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一年天下(全三冊)》(9)
東宮太子榮歸,外朝內宮的有些人以為辭舊迎新之機近在眼前,孰料,天心難測。皇帝已經病得寸步難離玉屑宮,明明無力覽政,卻毫無放權之意。他不僅沒有表露出眾人期待的讓太子監國的意向,甚至在十月十五的小春祭典,寧可空置帝席也不交給東宮代行。
局麵進入最為膠著的階段。
一些大臣有心勸皇帝讓東宮接手國政,卻又不敢貿然提出。萬一觸及逆鱗,擔上一個勸進的罪名非同小可。那些在皇帝麵前說話有分量的人,譬如宰相,恰恰又是絕對不會提出這種建議的人。再如年輕的皇後,在皇帝跟前出的點子也是擲地有聲。坊間傳聞,皇帝對她厚愛有加,朝有所願,暮已成真。沒見皇後得到離譜的好處,無非是她因不育而自卑,不在皇帝麵前提些非分的要求。可她正是第二個絕不盼望東宮掌權的人。
形勢如此,那些以為改朝換代指日可待的人難免陷入沮喪。渡過興奮期,朝政又是日複一日,陷入輪回,東宮身上閃耀的那些新氣象,仿佛也不是那麼耀眼了。
東宮固然還是未來的皇帝,但這個“未來”的實現似乎還要經曆一番波折,誰也不好說,一切取決於皇帝的病情。偏偏他的病情玄之又玄,有心的大臣用盡手段,仍不得而知,即便是宮中醫官和宮人願意相告,也說不出“三長兩短”四字。沒準上天垂跡,龍體康複,東宮即位就此遙遙無期呢。一切都是未知數。
為那叵測的前途,大小官員中,有不少與東宮車馬往來,但也不敢十分招搖,以免事有翻覆,反遭橫禍。
“人情冷暖,本就是如此。你說能有什麼橫禍?”馮氏一邊聽丈夫分析,一邊繡花。
李懷英笑說:“東宮無獨立之能,宰相非柱石之倚,皇後有育儲之心。這其中的變數還大得很。”
馮氏閑閑地笑道:“好端端的東宮太子放在那裏,就算皇後再生一個皇子,也沒有撇開一個偉岸青年去立一個嬰孩的道理。”
“你們這些婦人難免這樣想。”李懷英連連搖頭,“試問,對宰相而言,繈褓中的嬰孩和一個偉岸青年,哪個看起來更聽話呢?”
馮氏斜看他一眼,微哂道:“我是小婦人之見,你是大丈夫之識。可你這些高瞻遠矚的見解,也隻能對著我這個婦人抖一抖。”
她想起來又不由得歎息:“你說公主一定會再來,結果至今也沒有再會。公主那樣賞識你的學問,我還以為這次總算遇到貴人,看來是我癡心妄想了。”凝神繡了幾針,又飄忽地說,“本來嘛,公主又非皇子,女扮男裝跑來書院,多半是小孩子貪玩,並非追求造詣。”
“若是皇子,像她那樣回到宮中大發議論,恐怕我們早沒有這樣的悠閑了。”李懷英飲罷清茶,展卷讀書。
馮氏不敢擾他,心裏憋著話,直到他放下書本才忙說:“我這個小婦人還有一事不明。就算皇後想要生個皇子,也是人之常情,你何必說得那樣凶險?就算日後真立了一個稚童,隻要是聖心所屬的皇家血脈,又有什麼關係?你一臉匹夫有責的樣子,我倒不明白了。”
李懷英靜靜地抿嘴一笑,並不答她。
馮氏討個沒趣,哼一聲不再與他討論,轉身向他的杯中續水,忽然想到有一事一直伺機與他商量,今日正是良機,於是她又說:“這個月東洛郡王連著邀請了四五次,你怎麼愛理不理?難道你當自己是諸葛孔明,要人家親自三顧茅廬?”
