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懷英聽了,陡地生出戒備,不知皇後話裏有幾分虛實,悄悄抬眼向上一望,正好看見皇後身邊的女官有些麵熟。他整日待在書院,所見女子不多,仔細一想就記起她正是曾經來過書院的那個女人——此時出現在皇後之側,想必是隨皇後入宮的崔氏。
皇後耳濡目染的全是門第血統之說,怎會把一介書生放在眼裏?李懷英這樣想了想,心頭不免涼了一點,但又想到自己好不容易才能來到皇後麵前,若貪一時安逸,噤如寒蟬,隻怕要抱憾終身,於是放膽說道:“待臣以禮是天子垂愛,事君以忠是臣子本分。天子厚愛是嘉善其忠,並非縱其逞欲。仰仗皇恩有恃無恐,豈是天心本意?”
素盈不驚也不怒,仍是一臉笑意,問:“請教先生,何為‘逞欲’?”
“娘娘聰穎過人,一想便知。近年來,是誰操縱人事變遷,為世家廣開門路,斷青衿仕途?官禁民間私賣茶、鹽,是誰的兒子得到官府準許,買賣茶鹽?誰家私苑廣袤,不知邊際?誰家奴仆帶金玉,婢妾衣錦羅?”
素盈忍不住微笑,說:“先生好犀利的口齒。”
李懷英躬身道:“昌黎先生曾言,物不得其平則鳴。”
素盈微微斂容,又問:“那麼依先生之見,誰做宰相才能杜絕私欲?”
李懷英怔忡良久,才回答:“以一人居要職,實在難保不重蹈覆轍。草民愚見,如將宰相之權分屬數人,依照舊製稍加變通,總權歸於天子一人,才符合以一執多、以一統眾的道理。”
此言一出,旁邊的女官們不禁動容,互相交換眼色。後帳中原本很安靜,此時隨著她們一個顧盼,空氣中仿佛有一些弦繃緊了,悄無聲息地纏在李懷英周圍。他暗暗詫異,皇後身邊的女子們竟都能聽懂。
素盈知道自己身邊有宰相的耳目,輕蹙眉頭,向李懷英默默冷笑。正好一名宦官進來稟報,說時辰將近,請皇後準備登樓觀鷹。
素盈借機遣退李懷英,留下素沉,笑著搖了搖頭:“好個不知輕重的書生!知道些老莊玄妙,學了些申韓皮毛,就敢睥睨朝堂,冷言冷語地中傷宰相。朝廷多年來伸世家而抑書生,不無道理。”
周圍繃緊的弦略微放鬆,看宮女和女官的神色,她們都深以為然。
唯獨素沉耿耿直言:“李懷英有以一當十之才。他的見識與膽量,正是世家子弟所欠缺的。”
素盈仍然搖頭:“但他欠缺的卻是一樣重要的東西——圓通。”
“他本非依靠圓通來出頭的那種人,所以臣才怕遺漏人才,特來舉薦。”
素盈緩緩搖頭,又道:“出了頭,然後呢?官場與書院不同,不是曉得大道理就能暢通無阻的。認宗師,攀同年,嫉賢妒能是官場通病。他無門無派,有十人之才,就要遭十人之嫉,而且恃才傲物,兼有仇視世家之心。在我麵前尚且不知惜言,如何讓他與百官相諧?大哥愛才是好,可是若這種才華不能為官呢?”
素沉惋惜道:“臣並非不知,隻是不向娘娘舉薦他,可惜了。”
素盈笑道:“大哥可知,我鮮少在聖上與宰相麵前薦人是為什麼?不是我不知人才,而是因為一旦推薦,就要與該人同擔當。我已是皇後,更有何求?為什麼要為一個李懷英引來十人嫌惡?大哥果真惜才,不妨讓他在郡王府中磨去那股沒見過世麵的狂傲。半年之後我再見他。”
素沉怔了一怔:“半年之後?”
素盈笑了笑,忽然擰眉掩口,身子也晃了晃,仿佛不適。素沉驚得上前去攙扶:“娘娘!”
