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一年天下(全三冊)》(8)(1 / 3)

第十九章《一年天下(全三冊)》(8)

這天,素瀾因為蘭陵郡王的案子了結,要進宮一趟,便早早地起身梳洗。才挽上發髻,丫鬟就來請,說是相爺要見。素瀾急忙換好衣裝,臨走又到床前催促尚未起身的丈夫:“還不快起來?今天不是同那幾個侯爺約好去遊獵?”

雲垂伸手握住她的手腕,問:“幾時回來?不會又要住在宮裏吧?”

“難說,要看娘娘心情。”素瀾笑著掙脫,又叮囑丫鬟不可縱容他懶睡。

清晨微涼,空氣爽利,荷塘周圍比別處更為清幽。塘中養了不少五色鯉,琚含玄常常拿著餌站在那裏,仿佛若有所思,心不在焉地隨手投食。也許他並不在意鯉魚是饑是飽,隻是喜歡一群活物給他寂靜的思緒添些生氣。

素瀾見他身邊是自己的婆母芳鸞夫人,小小地詫異了一下,不知道這兩人怎麼有雅興湊到一起。

見她到來,琚含玄的眼睛離開水麵,輕輕地掃了兒媳一眼,問:“近來,你和娘娘之間好像很親密,和好了?”

素瀾笑答:“姐妹倆鬧別扭,哪有鬧長久的?”

琚含玄從石缽裏抓了點魚食,一邊投向池中,一邊說:“你姐姐那人,嗬!”

素瀾見他神情不屑,笑嘻嘻地接口道:“難道娘娘不是有口皆碑的好人嗎?”

“好人?”琚含玄看著爭食的鯉魚,冷冷哼了一聲,“她願意當好人?以前隻是沒有做壞事的本事。這一次不就胡鬧起來了?你替我轉告她——她還是保持老樣子最好,這一局玩不好,遭殃的可不止她一個。”

一句話讓素瀾愣住了,她僵硬地笑道:“爹這話嚴重了。”

“嚴不嚴重,日後數數她收拾了多少個以為她好捉弄的家夥才知道。你別以為自己是她妹妹,就得意忘形。”琚含玄說著,把整缽魚食潑入池塘。

整個池塘沸騰起來,數十條魚攢動爭搶,攪亂一池秋水。素瀾看到魚腹翻滾、白沫四濺的景象,不免心生厭惡。琚含玄卻連連冷笑,拍了拍手掌,轉身走了。

芳鸞夫人向來不怎麼說話,直到他走遠,她的目光才從幾枝搖動的殘荷上收回來,向素瀾頷首微笑:“相爺喜歡看它們為了爭食醜態畢露。”她頓了頓,又說,“你姐姐是我義女,我也倚老賣老地勸她一句——她本來是個溫溫弱弱的人,一旦逞起威風,可就不招人喜愛了。小心,被人溫柔地將上一軍。”

她雖是宰相夫人,可從來不在家中談論宮廷、政局、戰爭,仿佛這輩子隻打算袖手旁觀,這時竟說出這樣一句話。素瀾不知她是出於什麼心思。芳鸞夫人想了想,欲言又止,款款笑道:“這話,你不妨幫我委婉地轉告她。”

這位琚夫人雖然也冠著素姓,卻不是素氏出身。康豫太後為她指婚時,念她多年服侍,賜她素姓以榮耀己身。素氏女子自小受教的那些周旋宮廷的道理,她一概沒有學過。平日不大顯山露水,處事也未見什麼高明的見地,一遇到頭疼的家務,便要轉交給素瀾整飭。無論怎麼看,她都隻是深院中吃齋念佛的婦人。

素瀾一直暗中輕視這位婆母。她說的話,素瀾也當作婦人之見,並未十分介意。

宮門處早早就有丹茜宮的人在等候,一見素瀾的馬車到了,便向籍禁司的人道:“中宮引外命婦德昌郡主入宮。”隨後領了引籍,向素瀾做一個請的手勢。

素瀾進宮拜見早已慣了,唯獨這句話,聽幾次都覺得不入耳。

嫁入相府足夠榮耀,可惜雲垂胸無大誌,又對他爹言聽計從。琚含玄拜相第一天便宣布,家中子侄不得為官。他的想法,素瀾多少能夠明白——他身為權相,自有無數人甘願效犬馬之勞,子弟參與官場於他沒有了不得的好處。一朝觸怒龍顏,反而闔家遭殃,牽連更廣。

