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沉呆了好一會兒,指向那盆景,問:“那麼,宰相這建議恰如你意?皇後那邊又該如何?你不能讓她介入這種事。可她絕不會不追究。”
謝震一直沒有說話,這時才沉聲道:“賢弟千萬不可聽從宰相。賢弟在皇後娘娘心中的分量,人盡皆知。一旦你指稱東宮加害,皇後得知,必然不會罷休——中宮和東宮之間的關係本就脆弱,打下這樣重的一拳,必然破裂。皇後自從入宮,一直承受著要產子取代東宮的輿論,倘若東宮有事,即便與她無關,她也很難置身事外。假如她主動去尋太子的麻煩,恐怕就不止是東宮裏的人會插手了。”
素沉一邊點頭,一邊重重歎息:“皇後在宮中步步權衡,才有今日雅望。隻要她不行差踏錯,等聖上龍潛之後,取皇太後之位又有何難?擔心改朝換代的僅是琚相罷了,他不害東宮,東宮日後必害他。此舉傾覆東宮,琚相得利。但若是不成,皇後與東宮結仇,於我家又有何益?三弟千萬不能妄動。”
“我正是知道這些,才覺得左右為難。”素颯苦笑,“我的隨從在琚相手裏,他想造什麼樣的口供做不到呢?他要我同謀,不是邀請,是威脅。如果我不答應,他大可稟報聖上,說我害人不成反害己——那時娘娘的立場又會好多少?就算他不願事情牽涉太大,僅僅讓白家知道一點風聲也足夠我操心的了。白家如何反應我不好說,但到時必然是非不斷,我家該如何應付?娘娘又該如何?”
“皇後她……”謝震頓了頓,掩藏口氣中的溫柔,堅定地說,“她並不是遇事一籌莫展的人。隻要不是陷害東宮這樣的大事,其他風波她能應付。賢弟隻管拿定主意,以後無論如何,愚兄都與你一力同擔。”
素沉也讚同:“這事隻有我們三人知道,不要泄露,最不能讓娘娘知道——我看她最近心事重重,好像是……”
素颯與謝震一起看著他,素沉不好把話留一半,遲疑地說:“好像是又有身孕。”
素颯奇道:“這樣的大事,為何我們都不知道?”
素沉笑了笑:“你的妹妹,你還不清楚?她上一次有孕,也是拚命瞞著。這回若不是看東宮夫婦急躁的樣子,我也猜不到她又有了。”
素沉說得坦直,沒有其他意思,素颯的表情卻變得很不愉快:“我依稀記得,有次素瀾說,‘姐姐再有孕,絕不能讓她隨便吃別人孝敬的東西’——當時說幕後主使是廢後,可這‘孝敬’二字奇妙得很,用不到廢後身上。上次阿盈的孩子沒了,是不是跟東宮有關係?我本來不願意這樣想,以為他是成年儲君,不至於做這種事。難道他真的忌憚宰相到這地步,連阿盈的孩子也不放過?”
聽素颯越說越嚴厲,謝震猛然震驚。皇極寺中的情景宛在眼前,他一想起,臉色便陰沉一片。
素沉原本沒想那麼久遠,見他們兩人神情嚴峻,他也遲疑了幾分,但仍不欲惡意猜度,說:“今時不同往日,即便東宮上次真有牽連,也不能斷定他這次又懷鬼胎。”但素颯顯然已經另有心思,連謝震的眼神都變得陰鷙。素沉知道話一出口就如覆水難收,心中有一絲悔意,卻隻能歎口氣,起身告辭。
謝震也一同告別,素颯親自送到門口。
不知幾時,天色又轉變了,原先忽隱忽現的星鬥月光又被吞入彤雲深處,周遭黑漆漆的,不見五指。素颯在謝震上馬前拉了一把,目送大哥轎上的燈籠搖晃著越來越小,才說:“謝兄……”他有些歉意地想要說些什麼。
謝震打斷他的話:“不必多說。”麵色寧靜,大約已經猜到——不提皇後有孕還好,一提這事,素颯反而更心意堅決,以免東宮對懷孕的皇後先下手為強。
“京城的做法,我這北鎮莽夫向來不明白。但是不能讓京城的做法再傷害她,你比我明白。無論結果如何,愚兄自然與你一力同擔。”
這天後半夜忽然下起雪,先是細密的霰珠沙沙地打在窗上、瓦上,緊接著,大片大片的雪花鋪天蓋地。待到清晨,已是雪擁窗扉。
素瀾習慣早起,到公婆跟前問過早,想拉著雲垂去賞雪。一個小丫鬟進來說:“蘭陵郡王來了,剛給夫人問過早,請少夫人出去一見。”
素瀾詫異道:“蘭陵郡王?我哥哥?”