素盈連忙擺手,笑道:“不礙事,大概是為聖上嚐多了藥,傷了胃。”
她為皇帝侍奉湯藥時,必定親嚐,這已經傳為宮中美談。但素沉總覺得不像,心頭疑雲驟起。不知為何,她這表現似曾相識,仿佛以前也有過這樣極力掩飾什麼的樣子。想到此處,他猶猶豫豫地問:“莫非娘娘……”
崔落花在旁提醒:“娘娘,要錯過吉時了。”素盈向大哥輕輕揮手,打斷他的猜疑,整理衣襟昂然步出營帳。
觀鷹日的重頭戲是縱鷹逐兔。皇帝命人將一隻黃兔的耳朵染成金色,背上烙印為記。誰家的獵鷹先捉到這隻兔子,即為當日的佼佼者,除了賞賜之外,皇帝還要親自為這隻鷹起個名字。今日與以往唯一的不同,就是這一套全由皇後主持。
眾少年早已等得不耐煩,最後終於見到皇後登上萬象樓。
這樓以其圓形圍欄著稱,半似樓台半似亭,憑欄一眺,三麵河山盡收眼底。素盈攜東宮妃、鳳燁、盛樂各自入座,俯瞰百十名錦衣少年。隻見人頭攢動,胯下良駒、臂上好鷹,蔚為壯觀,唯獨不見真寧公主。素盈問公主去向,誰也不知,便忙命人去找。可時辰不等人,司儀呈上弓與哨箭,一聲呼喝,樓下少年紛紛屏息控馬,嬉笑之聲刹那消弭。
素盈行至露台,張弓引箭,一鬆手,那箭便帶著尖銳的哨音遠遠地化為黑點。少年們待哨音一響,立刻如一群小虎騰躍,一個個呼哨打馬,朝著箭消失的方向絕塵而去。
“不知誰家的鷹能最先找到黃兔。”素盈話音剛落,忽見一少年姍姍來遲。他身負長弓箭袋,騎了一匹高大的駿馬停在樓前。
素盈正皺眉端詳,少年回身向樓上招手笑道:“我去啦!”
竟是真寧公主!她又穿了男裝,扭頭策馬,偱著塵煙盡處飛馳。樓上眾人俱驚,素盈怒道:“是誰將馬給她的?”
盛樂急忙起身說:“娘娘請勿動氣,我去追她。”說罷轉身離去。
樓下一人跪地:“微臣有罪。”
素盈低頭一看是謝震,又見他肩頭鞭痕猶在,顯然是被真寧抽了幾鞭,奪馬而去。她怒容漸消,但口氣仍然嚴厲:“謝將軍帳前失馬已成大錯,還不速去追回?”
謝震叩頭告退,領了一匹良駒便追上去。素沉看在眼裏,心想,恐怕這輩子能得到皇後保薦的,也隻有這一個人了。
貴族少年們正意氣風發地奔馳四野,忽然頭頂的雄鷹紛紛悲號墜落。少年們不明就裏,競相駐馬。那些鷹都是價值不菲的名種,不停被人射落,少年們看得又驚又怒,急將那些尚未被射落的獵鷹召回。
腳力好的隨從拾回死鷹的屍體呈給主人。少年們一見箭鏃雕翎是禁軍所用,又見翎末刻著“謝”字,知道是謝震所有。有人動怒,有人生疑,正這時,真寧公主一襲綠衣飛馳而過,兜起一圈煙塵。她毫無羞赧的神色,朗聲笑著,停在眾少年麵前。
“喂,你們!誰抓到了黃兔?”
那些貴族公子聽出少女聲音,便是不認識的也猜到她是誰——畢竟她不是第一次女扮男裝。他們麵麵相覷,都搖頭。
真寧笑笑,說:“黃兔沒影子,鷹也死了。不如試試自己動手吧,我看誰有真能耐。”
少年們忙道不敢。
真寧寒起臉,冷笑道:“一群隻會玩弄鷹犬的廢物。”她忽然聽到遠處鷹哨嘹亮,顯然還有人在更前麵逐兔,於是撇下一群少年,昂然打馬追了過去。
少年們待她去得遠了,才紛紛咂舌搖頭。
“聽說這次是為她擇婿。抓不到黃兔倒是我的運氣!可惜白白死了一隻好鷹。”
“我倒是早知其悍,但有什麼辦法?皇家僅剩一個公主待嫁,家裏父母逼著來,誰能不來?”
