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一年天下(全三冊)》(8)(3 / 3)

“誰會想到,當初小小的奉香女官竟變成了皇後,而當初的皇後卻變成了無名無分的冤魂。”婉微說,“我早走一步,反倒是運氣。”

令柔驚得捂住胸口,一陣氣血翻騰,驟然昏厥。

聽說宮正司的人幾次三番帶走令柔,之惠終於明白這不可能是玩笑,其中一定有重大的緣由。

“令柔!到底是怎麼回事?”她輕輕搖動著醉酒不醒的令柔。

令柔受到驚動,忽然說起夢話:“我們從沒有想傷害奉香的性命。”她說得流暢,就好像這句話鬱結在胸中好久,終於可以一口氣傾吐出來。

她侍奉過一個奉香,如今被人稱作皇後娘娘。之惠驚呆了,歪在一旁說不出話。

皇後冊立之後,數次清理丹茜宮人事,幾乎將廢後留下的舊故清除殆盡。本以為從此不會有事,想不到她又拎出令柔。

之惠前思後想,皇後逼東宮妃上戰場,將皇孫掌握手中,龍驤將軍被奪軍權,東宮在皇帝臥病時即將凱旋……這一回,東宮聲勢之強,前所未有,一定會為廢後洗清冤屈。皇後想什麼呢?事情已成定局,她此時抓住廢後的宮人不放,打算怎樣掙紮呢?

之惠打了個激靈,想起皇後幾天前也曾問起自己的名字。該不會那時候已經知道她與令柔的關係?真是可怕。

每當上麵這些人引出麻煩,最後總是連累宮女們。宮女們憑借經驗知道,皇後這樣的人尤為危險。她地位高,又年輕,絕不會坐視後宮在她手中沒焐熱就變成別人的囊中物。這一次山雨將至,不得不早做準備,否則會變成滅頂之災。

之惠望著昏迷的令柔,惴惴不安地起身離開。

針工房依舊是秋季最忙的——剛將新製的重陽羅衣分送至各宮各院,又忙著檢點帝王宮眷們十月將要換穿的紵絲衣,一邊還在趕製內臣宮女的青色冬裝。重陽裝與冬衣兩月兩換,縱是這些已成熟手的針黹女,也不敢掉以輕心。

幾十張繡架隨光線安置,每張繡架後麵都默坐著一個埋頭刺繡的少女。針黹女終年忙碌,年紀稍大就做不來,很少能在這裏看到兩鬢染霜的人。

之惠走進來,針黹女們都站起身。之惠環顧四周,見房內新開一張大架,上麵已展開一塊藍色繡緞。她心中一驚,快步上前。

“丹茜宮送來的,要翻新。”領班宮女向她稟告。

“翻新?確實是這樣說?”

“對。”

之惠到近前仔細端詳,又看背麵。果然是鼎鼎大名的那一塊。

皇後哪裏來的底氣,竟要翻新懿靜皇後的東西?之惠想著,挑邊角上的掐了掐,緯線竟應手而斷。她愣了愣,再掐一處,又斷了。本來難得一見的東西,卻在這時候,出現在她這樣的人麵前,仿佛是個預兆。

物比人更加長壽,也會有不濟的時候。矗立數百年的丹茜宮,尚有翻新屋頂的一日,何況這種東西?世間之物,沒有不可翻新的,隻是在等一個時機罷了。

“確實該翻新了。”她說完,挑出三名針工最好的針黹女。三人夜以繼日,終於趕在重陽前一天完成這樁差使。之惠親自捧了去丹茜宮。

素盈正抱著皇孫在沐芳池旁喂魚,宮女就在陽光下將藍緞呈給她看。原本陳舊的緞麵換為新的,色澤更加典雅,金銀繡都重做過,閃閃發亮。花朵大多保留從前模樣,從舊緞上直接移過來。唯獨象征丹茜宮的一朵大花,換了新絲重做一遍,花團錦簇當中格外鮮豔。素盈看了微笑說:“叫針工房的人過來,我有話問。”

針工房首領宮女立即上前。素盈上下打量,笑道:“是你——你不是宋之惠嗎?”

之惠心中一凜,忙垂首回答:“是。”

素盈指著中央那朵大花,問:“為什麼單單重做這一朵?”