小丫鬟抿嘴微笑:“正是,奴婢認得的。”
雲垂也驚奇:“三哥的傷好了?這麼冷的天氣趕早出門,是有大事吧?你趕快去。”
素瀾帶了兩個丫鬟,匆匆趕到待客的偏廳,見裏麵坐著的果然是素颯。不知是冷還是傷未大好,他臉色灰白得令人擔憂。素瀾連忙吩咐添一個火盆,又讓人在椅上加一張小熊皮。確定素颯坐得舒服,她才殷勤道:“哥哥身體還沒痊愈就來看我,真讓我受寵若驚。”
素颯輕輕地笑了笑,說:“這趟出門,我可是拚上命了。看在這份上,有件事你要如實答我。”
“果然是無事不登三寶殿!”素瀾笑道,“什麼事這麼要緊?”
她含笑將周圍人都打發了,又說:“這麼鄭重,我也把醜話說前麵——如果問的事情還需再瞞上十年八年甚至一輩子,恕我不能奉告。”
“你姐姐的孩子沒了,是不是東宮做的?”
素瀾一怔之後笑道:“原來是問這個呀!”她見素颯態度凝重,收起笑臉,緩慢地點點頭。素颯的臉色頓時更加蒼白。
“其實想想也不難明白——相爺與東宮不合,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動手動刀也不止一次。相爺暗地裏早就等著後宮再有一位皇子,東宮自然是暗地裏防著。如果姑姑生的八皇子不是那麼早死……”素瀾含蓄地笑笑,說,“這時候我們家豈止是有一位皇後,恐怕連太後也早有了呢!”
她見素颯的麵容愈發可怕,橫下心坦言:“東宮不願後宮有子,有他在,姐姐必無子息。”
“不必說了。”素颯大力地揮了一下手,臉上陰雲也一掃而空,笑道,“好久沒見雲垂,煩勞妹妹請來,與我下盤棋。”
素瀾哦一聲,一時猜不透他想做什麼。
雲垂很快抱著棋盤來了,見到素颯十分親熱,直說三哥受傷以後沒人同他切磋武藝,又說好久沒下棋,想念得很。
“別人剛剛送給我一塊寶玉棋盤,還有這棋子,也是難得一見的,正好拿來與三哥切磋。”
素瀾聽了就頭疼——雲垂棋藝差得令人唏噓,每次與她對弈都被殺得片甲不留,還要大呼沒趣。與別人對弈,人家總讓著他,他還很當真,每一步必定深思熟慮,磨磨蹭蹭地下一局,要一兩個時辰。
素颯笑說:“今日正有兩招好棋要請教妹婿。近來棋藝退步,還請手下留情。”
素瀾忙道:“三哥不必謙讓——自家人謙讓起來就沒完沒了啦。”
素颯雖然也稱不上高手,但總比雲垂強些,今日起手卻比平日的步調慢了很多。素瀾看了一會兒,見兩人都是慢吞吞的,實在可怕。她雖然知道觀棋不語,但眼看兩人誠心向死路上你追我趕,忍不住哀聲連連。
雲垂反而笑她:“這些女人,一點也沉不住氣,都是當娘的人了,還像小孩子一樣著急。”
“幸好我還沒當奶奶,否則一大把年紀要被你這招數氣死!”素瀾一瞪眼,代他落了一子,雲垂定睛一看,連讚“好棋好棋”。素颯微微一笑,從容應對,一子落下,便有起死回生的兆頭。素瀾暗暗驚詫。
不出幾招,雲垂又再見絀。素瀾忍不住要開口對三哥說點什麼,雲垂急忙尷尬擺手,咕噥著說:“我還要想想!不準再掃興。”