雲垂當真從小就斷了入仕之念,至今沒有一官半職,更別提封妻蔭子。素瀾想覲見時,不得不把德昌郡主的名號拿來一用——那還是未出嫁時,父親托宮裏的姑姑為她求來的。每次喊出來,都像是在炫耀姑姑的能耐,與她自己的能耐毫無關係。

皇後隻隨便說了句話,四姐的夫婿就當上了殿中侍禦史,素瀾想,日後隻要有機會,她也要為雲垂謀劃一番。

她一邊想一邊走到了丹茜宮,見宮外站著流泉宮的宮女,不由得一驚:“欽妃娘娘幾時回來的?”

宮女回答,是昨天傍晚。素瀾連忙換一種笑意,進去問候,果然見欽妃與皇後並肩攜手坐在榻上。

這一趟遠征,欽妃少不了風吹日曬,卻不見她姿容受損,反多了幾分昂然挺拔的風貌。麵目中那一股開朗氣勢,看了令人精神振奮。旁邊的皇後素盈相形之下顯得更加蒼白脆弱。

欽妃向來與素瀾無話可說。而素瀾自恃是相府少夫人,無事求她,無事用她,犯不著看她的臉色。結果,兩人每次湊在一起都覺得索然無味。

這回不同以往。素瀾笑道:“幾十年來,後宮第一次陣前揚威。姑姑這樣的大功臣,為何悄無聲息地回來了?”

欽妃似笑非笑地說:“為國盡忠而已,哪能因此洋洋自得呢!何況蘭陵郡王從輕發落,已是天恩,我又怎敢居功自傲?”

素盈微笑說:“賞罰有則,不相幹的。隻是聖上覺得,帝王女眷不便在前麵受眾臣稱賀,要我另擇吉日,在宮中慶賀犒賞。”

歸根結底,上至天子,下至群臣,都不願正視這女人的功勞。同樣是出生入死,東宮親信加官晉爵,而欽妃的功勞隻用一場宴會就翻過去了。

素瀾笑道:“今日便是吉日,何必拖到大家都沒了興致?我們替姑姑慶賀。”

素盈笑道:“今日另外有事。”

說話時,宦官進來通報:“人來了。”

素盈點頭召見。兩個麵生的命婦——看打扮與京中貴婦不大相同——引入一個小小的少年。

那男孩不過八九歲,長得白皙清秀,神情十分大方,規規矩矩地向皇後施禮,又向欽妃施禮。素瀾注目細看,隻覺他年紀雖小,卻有一種非凡的氣質,麵目尤為沉靜內斂,實在是不可小覷的孩子。

男孩轉向素瀾,正欲施禮。素盈伸手製止,笑道:“世子對這一位可以不必多禮。”又對妹妹說,“這是邕王世子。”

素瀾忙上前款款施禮,方知前些天請求回京的邕王今日進宮來了。

世子年紀雖小,但態度莊重自如,受了年長的人一禮,既不羞赧地躲避,也不裝腔作勢。素瀾刮目相看,由衷讚道:“不愧是皇家血脈,當真與尋常稚童不同。”

欽妃有心逗這個孩子,問:“這位夫人美不美?大家都說她是京城第一美人,世子覺得我們京城人的眼光如何?”

小少年看了素瀾一眼,輕聲緩言:“娘娘問話,不敢不回答,可是年幼的人不應該隨便評價長者。京城中人既然那樣說,自有他們的道理吧。”他的聲音未脫稚嫩,說出的卻是一番道理,周遭又是一片讚歎。

素盈要他上前,拉住他的手,問些平常的話。他全都能敏捷得體地回答。素盈大為讚賞,隨手拿起水果和點心給他。世子接在手裏沒有吃,說:“在皇後麵前進食,不雅不敬。”

素盈聽了更加喜歡,命人給他包好,讓他帶出去吃。

欽妃在一旁拉住世子仔細端詳,忽然傷感:“八皇子若在,也快到這個年紀了。”

素瀾聽她拿早夭的兒子與世子比較,掃興而且不吉,剛要打岔,有人通報說邕王從玉屑宮過來拜見。素盈拉住世子的手,笑道:“正想看看是什麼樣的父親,教養了這麼好的兒子。”