之惠說:“這一朵是花中之冠。它若鮮明,群芳便有光彩;它若平平無奇,即便群芳百態千妍,也隻是令人眼花繚亂而已,不堪歎賞。”

素盈看了看她,問:“你讀過書嗎?”

“奴婢小時候在家由父親指點,讀過幾本。”

素盈輕輕挑了挑眉頭,笑問:“在針工房多少年了?”

之惠沒有立刻回答,稍想了想才說:“有一年半。”

“一年就能做到首領宮女?”

之惠又略加思忖,說:“奴婢原是凝華宮的領班宮女。”

聽見這話,素盈與旁邊的崔落花都不禁注目。素盈向崔落花蹙眉:“貞妃是因病仙去,又不像另外幾個犯了錯,為什麼這樣對待她宮裏的人?”

崔落花低頭回答:“從前並未聽說。”

素盈轉向之惠,和藹地吩咐:“你先退下吧。”之惠躬身告退。

崔落花眼角餘光瞥見她去得遠了,提醒素盈說:“娘娘,除了欽妃的流泉宮,各宮的領班宮女們是——”

“我知道。”素盈打斷她的話,“去查查這個人的底細。再給我看看,凝芳宮和玉英宮的領班宮女、首領宮女的下落。”

“如今隻是針工房的首領宮女。”崔落花再次提醒,“最近娘娘好不容易恢複元氣,何必在這種人身上耗費精神呢?”

素盈指著她手中的藍緞,說:“讓元妃衣服變色的是針工房,不是懿靜,也不是她身邊的崔秉儀。皇後的力量,就算能讓乾坤變色,也要靠成千上萬雙手,並非她一雙手打翻幾個人就能做到。”

崔落花訝異不已:素盈自幼不肯將大事交托外人,凡事親力親為,今天竟說出這樣的話。她慎重提醒:“小人之心難測。”

“你看這些魚。”素盈的目光在水麵徘徊,“有些喜歡躲在深處,不為人看見。可是一輩子不向上,和池底的爛泥有什麼區別?我攪動一下,必定會有魚遊上來。不是這條,也會有下一條。”

從那天開始,沒人再叫令柔去喝茶。令柔暗自猜了好多種可能,但沒有機會落實。她不喜歡與人分享心事,因此對自己的結拜姐妹宋之惠隻字不提。

又過了不久,在東宮回京之前,之惠忽然從針工房調到了東宮。令柔得知後如墜雲霧,道賀時試探著問:“針工房與東宮隔了不止一層,姐姐是怎麼得到這調遣的?”

之惠笑道:“東宮裏有位年事已高的女官因病遣出,皇後娘娘推薦了好幾個人接替她,但東宮的女官們並不滿意。我想這是個機會,就毛遂自薦。東宮官署知道我是素庶人同鄉,在宮裏也有年頭,因此有意提攜。”

“原來是托星後的福。姐姐可不要忘了星後的好處。”令柔娓娓地說,“太安素氏待我們幾家,真是恩德深厚。你我這樣的罪人子女,若非星後開恩,何以全生?宮中雖然改朝換代,但感恩之情不可磨滅。”

之惠見她說得動容,也溫言軟語道:“在宮中多年,我才明白一個道理——我們是皇家的奴婢,不是哪一個人的奴婢。星後已經去了,我們還在這裏,就該做自己分內的事。”

令柔勃然變色,提高聲音說:“姐姐不該講這種話!我們受人恩惠,怎能因為恩人已死,就把往日得到的好處全拋到腦後?星後身受誣謗,尚未洗雪,我們怎能忘了?還記得娘娘賜的那十張準條嗎?受人誣陷自身難保時,她仍然記掛我們,要我們逃離此地——星後貴為皇後,大難臨頭仍不忘我等,我們區區賤婢怎能忘恩負義?”

之惠心中長歎,恐怕素庶人並不記得她們這幾人是誰。當時是大崔秉儀一手安排,唯恐她們幾個被人揪出來,又供出不利言辭,才這般慷慨。令柔卻是個死心眼,十張準條到了她手裏,她竟扣住,誓與星後同生共死,令其他九人進退兩難,隻得陪她留下。

她不願姐妹二人從此鬧僵,心平氣和道:“話雖如此,要如何報答?星後是聖上所廢,難道要我們做逆天之事?”

