隻是微微一笑,淡淡地說了一句:“真寧,不準胡鬧了。”

“我想看洵哥哥寫的——不知道他近來好不好。”真寧說得清脆響亮。素盈當然知道她要借題發揮,果然聽她又大呼:“在這裏!洵哥哥一直打勝仗,快要回來了吧?”

皇帝神色微嗔,真寧也不敢造次。但素盈看得出,他目光和藹,好像在說:“女兒而已,由她去,能怎樣?”

素盈笑吟吟地抱著睿歆走上前,交到皇帝懷裏,讓他看看他的孫子平安無事。

她曾有那麼一刻以為,他隔一日就要見一見孫兒,是因為臥病中無聊,而孩子能讓他欣慰。後來就明白,他隻是不放心在東宮西征時,把皇孫的安危交到她手上。他知道,她不會做出危害皇孫的事,但還是用這種方式表示他的不信任,要她時刻懸著心。

真寧見父親的心思都放在睿歆身上,乖覺地抱起玩偶和燈籠告退。走到素盈身邊時,她撲閃著大眼睛問:“娘娘,您的哥哥最近要回來了。可是我不明白——‘執送京師’是什麼意思呢?”

素盈愕然,她卻笑嘻嘻地走了。

皇帝寬慰道:“十來歲的孩子總是這樣,公主又比皇子更不懂收斂。”

“是妾失於管教。”素盈隻得欠身告罪,然後輕輕一笑,“妾可不信陛下當年也是這樣。”

“比真寧更小的時候,我也對母親失敬,以為自己是天子血脈,而她隻是皇帝的一個女人。”皇帝臉上露出暖意,但對往事並不多提,說,“真寧身邊,還是缺一個管得住她的人。”

素盈正等這個機會,佯裝思忖一番,抬頭笑道:“妾小時候受到崔秉儀的教導,獲益匪淺。她應該對公主大有裨益。”

皇帝對這件事似乎並不深思,點頭道:“那就讓她去吧。”

素盈一麵命人將奏章整理好放到一旁,一麵慢慢陪他隨便聊幾句。見皇帝被真寧糾纏半晌,已經不勝疲憊,她不忍再讓他勞心費力,親自侍奉皇帝喝藥之後,就起身告退。

宮女們察覺皇後心事重重,紛紛慢下腳步刻意落後。素盈喚崔落花到跟前,吩咐道:“明日就去公主那裏——務必弄清楚,她在宮外到底結交了什麼人。好大的膽子!現在敢攛掇她在聖上麵前議論宰相的長短,日後還不知要做出什麼事來。”

崔落花諾諾答應。

素盈又道:“眼看她也快到嫁人的年紀,差不多該物色一位持重可靠的駙馬了,免得事到臨頭,考量不夠,又盲目錯付。”

提到真寧的駙馬……平王早就有心為他三個年少的兒子謀求尚主,但他們比真寧年紀略小。皇後突然提起“持重可靠”,像是要拆她父親的如意算盤,平王必定不肯答應。崔落花卻懂得她的心思:皇後一家已有一位駙馬,第二位也差不多是十拿九穩的事。三度尚主未必能帶來更多顯赫,卻要與餘下的幾家素氏計較,惹來是非。

崔落花想起自己曾聽幾個宮女私下說,真寧公主出宮回來後會提起一個男子。她目光閃爍,被素盈發覺,素盈厲聲道:“有什麼話?說出來。”

崔落花忙答:“空穴來風而已,不敢混淆娘娘視聽。待有定論,再向娘娘稟報。”

素盈看她一眼,又默默向前走了幾步,忽然駐足遙望長天。看了好一會兒,她才神情寥落地說:“崔秉儀,能夠步天的人,真的能夠在九霄之巔放歌嗎?”

崔落花還沒有作聲,素盈又說:“我不信。‘步天歌’隻有三個字,是因為提筆的人心裏也唱不出真正的慶歌吧。”

崔落花看著年輕皇後的背影,心裏忽然想起當年王府中那一位敏感容忍的六小姐素盈,不由得惋惜。入宮之前,她是皇後的老師,入宮之後,她是皇後的女官。她是宮中與皇後相處最久的人,然而,沒有什麼人可以仗著資曆,說自己了解後宮之主。

她早就知道宮廷比任何人更擅長塑造皇後,但皇後究竟向宮廷學到了什麼,無人可知。

誰都沒再說話。

兩天之後,一支人數不多的隊伍從西陲歸來。

盡管素盈並沒有把真寧孩子氣的挑釁放在心上,但“執送京師”這四個字還是讓她心中抑鬱。

北國自古器重武將,一朝掛帥,在陣前便有無限權威,生殺予奪、先斬後奏,他們盡可斟酌定奪。正因如此,素盈才擔心東宮掛帥會拿她連連敗陣的哥哥開刀。沒想到,東宮一石二鳥,奪了素颯在陣前戴罪立功的機會,又讓皇後左右為難。

上一次由皇帝親自裁處的事,還是二十多年前——那次被綁回京城的,是謀反的秀王,皇帝的弟弟。秀王罪孽至深,由皇帝親自裁斷無可非議。但素颯連敗數陣就被綁送回來,未免有些小題大做,反而讓人始料未及。

素盈的嘴角向上挑了挑——在這裏,無論小看了誰,都是個錯誤。那些活在這裏的人,實在是有能活下去的緣由。她吩咐梳頭宮女:“今天不用這些金的玉的,去折幾枝別致的桂花來。”

宮女們見她有別出心裁的興致,暗自舒了口氣。今天是龍驤將軍被押回京的日子,不知道她怎麼能這樣輕鬆灑脫,但總好過終日沉著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