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寧一路腳步輕快,顯然早已輕車熟路,雖然也警覺地回身看過幾次,但沒有發覺帷帽下的人在跟著她。崔落花遙遙地尾隨她來到一座熱鬧的酒樓。身穿宮人衣裝的真寧進門便引來訝異,掌櫃親自出來問候。真寧隻要了一處雅間,說是等人,並不要茶酒等物,嚴禁打擾。
崔落花不知道這是什麼把戲,在街對麵守望。過不多時,樓裏出來一位少年。不等眾人看清樣貌,少年已急匆匆地跑出去。但崔落花已驚異地發現,那是女扮男裝的真寧公主。原來她外衫下麵還有一套衣服。
沒人會為一個尋常少年提供方便,而且她身邊一個隨從也沒帶。崔落花不禁為她的大膽冒失捏了把冷汗,急忙追去。
真寧跑出沒幾步,轉個彎,便到了一處幽靜院落的外牆。她毫不遲疑地找到側門,敲了敲門,與應門的人笑嘻嘻地打過招呼,就走了進去。崔落花等了一會兒不見她出來,又見這宅邸清靜肅穆,索性沿著圍牆繞到正麵一探究竟。
走到大門前,她仰頭一看——宏闊的大門上高掛匾額,題著“明德書院”四字,門前立著一塊石碑,記明建立書院的始末。與心中所想一樣,這裏是朝廷設立的一座公學。崔落花深深蹙眉,不知真寧公主專程換了男裝到公學做什麼。
她繞著書院走了一周,見書院還有兩處供雜役和訪客出入的側門。真寧出入之處與書院後宅相通。崔落花更加不明白公主與書院有何瓜葛,疑惑之中走回去,也敲了敲門。
裏麵無人作聲,門卻吱呀地開了。
年輕婦人上下打量帷帽遮麵的崔落花,問:“夫人有事嗎?”這年輕婦人至多十八九歲,麵目透著八分靈氣,打扮卻平常得很。
崔落花說:“不慎與家人在街市中走散,尋訪至此,口渴難耐,求賜一杯水。”
年輕女子聽她語出嫻雅,絕非尋常女流,忙大開門說:“夫人若不嫌棄,請進來容愚婦奉一杯清茶。”
小門內是書院後宅,寬敞潔淨,又精心種植著花木,空氣芳香令人心曠神怡。崔落花暗暗讚歎,四顧卻不見真寧的影子。她與那年輕婦人進屋坐定之後,先恭維了幾句,問:“不知寶宅是哪位貴人的府邸?”
年輕婦人奉上香茗,款款地說:“此處是明德書院的後院。外子正是書院塾師。”
崔落花笑道:“我正尋訪書院,竟不期而遇了。”
年輕婦人再次打量她,奇問:“夫人為何而來?”
崔落花謙謙一笑:“我家小公子一心想要入書院讀書,我是代替我家夫人前來一看究竟。”
年輕婦人看她舉止穿著,已經知道絕非尋常人家。她也知道本國門第之見極深,皇親兩姓自有家中教育,絕不屑入書院與小姓寒門一堂讀書。她小心翼翼地問:“請教夫人高姓?”
崔落花聽她有此一問,便知道這婦人不容糊弄,斂容回答:“敝姓崔。”
年輕婦人果然吃驚失色,起身說:“失敬失敬。”
崔落花也急忙起身謙讓:“夫人切勿如此。”
崔氏通常為素氏執教,年輕婦人猜她定是為東道府上的公子前來,唯恐自己言語不當,惴惴地說:“此時外子正在授課,請夫人稍坐片刻。過一會兒學生們做文章,他便可略微得閑。”
崔落花忙歉然說:“貿然登門是我唐突,不敢打擾先生。不知夫人可否行個方便,容我旁聽三五句?”