令柔心中早有主意,不慌不忙地說:“依小妹之見,星後之冤,待到東宮即位,自然為她雪清。我們一介宮女,隻能為東宮、東宮妃出些綿薄之力,守得雲開,也不枉太安素氏厚待我們一場。”

她望著之惠,誠懇地說:“姐姐有機會入東宮,正應該向東宮妃表明我們十人的身份。以眼下形勢來看,東宮即位、東宮妃入主丹茜宮隻是早晚的事。如不向她說明,恐怕到時掃宮又要累及你我。”

之惠笑了笑,沒與她繼續詳談。

崔落花得知東宮女官之缺補上,人選卻不是她推薦的任何一個。她知道素盈一直試圖在東宮裏安插耳目,但東宮對中宮嚴防,稍與素盈或東平素氏有瓜葛的人,一概沒有機會。這次崔落花用心篩選了幾個人,但還是落空。她忍住心中的不快向素盈稟報時,為自己辦事不力請罪。

素盈卻輕描淡寫地將此事一語帶過。

崔落花見欽妃在一旁陪著素盈欣賞名畫,不方便對此事提得太多。趁欽妃去取圖卷時,崔落花裝作閑談似的說:“宋之惠毛遂自薦,從針工房一步登天。”

“她的家底好。”素盈欣賞一卷圖畫,心不在焉地說,“她自小入宮,一直深受太安素氏關照,一步步做到凝華宮領班宮女。這回正是適合她的機會。”

崔落花始終不大放心:“有這樣的家底,還能不能對娘娘盡忠呢?”

“在我看來出身忠厚的人,恰是東宮看來最有嫌疑的,怎能使得?再說,信則比她如何?”素盈輕嗤一聲,“白家的兒子,外人看來,我與他合該誓不兩立。可這些想在宮中穩步的人,早已把自己家忘了,我們又何必念念不忘呢?”

“大事托付未經考驗之人,始終是冒險。”

“能勝得毫無懸念的,是戰神。我不是。”素盈卷起畫軸,淡淡地說。

在床上午睡的睿歆這時候忽然醒來,無緣無故地放聲大哭。素盈幾步奔過去把他抱在懷裏,溫柔地哄了又哄:“想見聖上了嗎?我們這就去……”

手捧畫卷的欽妃走過來盯著看,堆起笑容說:“說這孩子不是娘娘所出,任誰聽了都要吃一驚。娘娘與聖上、皇孫在一起,簡直像畫裏的兩夫妻與親生孩兒,令人羨慕。改日一定要請畫師好好地畫出來。”

話裏別有用意,素盈並不接茬。

欽妃仿佛自言自語:“這事情要趕緊才行。過些天,畫裏再添一對年輕夫婦,就不那麼好看了吧?”

連綿秋雨洗淨京城最後一塊屋瓦,最後一條陋巷。看似永不止息的雨絲,在東宮凱旋前夜收得一幹二淨。皓月騰空,霎時間天宇朗朗,星河如夢。樓台陰影中,一盞紅紗燈變得分外耀眼。

一名宮中侍衛遙遙看見這盞紗燈,正想上前查問,紅光卻伴著一聲奇怪的響動驟然消失。他走到燈籠消失處,月亮恰好悠悠地從雲後遊蕩出來,照亮了三麵宮牆——是個死胡同,牆頭露出玉屑宮的一角屋簷。

古老的宮廷流傳著很多神秘流言。其中之一是說,每當皇帝在玉屑宮留宿,追思他的母親,就會有女人的幽靈循著這條舊路前往玉屑宮。據說,那是懷敏皇後的幽靈以為姐姐康豫太後又回到昔日寢宮,前去索命。為了阻擋她的去路,這條路上立起一麵牆。她總是找不到通向玉屑宮的路,在這裏憤憤地低喝一聲才離開。

侍衛打了個哆嗦,疑心自己眼花,搖著頭走了。

牆那邊的玉屑宮一片寂靜,值夜的人已經被支開。潘公公提著紅燈籠,推開宮門,向裏麵輕聲說:“陛下,她來了。”