素颯已察覺苗頭不對,狠狠掃了妹妹一眼,示意她不可忘形。素瀾忙在一旁莞爾說:“我這相公,跟別人下棋時精明得很!今天實在是遇到三哥這樣的好手。”聽了這話,雲垂才默默地含笑。
一盤棋下得稀裏糊塗、不堪入目,下了一個時辰才打成和局,堪稱神奇。素颯起身告辭,雲垂挽留說:“最近聖上不能主持早朝,家父與大臣們碰個頭,很快就回來,見過再走也不晚,順便在府裏用飯更好。”素颯客套兩句就留了下來。
雲垂要親自安置他的寶貝棋盤。他前腳剛走,素瀾就狡黠地看著哥哥直笑:“三哥想見相爺,隻管坐著等他回來又何妨?何必陪那個臭棋簍子耗時間?”
素颯慢悠悠地說:“相爺正在辦我這件公案,我本不該上門擾他,但既然時間湊巧,我總要打聲招呼再走。”他掃了素瀾一眼,又說,“阿瀾,雲垂今日愛你青春嬌美,對你放縱,你說什麼他都覺得活潑俏皮。日後青春不再,今日的一切就有悍婦之嫌。娘家耗費數年教你這些道理,如今竟要我來提醒?”
他還有心說這些,似乎心裏完全沒什麼大事。素瀾微笑道:“他不是三哥說的這種人。”
他們兄妹本不像素颯與素盈之間那麼親近,也沒有什麼家長裏短的事情可說。素瀾試探地問:“相爺那盆景的意思,三哥懂了?”話到這裏,她自然是看懂了。
素颯看她一眼,沒有作聲。
“事關重大,不同以往。”素瀾言語中有勸誡的意思。
素颯也明白——這回宰相要向東宮動手,可不會像對待廢後那般拖泥帶水,必是要東宮再無喘息之機,一舉改寫日後的皇統。
“邕王歸藩之前,可曾到府上拜見?”他忽然問。
素瀾心裏突地一跳,搖頭說:“邕王心機深沉,不會公然與宰相來往。”
“你又怎知他心機深沉?”
“看他如何教孩子。”素瀾鼻端哼一聲,“從未上過京的孩子,偏在這時候帶來。我聽人說,那孩子比東宮更像聖上小時候的氣質。人們還說,邕王在北地頗有人緣,林、謝兩家都與他交情匪淺,說其實當初不必欽妃親征,要他去遊說,也是一樣的,隻是聖上不敢讓他接近軍權,才派出去一個女人。”
素颯默認,又說:“我雖未見過邕王,不過以耳聞判斷,他與京中皇族的興趣誌向大不相同。”
素瀾饒有興趣,問:“如何不同?”
素颯想了片刻,說:“若將如今的皇位視為先皇遺留的財產,那聖上眾兄弟自然都是有份的,但在邕王看來,皇位並非先皇留給聖上的——是聖上以自己的手段奪下,捏成了今日的形狀。他沒有興趣。”
素瀾聽了不禁有些訝異。
素颯笑道:“北方人的想法與京城的大相徑庭,在我們看來,不免有些奇怪。”
素瀾說:“邕王是成年親王,相爺斷不會在他身上打主意。隻是皇家有變,他不可能袖手旁觀。所以我說,事關重大。三哥千萬要將這些瑣細之處照顧到,以免事態失控,深受其害。”
這時候,下人報說琚相回府,請郡王到書房相見。素瀾不便相留,送出門外。
這回的書房仿佛是謝震提過的那個,素颯並不十分驚訝。琚含玄已在裏麵等候,見了他,悠然笑問:“能出門走動了?”