“郡王是後族。”李懷英喝著茶,口氣疏落。
馮氏笑道:“後族怎麼了?我們這個國家,自古以來就是睿素兩姓共有天下。無論投效皇家還是後族,都是一樣的報效國家。”
“又說胡話。天無二日。”
“天無二日,所以秀王那樣的叛亂者必須剪除。但日月同天,誰當皇帝也不能拋開素氏。”
李懷英半晌還沒有看進去一行書,聽了馮氏的話,更加不耐煩起來:“婦人之見。”
馮氏頓了頓,說:“我這個婦人再發一個愚見——公主雖然可親可愛,但黃鶴一去,雲音杳杳。而且,在我們看來,公主稀罕得很,在公主看來,世上稀罕的人才卻未必隻有一個李懷英。萬一是我們白日做夢,平白錯過了東洛郡王一番好意,豈不可惜?”
李懷英站起身,緩緩在書房裏走了幾步,說:“東洛郡王的為人,我也很欽佩。身為一等一的貴族而無門第偏見,十分難得。”
話沒講完,書院一個老倌來到房門外,說是東洛郡王送來請柬。李懷英整理衣冠出去,見對方的言辭較前幾次更為懇切,稍加沉吟,接下請柬。馮氏見丈夫終於願意登門,笑道:“是對是錯,總要邁一步才知道。”
真寧並沒有把李懷英拋到腦後。這天她稟明父親,便轉到東宮,找半天才發現哥哥在一處僻靜園裏望天。真寧笑嘻嘻地跑過去,拉住他的衣袖,問:“皇兄怎麼這樣閑?”
睿洵苦笑道:“我能有多少事情做?”
兄妹二人一邊閑話一邊往書房走。睿洵神情仍有些蕭索,迎麵遇到東宮妃與抱著睿歆的宮女走來。見兒子哭得撕心裂肺,睿洵蹙眉斥道:“怎麼哭成這樣?”
乳母、宮女連忙又是哄又是逗,小娃卻毫不領情,更加扯著喉嚨哭起來。睿洵見了連連搖頭:“一點兒也不像我。”
真寧也上去哄,但小娃根本不將她的幾句軟語放在眼裏。睿洵心情原就不好,此時沉下臉,一甩袖子先走了。東宮妃見狀,臉色立刻有些改變。一群宮女各個不敢作聲,睿歆號啕大哭,更顯得淒厲。
真寧暗自吐吐舌頭,代東宮妃訓斥那些宮女道:“連個孩子也不會哄,要你們做什麼?”
東宮妃冷笑道:“今日才覺得這兩父子像得很呢!”說罷昂首而去。
真寧聽她的話蹊蹺,忙向宮女詢問始末。
原來東宮側妃自從夏天回家,至今仍在娘家待產。東宮妃覺得皇家血脈不宜在宮外生產,免得別有用心之人偷龍轉鳳,於是去丹茜宮請旨,將側妃接回。皇後特意交代要見皇孫,東宮妃便一道帶了過去。怎料皇孫在丹茜宮喜笑顏開,一出丹茜宮就大哭大鬧,仿佛生離死別似的。
真寧聽了暗暗動怒,臉上卻笑嘻嘻,輕輕捏住皇孫的臉頰,柔聲道:“這糊塗孩子,在丹茜宮住了幾天,該不會錯認了娘吧?”
“公主,不可!”乳母與宮女們驚得大聲阻攔,真寧卻笑眯眯地捏住皇孫的臉頰不放。皇孫被她掐疼,想放聲大哭,可咧不開嘴,驚嚇中竟止住啼哭,惶恐地看著真寧。真寧由始至終滿臉堆笑,像是與孩童玩鬧,皇孫的臉頰卻被她掐出一個紅印,旁邊宮女見了忍不住在心中叫苦。
真寧滿不在乎地拍著睿歆的臉,說:“不哭了?這才乖。不要以為投對胎就萬事大吉,以為怎樣胡鬧也沒人管你。你倒是看看,我們這群人,哪個不需要討爹娘歡心?”說完追著她哥哥去了書房。
睿洵正坐在書案旁,托腮凝望案頭清供。房中寂寂,閑雜人已被他斥退。真寧細細審視,發現他正盯著香爐出神。
她走過去,捧起香爐在他眼前繞:“在外麵看過天,又在書房裏發呆……原來皇兄的眼睛還會轉。”
睿洵笑著奪下香爐放好,真寧這才注意到,八寶香爐頂上有一顆琥珀核桃,栩栩如生,除此之外也沒什麼特別。她記得哥哥從不喜歡香、煙之類,不知在桌上擺個沒用的家夥有何玄機。她沒有興趣多問,笑著說:“皇兄為何愁眉不展?讓我猜猜,是不是因為國人隻知有宰相,不知有儲君?”