他們正議論著,謝震騎馬過來,向眾少年見了禮,問起公主去向。
少年們為他指點方向。有一兩個同他熟識的苦笑道:“將軍被她連累,又倒黴又辛苦!”謝震向失鷹的公子們賠禮,承諾日後擺酒請罪,這才快馬追去。
少年們掃興而回,免不了嘀咕:“換個旁人丟失弓箭,傷了我們的鷹,讓他賠上十倍價錢,也不過分。”
有人冷笑道:“錢算什麼。若公主有個萬一,還不連累那人半死?幸好是謝將軍!換了別人,哪能大事化小?”
少年們心照不宣,都是哈哈一笑,隻有混在其中的白信端沒有笑。
他知道皇後為謝震求了一個宮女,待這位昔日的平王養子實在不薄。宰相因謝震同是小姓,也有意栽培。加之謝家在北郡地位非常,連東宮也不得不多加容讓。謝震有這三重關係,京中素氏子弟見了也要敬上幾分。再想到父親透露的消息,說謝震在與自己為難,白信端臉上不知不覺已堆滿陰雲。
萬象樓上,素盈左等右等,隻見貴族少年陸續返回萬象樓,越聚越多,卻不見誰獵獲黃兔。
她回頭問:“以往也要這麼久嗎?”
眾人都搖頭。
又過了好一陣,盛樂公主與真寧公主馳馬來到樓下。少年們見了公主,都目不斜視地閉上嘴巴。真寧將手臂高高一舉,手中正是金耳朵的黃兔。眾人見了黃兔都歡笑起來,少年們也附和著歡呼幾聲,卻不大起勁。
素盈猜到小公主意在搶奪貴族少年的風頭,不令黃兔落入他人之手,杜絕他們生出非分之想。結果真讓她在一群擅長騎獵的少年中得逞,倒也不容易。
素盈笑著走下樓,真寧用紅盤托著黃兔捧到她麵前,道:“請娘娘驗證。”
素盈正要誇獎,一股血腥撲麵,她驟然覺得厭惡,臉色蒼白地向後退了半步,勉強笑笑,將幾盤金銀賜給真寧。素沉一直在旁邊察言觀色,這時終於大大吃了一驚。
真寧與東宮夫婦交換眼色,笑嘻嘻地抓過東宮妃臂上的獵鷹道:“這就是發現黃兔的鷹,請娘娘起個名字。”
名字是早定好的“傲雲”,素盈提筆寫在紅紙上。剛寫好,忽見遠處塵囂湧動,她認出是謝震,然而坐騎上還馱著另一個人。素盈隱約覺得不祥,為看真切,向前走了幾步。
見皇後神情有異,眾人也跟著張望。謝震不一會兒就來到近前,跳下馬,將所馱的那個血跡斑斑的人抱下馬背。人群頓時一陣驚呼慌亂。
素盈看清的瞬間一陣眩暈——渾身染血的竟是素颯。她低低地悲呼一聲,忙奔過去,大聲問:“怎麼回事?”不待謝震回答,她就俯身去看素颯,見他後心中了一箭。今日隻是縱鷹獵兔,未穿甲胄,這一箭入肉很深,所幸位置偏開。
盛樂大叫一聲:“快傳太醫!”
周圍那由人組成的漩渦活動起來。素盈隻覺得頭暈目眩,渾身顫抖。
“哥哥……”她抱住素颯的頭,伸手去摸他的口鼻,手心裏好像是溫熱的,但不知是他的呼吸,還是她的汗。有人過來拉扯她,被她一把推開。力氣太大,害那人跌了一跤。
素盈抽出哥哥的腰刀,晃悠悠地站起來,狠狠擲刀在地。刀鋒激起一片揚沙,沒入地麵寸許。世界忽然靜下來,隻剩下她哧哧的呼吸聲,仿佛能從空氣中擦出火花。
周太醫爬起來說:“娘娘,容臣馬上救治郡王。”說罷不再理會皇後,為素颯拔出箭,敷藥止血,低聲稟報說蘭陵郡王性命無虞。
素盈冰冷的目光從身邊眾人的臉上一一掃過,人們被她的神色嚇住,個個不敢大聲。
“宰相!”她厲聲一呼,琚含玄立刻走上前。
素盈接過太醫拔出的箭,滿手都是血。她反手將箭扔到琚含玄腳下:“查!”