欽妃與素瀾往屏風後麵回避。素瀾才走到屏風邊,邕王就進來了。她突然冒出一個念頭:皇帝這唯一的弟弟自然是知道他命不久矣,親自進京來探聽虛實。究竟是什麼樣的人物,不得不看看。心念一動,她有意頓了一步,飛快地回頭一望。

邕王正好麵對著她,一眼看見,卻裝作沒有看見,向皇後施禮。

欽妃一把將素瀾拉到屏風後麵,嚴厲地瞪她。素瀾也羞紅了臉,然而匆匆一顧已眼界大開:邕王雖然身穿朝服,但與冷漠深沉的皇帝和狡猾犀利的宰相截然不同,是個氣質溫潤的美男子。那神態樣貌令人一見如沐春野之風,心神舒暢。

素盈也是第一次見到邕王。

她早知皇帝的末弟不會遜色,但見這位親王除了五官與皇帝有幾分相似,英俊不及素颯,英朗不及謝震,飄逸不及東宮,成熟安穩又不及皇帝,並未覺得哪裏出眾。隻是邕王神態平和,談吐也溫文爾雅,讓人很容易安心,素盈漸漸添了幾分好感。寒暄過後,素盈問到邕王回京的緣由。

邕王自然早料到這一問,緩緩答道:“臣原以為聖上福澤深厚,定能逢凶化吉。可不久前,聽說聖上仍輾轉病榻,實在令臣寢食難安。臣藩中盛產草藥,特意選購精品進獻禦前。”他向素盈欠身,“得知娘娘自始至終親侍巾櫛,聖上日前已能親錄囚徒,可見兩位仁德感天,聖上臨朝聽政指日可待,實乃蒼生之福。”

這些翻來覆去的套話,素盈早就從不同的人口中聽過好幾遍,客氣地應付了幾句。她又隨口問到邕王在藩中的日常生活。邕王卻答得很謹慎:“托聖上之福,這些年來並沒有特別煩勞的事。平日常在藩中賞一賞四時風景,偶爾狩獵,或者與家人野外小酌。前年承蒙聖上欽賜樂班,時不時也縱聲作樂。”

素盈欣羨道:“好瀟灑的日子。我們這種不瀟灑的人,是萬萬比不上了。”

邕王卻含笑,誠懇地說:“臣能有瀟灑的日子,正是因為有聖上與皇後這樣不瀟灑的人在。天下人能無拘無束,正是因為聖上與娘娘牢牢約束自己,為蒼生守心節欲,不任意放縱,不輕易迷惑。此乃天下萬幸!”

素盈覺得他話裏有話,好像是在暗示她不應以私廢公。但這話即使不作深解,也已足夠讓她悲傷。她刻意換了話題:“世子年紀雖小,卻很懂道理。平日是如何教養的呢?”

邕王謙虛地答道:“平日並沒有著意教導,讓他學些東西也隻是為了不辱王家。所幸,他不是冥頑不靈。”

素盈又問,除了讀書之外,是否教過騎射。

邕王笑道:“此次上京,他一路都是騎馬。入京畿之後,坐騎染了病,因不敢把生病的畜生帶入京城,才改乘車。”

提到染病的馬,世子有些怏怏不樂。素盈握著他的手笑道:“前兩年,我的踏雪駰在平王府生了小馬。平王一直好生照料那馬駒,聽說長得相當不錯,現在差不多可供役使。既然世子恰好缺一匹坐騎,那我做主將它送給世子。”

世子連忙跪地謝恩。素盈又說:“京郊有聖上賜給平王的獵場,世子如果想要試試馬匹,盡管去那裏。”

邕王見皇後這樣厚待他的兒子,連忙一起謝恩,又道:“臣此次並未打算在京中久留,四五日內就要折返。娘娘好意,隻能心領。”

“急什麼呢?”素盈裝作詫異,“難得回京一趟,多年不見的親朋好友也該走訪一趟,多住幾日又何妨?”她好奇這位藩王在京城中是否尚有結交,有意觀察幾日。邕王卻不動聲色,委婉地應承了幾句,帶著世子告退。

這對父子一路沉默地出了宮門。乘上馬車,邕王才指著兒子手中的紙包問:“是什麼?”