她刻意賣弄從書院學來的那一套,睿洵聽了神色一凜,瞪了妹妹一眼。真寧依舊嬉皮笑臉:“皇兄不要急著讓我住嘴,我隻有一句話——我擅作主張,幫皇兄物色了一個難得的人才,此人雖然今日鬱鬱不得誌,但日後對皇兄一定大有裨益。”
睿洵失笑道:“宮中有你認識而我不知的人才嗎?”
“此人並非宮人,是明德書院的一名塾師,姓李名懷英。”真寧信心十足地說,“他見識卓爾不群,抱負遠大,膽量過人,實在值得一交。”
睿洵聽得認真,末了若有所思地向真寧笑道:“我問你,這個塾師多大年紀?”
真寧怔了怔,道:“約莫二十出頭。”
“其人是風姿瀟灑,還是文質彬彬,還是二者兼有?”
真寧微微側目,回答道:“應該是書卷氣中有豪情。”
睿洵站起身,輕輕地拍了拍妹妹的肩膀,說:“你自幼長在宮中,識人太少。但凡年輕書生,或多或少都有些自命不凡。論談吐,他們的確能天高海闊地暢談;論見識,他們也確實能把大事小事說得頭頭是道。這種書生,世上太多了,國家也不曾少用。可一旦他們懂得朝廷的真相,不出三年,就會變成如今滿朝站立的那些人,再也不提昔日的誇誇其談。”
真寧被他說得無趣,漲紅了臉道:“這個人真的與眾不同。”
睿洵正色問:“你屬意於他?”
“沒有的事!皇兄扯到哪裏去了?”真寧急了,“好心助你物色幫手,反被你取笑——把我當作什麼人了!”
她慌張轉身時撞了書案,那香爐沒有放穩,喀啷一聲摔在地上。睿洵沒有立刻去拾,眼底神色卻泄露了關心。真寧將香爐撿起來,發現頂上的琥珀有道裂痕。
“糟糕!摔碎了。”
“不關你的事,以前就摔碎了。”睿洵淡淡地說。
真寧更加好奇他為何留著一個破玩意兒,但見他故作無所謂,又不方便問。
睿洵神情和緩,撫摸著那顆琥珀核桃向妹妹說:“年少時遇人太少,偶然碰到一個,耳目一新,難免念念不忘,但終歸道不同。”
真寧頓腳急道:“我可沒有皇兄這般情懷!你會錯意,也錯得太離譜。”
睿洵笑道:“眼看就要為你擇婿,不要再做那些讓人會錯意的事了。”
真寧薦人不成,難免有些羞惱。想起哥哥說她對李懷英別有心思,她實在不服氣,盡力要顯得自己不含私情,索性把書院的事情暫拋腦後,自此在宮中十分難得地安分起來,每日隨崔落花讀些列女的傳記典故。
終於有一天,她不耐煩了,扔掉書說:“什麼‘非溫柔無以成其仁,非貞烈無以顯其義’!難道‘仁義’像衣服一樣分男女?帝紀、忠臣列傳字字激昂,幸臣、奸佞行跡字字切齒,都能引人深思,唯獨列女傳記字字可憐,要我學什麼?活不成那個倒黴樣子,便與仁義無緣了?”
“殿下!”崔落花厲聲喝止。
真寧置若罔聞,反問:“難道你們也是這樣教育素氏的?”