明明嚴冬將至,為什麼眼前仍是一片鬱鬱蔥蔥的樹林?依稀是小時候常去的楊樹林,又仿佛不是。素颯低頭看了看,腳下芳草如茵,野花星散,分明是盛夏時節。
一聲鶯啼吸引了他,他步入林中,四下尋找,卻不見鳥兒蹤影。翠蓋遮天,日光變得零零碎碎。
幽深中,一曲清笛婉轉縈繞。那熟悉的調子讓他心頭漸喜,循著笛聲,果然見到最粗最老的樹下露出一角白色裙裾。
“阿盈,你怎麼在這裏?”素颯走過去坐在她身邊,手輕輕搭在妹妹纖弱的肩上。
素盈抬起頭,一張十三四歲的臉孔映入素颯眼中。他隱約覺得不對,可是轉瞬又覺得沒什麼不對。
神情哀怯,水汪汪的眼裏總像是藏著細碎的淚光——這是妹妹沒錯。記得她剛進宮的時候,有次身體不適,又被東宮訓了幾句,難過之中暈厥在地。素颯當值時,東宮一臉懊悔地說:“一看見你妹妹那雙眼睛,就覺得不該那麼狠心把話說太重。”
簡直像是上輩子的事情。素颯凝望妹妹的眼睛,不知不覺勾起一個涼涼的微笑。
“迷路了。”素盈啜泣著說,“該往哪裏走,才能走出去呢?為什麼總是越不過這片樹林?”
素颯奇道:“樹林已劃入平王府獵苑,這裏是我們家,走出去做什麼?”
素盈固執地抹著眼淚搖頭:“哥哥說過要帶我走。”
的確說過。但是,是什麼時候呢?朦朦朧朧,想不起來了。
素颯看了看周圍,笑著安慰妹妹:“仔細看一下,這是林中景致最好的地方!這大樹碩果累累,又能遮風擋雨。不哭,我摘果子給你——你想要多少,我都摘給你。”他邊說邊攀著樹枝爬上樹。
素盈大驚失色,輕輕一躍就坐到素颯身後,牽住他的衣袖說:“不可以!不能動它的果實。”
“沒關係,馬上就能碰到了……”眼看一顆散發出馥鬱香氣的果子唾手可得,素颯探身向前,不料重心不穩,身子一栽墜向樹下。
“哥哥!”素盈一伸手,緊緊抓住他。
素颯身子猛地一掙,睜開眼睛。
眼前是妹妹略顯蒼白的麵孔,仿佛隨他一起脫出夢境,一瞬間長大了六七歲。她如此之近,似幻似真。素颯懷疑他們墜入了另一個夢,想抬起手去摸摸看,一動卻發現手被她緊緊握著。
他向妹妹笑了笑,素盈卻掉下眼淚,哽咽著拿白絹沾去他額頭上的汗珠。素颯覺得不妥,輕輕避開,發現自己不知何時驚出了一身冷汗。他轉頭四顧——這是他的郡王府。
“你……娘娘怎麼出來了?”他清了清喉嚨,柔聲問。
“你昨晚醒過一次,不記得了?”素盈輕聲說,“聽說你醒來,聖上準我來探望。”
素颯看見窗上的晚照痕跡,又問:“娘娘等了多久?”
“一兩個時辰吧,”素盈笑笑,說,“該回去了。”
素颯想掙紮著起來相送,被妹妹輕輕按住:“大哥和父親在外麵同宰相說話,我叫他們進來陪你。”
素颯笑道:“我又不是怕黑的孩子。”他逐漸清醒過來,知道他們為什麼如此謹慎。
“此事已經開始查了。”素盈將聲音壓低,“哥哥有沒有話要對我說?那時,有沒有看見什麼人,或者蛛絲馬跡?”