素颯的目光與他一對,才察覺書房尚未被火盆烘暖,自己的臉頰有些泛涼,笑不出來。他神情恭斂,行禮之際從容不迫。
來了意味著什麼,他們明白。既然已經心照不宣,也就不必著急了。
琚含玄不提盆景的事,卻說:“今日東宮又翻起他生母的舊案,要求重審。”
素颯知道這是必然,但東宮回京才一個月,就先邁出這樣大一步,可以猜到往後還有一連串舉動。他問:“素庶人被廢不過一年多,當時涉事的人卻差不多全死了,要如何重審?”
琚含玄笑得很怪:“我看聖上的意思——廢後已死,事到如今不過是個名聲問題,倒有幾分準許的傾向。”
這出乎素颯的意料,也聽出完全是托詞——根本不是廢後的名聲問題,而是東宮要不要背負著母親的惡名繼承皇位的問題。
“相爺如何看?”他問,“當時揭發廢後的宮女可是謝將軍的側室,由皇後親自請旨放出去的。難道要判她誣告陷害,連累皇後與謝將軍的名聲?”
“聖上若準重審,我自然無話可說。”琚含玄笑道,“不過事分先後,是郡王這件事先到我手裏,況且還沒有捕到真凶。便是聖上準許重審素庶人一案,也要稍稍往後推。”
素颯在他麵前緩緩地躬身跪倒:“大事應當速決。素颯願盡心竭誠,助相爺早日定案。”琚含玄上前攙起素颯,拍了拍他的肩。
“你放心,不過……”他冷笑起來,“皇後領不領情呢?她寧肯拿命去跟人賭一輪,也不肯理會我們這些外人。這回若還是如此尋死,那我也不便插手。或許,上次下手的人這一次不再留她性命,倒讓她如願以償呢?”
素颯垂下眼睛,身體微微戰栗。上次,皇帝身體康泰,死了一個皇後可以再立一個,再立的皇後又可以受孕。那還不如留著素盈的性命,可以防止更厲害的角色登上後位。這次,皇帝仿佛來日無多,肯定無心無力再冊立一個皇後。素盈一旦有孕,對某些人來說就有點多餘。
“她……皇後自幼慣於忍耐,別人虧待她,她反倒能替對方想出理由。”他憐惜地說,“隻好由我,在她受傷之前,防患於未然。”
琚含玄聽了,嘴角仿佛微微上揚。
人人都明白,蘭陵郡王在皇後心中有多麼重的分量,人人都能猜到,如果他被東宮傷害,皇後會怎樣憎恨東宮,但好多人不知道皇後在她哥哥心裏有多重要。他們不知道他會為她做什麼。
蘭陵郡王似乎從來沒有為皇後做過什麼——當她在宮裏舉步維艱,當她被退婚,每一次,他連一句為她抗議的話也沒有說過。他好像永遠不會衝動,不管多憤怒,永遠不會有出格的舉動,隻是安然享受妹妹帶來的好處。
但是謝震知道,琚含玄也知道——有兩件事素颯絕對不能袖手旁觀,一是傷害他妹妹的性命,二是威脅他妹妹的寶座。
“相爺一定能夠成功。”素颯由衷地歎了一句。
明知是被他利用,結果倒像他們兄妹離不開他。琚含玄懂得他們兄妹都想護住對方的心意,趁機提出“獄陷東宮”,素颯根本無法拒絕。這位宰相知道的實在太多。單單起手這一步就已如此,下麵的布局還需要擔心嗎?
“不知相爺需要下官怎麼做?”