崔落花沉下臉說:“素氏如月在天,並非尋常婦人。”
真寧嗤笑一聲,不以為然:“隻有你們還信這話。”
“殿下!”
真寧故意氣她,說:“既然大家都知道我平日常跑出宮去,那不妨告訴你一些我在外麵聽見的話——外戚幹政,沒有不亡國的。”
“殿下慎言!”
“亡了國的那個,還隻有一家外戚而已,我們這裏卻有七家!不管皇後出自哪一家,另外六家不過是稍遜一籌,仍舊是耀武揚威的皇家貴戚,沒準下一輪就到自己家。”
“殿下請勿妄議祖宗製度。”崔落花臉色鐵青,“先人自有智慧。”
“先人顧念追隨之功,給素氏一點好臉色罷了,哪裏想到變成今日的局麵?”
崔落花生硬地問:“殿下覺得,自己以後會變成什麼樣的人?能夠像皇子一樣封王,位列朝班,暢談國政嗎?”
真寧愣了愣。
崔落花說:“殿下以後會成為素氏的妻子、素氏的母親。你的丈夫兒女仍然能夠躋身朝堂、入主後宮,你仍然是朝政的一部分。皇家子孫,無論男女,都可以用這種方式參與國家大事——隻要你們願意。皇家先人豈會僅僅為了厚待素氏,就考慮出這樣一種奇特的辦法!殿下未詳知原委,就先攻訐批判,倘若這是大崔秉儀昔日的教導,那真該收回她的旌表!”
“算了吧,你心裏罵的根本不是你姐姐。”真寧冷笑說,“這種把戲,我從生下來睜開眼睛就一直在看,你以為我看不懂嗎?是我根本不想學。崔秉儀,若有機會,你應該去看看別人都在教學生什麼——關於國家,關於這世間。聖人之說寫在同一本書裏,為什麼別人能讀出那麼明亮的道理?素氏把孩子交給你們,真是可憐。”
“請問殿下,那些字字可憐的列女傳記是素氏所寫,還是崔氏所寫?”崔落花不疾不徐地發問。
真寧一時語塞。
崔落花將話題淡淡地一轉:“那位李先生,好像是幼年隨父親從南邊過來的?他父親無法在南邊施展抱負,萬裏迢迢前來。國家惜才授官,他們卻想把這裏變成南方?”
真寧慌道:“這和他有什麼關係?不要亂扯!”從此壓下這些話不敢再提。
消停沒幾天,她實在無趣得很,這才懊悔不該在氣急時惹惱皇後。
一天,宮中新入冬筍,禦廚烹出筍尖魚湯給諸宮驅寒,丹茜宮卻將魚湯下賜給剛剛回宮待產的東宮側妃。真寧靈機一動,帶著自己那一份敬呈皇後。
素盈見來了這麼一個稀客,不知公主搞什麼名堂。她平常從沒有喜極怒極的神色,這時候還是平平淡淡地接待真寧。
真寧看不出她的情緒,恭恭敬敬地獻上一碗熱湯,說:“自從父皇臥病,娘娘數月來一直操勞,現在又為東宮側妃操心,事無巨細,樣樣周到,令人佩服。想起我前陣子胡鬧,給娘娘忙中添亂,實在汗顏。今日借花獻佛,萬望娘娘不計前嫌,受我一拜。”說著盈盈拜倒,將托盤高舉過眉。
素盈口中笑道:“何必說得這樣嚴重!”手上卻沒接,命宮女端到一旁,問起真寧近來做什麼、玩什麼。
真寧說:“平日沒別的事情,閑了就隨崔秉儀讀書,近來也讀出些趣味。”
她偷眼瞥見素盈背後倚著厚實的靠枕,忽然心生疑問,但麵上仍堆滿笑容,勸道:“娘娘不嚐嚐這魚湯嗎?過些日子就冰封山河了,破冰取來的魚,無論香味肉質都與此不同。”
素盈安然回答:“近來胃口不適,常常覺得魚腥難耐。”
真寧暗驚,聲音卻更加誠摯:“娘娘定是累日操勞,才會身體不適,可千萬不要硬撐,免得積勞成疾。”
素盈誇她懂得體貼,說是多讀些書果然有長進。
真寧順勢又說:“那日惱羞成怒,頂撞了東洛郡王,事後想想,我也覺得言行過分。恰好父皇又賞了一副好馬鞍,我不怎麼用得上,想親自送給郡王,一來向郡王謝罪,二來探望鳳燁姐姐。”
“郡王怎麼會與公主計較呢?”素盈笑道,“聖上賜那馬鞍,自然有派上用場的時候,可別胡亂送人。不過,公主有心探望鳳燁公主,正好代我問候。早去早回。”
真寧歡喜地告退。素盈扭頭,笑看著崔落花問:“崔秉儀,你平日教公主什麼?”