世子捧給父親看,口中答道:“是皇後賜的糕點。父王說過,不可以隨便吃宮裏的東西。”

邕王摸著他的頭笑笑,待馬車轉到一個無人的角落,徑直將那包點心扔了出去。

父子二人回到京中的邕王府,府裏早已提前收拾妥當。

邕王與世子邁入前庭,見院落規模尚可,卻遠遠不及方才路過的宰相府,甚至比平王府也差得遠。那兩處顯貴的宅邸不僅門庭堂皇,連半空的雲色似乎都在倒映它們的煥然氣象,有股不可一世的氣勢。

相比之下,皇帝弟弟所住的府邸倒與最平常的公卿宅邸相差無幾。邕王並不在意,低頭看看兒子的反應。難得的是,世子年紀雖小,但也沒有攀比好勝之心,對這平凡的宅邸不置一詞。

“我的宅邸並不豪華。”邕王笑了笑,對兒子說,“不過比起秀王那一抔黃土,還是強了百倍。”

正廳中迎出來一個上了年紀的女人。

邕王在人前不與她交談,走進內室才道:“今天見到那個女人了。放在人堆裏,不覺得多麼耀眼。放在素氏裏麵,倒顯得很稀奇。宮裏的安嬪、景嬪竟然讓這樣一個皇後坐穩了,是她們轉性,還是皇後深藏不露,連我也蒙了過去?”

“景嬪、安嬪的羽翼早讓素庶人剪去,便宜了如今這位皇後。”那女人斂眉垂首之間已經有了老態,聲音也有些拖長,“老婢鬥膽問殿下,您覺得皇後與素庶人相比,如何?”

邕王笑道:“素若星是能與皇帝一起開疆立業的人。如今這位皇後太淳厚了一些,不過,大約是個養老送終的好人選。我的皇兄一向很會挑人。”

“殿下看人的目光也一樣精準。素盈大約還是老樣子。這樣,老婢就不知道她學了什麼手段蠱惑聖心,能讓聖上帶病為她哥哥斷罪——京中沸沸揚揚地在說這件事。”

邕王冷笑道:“他們各有各的打算。皇後不斷提到她父親,似乎是想讓我領她娘家的情。至於我那皇兄……嗬,他大概不想要她養老送終了,否則就不會自己當了一回帶病錄囚的聖人,讓她成了人們眼裏的紅顏禍水。”

世子在一旁靜靜聽了好久,這時道:“父王,難道聖上的隆恩也會有詐嗎?”

邕王仍是冷笑:“我這位兄長啊……對人好的時候,才該提防呢!他對秀王大仁大義,秀王死了。他對素若星款款深情,素若星也死了。我寧可他對我差一些。”

邕王忽然想起一事,向女人道:“今天沒有見到你妹妹,不知道是不是出了什麼事。”

女人欠身回答:“多謝殿下關心。落花近來負責教導真寧公主,時常不在丹茜宮。”

邕王挑了挑眉:“你們之間的消息還是很靈通。你怎麼不問問她,皇後近來打著什麼算盤?”

女人謙和地笑了:“我們崔氏與皇家的做事方式不同。有些話我們相互說,有些話不說。”

說罷,她轉臉向世子道:“書齋已經收拾幹淨,請世子稍歇之後溫習功課。”

邕王歎了口氣:“落霞先生,崔氏從不讓學生休息嗎?”

崔落霞淡淡地笑了一下:“落花的學生常常得閑。而老婢的學生裏麵,隻有素若星一人休息了。其他人,是不敢休息的。”

第二天,平王府派人送來小馬,鞍韉俱全,裝飾十分華麗。兩家約定好狩獵的日子,世子興致很高,隻是頗費了一番工夫才將那些過於華麗的裝飾全部摘除。

到約定那天清晨,下了一整夜的綿綿細雨悄然消弭。邕王親自檢查坐騎馬具,確保沒有一樣引人注目。他原本不打算在京城做出顯眼的事,但平王之子素沉盛情相邀,他也不好拒絕,然而始終不願太張揚,隨便叫了幾個好身手的家人與他同行,隨身物品也盡量精簡,一心想著早去早回。

素沉上門,見邕王身邊隻有十二三人,悄悄向身邊的領隊遞個眼色。那領隊趁主人們彼此問候之際退了出去。邕王整隊出發時,發現素沉一行也不過十個人,笑道:“郡王貴為國中第一等的貴族子弟,這樣簡樸,實在難得。”

素沉來時帶著二三十個人,料到自己遣回大半隨從的舉動瞞不過他,便泰然自若地回答:“殿下領隊,在下豈敢僭越?”