“這不太方便。”年輕婦人雖然對她客氣,但在要緊的事上倒不糊塗。崔落花曾聽說書院議論朝政,見她神色,恐怕確有其事。
一杯茶將喝完,年輕婦人道聲“失陪”,去請她丈夫。不多時,門外響起腳步聲,崔落花便站起身。
她從年輕婦人的舉止推測,這位講師的年紀不會太大。若是夫妻年歲相差太多,丈夫的處事態度多少會變成年輕妻子身上的一層滄桑外殼。譬如皇後,時常顯得超越自身年齡太多。但走進門來的是一個剛剛弱冠的年輕人,仍然出乎崔落花的意料。
北國男女之防原本不嚴,但他入室之後態度十分謹慎,舉止從容,言談卻有分寸。崔落花見他樣貌隻能說是端正清秀,可是如此沉穩,令人心生敬重,由此也不難解釋真寧為何對他那麼歎服,屢次偷跑出來。
她先道過叨擾之罪,問年輕人如何稱呼,得知他名為李懷英,原是太學當中的佼佼者。
國家早在百餘年前就允許各地才子入太學,結果到先帝時代,太學生多達兩千,難以盡數為官。李懷英沒有高貴出身,去年便出了太學成親,之後不久又到明德書院講學。
崔落花麵帶憂色,說:“其實我們府中早為小公子請了塾師,那是頗有家學淵源的一位先生。但是不知為何,小公子不喜歡在家中用功,一定要來公學就讀。李先生覺得,公學與家學,何者優,何者劣?”
李懷英肅容回答:“家學常常要靠幾代甚至十幾代人的努力,才能成氣候。單是這‘持之以恒’一樣,已經令人欽佩。無論時局如何,家學都能夠子承父業,將學問傳承下去。這是對國家的貢獻,是又一樣令人敬重的。而各地文人向往名士風流,競相投奔,學問又能互相促進。此三樣足可標為偉績。”
崔落花默默點頭。李懷英又侃侃而談:“但公學有另外的好處。家學之內思路有限,尊卑分明,即便有振聾發聵之聲,也要兼顧長輩體麵、本門傳統,因此往往重舊說而乏新意,未免單調。公學學子來自五湖四海,俊才雲集,競相討論,相得益彰,眼界與想法都更為開闊,處事態度也更有生機。”
崔落花一邊聽一邊觀察,心中暗笑他畢竟年輕天真,輕輕地說:“請問先生,競相討論,果真能夠有益思考?還是,僅僅平添牢騷呢?如果說,公學子弟能夠因此開闊眼界,那為什麼朝堂上,為國家效力的仍然是世家子弟多,公學子弟少呢?”
李懷英笑道:“我朝門第之見極深,朝堂之上孰多孰少,隻能說朝廷用人有偏廢,怎麼能說明才能的高低呢?”
“先生的意思是,世家子弟仗勢而入,屍位素餐,隻有公學子弟抨擊朝政,才是為國分憂的學問見識?”
李懷英變了臉色,他夫人忙上前圓場:“哪裏有這麼嚴重呀?”
李懷英也收斂容色,和緩地說:“追求學問,濟世報國,本是年輕人皆有的熱心,此事不分門第。譬如,我這裏也有一位小公子,常常前來旁聽,不僅虛心待人,也有求學熱忱。若因門第之見看輕他,那倒是我們這些人有眼無珠,妄自尊大了。”
他妻子幾次三番使眼色,要打斷這番話,可惜他沒有注意。
崔落花含笑點頭,沒有更多話想問,匆匆道謝告辭,回到宮中向皇後稟報。
素盈得知真寧公主出宮是去公學,稍稍驚疑了一下,但也沒有像崔落花那般憂心忡忡。她若有所思地問:“那個塾師,依你來看,真寧是不是對他……”
“這倒未必。”崔落花忙說,“公主似乎隻是去聽他講學,而這恰是臣最擔心的。”
素盈手拿一根發簪,不住在自己手背上輕輕敲,心中暗暗地想:真寧隻是去偷聽,就已學會在聖上麵前議論宰相的長短,那麼公學裏的學生,平日都學些什麼呢?誹謗朝政嗎?
崔落花眉頭緊鎖,沉聲道:“公學子弟妄想動搖世家,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了。不過他們勢單力薄,從來沒有得逞的機會。公主貴為皇家血脈,受到他們教唆始終不是好事。”
“公學與世家,皇家與平民,中宮與……”素盈咽下後麵的話,歎口氣,“崔先生,是時局要亂了,還是這個國家一開始就有這麼多紛爭?是不是因為我閉上了能看見的眼睛,睜著另一隻眼睛尋找幻夢,所以一直不知道呢?”