說什麼呢?素颯雙目半闔,昏昏中好似聽見千軍萬馬慘烈的疾呼。他眨了一下眼,那些刀光劍影就藏回腦海深處。
他淡淡地說:“恐怕查不出來吧……能被查出來的,就不叫‘暗箭’了。”
素盈見他回避,頓生滿腹狐疑:“你是不是有事瞞著我?”
素颯反而微笑說:“我的秘密太多,娘娘問起來,自然坦誠相告。但若是沒個準確的問題,我該抖摟哪一個呢?”反正他什麼也不會說。素盈不欲逼問,又叮嚀幾句才起身離開。
素颯靜靜地休息片刻,恍惚中又聽到金戈鐵馬颯遝廝殺,轉瞬之間,如雷的呼喝變成潮汐一般的悲號,一波又一波,越來越弱,最終歸於死寂……素颯緊緊攥拳,關節咯咯地響起來。
門外報了一聲,平王、素沉與宰相來到他床前。素颯衝他們淺淺地笑了笑,要起身。眾人自然攔著,讓他臥床休息。平王三言兩語地告訴他,這回的暗箭傷人引得龍顏震怒。皇後有言在先,令宰相明察,聖上便從了她的意願,責成宰相親自督辦。
素颯虛弱地向琚含玄客套幾句,琚相隻是含笑著連聲道:“好說。”
幾個人圍繞凶案說了一會兒話。素沉與平王有事抽身出去,琚含玄又望著素颯,露出那種諱莫如深的笑意。素颯心頭一顫,輕聲說:“在下以為,宵小之輩既然冷箭傷人,就不會留證待查。但見相爺如此自信,不知是否已經窺破真相?”
琚含玄麵帶笑意,聲音也極和藹:“聖上與皇後一力催促,怎敢怠慢?事情的確查到一些,但是否為真相,現在還不好下結論。郡王是希望水落石出呢,還是希望再拖上幾日?”
他的笑容一瞬間變得另有含義,素颯忽覺遍體生寒。
難道琚相竟已曉得底細?素颯隻覺四肢無限沉重,頭腦也無法轉動……是藥的緣故?偏偏這時候發作。在琚相眼前,即使平常也要提起十二分精神全力應付,這時卻如此遲鈍,實在讓他痛恨自己。他緩緩地深吸一口氣,漠然問:“相爺此話怎講?”
琚含玄嗤地笑了一聲:“郡王對傷了自己的箭很有信心,以為絕不會追查出幕後凶手,心裏自然有底。我說的可對?”
素颯微微抿嘴,整張臉微妙地繃緊。
居然真的被他知道了……那支來曆不明的箭再尋常不過,卻又非同尋常——鐵鏃鍛造,樺木杆的直徑、長短、削磨方法,鸛羽的粘漆、綁線,沒有任何一處與哪家貴族完全相同。單憑一支箭,誰也抓不住射箭的手。
“郡王計劃周密,打算當日用來殺人的箭,當然不容他人看出蛛絲馬跡。傷了自己,別人追查起來自然也全無頭緒。”見素颯聽了全無反應,琚含玄搖頭笑道,“郡王帶著部下出生入死,反落重罪,親信全部陣亡,功勞卻被一個有通敵之嫌的白信端占盡……恨得想殺他,也沒什麼奇怪。”
最後一線夕暉倏然隱沒,仿佛琚相一句話奪了天地之輝。
素颯沉默良久才在黑暗中幽幽說道:“我豈是爭功之輩?”聲音很低,被耳邊時常泛起的淒厲呼號湮沒。
“將軍!將軍一定要突出重圍,為我等報仇!”
素颯臉色蒼白,接連深深呼吸,那令人頭疼欲裂的慘呼終於平息。那次他並沒有成功突圍,若非謝震奇襲敵營,淪為俘虜的他還不知是什麼下場。拜白信端所賜,三名與他歃血結拜的副將死狀慘不忍睹,至今不能瞑目。白信端卻好端端地回來領受金玉良田,還險些封侯晉爵。
他不過是……代枉死的弟兄們出一口氣,不殺白信端,此恨難平!