崔落花恭謹地答道:“無非是列女傳,還有《女則》《女誡》《女孝經》之類。”
素盈冷笑著點頭:“秉儀還記得吧?讓你去教她,是要你對她嚴加管束,可不是要你教出一個素氏來。”
崔落花連忙諾諾稱“是”。素盈又向等在一旁的宦官道:“後天我代聖上去南郊觀鷹,公主與我同行。”
皇家要將公主嫁出去,不外乎這幾種手段。試鷹會上物色合適的少年,親賜一個與真寧成對的馬鞍。沒有入眼的,就等冬天到了,換一撥少年去鉤魚。素盈向來對這些事情沒太多興致,隻是這一回不得不抓緊——下回若是換了睿洵主持,不知道會讓誰稱心如意。
鳳燁很久沒見小妹,聽說真寧駕臨,心中歡喜。等了半天,卻等來一個半大不小的少年。待那明眸皓齒的少年走近,鳳燁不由得吃驚:“你怎麼打扮成這副樣子?”
“這樣方便。”穿男裝的真寧也不多禮,徑直向半坐半臥的姐姐身邊湊,嘴裏嘟囔,“到處冷得像冬天,隻有姐姐這裏還是春天。”
鳳燁憐愛地挽住她打量,說:“看哪裏都像長大了,心裏卻還是小孩子。喬裝去書院是怎麼回事?”
真寧嬉皮笑臉地說:“他們講的東西有意思。”
鳳燁皺眉說:“有沒有意思,和你有什麼關係?那是學子們讀書的地方,你這一鬧,好像女子可以去窺簾擇婿似的,讓他們以後怎麼靜心讀書?”
“我又沒有從中擇婿。”真寧若無其事地說,“人家都說,皇帝除了素氏,不知道天下女子有別的姓氏,雖是玩笑話,但也有道理——若沒有去那書院,我便不知道天底下還有像樣的人。”
鳳燁笑道:“口無遮攔!你見過的人哪個不像話?”
“我們見過的這些兩姓子弟,別說心裏了,哪個嘴裏有國家呢?天下的事,他們想都不肯多想,更怕說出一句半句惹惱別人,寧可腦中空空、坐享其成。”真寧從旁邊的桌上拿水晶荸薺,一邊吃一邊冷笑,“我們不過是張‘富貴符’,他們費盡心機搶一張,放在家裏能保二三代人的榮華富貴。過幾天,我就要請大家看一場這種熱鬧。”
鳳燁邊聽邊搖頭,淡淡地說:“那你說,在書院那些人的眼裏,我們這些不學無術的皇子龍孫又是什麼呢?是做官的通行符。郡王前些日子結識了一個,就在你去的那書院。我問他說些什麼——盡是些不切實際的東西,相比之下,上天摘幾顆星星更容易。我和郡王說,專挑別人沒講過的新鮮話,不過是因為人盡皆知的事情用不著他們說,奇談怪論才能顯出見地。郡王不以為然,這就要薦他去做官了。”
真寧越嚼越慢,最終全無聲息,半晌才屏住氣問:“明德書院的?哪一個?”