也許,真寧是先睜開了另一隻眼睛的人,所以才會喜歡跑到外麵去。素盈想起自己小時候也會換一身衣服,裝作自己是另外一個人,去看世界。可惜年紀越大,顧慮越多。
“我的世界越來越小了!”她嫋嫋婷婷地站在繁花旁,長長歎了口氣。
秋風撩動她頰邊一縷發絲,更顯得她眼神深幽,神情冷清。崔落花心下寂然,最後說:“如果娘娘的幻夢是值得追求的,或許,比難看的真實更值得專注凝視。也許有一天,那美麗的幻夢會變成美麗的真實。”
素盈的心微微痛了一下,深深呼吸,再仰起頭時已經恢複了常態。
“真寧是公主,願意聽聽那些平日聽不到的話,沒什麼大不了。崔秉儀不必多慮。”素盈的眼睛輕輕從崔落花臉上掃過,將金簪插到發間,悠悠地說,“隻是女扮男裝混跡一群少年當中,絕非皇家公主可為。你傳我話,儀仗去接公主回宮。”
如此一來,不僅明德書院知道了公主的身份,全京城的書院都不會放任何可疑的少年進門了。崔落花不便多言,小心地問:“那麼,叫作封令柔的宮女該如何處置?”
素盈柔柔地笑了笑:“這個人,我自有安排。”
這宮女果然有來曆。崔落花不敢再提起來煩她,傳令公主儀仗出宮前往明德書院迎接。
公主儀仗回宮之後,真寧關起寢宮的門誰也不見。她這一次出宮回宮的動作太大,連玉屑宮也被驚動了。
素盈往玉屑宮侍奉晚膳時,自然而然地在第三個“可”字後麵望了一眼,發現皇帝竟然站立在窗前。她腳下不由自主快了起來,三步兩步到他身邊。
她喜出望外的神情一目了然,皇帝微笑著一手扶著窗欞,一手伸去挽她。可這一下他又站立不穩,素盈忙用身子支撐住他。宮女們七手八腳地將皇帝攙回床上。他臉上的微笑變成尷尬,但很快又恢複了笑容,說:“還以為總算有點起色。”
素盈坐在他身邊侍奉用膳,寬慰說:“祛病如抽絲,陛下不必急在一時。”
皇帝吃了一點點東西就再也吃不下,反而說起真寧拒用晚膳,語氣中對素盈有少許責備。
“動用全套儀仗,讓未成親的真寧公主暴露在百姓麵前,這樣羞辱她,做得太過了。”
素盈知道皇帝偏愛公主,但還是倔強地說:“讓她蒙羞的是她自己——她如果還記得自己是沒成親的公主,就不該跑到那年輕男子雲集的地方。”
皇帝目光灼灼,素盈被他看得心虛,稍稍側了側身,心裏又想:真寧也以不著邊際的借口對素沉無理取鬧。這樣一想,就覺得對她這種女孩子,教訓一下也沒什麼不對。
皇帝卻不以為然,說:“十幾歲的女孩子整日困在宮中,對外麵有所好奇,也不是多麼奇怪的事。況且她是去開開眼界,不算為非作歹。”
“陛下一直都知道?”素盈心中還有些不服氣,“陛下知道她在那書院裏學了些什麼亂七八糟的東西?”
“在我麵前說出素氏和崔氏絕對不會教她的話,自然是那書院的影響。可是,偶爾會覺得,她的想法也很有趣。”皇帝握著素盈的手微笑起來,“雖然胡鬧,但她有一段與其他皇子公主不一樣的經曆——我這樣一個受那鏤屏困縛的父親,還能給女兒什麼呢?”
素盈見他如此偏袒,隻得緘口。
“你是在嫉妒她。她的身份,她的膽量,她的冒失。”皇帝不疾不徐地說,“現在,她再也不能去那座書院,他們也不敢再接待私自離宮的公主。她甚至不能再離開宮廷——外麵會有人認出她,還有可能傷害她。”
他歎了口氣:“可是,你把這個小東西跟自己關在一起,能不能管住她?”