深泓披衣坐在窗邊,目不斜視地眺望窗外夜空。夜風從窗縫中湧入,他仿若渾然不覺。滿天星輝映在他雙眸中,讓那雙眼睛又充滿靈秀。

女人一進門就察覺熱浪撲麵——玉屑宮裏竟然已經生上爐火。她走上前,輕輕合上窗說:“陛下,小心一冷一熱令禦體違和。”

“芳鸞,”深泓向她一笑,“好久不見。”

芳鸞向他跪拜,真誠地說:“陛下氣色大好,實在令人欣慰。”

偌大的宮廷之中,隻有三個人知道:往玉屑宮而來的並非懷敏皇後的幽靈,而是與皇帝在此會麵的琚夫人。

“讓你帶來的東西呢?”

芳鸞從懷中摸出一個小小的繡囊,遲疑一下才交到深泓手中:“陛下要知道,這東西對陛下目前的健康十分有害。”

深泓捏了捏那個繡囊無所表示,又問:“外麵有什麼特別的事情?你可看到什麼、聽到什麼?”

見他有意引開話題,芳鸞憂心忡忡地看他一眼,不再提繡囊的事,回答道:“近來的大事無非是蘭陵郡王與邕王回京。邕王殿下自小就處事老成,這一次在京中的一舉一動都無可指摘。至於蘭陵郡王,聽聞皇後娘娘已經責令他在府中閉門思過,並沒有什麼動作。”

芳鸞看了看深泓的臉色,輕聲道:“群臣連日對皇後娘娘略有非議,但娘娘襟懷博大,對所有言論一概容忍,令他們漸漸失語。素氏的年輕女子中,能如皇後娘娘這樣的,現今的確少見。”

深泓勾起嘴角,笑容卻不似讚許。芳鸞察覺到其中微妙,問:“陛下是否需要妾更加留心後家的舉動?”

“你看得還不夠仔細。”深泓幽幽地說,“素盈的目光……她以前不會那樣看著我。有什麼地方變了,我有點擔心。”

他的神情讓芳鸞一怔,口齒也含糊起來:“陛、陛下,對皇後娘娘……”

深泓冷冷的目光落在她臉上,芳鸞生生地收回了後半句話,換了話題道:“近來相府中也有不少人來來往往——妾聽到一些不敬的言論。有人在猜,這一次太子回京之後,陛下是否會讓位於他。”

她一說完,深泓的表情與動作皆停滯住,氣氛驟然陷入死寂。芳鸞大氣也不敢出,縱使與他密談已有十餘年經驗,也不曾記得幾時像此刻這麼凝重。

“說這話的有誰?”深泓悠長的語調非同尋常,芳鸞不敢欺瞞,為他數出幾個人。深泓不再說什麼,揮手示意她可以離去。

當芳鸞站起身時,他又問:“芳鸞,如果有人出於好意,要你做一件非常不想做的事,令你對他的為人大失所望……你會怎麼樣?”

芳鸞略一沉吟,回答道:“如果那人是陛下,無論吩咐什麼事,妾一定照辦。”

深泓笑了笑:“不必借機表示忠心——我從來不懷疑你的忠心。給我一個實實在在的答案。”

“這就是妾的真心回答。”芳鸞欠身道,“妾明白陛下如何向別人表示善意,也親眼見過那些自不量力、辜負陛下好意的人是什麼下場。”

深泓嗬地笑了一聲,說:“你也別太高估我對你的寬容,也許有一天,我會為這句話治你的罪。”

“如果妾自不量力,甘願受罰。”芳鸞說完,施禮告退,門口的潘公公還是提著那盞紅紗燈送她。

深泓扶著牆站起身,深深呼吸幾次,邁開腳步挪向床榻。好不容易撐到床邊,他身子一側倒在床上,勉力抱過玉枕,又從懷中摸出芳鸞進獻的繡囊。他的玉枕也是個匣子,打開之後可以放些小東西。深泓把繡囊裏的東西盡數倒進去,那是一粒粒珠子一樣圓潤的果實和幾片新鮮的綠葉。