不知怎的,殺心一起,素颯忽然想起妹妹,想起他們以前一起在樹林裏依偎靜坐。他曾說過,殺了白信默,除了讓他變成一個殺人凶手,什麼也不會改變。
那時,將榮安公主輸給白信默,就是他遇到的了不得的挫折。如今,一切不複往昔。他已不記得這雙殺敵的手染過多少人的血,再多一個罪有應得的白信端,又何妨?
素颯轉眼望著琚含玄,冷笑道:“相爺如想置我於死地,就不會把話說到這步田地。既然相爺有意網開一麵,那不妨繼續說下去,素颯洗耳恭聽。”
“在戰場上馳騁幾遭,郡王反倒比年少時更有血性了。區區一個白信端而已,想除掉他,有的是辦法,何須親自涉險?”琚含玄輕蔑地譏誚,“郡王漸漸與令妹不相似——皇後娘娘待人雖好,但任憑別人與她風風雨雨、同舟共濟,她也不會輕信,郡王卻學會同身邊的親信講‘義氣’二字,不知該說你是越來越膽大,還是越來越魯莽。”
素颯怔住——是被狩獵那天的親隨出賣了嗎?暗箭一對,他們各執其一,誰得良機,誰就下手。但他後來卻找不到隨從了……真是此人背叛?
“白信端也不是傻瓜,他知道郡王到場,自然會遠遠避開——那一整天,他都與眾少年形影不離。但當日貴族的隨從沒有一百也有八十,要他一一提防,談何容易!”琚相口氣悠然,笑得竟有幾分開懷,“郡王自帶一箭,想親自手刃仇人,但也知道這需要十分湊巧的良機。可惜你的隨從變節,否則,他這麼擅長偽裝,或許真能伺機接近白信端,將其射殺。”
琚含玄拍拍額頭道:“郡王中箭之後又驚又痛,第一件事就是把自己箭壺中那支一樣的箭遠遠射走。這倒也不錯,可惜被人看破一點,就不能算一場好戲。”
素颯默不作聲。
琚含玄走到床頭拍了拍他的肩,又歎道:“不過我還是很賞識郡王——你親執的那支箭上沾毒,而隨從所執的箭端無毒……用人不疑的同時,也有防備,受他暗傷仍能保住性命,也非全屬僥幸。”
他娓娓道來,仿佛親眼所見,素颯聽得脾氣全無。
“是謝震目睹後,向宰相陳說的?”素颯記得倒地不久就看見了謝震。
琚含玄嘴角上揚,似笑非笑:“謝震半個字也不會向人說,何況那時,他隻是趕巧路過。就算他不救郡王,自然有別人相救。”
素颯看他的神色,心下一凜——當時他周圍並沒有騎馬的貴族,但長草中也許隱伏著為主人找兔子的腳力。
“那些貴族子弟的隨從當中……”他苦笑道,“自然有相爺的人。”恐怕漫山遍野,不知隱藏著多少個這樣的耳目,散開羅網為宰相搜集少年們無心的言論。
“近來朝廷多事,不得已。”琚含玄並不否認,反而笑道,“若有機會,郡王與我一起聽聽奴婢如何出賣主人,才知道以前打獵失去了多少樂趣。”
素颯隻覺得無限疲憊,喉中幹澀,心裏也愈發不安:“在下作繭自縛,進退兩難,相爺如此推心置腹,何不幹脆指明出路?”
“作繭是自縛,還是縛人,全在郡王一念之間。這傷豈能白受?”琚含玄正要說下去,屋外傳來人語。
他收住話頭,起身笑道:“我的主意不大好說,日後會讓郡王知道。郡王如果自有高見,也請盡快讓我知道。”
他起身告辭,素颯忽然問:“變節之人是否已落入相爺手中?”