琚含玄笑得很輕鬆:“不必刻意矯飾——我請你唱的這台好戲,是你很自信的那一出。”
一降了雪,這一年就再沒有什麼事情值得期待。第一場雪之後,宮裏總會設宴暖冬,犒賞辛勞一年的宮人。每到此時,隆冬的宮廷就衍生出奇妙的活力,一雙雙眼睛仔細揣摩著每一份賞賜的含義,猜測哪個宮女內臣會在來年更上層樓,哪個又會走下坡路。
秉儀崔落花的那一份賞賜從來不會單薄。
其餘人等並不需要特別關照。玉屑宮都監白信則做事穩妥,素盈原本打算給他一份厚賜,但他弟弟白信端與素颯不睦的流言越傳越廣。此外,榮安公主產女和滿月的時候,平王府兩次都不在受邀之列,顯然兩家的交情不會有撥雲見日的一天。
素盈想了想,覺得不必格外賞賜信則,免得讓他誤以為皇後在這局麵下缺不了他。
她正琢磨這些細節,平王府的啞小姐軒茵歡歡喜喜地進宮拜見。素盈擱下筆,笑吟吟地看她展示那身新衣服。
自從平王認軒茵為義女,當真沒有虧待這女孩,吃穿用度無一不是遵照自家女兒未出嫁時的標準。軒茵別無心機,隻當是她盡心侍奉的小姐成了皇後,自己才能沾光,平日得了好東西總像受之有愧,偶爾為平王傳遞一張便箋就似得到報答的機會,恨不得用性命護那一張紙的周全。
軒茵的表情瞞不住心思,素盈一看就知道她今天帶著外麵送來的東西。果然,軒茵從袖中拿出一條狹長的折箋,淺藍色的紙是素颯常用的。
素盈展開來,默默讀了幾行,不知不覺伸手抓住書案。軒茵雖然見多了她不言語的樣子,也發覺這一次非比尋常——皇後深鎖眉頭,站起又坐下,想要寫什麼,拈起筆,懸腕凝神想了半天,還是隻字未題。
素盈握住軒茵的手,想要教她傳幾句話,卻不知從何說起。藍箋上的事讓她措手不及。
如果世上隻有一個聰明人在策劃,周圍人都聽其差遣沒有二心,那世上就沒有多麼複雜的事了。可惜,現實是這個聰明人發現,人人都有自己的想法,每個人都以為自己應該是那個出主意、讓別人服從的聰明人。於是所有人都變成了自作聰明。
這狀況絕不能繼續下去,否則最後不知會合誰的心意。素盈毫不遲疑地撕碎藍箋,讓軒茵看著自己的口唇:“告訴三哥快來見我。”
可是即便素颯立刻上表請求覲見,也要隔日才能獲準。素盈目送軒茵離去,沉吟片刻,將崔落花叫到身邊問:“秋瑩近來有沒有和你說起聖上的病情?”
崔落花謹慎地回答:“她從不說。”
“她進來也有好一陣了,一次也不曾請求出宮。”素盈捧著那張賞賜的單子又說,“沒多久就是冬至,該讓她回家與家人團聚,過了元宵再回來。你為我起草內旨。”
崔落花眼睛一眨。今日軒茵忽然進宮,匆匆走了之後素盈就突然有動作。她隱約察覺有事要發生,小聲問:“這事是否應由聖上首肯?”
“聖上的病情已經不再反複,宮中還有吳、李兩位老太醫,還不至於缺人手。”素盈平平淡淡地說,“隻是放她回家過節,聖上不會不近人情。”
崔落花見素盈態度自然,料到這次不是針對秋瑩,也就不大擔憂。
這邊,王秋瑩莫名其妙地接了懿旨,不知為何突然讓她回家過節。聽崔落花寬慰,她才曉得宮中素來有這講究——隻有十分得寵的宮人,才能在節前出宮,與家人團聚幾日。得知皇後對她格外開恩,王秋瑩鬆了口氣說:“承蒙娘娘不棄,怎敢貪圖安逸?我該留在宮裏盡心侍奉。”
崔落花斟酌幾番,覺得無論什麼措辭都不如意,爽性單刀直入地問:“聖上的病還能拖多久?”
王秋瑩卻不回答,泰然反問:“這是娘娘要問,還是旁人要問?”