冬珊瑚……最好不要用到。但世事難料,有備無患。

深泓輕輕地歎了一聲,合上玉枕,把繡囊扔到火爐中燒了,這才仰麵躺在床上,輕輕闔上眼睛。

第二天曙光初降,滿天瑰豔的朝霞鋪散成一片壯麗的圖畫。人們被陰雨煩擾的心情一掃而空,紛紛走出門外,一直迎至遠郊,隻為搶先一睹太子風姿。壯觀的場麵超越了十月初四的天安節——皇帝的生日,仿佛天地人不約而同地偷偷變心,把未來押在名揚西陲的儲君身上,放棄了病榻上奄奄一息、連自己的聖節也無法出席的帝國之主。

這天一早,素盈就被告知皇帝精神不濟,不能主持慶典,請皇後帶百官前去迎接。素盈親自抱著皇孫去玉屑宮,細細問了夫君的病狀,得知他隻是慣常的昏沉乏力又發作,並無大礙,這才放心地帶領僚屬登城門等候東宮。

赤如血色的朝霞映照著素盈青色的盛裝,城下的人偷偷仰望時,詫異於年輕的皇後如此端莊安閑。周圍人謙恭的態度襯托出她嫻雅自如的舉止,她偶爾與身邊的人低語輕顰,從容委婉的神態尤其令人感慨。

“上一次隨駕出獵,有幸窺見聖容,見到的不過是個憂鬱安靜的女人。想不到稍加時日,她就變成風儀出眾的皇後。果然還是素氏的女子生而敏慧。”城下守候的百官中,有人偷偷議論。

“她懷裏抱的是皇孫吧?宮裏傳說皇後疼愛皇孫如同己出,竟是真的。”他們說著,偷眼向城樓上望。皇後正專注地眺望遠處,突地仿佛察覺到有人看她,一低頭直直地回望過來,嚇得那兩個官員慌忙掉頭,一動也不敢動。

素盈等了又等,始終不見大軍的影子。她側後方的宰相琚含玄見狀道:“連日大雨,路上泥濘,大軍需要稍稍整頓軍容才能到聖駕麵前。”

素盈沒有理他,眼睛忽然一亮。遠郊蕩起一線塵埃,隱隱蹄聲如暗潮翻湧,顯然是千軍萬馬漸漸近前。

果然,地平線上一點、兩點……無數點金銀光華躍出,戰士的金盔明甲與刀槍戟槊的寒光交相輝映。經過數日雨裏跋涉,這支大軍的威風絲毫不減,步伐穩健,氣勢昂揚。人群由遠而近地歡呼起來。

他回來了。素盈盯著隊伍最前端那眾望所歸的青年——看不清他的臉,但能看出他身姿傲然,與出征之際的頹喪截然不同。待他到了附近,素盈數了數他身邊的人,發現將領副官的數目比出征時多,顯而易見是他提拔了一批親信。再看最前麵那些年輕的麵孔,與印象當中出征時的軍將頗有出入,其中的奧妙不言自明。

素盈被他們的盔甲晃了眼,輕輕地眯起眼睛,這細微的表情變化讓她忽然變得冷漠。宰相時不時向她掃一眼,看到此時,眼中方有了些微笑意。在他們身後的真寧公主雖然看不見素盈的表情,卻一直左顧右盼,觀察眾人的反應。見他們各懷鬼胎,她眉宇間輕輕動了動,仿佛冷笑——這又被角落裏的崔落花盡收眼底。

城下的人歡聲雷動,城上的人寶相莊嚴,個個無言,旁人隻道皇家威儀自與小民不同。

不登城上,一生也不會明白他們在想什麼。

這是素盈第一次主持迎軍儀,但習慣了許多禮儀之後,哪怕是初次實踐,她的一舉一動也無可挑剔。她代替皇帝犒賞三軍,又下令於宮中賜統帥盛宴,舉手投足之間神態自若。

軍隊的統帥睿洵在城下接旨謝恩時,素盈近看他的臉,思緒稍微亂了。數月之前那位白皙文雅的儲君不翼而飛。眼前的年輕人,皮膚曬得黝黑,麵容中透出堅毅,神態更加令人難以捉摸……他好像根本沒有注意素盈懷裏抱著他的獨子。從他身上,素盈找不到她認識的東宮。

那個看著宮廷、看著她而流露出傷感和惋惜,目光中隱約藏著疑心和憂慮的東宮太子,到哪兒去了呢?