這話換別人講,免不了有三分刻意,但素沉的聲音態度一向淳實,自他口中說來似發自肺腑。邕王聽了微微一笑,叮囑同行諸人舉動安靜不可擾民,一直到出了城門才縱情策馬飛馳。

平王獵苑雖然不能與皇家相比,但在京城近郊也屬難得之大。邕王上京時曾經路過,早知道其中的茂林甘泉堪比名勝,這天當然大大讚歎一番。

素沉也早打聽過,知道邕王性情恬淡,不喜狩獵,年幼的世子雖有豪情,可腕力臂力都有限,還沒有獵過龐然大物。因此,平王命人搜羅了許多野雞、野兔之類的小獵物,散布在獵苑內,又早早將一處幽雅的小亭收拾幹淨。素沉陪邕王父子盡情追逐了半日,晌午時分陪他們在亭內小憩。

這時,林間淡薄的霧氣在漸漸明朗的陽光下飄逸,四處彌漫著土與葉的清香氣息,一道清流在亭邊蜿蜒遠去,流水淙淙,鳥鳴清幽。邕王頓覺身心舒暢,命人斟酒,與素沉對飲。

他們才休息了不到一刻,忽然聽遠處一陣喧鬧越來越接近,邕王侍從們立刻排開架勢嚴陣以待。素沉也不明所以,大為尷尬。

不一會兒,一隻鹿向他們跑來。一隊人馬追逐著它,旋風般卷到了眼前。素沉一見那些衣著華麗的少年貴族,就不住蹙眉。而那些少年卻對他們視若無睹,追逐著鹿從亭子邊呼嘯而過。

鹿早已驚慌失措,不一會兒又慌張地轉了回來,見這裏有邕王等眾多人馬,又掉頭亂跑。

世子一直好奇地張望,這時忽地抓起手邊的弓,搭了兩支箭在弦上。電光石火之間,那鹿的兩條後腿各中一箭。他露了這樣一手,連素沉身邊老練的獵手們也齊齊地大聲喝彩,上前為他活捉了那頭鹿。

“世子所發的是連珠箭嗎?”素沉不禁讚歎,“我早就聽說北鎮軍中有箭發連珠的高手,一向無緣,隻能空想,今日終於大開眼界。”

邕王急忙說:“小孩子自己琢磨的把戲罷了,真正的連珠箭我也沒見過。”說罷責備地望了世子一眼。

那些少年貴族逐鹿半日,卻被一個孩童得手,紛紛詫異地聚過來。其中一個年輕英俊的公子看見素沉後,咦了一聲,連忙跳下來施禮:“大哥今天怎麼有興致出獵?”

邕王見這公子相貌出眾,便和顏悅色地問素沉:“難道這位就是蘭陵郡王?”

素沉忙回答:“蘭陵郡王至今仍在府中閉門思過。這是在下的妹婿,相爺的次子雲垂。此地緊鄰聖上賜給宰相的獵苑。狩獵時追逐獵物越過了界,是常有的事,隻是親家之間從來不計較這些。未料到今天因此擾了殿下雅興,萬望殿下恕罪。”

邕王自然知道他們兩家關係親密。他原本就無意追究,又見眾少年各個不似尋常出身,笑著做個順水人情,邀他們一起飲酒休息。那些年輕人也不推辭,一起下馬謝過東道主。

雲垂見亭子狹小,力邀邕王到相府林地中的一處連亭。邕王不願與他家有瓜葛,婉言推辭。雲垂也不勉強,命人鋪開氈子席地而坐。一群人分了高低主次。雲垂無官無職,隨意坐到後麵。有幾個同行的人敬他是宰相次子、素沉的妹夫,讓他往前麵去,但雲垂一向不以為意,隨便挑個空位也自得其樂。