“是我問。”
王秋瑩垂下眼,緩緩道:“聖上的病是不能說的,對你也不能。”
崔落花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她。王秋瑩隻得搖頭道:“是聖上欽命,聖意難違。”
皇帝親口下令,難怪皇後不再打聽——她不會慌到犯這種錯誤。
崔落花的眉頭稍微擰緊。倘若王秋瑩不能通過皇帝的考驗,她在這宮裏的道路也就到頭了,但是她若對皇後毫無助益,一樣會失去宮裏的靠山。
“皇後對你有知遇之恩,她掛念聖上的病情,恐怕你無法以聖命難違來搪塞。你若做不到……元宵之後,想辦法不要再回來。”
王秋瑩臉上晃過一股欲言又止的神氣。她最終還是克製住,十分為難地笑了笑,無言以對。
這情形,實在太像昔日周太醫與皇後之間的氣氛。他們有秘密,也許比秘密更糟,是密謀。而王秋瑩並沒有周太醫處事的手段。崔落花不由得更加擔心,憂心忡忡地說:“秋瑩,你若能稍稍變一下,目光從那些幹枯的草藥上,移向人們多變的臉,就好了。”
王秋瑩舒心一笑,說:“我不過是個過客,不會一直都在這裏。把自己捏成宮廷的形狀,出了宮門又如何自處?”
她忽然想起一事,從袖中摸出一隻銀色圓盒,遞給崔落花:“我見許多宮女交換這個,也向人弄來一點。”
“冰糖蓮子?”崔落花邊走邊打開看,笑起來,“你一個過客,何必準備這種排遣寂寞的東西?”
“我聽說,十分要好的宮女們一起分吃了冰糖蓮子,發誓同甘共苦,日後便如同家人一樣。”王秋瑩瞅著她,低聲說,“九娘,你怕我看不懂別人的臉,我卻擔心你以後越來越難做——皇後想要知道的東西會越來越危險。她身旁有你,你身旁卻沒有別人。”
崔落花默不作聲,許久才悵然道:“昌永之亂以後,崔家的人不在宮中談‘交情’,隻談‘交易’。我們身旁注定沒有別人,隻有皇後,足矣。”
她從頭上拔下一朵白花,放在王秋瑩手裏,苦笑說:“多謝你的好意,但我隻能以此回贈。代我把這花放在你大哥的墳上。”王秋瑩鄭重地收好,隨她一起去丹茜宮謝恩。
素盈說了一些褒獎的話,又溫柔地笑著輕語:“元宵之後切記回來。王家有成器的子弟,不妨帶來。”
王秋瑩見她有意提攜,婉言謝絕道:“家中子弟狂狷,不諳仕途,不敢引來令娘娘失望。”
素盈笑了笑,不再勉強。她一直覺得王秋瑩為人處世不大通透,可是聽這話又覺得,秋瑩好像也明白,宮中需要的並不是再世華佗,而是練達的臣子,比如吳太醫、李太醫和周太醫。
李太醫回頭眺望,雪上的腳印清晰可辨。怎麼不起風呢?他有些盼望天地之間的掃帚能為他清理足跡。月升之後的雪夜太明亮,李太醫猛然瞥見身邊一個黑影,嚇了一跳——原來是映在朱牆上的他的側影。
這條前往東宮的道路,似乎比他想的更加難走。李太醫開始猶豫——他不應該與東宮過從太密。康豫太後駕薨前將李、吳二人擢為太醫,讓他們發誓一生忠於天祐皇帝一人。從此之後,他就應該謹從皇帝旨意,與後宮、東宮都保持距離。但是……李太醫懊喪地邊走邊想,皇帝似乎開始嫌棄他們這些老臣不中用了。
他不是不服氣粟州王氏的醫術,可王氏子弟那麼多,皇帝偏偏聽了皇後的話,留一個年輕女人在身邊。王秋瑩不過一介女流,容她大言不慚地插手,將太醫院的顏麵置於何地?這宮廷漸漸變味啦!還是以前那位素皇後手中的後宮,更值得懷念啊。
東宮夫婦已經等他多時。客氣地將太醫讓到座上,東宮妃素璃才笑著稱讚:“太醫果然醫術高明。依太醫處斷之後,小兒的確不像前些天那樣哭鬧了。”
李太醫微笑謙謝道:“殿下保育有方,並非下官之功。”
睿洵命人奉上好茶,仿佛無心似的問起皇帝近來是否有起色。李太醫連連唉聲歎氣:“近來聖上以王氏為主治,下官與吳太醫早已形同虛設,看診開方不過例行公事,並不見用。粟州王氏的家學淵源精深,下官也不知她用的什麼方法,竟能妙手回春。但聖上還能硬拖多久,恐怕王氏心中也無把握。下官見聖上不似起初那樣終日昏睡,然而無論氣力還是脈象,都是時好時壞……隻怕已到聽天由命的時候。”
睿洵斂容道:“李太醫如此坦誠,不怕犯了宮中忌諱嗎?”