她心有所動,目光不由得飄開,往千軍萬馬中尋找,這次細看才真正吃了一驚。方才沒發覺有位馬上將軍是女將,此時才看到竟是東宮妃素璃。表情與氣質,和素盈印象中的東宮妃判若兩人。她持槍立馬於大軍之前,灼灼目光盯著素盈,猶如挾著千軍萬馬的氣勢直逼城樓,竟讓素盈一見之下心生寒意。

“娘娘,是移駕回宮的時候了。”琚含玄帶著笑意從旁提醒,素盈這才發覺自己抱著皇孫的手已經被城上的風吹涼了。

再見東宮時,素盈已換了朝裝,向臥榻上的帝王稟報儀式經過。睿洵得到宣召,輕手輕腳地走進來,向皇帝獻上西國降書和西征功勞簿。

皇帝沒有立即看,招手把他喚到床前,微笑著一邊打量一邊說:“曬黑了,像個戰士了。”

素盈見他欣喜之中有了精神,也在一旁陪著高興。她在床邊的腳榻上跪坐,睿洵就跪在她麵前尺許之處。素盈又看了東宮幾眼,仍然覺得他不隻是外表,連言談舉止都仿佛換了一個人似的。

素盈不喜歡改變,更不喜歡意料之外的改變。眼見東宮如此,她心中忽然生出難言的預感,讓她惴惴不安。

皇帝和藹地問了東宮數月來的情形,眼看要言歸正傳談到軍情。素盈不能參與議論,便告退出來。玉屑宮外早有宮娥等候,小聲向她稟報:“東宮妃拜見娘娘,正在丹茜宮等候。”

素盈早知此事在所難免,但素璃竟一刻不歇就來要兒子,到底是母子親情不比尋常。她一邊暗自唏噓一邊回到丹茜宮,見東宮妃素璃早與一群乳娘、宮女在宮門外佇立多時。素盈向她笑笑,先領著宮娥走入宮中坐定了,再頷首傳她進來。素璃這才屏息斂容,入宮拜見。

兩人依慣例寒暄幾番,素盈微笑讚道:“到底是上過戰場的人,經曆過大事,態度舉止都不一樣了。”

東宮妃含蓄地笑著,垂首謝道:“說到這事,妾一定要向娘娘告個罪。妾以前不懂聖上與娘娘苦心,也曾暗生不滿。這一次親自上了戰場,見識到很多與宮中不同的人事,領悟很多。若不是聖上與娘娘成全,妾恐怕一世也學不來那些宮廷之外的東西。”

她一仰頭,素盈就對上了那雙漆黑的眼眸——仿佛晶亮的炭,看似堅如頑石巋然不動,卻隱含著一點即燃、燒盡萬物的能量。

素盈輕輕地挑了挑眉,腦海裏浮現出一個少女——穿著胭脂紅的裙子,裙上繡滿了曙紅色花蔓,她伶俐地在皇帝與東宮之間插話,讓他們之間的言談活躍起來。每當她一笑一動,那些花就隨之歡騰。她總是很會接別人的話題,不論是稱讚還是揶揄——是眼前這人曾經的模樣嗎?

素盈暗歎她比以前沉穩得多,脫口道:“戰場到底是個什麼樣的地方?”

素璃眨了眨眼睛,坦然笑道:“這得親眼見過才知道。”

這時,宮女抱來皇孫。素盈莞爾道:“完璧歸趙。”

東宮妃一直笑意盈盈,此刻見了兒子才真情流露,從宮女臂彎裏接過睿歆,眼中幾乎垂下淚來,動容地喚了一聲:“阿壽!”

睿歆聽見他小名,立刻轉著一雙大眼睛看素璃,又見她髻上的花好玩,伸手去抓。東宮妃含淚微笑,騰出一隻手把頭上的花兒都除下來,柔聲說:“給,都拿去!”