“叫作李懷英,小時候隨父親從南邊投過來的。”鳳燁眼角餘光勾勒出妹妹愈發僵硬的側臉,慢悠悠地說,“他對南邊的製度當然也不滿意。普天之下,沒一個他能看入眼的地方。南北雜糅,拚拚湊湊,弄出一套神仙方,說能讓我們這個垂垂老矣的國家返老還童。”
真寧緊繃著蒼白的麵孔,聽得一動不動。鳳燁說話累了,靠在枕頭上長籲口氣:“今天,郡王要帶他的弟弟們一起去見這個人,這會兒都在平王那邊。過幾天有合適的機會,郡王準備向皇後推薦。倘若皇後看得起他,官位唾手可得。讀書圖什麼呢?不就是這一天?”
真寧坐不住了,正想如何告辭,侍女悄悄走進來,在鳳燁耳邊輕聲緩語。因為房中安靜,真寧依稀聽見說是有人來拜見。
鳳燁微笑說:“快請進來。”
不顧妹妹就在旁邊,來客應該不是外人,但真寧並不認識宮外的人。真寧有些詫異:“榮安姐姐也來了?”
“不是。她生完孩子才幾天,哪兒能這麼快到處跑?”鳳燁說話時,神情不免有些寥落。
侍女引入一位美貌婦人,真寧多看了幾眼——那婦人年紀與素若星差不多,美貌在一身淺色衣裝的映襯下,更顯出清幽脫俗。真寧自幼所見的宮中妃嬪,本就是素氏七家當中精挑細選的佼佼者,素若星更是世人口中的傾國絕色,但這婦人一走進來,原本昏昏然如同春末的室內頓時像是開了一扇窗,放入清風明月,令人神清氣爽。
婦人上前向兩位公主行禮。
鳳燁笑說:“這是平王的七夫人白氏。”說著招手要白氏到身邊。
真寧目不轉睛地看那美婦由遠及近,找不出一點瑕疵。
白氏握住鳳燁的手問:“好些了?”聲音卻不像外表那麼嫻雅,像竹子,看似鮮翠欲滴,卻很堅硬。
鳳燁笑答:“你送來的那湯,喝著很舒服。連喝這些天,說話有氣力多了,今天說這麼久,也不覺得累。”
白氏柔聲說:“慢慢總能養過來。但是以後別冒險,不值得。”
鳳燁眉目之間又出現愁苦,搖頭說:“想做的事做不到,每天活著,麵對一個殘次的自己,又值得什麼?”
“人生本來就不能事事如意,接受失敗也沒那麼難。”
“你能嗎?”
鳳燁問出這個問題,真寧發現白氏的麵孔有微妙的變化,很難說是悲傷還是抗拒。
“我不知道。”她說著,從侍女手中接過一隻小湯碗。裏麵除了微微發紅的清湯,什麼也沒有。
鳳燁趁熱全喝了,眼角掃過妹妹,忽然問:“那位李先生還在平王府裏?說些什麼?”
白氏漠然微笑:“那些東西若能行得通,秀王的國家早就二十歲了。”
真寧心中一驚,想起她姓白。一定是被改姓的清河郡公的親戚。她忽然心血來潮,問:“秀王的國家為什麼行不通呢?”
白氏這時候終於抬起眼,看了看公主。
“真寧!”鳳燁責備,“怎麼能問這種事?!”
“為什麼不能問?父皇從不避諱,是下麵的人自己嚇自己,一個字也不敢提。”真寧滿不在乎地說,“我聽說,秀王當年要建立一個不分兩姓、小姓的國家,雖然叛逆當誅,但有那麼多人追隨,說明是有那麼多人認可他的想法。平叛二十年來,國家未發生一絲一毫的變化。為什麼故意無視呢?”
鳳燁立刻揮手製止:“不要在我這裏說這些。”真寧扁了扁嘴。
白氏起身告辭,真寧也趁機說:“看到姐姐好轉,我也安心了,該回宮去稟報皇後了。”
“等一等。”鳳燁讓人送白氏出去,轉向妹妹,說,“這裏是我的家,也是東洛郡王的家。郡王是我的駙馬,也是皇後的兄長。你牢牢記住,否則就別來了。”
真寧不禁咂舌:“因為是你的家,我才敢在這裏說話。難不成你自己也不敢嗎?”