琚含玄頓了頓,點頭道:“他招認是郡王指使他射殺白信端,卻沒有說是誰令他倒戈一擊,暗害郡王。”
素颯低聲說:“他本不是這樣的人,大約受人離間。”
琚含玄蹙眉問:“你還想讓他活著?”
那隨從是射傷蘭陵郡王的凶手,自然罪該萬死。就算真有隱情,他知道太多,也留不得。素颯長長歎了一聲,道:“請相爺賜他死得痛快。”
蘭陵郡王失陣兵敗,在很多人眼中死不足惜,但天子早已為他處斷。試鷹會上背後放冷箭暗殺,這是另外一件該死的事。向來說話都沒個高音的皇後,此刻也拿出脾氣施壓,終日深鎖的眉間顯然鬱結著一股狠厲,蓄勢待發。京城顯然又要迎來一場風波。
睿洵向他父皇進言:“陛下上個月親自為蘭陵郡王斷罪,已經鬧得滿城風雨,這一回若不慎重……”
“你這一仗打得很輕鬆?”皇帝突然發問,嚇了睿洵一跳。
“並不輕鬆。”他惜字如金。
皇帝笑笑,說:“蘭陵郡王打過勝仗。他沒有死在戰場,也沒有死在刑場,卻被暗殺於獵場——幸好他沒死。如果他就這樣死在京城,下一仗會更艱難。”
睿洵恍然大悟:“那些武將……”
“他們最反感的就是被迫卷入京城的破事中,被那些不熟悉也無法掌控的事態擾亂。讓他們安心守在北鎮。”皇帝將睿洵的奏章丟在一邊,“盡快查明真相。但願真相與他領兵時發生的事沒有關係。”
宮中的機靈人都知道,這種時候絕不能惹是生非。唯獨真寧公主不肯合作。
崔落花收到籍禁司通報,說公主在門前搶奪別人的出宮準條。她匆忙趕去,隻見一身男裝的真寧倔強地杵在那裏不走。
“殿下這是做什麼呢?”崔落花上前勸說,“就算出去,那書院也不會再放你進去。快回去吧,切勿讓聖上與皇後發覺。”
“那就換個書院。”真寧石頭似的站著不動,僵硬地說,“若仍不讓我進,就再換一個。直到有人願意和我說說,什麼樣的世間能取代現在這個。因為現在這個,每件事到最後都會被弄髒。”
崔落花一動不動地站在對麵,緊盯著那雙像要噴火又像要流淚的眼睛。真寧說完這些話,兩人沉默地對峙著。
“今天請回吧,太晚了。”崔落花說,“明天,我會說服皇後。”
真寧並不相信,但也知道今天無論如何也出不去,怏怏地下了台階。
為慰藉皇後,天子賞給蘭陵郡王不可勝數的珍稀草藥。當日與郡王同去觀鷹的貴族之家,為了趁著這股風擺脫嫌疑兼示好,饋贈的東西也令人眼花繚亂。素颯懶於應酬,一邊養傷,一邊靜待相府的消息。
沒過幾天,素瀾親自捧了一座盆景來探病,說是琚相托她捎給素颯的。
盆景的構造頗為精妙雄奇,山川野樹具體而微,一看便知出自名手。裏麵的假山被削了頂,應是模仿五台山。但山中卻無寺廟,隻有一座小道觀築在山穀裏。素颯顛來倒去地看了一陣,不禁一身冷汗。
山嶽削頭,剩一“獄”字。(“嶽”的繁體為“嶽”。)東麵宮觀低沉傾斜……如果沒有猜錯,竟是“獄陷東宮”。
京城中已好久沒出現今日這樣的無風之夜。北地的冬風,本該像從天宇倒灌下來一樣狠厲沉重。少了它,這夜就太安靜。
一連串快而清晰的足音敲碎了令人心悸的夜色,踏飛濃霜的蹄聲還在回響,馬已穩穩停在蘭陵郡王府前。
騎士躍下馬背時,忽的一陣風卷鑾鈴,引他仰望夜空。層霄上原是星隱月藏,被這泠泠的聲音一喚,青雲驟然中開,瀉下一地如水月光,也為他罩上一層清輝。郡王府門房下人接過他的韁繩,恭敬地道:“謝將軍快請進,郡王正等著呢。”
謝震不消引路指點就借著月華來到素颯的書房。他一進門,素颯立刻大步迎上前。謝震攔住他不準施禮,見書房中還有東洛郡王素沉,先向素沉拱手示意,才問素颯:“賢弟已能夠離榻行動了嗎?傷口還礙不礙事?”