睿歆一下得了許多玩意兒,專注地擺弄起來。

“皇孫前天說了第一個字。那時下著雨,我正抱他在廊下玩,他看著陰雲密布的天,忽然就說了。”素盈絮絮地說,“好稀奇的孩子,叫出來的第一個字不是爹娘,而是‘天’。聖上知道後高興極了,誇他‘果真是天潢貴胄,與眾不同’。”

她說話時,雙眼一直盯緊那孩子,歎道:“阿壽這就該學著說話了,東宮裏的人要仔細教他逗他,有什麼喜訊就向聖上稟報。”

素璃聽著這些被她錯過的事,沒有作聲,隻是緊緊把兒子抱在懷裏,向素盈謝過看顧之恩就要拜別。素盈望著皇孫在東宮妃懷裏玩鬧,臉上早已變成苦笑,這時見她轉身抱著睿歆就要走,硬生生地坐定沒有動。

睿歆一向膽大不認生,平日也被許多宮女抱著到處走動,早已習慣。但是今日這個懷抱自己的女人走得特別快,熟悉的紅牆金瓦從她肩頭飛快地消失,睿歆忍不住驚慌起來,鬆手把金花扔到地上,攀著她的肩頭回望丹茜宮,終於發現他離那裏越來越遠,於是哇的一聲大哭起來。

素璃見他伸出雙臂去抓身後那座宮殿,把他抱得更加緊。這一下惹惱了睿歆,他在母親懷裏哭得更凶,又踢又打。素璃險些抱不住他,垂淚連聲喚道:“阿壽,不哭,不哭!”

可任憑她怎麼哄,睿歆隻是一個勁地號啕大哭。素璃幾乎束手無策,聽到身後有人喊了一聲:“阿壽!”她回頭一看,是素盈從丹茜宮追了過來。

這二字自素盈口中說出來,宛如神咒,睿歆立刻止住放肆的哭聲,抽抽搭搭地向她伸出雙手。素盈正欲抱他,素璃卻旋身閃開。

素盈藏了眼中的關切,平心靜氣地說:“突然抱他走,難免讓他害怕。不如等他睡熟了再帶他走。”

素璃勉強笑道:“待他醒來,會與現在有什麼不同?清醒地學學分離,也好。小孩子,不哭不鬧是長不大的。”

素盈見她態度如此堅決,不好堅持,怔怔地看她抱著睿歆毅然遠去。睿歆又開始哭,但他的母親卻不為所動,越走越快。

深泓慢悠悠地翻閱功勞簿,臉上的笑意不知是在延續剛才見到兒子的歡悅,還是又有新的發現。他看了看坐在一旁的東宮,不慌不忙地問:“簿上第一等功勞的白信端,是榮安那位愛婿的弟弟?”

東宮沉著回答:“正是。”

深泓合上功勞簿望著兒子,說:“關於此人,你有什麼看法?”

“汗馬功勞,足可封爵。”

“哦?”

東宮聽父親的口氣別有用意,問道:“父皇是否聽到不利謠言,對此人有先入為主的成見?”

深泓輕輕一笑:“那是我的事,你隻管說你的看法。”

東宮想了想,凜然道:“兒臣聽說,父皇前些日子親審蘭陵郡王。父皇英明,當然知道蘭陵郡王對白家成見極深,他對白家的指責,若無實證,實在不可信。”

他見父親默然,又道:“蘭陵郡王曾在兒臣麵前指控白將軍有罪,但並無證據可以佐其控告。此後兒臣眼觀耳聞,白將軍並沒有些微差錯。他衝鋒陷陣,勇敢殺敵,實在堪當首功。兒臣以為,蘭陵郡王慘敗,意圖推卸責任,以白將軍為其頂罪,才是事情真相。”

“二郎,你好像忘了,天下人人都知道你對蘭陵郡王也有成見。”深泓笑看著兒子,看他如何應對。

睿洵避開這個話題,仍執意道:“父皇如果知道白將軍在陣前的事跡……”

“每個人都有他們的故事。帝王要做的不是聽故事,然後獎賞自己喜歡的,而是判斷誰的故事更有價值、更可信。”深泓拍拍兒子的肩膀,說,“白信端的故事還不值一個爵位。既然你覺得他的故事可以在功勞簿上列第一等,我也不能無視統帥的看法,賞他金銀就是了。”

“父皇!”睿洵還想為親信爭辯,卻見父親突然按住胸口,麵露痛楚之色。

“父皇!”他慌得叫了一聲,立刻要喚太醫,卻被父親攔住。

“沒事了——就那麼一刹的難受,不要大驚小怪。”深泓重重地喘了幾口氣,扶著兒子的肩膀撐起身,又語重心長地說,“二郎,你心裏覺得,我偏袒皇後家,已經昏了頭,對吧?”