邕王細細打量一遍,慨歎道:“離京多年,麵孔都生了。”旋即問起眾人的姓名來曆。一問才知,少年們多是素氏,既有在京官員,也有後族子弟。

其中一位衣飾極其華美的,是恭嬪與景嬪的親弟弟,身邊親隨和應用之物竟比素沉還豐厚許多。還有一個少言寡語的,是安嬪的遠房堂弟,與邕王妃也沾親。邕王連忙讓世子與這位表舅見禮。

問到後麵已經沒有顯赫官職,但邕王臉上始終沒有半分輕慢的神色。雲垂坐在最後,看在眼裏不住暗暗點頭,對邕王添了幾分敬重。

所有人報過家門,邕王才為難地笑道:“政令原本不許藩王與京官結交,本王也未想到諸位竟有這樣大的來曆,實在不便多加盤桓,不如這就告辭了。”說著起身要走。

素沉急忙挽留,那些年輕人也無所謂似的笑道:“我們難得遇到殿下,剛剛心生仰慕,殿下三言兩語就要打發,實在大傷人心。就算是政令,也不是不能變通。”

又有人趁機說:“皇後賜獵,又有郡王和相爺的公子作陪,就算有人追問起來,也有法子交代。殿下這麼謹小慎微,傳出去反而讓人疑心。痛痛快快飲上三巡,豈不強過庸人自擾?”

邕王向來知道京中素氏行為不端,眼看他們這樣輕浮,更覺得身為皇後長兄的素沉難能可貴。他也有意與素沉表示親近,便在素沉再次挽留時道聲“恭敬不如從命”。

眾人一邊喝酒一邊談天說地,漸漸聊得起勁。世子不能陪著喝,得到他父親的許可,就獨自去林中玩。他走了不多遠,發現一隻野兔,一邊追一邊也記了路,可是林中來來去去都是差不多的樹木,三轉兩轉就迷失了方向,越走越遠。

邕王等了一陣不見世子回來,命人四下散開去尋找。他尤其擔心這個獨子,自己也騎了馬去找,一直走到平王與宰相兩家獵苑的交界處,也沒有看見兒子蹤影。正想返回,卻聽見不遠處有野獸威嚇人的咆哮。

邕王怕是兒子遇險,忙循聲過去,果然見一隻凶悍的大野狗在世子幾步遠的地方虎視眈眈。世子手裏握著短刀,卻沒動彈。一人一狗都不敢輕易攻擊對方。

邕王急忙拿出弓箭,一箭還未射出,從旁已有一支銀箭嗖地射穿了野狗的脖子。邕王快步上前拉住兒子,見世子毫發無傷,才放下心來尋找射箭之人。

身穿紫色獵裝的年輕女子牽一匹白馬,從樹叢裏走出來。邕王一見愣了,那女人眉目如畫,一雙眼睛特別明亮,像會閃光似的。那件紫色獵裝並不十分出色,可是穿在她身上格外好看,更襯得膚白如雪。

她見到邕王也愣了一下,不再往前走,就在原地大大方方地施禮——是外命婦與親王見麵之禮。邕王暗自納罕她怎會認得自己。世子認出這是在丹茜宮見過的德昌郡主,連忙道謝。

素瀾沒想到偶爾出來騎馬會遇到這樣一幕。見世子手握明晃晃的短刀,她遠遠地笑著問:“世子持有利刃,為什麼不進攻呢?”

世子收起短刀,一字一句地回答:“激怒無法殺死的野獸,不是明智之舉。”

素瀾心頭晃過一種熟悉之感,記得崔落花也教過她同樣的話。她莞爾,向邕王道:“殿下,自這裏向南,不需幾步就可以回到平王獵苑。”說罷欠身施禮,牽著馬轉身離開。

她邊走邊想,邕王雙目精華暗斂,方才挽弓欲射的一刹那銳氣逼人,果然是皇帝的手足,不僅有十分人才,深藏不露的功夫也了得。可惜他隻是京中過客,不然與他結交倒也有趣。想著回頭望了一眼,恰好撞上邕王也回頭望她。

這一個回眸讓邕王想起了丹茜宮中的驚鴻一瞥——原來就是她。問兒子,隻知道是德昌郡主。他的親戚當中並沒有這樣一個郡主,於是心裏帶了大大的疑團。與素沉等人會合後,他提起這場虛驚。

大家笑道:“原來是郡王的妹妹,琚兄的賢內助——殺隻野狗對那位夫人不過是牛刀小試,正經出獵時,指揮調遣人馬、打虎殺熊獵鹿都不在話下。威風機智,讓我們這些男兒都無地自容呢!”