素盈口氣平淡:“自古以來,素氏十幾歲入宮,一生都在宮中,也不見有人偷跑出去長見識。陛下若擔心公主在宮中苦悶,請為她開府,或者擇婿。”當初鳳燁是開府、成親一起辦的,榮安便沒有這種優待,隻是嫁入清河郡公家。其實兩件事的最終結局都是要公主嫁人。
皇帝靜靜地看著她,微微一笑:“是啊。東宮即將凱旋。等他回來,忙過這一陣,也該為真寧考慮了。”
他答允得這麼爽快,素盈卻猶豫起來——她不放心素颯,還不需要開口,他就已經輕判了。她不放心真寧,大略一提,他就同意把公主嫁出去。這是怎麼回事?是她付出代價的願望正在實現嗎?
素盈凝視著他,目光漸漸飄忽,頭輕輕靠在他肩上。
此時已晚,旁邊的潘公公輕咳一聲作為提示。崔落花上前喚一聲:“娘娘。”看似是提醒皇後該走了,但暗含的意思卻是提醒皇後爭取留下。素盈轉動眼睛,看清身邊的他沒有任何反應。果然,中元節的夜晚根本不曾過去,此時此刻隻是它與下一步招數之間的空隙。
可是他說:“留下吧。”
素盈稍稍後退看著他。他的目光清澈冷靜,與她對視時毫不動搖——這才是他的目光。素盈在這個刹那清楚地證實了自己的疑慮:他心裏一定另有一個信念,讓他能在表麵上對她不斷寬容。
她釋然一笑,搖頭說:“陛下的身體剛剛有康複的跡象,妾不敢妨礙陛下休養。”說罷站起身,像往常一樣井井有條地安排皇帝休息。
真寧在自己的寢宮中又餓又恨無法成眠,暗暗發誓,絕不被素盈嚇倒,有機會一定要再出去,讓素盈無計可施。隻是不知道懷英先生和馮氏經過這一番鬧騰,對自己是何感想,還會不會歡迎她再一次出現……他們一定不會畏懼。他們是懂得許多道理的人。她還有很多疑問需要請教懷英先生,如果能明白他所通曉的學問,她一定可以變成一個和姐姐們不一樣的公主!
想起兩個姐姐,真寧又想起近來宮女們偷偷告訴她,天子和皇後要為她擇婿。想到這個,真寧就覺得惡心。像榮安姐姐那樣千挑萬選,歡天喜地地嫁人,也不過是嫁給一個白信默而已。榮安是犯了傻,才沒發覺自己所托非人。現在又要讓另一個居心叵測的男人利用她高攀皇家血統?絕不!她要走的,是另一種道路!
她心中正暗暗發狠,聽見有人進來。真寧料想是宮女因她沒吃晚飯,又送進夜宵,翻身坐起,卻見來人是崔落花。她哼一聲,躺回床內。
崔落花走上前,將一個布包放在真寧腳邊,心平氣和地說:“穿上男裝,可以讓你稍微自由。但是,你不會變成男子。”
真寧側過臉,冷冷注視她,坐起身解開包袱,裏麵果然是她在酒樓裏換下的衣服。她狠狠地摔在地上,說:“我就知道是皇後在暗中搞鬼。”
崔落花不答,和藹地說:“這世上有些東西,隻有穿男裝的人,才可以得到。但是在男子的眼中,不會因為你偽裝成男人、想要變成男人,就能夠變得和他們一樣,你隻是……變成了一個顛倒陰陽的怪物。”
真寧有些吃驚,抗拒似的默默搖頭。
“如果那個書院明知你是女子,仍然願意與你高談闊論,那它才有一點點值得去的理由,否則的話……”崔落花溫柔地說,“它所教的東西,那些在它看來隻有男人才配暢談的東西,隻能讓你看輕自己,自怨生為女身。你被他們口中的國家吸引,以為找到了誌同道合的人,不如先看看,他們眼中的女人配不配與他們誌同道合。”
她說完便走了,留下真寧呆愣愣地坐在黑暗裏。
明德書院的後宅內,李懷英的夫人馮氏猶自嗟歎:“那湍公子竟然是……唉!我隻當她是哪一家沒落王公的子孫。”
如今不僅太學子弟難以為官,即使生在睿素兩姓,也沒那麼多世襲。兩姓子弟投身科舉不足為怪,但明德書院來的第一個就是女扮男裝的公主,這實在是一輩子隻得一件的奇遇。
“那小公主在想什麼呢?這樣消遣我們!”馮氏又歎息,“她從哪裏得知你的名字?難道朝中已經……”
李懷英仰麵躺在床上,一雙手放在胸前,十指像撫琴一般,悠閑地、輕輕地在被子上摩挲。好半天他才說:“她平常是怎麼說家裏的事?好像聽你說過,她提到家裏父親臥病,後母生性懦弱卻想要霸占家產,還有個陰險的管家在一旁覬覦?”