“真寧!”鳳燁注視小公主說這番話時的每個表情,說,“國家變了,很早以前就變了。到今天,也一直在變。但有些東西沒變過——想你不該想的事,說你不該說的話,會惹來災禍。”
“那你為什麼要成親呢?”
“真寧!”
“因為過得太舒坦,必須找個人,時時刻刻地算計你,才能享受到芒刺在背的感覺?”
“真寧……”
真寧帶著憐憫和不可思議的表情,向姐姐幹笑一聲:“你記不記得我們一起去皇極寺的那天?母後……素庶人要我們為她去求父皇,無論如何都要我們哭著去——可我根本不想為她哭。我雖然小,但不傻,看得出父母之間發生了什麼。跟那件醜事沒關係,父皇早已不再相信她。保住丈夫的信任,保住丹茜宮,這些都是她身為皇後應該自己完成的事。可她搞得一塌糊塗,反要子女幫忙收拾殘局,結果還是一樣……我真心瞧不起她。但想一想,這些紛亂都是因為,他們是天子夫妻,考慮利弊得失勝過感情。尋常人家不必如此。然而你又告訴我,你也是這樣。那是不是說,如果我成親,也逃不掉同樣的下場?”
鳳燁呆呆地注視著激動的妹妹,嘴唇動了動:“你覺得自己能活到幾歲?”
真寧沒明白,但想了想說:“六十?七十?”
“我以為自己隻能活到十二歲。”鳳燁痛苦地說,“在十三歲的最後一天,我才知道自己能活到十四歲,在十四歲的最後一天,才知道能活到十五歲。但是,遇到郡王之後,不知道什麼時候起,我沒再想這件事。我想,我也許能有個孩子,也許能眼看他們長大成人。”
真寧呆住,轉瞬便握住姐姐的手說:“你可以的,早晚總會有那一天。”
“皇極寺那天,郡王知道我幹了什麼。”鳳燁反握住她的手,“他也知道,如果我們真能說動父皇,哪怕父皇的態度隻有一點鬆動,阿盈就完了。但是他沒有怨我。我是人之妻,也是人之女,也是這個國家的公主,注定逃不掉一些事情,必須去做。所以我想,至少不在這個家裏提到哪怕一句可能會危及他的話。”
真寧若有所思,不再出聲。鳳燁拉住她的手,溫柔地說:“這就是我的理由。榮安也一定有‘駙馬必須是白信默’的理由。你可能逃不掉同樣的下場,也可能找到你自己的理由,但是你要記住,我們是人之妻、人之女,是這個國家的公主,注定逃不掉一些危險。而判斷‘危險’,我比你有經驗。”
她注視少年似的妹妹,說:“我們已經沒有母親了,所以這是我的責任——除了告訴你快樂的事,還必須告訴你危險的、痛苦的、難以麵對的事。”
真寧神色沮喪,靠在姐姐的肩上,輕聲低喃:“別像那個女人那樣,拋下自己的責任。”
“不會的。”鳳燁輕輕攬住妹妹的肩膀,溫柔地說,“我保證,你那場試鷹會一定幹幹淨淨。”
十月最後一天是傳統的試鷹日。禦苑中豢養的獵鷹此時換了冬毛,身姿健碩,羽翼豐滿。南郊霜林遍染嫣紅,貴族們頭天晚上就在這裏駐帳,帶著自己得意的鷹為皇家助興。
往年因皇帝愛鷹,這集會格外歡暢熱鬧,今年他染病不能出席,貴族們已經忌了幾分,不敢盡興狂歡。加上皇後素盈不諳此道,隻是隨便看看,並不大肆嬉鬧,因此場麵遠不及以往,但馬走鷹飛的陣勢仍十分可觀。宰相琚含玄、東宮與東宮妃、鳳燁公主與駙馬素沉、盛樂公主與蘭陵郡王,還有皇後的妹妹素瀾都來了。
真寧知道這次大會真正的目的是什麼,心裏早有盤算。她好不容易等到儀式散場,偷偷溜去東宮的帳篷。
東宮正在摩挲一隻獵鷹,見她有話想說,笑問:“是不是有哪位少年入了公主法眼?”