雲垂陪著微微笑了一下。

邕王謙謙有禮地讚一句:“琚公子之福真令人羨慕。如此說來,尊夫人算一位女傑,若是生為男兒,真讓人有心結交。”

雲垂淡淡地說:“這樣的女人在素氏也不稀奇,何況拙荊原本是娘家用心栽培的,嫁入我們這等人家,倒是陰差陽錯,可惜她了。”

旁人不好再說什麼。

素沉道:“殿下與世子經曆一場虛驚,不如早些回城。”眾人連聲應諾,結伴回家。

去時不過二十幾人,回時卻變成了浩浩蕩蕩的一隊人馬,走在路上不免聲勢過大。邕王向來不喜歡被人關注,覺得十分不自在,偏偏那些素氏少年驕縱慣了,飛鷹獵犬又熱鬧得不得了。

一群人走在大街上,迎麵忽然撞上一隊儀仗,雙方僵持住,誰也動彈不得。

儀衛中負責清道的兩人知道這一班都是貴族子弟,也不願得罪,反而是原本不需避讓的邕王不願在京城中多事,沒有聲張就挽了韁繩側身一旁。這一來,又被那些貴族少年輕視幾分,覺得這位親王太沒有威儀。唯有素沉與雲垂兩人,覺得他不拘小節的氣度令人佩服。

貴族少年們暗自數了數,那儀衛中除卻清道的兩人外,有青衣女官六人,後麵跟著偏扇、團扇、方扇各十六枝。他們心中各自稱奇,再看三具行障、兩具坐障之後跟著翟車,兩邊十六個婢女隨行。仔細數了數馭手,發現是八人,這才知道此儀仗中的外命婦非同一般。

眾人連忙控住鷹犬,不許它們叫囂隳突,心裏猜測是哪位外命婦這麼晚了還在外麵流連。

邕王與素沉見車上包裹著白銅製成的花紋裝飾,比別人更驚異:儀仗主人不是王妃便是公主。京城的王妃僅有平王妃而已,邕王想著,忍不住回頭看了看素沉。

素沉見隊伍仿佛要去平王府,但平王妃身子沒有大好,平日足不出戶。又猜測是不是宮裏出了什麼事,要去迎接鳳燁公主入宮。素沉心裏疑惑,剛想告辭回家,卻見那儀仗轉個彎,走到了另一方向。

少年們心裏好奇,想要跟上去一探究竟,邕王正好借機與他們分手。素沉思忖去白府不是這個走法,不知道哪裏還有王妃公主,索性混在那些貴公子中。他們尚且覺得這種陣仗蹊蹺,尋常百姓就更加好奇,一股洶洶人流尾隨其後,場麵頗為壯觀。

不想,這一隊神秘的儀仗竟停在一座清靜肅穆的書院前麵。

大家正嘖嘖稱奇,書院大門洞開。院內衣冠士子早就跪成一片,一隊宦官護送著一名少年出來。眾人見那少年麵貌秀美,宛如女孩,已覺十分奇妙,又見儀仗向他拜倒,更加驚詫。

儀衛之中的青衣女令向四方喝道:“公主威儀,萬民拜受!”一直喊了三遍,眾人才駭然醒悟,那少年竟是男裝的真寧公主。人群陸續跪拜,不敢以目光褻瀆。

真寧滿臉羞憤,幾乎氣得哭出來,咬著嘴唇向車上走,一步步都在發抖。動用儀仗的事,除了皇後沒人能做得出,真寧心中不禁充滿怨恨。

旁邊儀令見一男子隻是下馬側立,上前欲以長杖擊打。素沉身邊的隨從一躍而起,橫身攔住她,朗聲說:“東洛郡王在此。”儀令聽說是皇後長兄,忙撤回長杖。

真寧公主聽得分明,厲聲道:“公主位列品外,親王皇子以下皆要對我行禮。此人對公主儀仗無禮,為何不打?”素盈揭穿她的行蹤,又令她暴露於人前,顏麵盡失,於是她的言語神態盡顯狠毒。