馮氏不禁心驚:“她說的是……”
李懷英仿佛覺得有趣,臉上綻放一個不易察覺的微笑:“還有什麼別的話?”
馮氏反正睡不著,將真寧數次來時說過的話原原本本地告訴丈夫。李懷英默默聽著,偶爾點點頭。末了馮氏惋惜道:“我們還說,以那孩子的頭腦性情,是兩姓中的可造之才。隻怕以後再見不到了。”
“她還會來的。”李懷英笑道,“她有苦惱,在她那個家裏根本無法解脫。”
邕王府裏也有一盞孤燈遲遲不滅。邕王在燈旁悠閑地翻閱書籍,時不時拿書中的典故向崔落霞請教幾句。書案前跪著世子,他們兩人卻視而不見。世子平心靜氣地聽他們談天說地,明明已經跪了很久,卻沒有一絲怨色。
邕王看完了一本書,問兒子:“知道為什麼罰你嗎?”
世子恭敬地回答:“因為孩兒在郡主麵前多言。”
“你麵對野狗,知道不能輕舉妄動。但麵對人的時候卻忘了謹慎,在她麵前炫耀自己的判斷力。”邕王溫和地說,“她看起來不像野狗那樣凶殘,但她是素氏。你尚未出世時,她學的東西已經比你更複雜。”
崔落霞神情凝重,說:“世子可知,大約就是三年前的這個時候,那個女人陷害了神安皇後——那時她不過是個沒進過宮門的年輕女子。”
世子與邕王都吃了一驚。
崔落霞接著說:“德昌郡主入宮的妹妹很有手腕,不過幾個月就得到聖上逾製臨幸,進而封為珍媛,有了身孕,結果因為小產而死。她自家兩個姐姐因為巫咒、毒藥,一死一廢。郡主對神安皇後懷恨在心,唆使如今這位曾經當過奉香的皇後,陷害神安皇後。”
她想起往事,不住感慨:“那女人像無處施展的野藤,野心極大!給她一個縫隙,她就會破壁而出,肆無忌憚地蔓延——不是為了實現什麼宏圖偉業,隻是為了證明她有能力做到。如今這位皇後,不過是她的傀儡罷了。”
邕王端坐細聽,末了,肅容沉吟道:“如此說來,這人在素氏當中也是個奇人。”
“殿下如想韜光養晦,最好不要與此人有瓜葛。”崔落霞徐徐地說,“誰能控製野藤的長勢呢?”
世子認真地聽了她的話,點了點頭,卻見父親的神色不似平常。父子二人各自回房就寢之前,世子忍不住仰頭問父親:“素氏的女人當真那麼狠毒嗎?母妃可不是這樣。父王的母親也不是吧?”