真寧撇撇嘴:“別人想快點打發我,不奇怪,皇兄你急什麼?我現在辦完婚事,將來你還有別的妹妹可以拉攏人嗎?”
睿洵愣了一下,竟沒聽出這是她率直的發言還是嘲諷。他反而有些不敢接話了,再次打量,隻覺得妹妹不僅不像過去那個小孩子,簡直完全不認識。
真寧趁四下無人,問:“皇兄有沒有覺得皇後娘娘今日有些異樣?”
睿洵怔了怔,搖頭道:“沒有留心。”
真寧譏笑道:“我見皇兄今日與大臣們交往時謹小慎微,這等應該留心的大事,皇兄卻疏忽了嗎?難道皇兄沒看到她舉動閑懶,不到午膳時就已經困乏?”見睿洵不解,她又道,“那天去丹茜宮拜見,我見她似乎腰肢不適,又聽她說胃口不好,覺得魚湯太腥——皇兄覺得這是什麼病呢?”
睿洵看似不以為意,反笑道:“你想什麼呢?”
真寧脫口而出:“我已經私下打聽過,她的信期又不準了。”
說出這種不雅的話,不僅睿洵難堪地偏過頭,真寧也紅了臉,飛快地說:“反正我就是這些話,皇兄自己思量吧。”說罷跑開了。睿洵看她這樣子,不住笑著搖頭,心裏卻生了一絲不安。
真寧到帳外,心想剛才雖然尷尬,但該說的都說了,終於舒了口氣。沒想到,一抬頭就看見素沉領著一個人向後帳走去,她睜大眼睛仔細看,發現那人竟是李懷英。她以為自己看錯,揉揉眼睛再看,確實是李懷英。年輕塾師與素沉容色融洽,顯然十分投契。他們先後進入後帳,半天沒有出來。
果然是要在皇後麵前求官。真寧本以為姐姐說得不一定對——李先生或許會與素沉結交,但他肯定隻是宣揚自己的抱負,不會趁機求官,結果不外如是。
她失神地望了一會兒,狠狠地跺了跺腳,奔入自己的帳篷。
素盈打量眼前這個年輕人——無論是氣質還是外表,他都與試鷹會格格不入,但他的眼神鎮靜坦然,並不因躋身貴族而卑謙。她知道素沉一向慎重,能得到他極力盛讚的人,必定不是俗人,此刻一見果然頗有君子之風。
素沉向李懷英爽朗地說:“李賢弟在娘娘麵前大可放言,娘娘心胸非同常人,定不會見怪。”
這麼快就稱兄道弟?素盈的眉峰輕輕動了動。
李懷英耳聞皇後少許事跡,原以為必定是個機敏淩厲、綿裏藏針的女人,想不到,坐在一群女官宮女中間的是個容顏淡雅的年輕女子。比自己年紀還小,氣質溫和,又略帶病倦之態。如果不是在這裏相見而是道路相逢,絕對難以想象她會是天子之妻、後宮之主。
皇後含笑問:“先生今日觀鷹,有何感想?”
李懷英隻聽柔音溫婉,恭謹地回答:“皇家氣派非凡,帝氣正盛,福祚必長。”
素盈知他是少數篤信皇帝能轉危為安的人,點頭又問:“以先生的眼光來看,除了禦苑,誰家的鷹最好呢?”
“自然是相府的鷹,多且美,又有禦賜名種,高出尋常貴族豈止一二!”李懷英歎道,“草民往日聽聞種種傳言,雖信為實,卻無法想象其情其景。今日親見相府之貴,始知何為皇恩浩蕩。”
“聖上是念舊之人,宰相有三十年犬馬功勞,常人當然難比。”素盈淡淡地笑了一下,“君使臣以禮,臣事君以忠,本來是一樁美談,卻有人嫉賢妒能,暗中離間生事,真是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