李太醫的花白胡子輕輕顫了顫,他淡淡地說:“聖上器重皇後帶進宮的王秋瑩,那就是不打算對中宮隱瞞病情。既然中宮對聖上的病情已經了然於心,那下官為什麼不能讓殿下也知道呢?”
“早知道李太醫的見識與眾不同。”素璃拍手笑罷,輕快地問,“還有一事需要太醫解惑——最近見皇後眉低眼慢,形容舉止也不像平常,她是不是有身了?”
李太醫愕然道:“皇後一向召周太醫看診,但下官料想不該是那回事。”
不等他說出緣由,素璃就笑盈盈地說:“既然大人沒看過診,又怎能肯定?皇後嘔吐、嗜睡,難道是隨便什麼病的症狀?大人與周太醫同在太醫院,想想法子總能弄清楚。”
李太醫被她搶白,咳了一聲,說:“下官以為,聖上絕不會糊塗到……以眼下的狀況臨幸妃嬪。再說,後宮侍寢都要記入內事錄,便於日後有孕時對證。近來,內事錄中也沒有記著哪一位娘娘蒙此大恩。”
素璃靜靜地聽著,忽然冒出一句:“如此說來,若她真有身孕,必定不是龍種了?”
這話說得重,李太醫臉色一變,忙垂首道:“又或者,皇後娘娘所懷是傳聞中的鬼胎。據說,女子思子心切,容易被陰氣所感,腹中會聚結一團邪氣,外表與有孕無異,足月也會產痛,但卻什麼也生不下來,隻是將那邪氣排出。”
素璃輕輕地哼了一聲:“妾可不是叫太醫來講奇聞異事的。”口氣也沒有責怪之意。
“夠了,太醫難道不如你懂得多嗎?”東宮掃了她一眼,向李太醫頷首道,“今日,我夫婦備了一點薄禮答謝太醫,往後小兒有不妥之處,還要勞煩太醫。”
李太醫接過禮匣,見裏麵放著一對碩大的虎睛石,正是他愛好的收藏,連忙道謝不迭。素璃喚來一個宮女,小聲道:“之惠,提燈送太醫。”
那宮女長得穠纖得衷,提一盞宮燈立在夜色裏更顯得嫋嫋婷婷。李太醫看了暗自驚豔。待她略略欠身,低垂著眼睛說“太醫,請”的時候,燭光與雪月交相輝映,更照得伊人肌膚如玉凍凝脂一般。看得出她已有點年紀,言語中的和氣從容不是小宮女能比的。李太醫慌忙道聲“有勞”,緊緊跟在她身後。
月色玲瓏,通天徹地的寒氣自領口袖口見機而入。李太醫縮了縮脖子,一邊走,一邊四下觀望,希望沒有人發現他的行跡。他越是張望,領口灌入的風就越多,到後來,簡直不知他顫抖是因為緊張還是寒冷。如此辛苦讓他不禁搖頭苦笑,其實誰的肚子裏沒有養著一個鬼胎呢?
睿洵凱旋之後,每日往玉屑宮晨昏定省侍疾,後宮與東宮之間封閉的宮徑又再度開啟。之惠送走李太醫,飛快地前往丹茜宮。司閽是白信則安排的可靠人,對之惠視若無睹,任由她從門扉匆匆而過。
素盈正等著她來稟報今日的動靜,悠然問:“李太醫走了?”