親手持燈徐行的邕王頓住腳步,僵硬的身影一動不動,像被一雙無形的手牢牢抓住肩膀。他轉身蹲在兒子身邊,臉色在月光下顯得那麼蒼白,似乎想起可怕的事。
“你的母妃和我母親成襄太妃,的確與‘心狠手辣’毫不沾邊,她們連保護年幼的孩子也很難做到。”他的聲音溫軟,像在敘述無關痛癢的點滴回憶,“很多年前,秀王死的那一天,我親眼看見長槍刺穿他的胸膛……我想,也許是夢,像我過去的夢境一樣,深受父皇寵愛的深凜哥哥死了。但是這裏很疼。”
他用手拍了拍自己的肩頭,說:“痛楚提醒我,這不是夢境——我的母親,當時的襄妃,她站在我身後,緊盯著秀王的屍身,雙手用力抓著我的肩膀,指甲幾乎陷入我的肉裏。後來她問我,‘你能做到嗎?殺死自己的兄弟,還名正言順地受人敬仰。’我說不能。於是她說,‘皇座上那人能夠做到。你離開京城吧,越遠越好。我不希望你成為下一個冤死的墊腳石。’她隻能用這法子保我的命。那時候我十二歲,帶著少得可憐的隨從,像被流放一樣前往藩地。”
世子柔軟的睫毛輕輕顫抖了一下。邕王又說:“有什麼辦法呢?身為與皇帝血脈如此接近的血親,等到別人誣告我們謀反的時候,再為自己辯白,一切都晚了。我們活著的每一天,都要向皇座上的人證明我們的忠心,證明我們絕對沒有覬覦皇位的念頭。因為實在太害怕,我沒有一次,哪怕是在心裏把那個人叫作‘哥哥’。怕他想起我是他的弟弟。他是一個可以看著弟弟去死的人。”
他無可奈何地搖搖頭:“我聽說,太子也可以冷酷地殺死自己未出世的同胞——仁恭皇後曾有身孕,正是被他下藥落胎。如果後宮妃嬪不再產下皇子,當他即位,你就是唯一一個與他同輩的皇族。這是我請來崔氏的緣故——不是為了讓你擁有足夠炫耀的才學,而是要你足夠狡猾,可以迷惑他,讓他對你放心。”
世子點點頭。
“父王的教誨,孩兒一定牢記。”世子想了想,又說,“以後我有機會遇見德昌郡主,也不會再去招惹她。”
“為什麼?因為她狠毒可怕?”邕王牽著兒子的手,邊走邊說,“這一定是不好的嗎?康豫太後比我母親狠毒,但她把兒子推上王位,我們現在都要看他的臉色,靠揣摩他的心思過活。如果我的母親是她,也許就不必過得這麼小心翼翼。”
這樣一說,世子又糊塗了,想了一會兒才說:“我明白了。這樣的人作為敵人固然可怕,可是若能為我所用,就能獲得常人無法企及的成就。下次見到她,我會對她更加恭敬。”
邕王摸著兒子的頭,微笑道:“如果你生來就是個癡癡傻傻的孩子,我雖然傷心,卻也知道你性命無虞。可是,兒子生得聰穎,父母就免不了要多費一番心思,為將來做打算。若是你的母親能像那位郡主,大約我會省很多心思吧。”
東宮即將凱旋。然後為真寧擇婿。
這兩者中間,似乎有微妙的關聯。素盈靜靜地坐到入夜仍未就寢,把皇帝的行為言語從頭到尾想了一遍。腦海中始終揮之不去的,隻有東宮凱旋。
西賊退兵。素颯與欽妃一致認為難有勝算的一戰,睿洵居然逼退敵人,得勝歸來。他漂亮地證明,戰場上沒有皇後家的人,勝利唾手可得。但是他到底做了什麼?遙遠的邊疆發生的事,素盈隻憑空想難有頭緒。
但是宮中的事,她知道會變成怎樣。
不多時,白信則進來低聲報說:“陛下已經安寢。安然無恙。是否還要王秋瑩去看?”
“不必了。”素盈說,“你去幫我找兩個人進來。”
信則聽她口風不對,小心地問:“是哪兩個?”