他不讓兒子反駁,擺了擺手道:“可是這個天下終歸要交給你。眼光放長遠,忘了那些不值得計較的小恩小怨。我這一朝一代的事,自有我來解決。”

睿洵惙惙道:“兒臣無能,不能有番作為,助父皇整頓朝綱。”

“作為?”仰麵望天的深泓哼了一聲,“我曾祖以為,開疆辟土是帝王的作為。為此,三十萬男兒血戰南疆,奪來巴掌大一塊地方,又有十萬兒郎為守那地方前仆後繼,但最終還是被南國奪了回去。他和南國的皇帝足可以因這些戰爭名震史籍,他也常常以此自滿,覺得一生不虛。”

這些事情睿洵耳熟能詳,不知父親此刻說來有何用意,凝神恭敬地聽著。

深泓又說:“我祖父把整肅吏治、明刑弼教當作自己的作為,可惜盛世僅他一代。繼承帝位的人不僅沒能延續盛世,還把宮廷弄得一塌糊塗,嬪妃內鬥、皇儲逢殃——這人是我的父親。我年輕的時候就打定主意,一定要挑選一個對的人,把這副重擔交給他……那將是我一生最大的作為。絕不要讓我看到,我挑選的人,隻是一個把權鬥當成‘作為’的人。”

他話中已明示日後的皇位歸屬,說到此處又喘息起來。睿洵聽得心神激動,見他神情痛楚,忍不住落下眼淚:“父皇,兒臣這就喚太醫。”

深泓搖頭,又接著說道:“朝中能助你的武將,我已將他們歸入你旗下。文臣當中有三個人,與宰相久不相協。宰相不把他們放在眼裏,不過是見我不重用他們。他們的能力才華不及宰相,但也屬難得的人。我把這機會留給你——你對他們親厚,他們必然赤誠相報知遇之恩,日後對你大有好處。”

睿洵忙真心誠意地說:“父皇禦體如此,兒臣隻願侍奉湯藥,無心其他。父皇早日康複才是國家之福。”

深泓看著兒子微笑,握住他的手道:“二郎,我以前從來沒有告訴你,我與你的祖父之間十分淡漠。他並不喜歡我,也不了解我。有一天,他的密使送來遺詔,傳位給我。直到那時,我仍然摸不清他的想法,而且再也沒機會了解他是一個什麼樣的人。我一直避免與自己的兒子之間,變成我與他那樣。”

“父皇一直為兒臣著想,兒臣明白。”

“可是自從那件事之後,我們父子就沒這樣說過話。”

睿洵知道父親說的是將母後廢為庶人的事,心裏又翻起一股情緒,連忙用一個尷尬的垂首掩飾。深泓已看明白他對素若星之事仍然耿耿於懷,於是歎了口氣,揮手道:“現在,去把太醫叫來吧。”

睿洵起身要走,深泓又想起什麼,忽然說:“二郎,既然人已回來宮廷,腦子也該回來了。在戰場上,大可以放手廝殺,手刃敵人。但在這裏,我們不用那種方式殺敵。”

深泓嚴峻的神情中蕩開一絲微笑,繼續說:“在這裏,能殺敵的,隻有敵人自己犯下的錯——等待,不是更簡單嗎?當然了,我們也得記住,自己可別犯錯。”

他的目光那麼冷靜,睿洵忍不住哆嗦了一下,心裏忽然有個聲音喊:“他知道了!他知道那件事!不然,為什麼提到忘記?為什麼提起母親?為什麼提到殺人?為什麼提到犯錯?”

他的神情一刹間變得複雜,剛才看起來不堪一擊的父親,這時在他眼中又變得深不可測。幸而父親已闔上眼睛養神,他一邊腳步匆匆地奔出宮外,一邊喊著“太醫”,掩蓋了紛亂的心緒。

在他身後,深泓睜開眼睛搖了搖頭——不是洵。但他知道是誰幹的。沒有能力離開父親自立的孩子,會盼望父親不要離開他。太子正是這種人,卻有太多人高估了太子的能力。

深泓輕輕哼了一聲。

妄想與他爭天的人,他會一個一個找出來的。作為這一朝一代的事,由他來解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