素颯笑著回答:“禦醫當然是叮囑多多臥床休息,可我怎麼能躺得住?在戰場上受了更要命的傷,也沒這樣歇過。”
素沉見他二人言談親切,不免有些驚奇。以前他們一同長大也不曾情同手足,不知道幾時又變成了好兄弟。
素颯看出他的疑惑,鄭重地說:“謝將軍對我有救命之恩,我自當死生相恤,性命相酬。換了別人,我也要八拜結交,何況將軍原本就是我們家的養子。隻是父親……他向來粗枝大葉,我們不需讓他知道,免得他給謝將軍亂惹麻煩。”
素沉欣喜地站起身,拉住他們兩人,連聲稱好。三人一同坐下。
謝震問:“賢弟為何深夜召喚?”
素沉也問:“你說等謝將軍來了再講,到底是什麼事?”
素颯搬出盆景,說:“都是小弟受傷惹來的禍事。琚相要借題發揮,小弟左支右絀沒有主意,想聽兩位高見。”
他竟會問別人的意見,這倒是十分新鮮。素沉看了弟弟一眼,仿佛有點猜不透他。素颯笑說:“大哥,如果我在馳騁沙場的這些日子裏,還是跟以前一樣,學不到新東西,早就沒命了。”
謝震並未去看盆景,徑直問:“事情如何敗露了?”
素颯臉色一沉:“他說四郎背叛我,暗箭傷人。”
謝震一聽就搖頭:“絕無可能!”
“我也不信。”素颯蹙眉道,“但他既然知道有四郎、有暗箭,又知道我蓄謀暗殺白信端,那麼真相如何,已經無關緊要,是非黑白都任由他說了算。”
“你……”素沉聽見“謀殺”,頓時大吃一驚,“暗殺白家老三?這種事情,怎麼能任性妄為?!”
他看謝震神色竟與素颯一樣平靜,這才知他們兩人早已商量好,連連搖頭:“這是北鎮莽夫的作風,絕不是皇後娘家行事的方法。颯兒年輕衝動也就罷了,謝賢弟向來老實穩重,怎能與他一起胡鬧呢?”
素颯全無懊悔的意思,聲音依舊壓得很低:“京城的法子從來拋不開權衡,娘娘顧慮太多,不聽我的建議,不肯在聖上麵前進言,甚至謝兄向聖上所奏的秘本也石沉大海。他們根本不知道事態有多嚴重,而我們二人既然知道,又怎麼能無所作為?殺賊慰天,殺之無罪!”
“真是胡鬧!你也將京城的活法忘光了!難怪宰相敢坐等借刀殺人,不是這一次也有下一次。”素沉的眉頭擰成一道深痕,不再責備他們,問,“琚相要借這事對付誰?”
“傷我的冷箭,他要轉手射向東宮。”素颯半嘲諷半淡然,“京城的活法。”
素沉的心猛地一沉——雖然事出突然,但也不在預料之外。事關重大,他反而平靜下來,緩緩地搖了搖頭,說:“荒謬,荒謬。東宮沒有理由傷你,如何陷害他?何況聖上僅此一子,不會因他一時失足就動搖儲位。”
素颯鐵青著臉,低聲怒道:“東宮不配儲君之位!他……我懷疑他已經私下與西賊媾和。”
素沉這才如五雷轟頂,瞪大眼睛,卻見謝震一臉早已知道的樣子。
“這不可能吧?”素沉的聲音不禁顫起來。
素颯說:“聖上病危的消息傳到西陲,難道能瞞過敵人的密探?這一仗本是九死一生的局麵,東宮卻凱旋。他本不是天生神將,敵人卻突然弱得反常。讓這種人繼承大統,國家恐有失地之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