“宮正司楊芳。還有一個提鈴宮女,封令柔。”
白信則在宮道上等了沒多久,就看到宮女封令柔提著一吊銅鈴沿道巡行而來。
她的樣子變了很多,好像幽靈一樣安靜。不隻臉龐有著病態的孱弱,目光也似虛無一般,不知最終輕飄飄落在何處。
夜間的提鈴人是最辛苦的宮人之一,每走幾步就要一上一下地震動鈴鐺,驚散宮廷中的妖孽凶靈。這麼走到黎明曙光再臨,她們才能休息。這差使最為勞累而且不吉,總是由犯了宮禁、被重重責罰的人擔任。
讓她提鈴並非皇後親自指示,隻是宮中勢利的人猜到她得罪了皇後,故意欺負她。但始終沒人能說出,她到底為什麼倒黴。
得知中宮急召,令柔手裏的鈴鐺撲簌簌響起來。
“白大人……”她似乎是想央求,但求情的話卻說不出口。
信則自然知道,她與另一個宮女婉微當時負責照料素奉香的飲食起居,也知道她們一定聽從吩咐,動過手腳。當時的丹茜宮,不需要廢後親自開口,就有人代她張羅這些齷齪的事。隻是,廢後那一朝一代的事情漸漸過去了,舊人也幾乎流散殆盡,餘下這宮女,根本沒什麼要緊的用處。
“受皇後猜疑的廢後餘黨早已處置過,到現在,你還怕什麼?”信則問。
令柔吐了口氣,將鈴鐺掛在最近的一叢花上,憂鬱地說:“大人有麵對皇後的自信,奴婢沒有。”
夜已深,丹茜宮的燈火熄滅大半,殘光中的輪廓格外崔嵬。令柔忐忑不安地接近這座黑魆魆的龐然大物,邁入宮門的那一刻渾身一顫,好像感到自己將被它活生生地吞沒。
宮中珠簾垂地,閃亮的珠子折射出滿屋瑩瑩微光。皇後素盈安然坐在明燈旁,翻閱一冊書簿。令柔跪拜,靜靜地聽她發落。
“奉芝使丹茜宮宮女封令柔,蒙中宮恩準離宮,自卯時至酉時。”素盈把手中的卷簿放到一邊,“籍禁司一口咬定校對無誤,準條確實出自中宮。今天叫你來隻是想問問,哪位皇後委你奉芝使的大任?”
令柔咬了咬牙,一言不發。素盈輕盈地撥開珠簾,走到她身邊,手壓在她的肩上安慰道:“如果是公主強人所難,竄通偽造,倒也情有可原,我不會為難你。我答應過婉微,來日相見,留一點慈悲。”
珠簾搖曳時晃動了滿室瑩光,飄舞的光點讓令柔心慌意亂,身子也開始在素盈手下輕顫。
“婉微?”
素盈微笑道:“造化弄人。婉微看起來能在宮中長命百歲,可惜因病沒了。她的銀幣,也在你那口袋裏保管起來了吧?”
令柔臉色蒼白,張不開口。忽聽皇後說:“延興十二年,八皇子墜樓而亡。”十幾年來沒人提的事情,突然又在宮裏帶出回響,令柔不由得打了個哆嗦。
“延興十三年,靖嬪不堪忍受流言攻擊,觸柱自盡以示清白。慶雲宮宮女高令嫻,慶雲宮都監養女,深為靖嬪器重,選為近身宮女。八皇子死後,她下宮正司,畏罪自盡。她就是你姐姐,留下那一袋銀幣的人。”素盈落落地說,“隻要上麵的人有對手,你們就有用處有活路。不過有時候,也會變成這種結局。”
令柔咬緊嘴唇不聲不響。素盈向角落裏頷首,一道影子從黑暗中移出來,手捧一碗清澈剔透的酒到令柔麵前。令柔見這人是宮正司的楊芳,大吃一驚,接過碗端著,不敢動彈。可是素盈居高臨下地看著她,她隻得硬著頭皮仰脖喝盡。
“駱駝蓬泡的酒。”素盈自己也接過一杯,輕聲緩語,“偶爾服用一次,量少的話並無大礙,稍多則令人產生幻覺,夢囈,甚至窒息昏厥,也有人因此送命。而我當麵揭穿之後,婉微隻是笑了笑,說這東西在宮裏很常用,沒什麼害處。”
令柔渾身顫抖著落下眼淚,卻還是咬緊牙不置一詞。
“沒有害處,那就大家一起喝吧。重陽將至,我們為婉微喝一杯。”素盈抿一口,雙眼炯炯有神地盯著令柔,陰森森地說,“當年你和婉微每晚等著我夢囈,辛苦了。現在還想聽嗎?我沒有不能告訴你的。隻是,你要考慮自己有沒有帶著這些囈語活命的本事。”
嘡啷一聲,令柔手中的空碗落在地上,顫抖著央求:“請娘娘賜奴婢一死。”
“可憐的人。恐嚇一個奴婢,再讓你死,豈是皇後所為?還是說,你見過素庶人這樣做?畢竟,她是願意親自與琵琶手計較高下的人。”
令柔一言不發。素盈輕歎:“令柔,你告訴我,你當自己是一個‘人’嗎?”