“是。”之惠穩住急促的呼吸,緩緩說,“東宮很介意娘娘是否有孕,東宮妃問起時,他一聲不響地聽著。說到聖上的病,東宮反而不是很熱衷,隻有李太醫對王氏醫術耿耿於懷。”
素盈無聲地冷冷一笑。吳太醫自視甚高,脾氣不好卻是個正人君子。雖然看不慣王秋瑩,可是從沒在背地裏說過一句難聽的話。相比之下,李太醫沒有容人之量,又不看好皇帝的病情,這種時候果然跑去東宮借刀——如果睿洵當真不願父皇長壽,自然會從皇帝手裏奪走王秋瑩這根救命稻草,替李太醫除掉眼中釘。這李太醫在宮裏倚老賣老好多年,終於到了老糊塗的時候。
之惠想了想,又說:“東宮妃知道內事錄上沒有娘娘侍寢的記載,也許會反誣娘娘,請娘娘小心。”
素盈嗯一聲,不置可否,淡淡笑道:“這麼冷的天氣,辛苦你跑一趟,喝杯熱茶暖暖身子吧。”
之惠嚇得幾乎不能動。素盈以了然的態度笑了笑,說:“之惠,雖然是我打發了東宮裏年老的女官,空出一個位子,但你是憑自己的才能成為替補。你從此可以在東宮盡忠,謀求飛黃騰達,我不會強迫你做任何事。”
“奴婢知道為太安素氏盡忠的結果。”之惠從她手中接過茶杯,謝恩之後,低垂眉眼,“娘娘問奴婢,有沒有當自己是一個‘人’。奴婢說自己是一個‘人’,卻沒有告訴娘娘——讓奴婢真切嚐到為‘人’之苦的,是罪惡。”
素盈心中驚詫,但沒有逼問。
“負罪讓我不配為人,也讓我知道人之惡與悲。隻有贖罪,才能切斷今日的我與過去的我,重新成為一個人,他日九泉之下,無愧於貞妃娘娘。”之惠徐徐地喝下那杯熱茶,交還空杯,說,“昔日奴婢隻能眼看貞妃痛苦,今日若要贖罪,唯有阻止他們再對別人使出同樣的手段。”
素盈伸手扶她起來,說:“你這差使與別的不同,隻好委屈你。”
之惠淒然微笑,說:“東宮夫婦與素庶人都是一種人,娘娘卻問奴婢是否當自己是一個人,願意給奴婢重新為人的機會……娘娘知遇之恩,奴婢定當盡心竭誠。”
“那麼,”素盈娓娓叮囑,“不可讓東宮妃看出你有異誌。李太醫有意投靠,東宮妃有意接納,你且順著她的意思。”
之惠喉中一哽,低聲道:“奴婢自當照辦。”
“放心吧,以李太醫的能耐和膽量,絕不敢對宮女有非分之想。”素盈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柔聲叮嚀,“趕快回去,代我照顧好阿壽。”
這場密會結束,丹茜宮終於夜闌人靜。
本來不需要著急。素盈佇立窗邊望著寒空,歎了口氣。
慢慢地走,用不了多久,就會走到她的伏擊之地。孰料這旅程忽然熱鬧起來……現在沒法再等了。再等下去,就要變成看著哥哥沉入迷局。
素盈踱到宮殿深處,打開一個櫃子,立刻有股清香撲麵而來。她努力地嗅——香氣和當初一模一樣。不老香,真的不會老去。大約是專用來誘人懷念從前,回味那些未老時的美麗記憶。閉上眼睛浸身香味中,心也變軟變清澈。送這香的人,慢慢在眼前清晰。不知她作為回禮的八寶香爐,他是否還在意。
唉……不討厭他,更不是恨他。
可是這一次,不能再等他。
不能等他出手傷害之後,再用眼淚來惋惜他們之間又一場無可挽回的交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