素沉不由得擰眉,緊緊盯著這個囂張的小公主。

真寧碰到他的目光,忍不住哆嗦一下,忽地想起素盈拜後那天也是用這樣的目光看著自己,心裏連帶著深深憎惡素沉,仰起頭狠狠地瞪著他。

那隨從又仗著膽子道:“世上豈有姐夫跪拜小姨,母舅跪拜……”

他還沒說完,真寧已笑起來:“他是誰的母舅?我倒想見見他的外甥呢!可惜,還沒出世吧?”笑畢冷哼一聲,“看在大姐的份上,恕你無罪。”而後竟步入翟車,揚長而去。

素沉望著路上飛塵不住搖頭。那些站起身的少年貴族也咂舌,但見好脾氣的素沉也黑了臉,都不敢多話,轉而好奇地向書院裏麵張望,嘀咕這明德書院有什麼名堂,怎蒙公主大駕光臨。

書院的學生們本來對公主一行就已難掩厭惡,又見門外有這麼一群沾塵帶血、呼鷹喚犬的貴族,一個個冷眼相待。貴族少年們自然體會到他們的敵意,也橫眉冷對,滿臉不屑。雙方互相看不上眼,貴族們呼喝著紛紛上馬離去,學子們也紛紛轉身入內。

素沉成心要看這書院裏有何洞天,上前時聽見學生們憤憤地議論。

“我等潛心讀書,是為了報效國家,一言一行俯仰無愧。她以為這是什麼地方,竟敢女扮男裝,顛倒陰陽,還鬧出這樣的動靜,敗壞我們書院的名聲!”

“就是!我輩豈同於外麵那些人不學無術,指望沾她的光攀龍附鳳!”

一名塾師正打算將大門合攏,素沉用馬鞭抵住,兩人隔門對視一眼。素沉誠懇地道歉:“獵物血汙弄髒貴地,自有我家家奴善後,望先生見諒。”

年輕的塾師笑道:“郡王不必掛心,區區幾塊青石板,書院弟子足能應付。”不容素沉再開口,緩緩又道,“否則,何以掃天下?”

素氏乃北國第一等名門,其他貴族根本不能入他們的法眼,對一名布衣平民如此謙和,足可令尋常人顏麵生輝。可這塾師說出“掃天下”三字時,卻如同他當真會有掃除素氏的那一天。素沉沒見過哪個讀書人有他這氣勢,心裏生出一絲好感,有心與他結交:“先生尊姓大名?”

“李懷英。”塾師微笑著關上了門。報上姓名時,他神態平和卻自信,仿佛整個世界都將認得他、記住他。

這天早些時候,崔落花告訴真寧公主,她要在丹茜宮陪伴皇後,請公主自行溫書。但她隻是換了外出衣服,靜靜地坐在自己住處,靜靜地等。

很快,一名宮女進來報告說:“真寧公主換了身宮女外出的衣服,偷偷溜出了寢宮。”

崔落花笑笑:這種小花招哄不住素盈素瀾姐妹,但公主還沒見過太多花招,一試即成。

宦官宮女外出的衫帽都一樣,一如民間男子,顏色比較特別,民間一望便知是為宮中辦事,不敢過問,且要提供方便。

眼看就是重陽,宮中不乏奉芝使外出,真寧便混在一群小宦官中。大概是因為常常得逞,加之這回憋在宮裏的日子久了些,她沒有十分謹慎地掩飾行跡,反而迫不及待拿著宮女印信在籍禁司記錄,然後歡歡喜喜地走出宮門。

待她走出去,崔落花才不動聲色地到籍禁司記名。女官們外出通常不改宮中裝束,便裝亦可,但必須以帷帽遮麵。眾人看她裝束,紛紛後讓。崔落花看到簿冊上記的是“奉芝使丹茜宮宮女封令柔,蒙中宮恩準離宮,自卯時至酉時”,出入一欄記著“卯時三刻出”。

宮中不許宮女在外太久,平常的差使根本不會超過一個時辰。出門一整天的事情實在可疑,籍禁司卻好像習以為常。不知道類似的事情已經發生過多少次。倘若其中一次出了亂子,就是皇後的問題了。

崔落花依稀在哪裏聽過封令柔的名字,一時想不起是何許人。想不到區區一個卑微宮女,竟敢假冒奉芝使,竄通公主偽造皇後諭令。她將那名字記在心裏,自己也緊隨出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