令柔匍匐在地,藏起臉。但素盈拉起她,麵對麵平靜地說:“我當自己是人。所以,我不會為那些不當我是人的上位者,無謂犧牲。”
她轉身拿起桌上的準條,問:“為真寧做這種事,對你來說有什麼特別的意義嗎?告訴我。”
令柔張了張口,猛然察覺舌頭不聽使喚。她眼前變得昏暗,素盈的臉龐也化成一片模糊。她依稀聽見皇後的聲音,如同溺水的人聽見水麵上方的回響,混沌但無所不在。
“我想知道,你是一個人,還是一粒棋子。”
“娘娘……”令柔顫巍巍地笑了,“棋子無心,人有心。棋子的一舉一動受人擺布,而人的一舉一動受自己的忠心指引。別人或許當我是棋子,但正因為我當自己是人,才不能放棄讓我成為一個‘人’的忠心。娘娘,忠心這東西,貨賣兩家就一文不值了。”
素盈若有所思地默默看了她一會兒,緩聲說:“我明白了。”
這時,旁邊仿佛一團陰影似的楊芳忽然出聲:“娘娘,請恕小人多嘴直言——您不諳此道,請將冒充中宮奉芝使、偽造準條之事交給小人,小人定不負娘娘所望。”
令柔的身子強烈地抖動一下,她昏昏然強辯:“那十張準條,是星後恩賜。因故未用,我隻是交給公主,作為悼念星後的紀念。”
她神誌漸漸不清,忘了自稱奴婢,且把廢後素若星稱為星後。素盈見狀笑笑,說:“讓她回去吧。信則。”
等候在外的白信則聞聲進來,素盈叮囑:“妥善看管,不準她趁機自殺。”信則略感驚詫,應諾之後架起令柔,退出宮來。
令柔腳下不成步法,被信則拖了一路,終於在她撇下鈴鐺的花叢邊摔倒。信則正要去扶,卻見遠遠來了幾個宮女,原來是值夜宮女們遲遲沒有聽到鈴聲,來尋提鈴人。她們向信則行了禮,不解地看看他,又看看令柔。
信則神色漠然,說:“這提鈴人竟然醉在路上,成何體統?先將她帶回去,牢牢看守,明日再罰——不準懈怠,以免她畏罪自盡,害大家一起擔待。”宮女們慌忙七手八腳地抬起令柔告辭。
自從令柔攤上提鈴的差使,宮裏都嫌晦氣,沒人願意與她來往。加上她的差使與別人的作息相反,一直昏迷到第二天正午才轉醒,竟也無人來尋麻煩。令柔一睜眼,就看到結拜姐姐之惠守在床前。如今也隻剩下昔日結拜的蓮子姐妹,對她不離不棄。
“怎麼回事?”之惠一臉焦慮地問,“我聽丹茜宮的人說,半夜命你前往。難道中宮竟敢夜設私刑?”
令柔搖頭說並無私刑。之惠又問:“她想從你這裏問出什麼?非要半夜去秘訊?”
“她隻問了一句話。”令柔對昨夜最後發生的事印象不大分明,隻有這一句格外清晰,“她問我,我當自己是一個人,還是一枚棋子。”
之惠大吃一驚:“這是什麼意思?”
“上麵的人一時腦熱,逗我們呢,能有什麼意思!”令柔懨懨地冷笑。
因她提鈴時醉酒,被罰去半年薪俸。令柔覺得這也沒有什麼,如果皇後就此放過她,那倒真是她的福氣。可是第二天晚上令柔歇班,楊芳又請她前去喝酒。那陰鷙的宦官一言不發,隻是要她跪在麵前,喝了一大碗酒。令柔難辨其中滋味,也不敢多問。第三天,第四天……令柔一聽到楊芳的名字,心就墜入無底深淵,但不得不硬著頭皮去。
七天之後,令柔忽然在白晝中看到已死的婉微到她跟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