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一年天下(全三冊)》(1)(1 / 3)

第二十一章《一年天下(全三冊)》(1)

雪中的丹茜宮紅白分明,更加耀眼。

以前,素颯常常能遠望到丹茜宮的一角屋簷,或者一方紅牆,然後會在心裏默默想:總有一天。

“總有一天”是哪年哪月,要經曆怎樣的過程,卻是難以預知的。大抵心中的那幅圖畫裏,是他妹妹伴著太子,一路從東宮走到中宮。

側妃又怎樣?她是睿洵少年時的愛侶,情深彌篤,自然勝過東宮妃。有了合適的機緣,她總會成為丹茜宮的主人。然後是太子的母親、皇太後,甚至太皇太後。在他心中,妹妹總是長命百歲。

她的確成了皇後,可這場意外中,他還沒有享受到安心就開始擔憂。他早知道素氏的手段,但是他沒有親身承受過傷害。儲君謀害皇後,更是鮮有耳聞。他從未體會過那些痛苦,卻一直要她堅強……真是糟糕的哥哥。

就算她不夠堅強,又有什麼關係?讓她保持那樣就好,惡人由他來做。隻要結果和預想的一般無二,就權當這過程是另一番風景。

宮女含笑道聲:“郡王請!”素颯又有了精神,回憶帶給雙眸的迷離一掃而空。

皇後緊急地找他來,毫無疑問是為了他提到的事情。

助相廢儲……她能嗎?她放過東宮一次,這次他必須說服她。大哥想得太輕易,以為天子西去,素盈能理所當然地變成皇太後。可是龍座上的人變成睿洵與素璃後,素盈這皇太後會落得什麼下場?

心事重重的素颯走入丹茜宮,見皇後的身影半掩在珠簾之後,正凝神繪畫。素颯並不上前擾她,一直等她畫完最後一筆。

素盈拿起兩張畫,雪白的底色上用墨線勾勒出兩樹繁花,一張是梅花,另一張看不出是什麼。

“郡王喜歡哪一張?送你消寒。”

原來是九九消寒圖。九九八十一朵花,代表九九八十一天。九枝梅花,每枝九朵。每日取胭脂紅染一朵,待到春回,已成一片紅豔燦爛的畫卷,冬天僅剩這一紙斑斕,冰封雪凍的嚴酷了然無跡。

素颯微微一笑:“臣愛梅花有血色。”

“雪色?血色?”素盈一挑眉,也微笑,“你怎知我這張‘步天歌’染成之後,不及梅花色濃?”

素颯聞言端詳,覺得另外一張似曾相識,原來是懿靜皇後的青緞“步天歌”上的圖案,小時候曾見父親拿出緞子來炫耀。她此時畫了一張,是什麼意思呢?素颯從妹妹手裏接過梅花圖,說:“既然那張是好的,自然留給娘娘。”

素盈與他分次坐定,先關切地問了他的傷勢,又慢慢說起查案的事。周圍女官見他們言談漸漸深入,很有默契地無聲退後。沒過多久,素颯發現周圍格外寂靜,轉頭看看,才知僅剩兄妹二人,不由笑道:“娘娘宮裏的人越來越識相。”

“現在不需凡事一一交代,她們也懂得該怎麼做。”素盈的口氣卻是意興闌珊,“原來我的心思這麼容易被猜透。”

素颯搖頭笑道:“讓她們識破一些,有何不可?何必難為下麵的人終日如履薄冰。”他頓了頓,“別說是下麵的人,就算是我,也不能明白娘娘的全部心思。那日,娘娘問我是否有事瞞著,其實有事瞞著的人,豈止是我?”

素盈低頭把玩那張步天歌,忽然抬起頭直視素颯。那雙眼睛冰亮,素颯心中陡然一顫。若不是她轉瞬綻放一個笑容,素颯幾乎以為自己失言惹惱了她。

“哥哥。”素盈柔柔地喚了一聲,神情稍顯凝重,口氣也更加輕微,“你記不記得,當初你與父親為什麼認定我得了幻症?為什麼派了軒茵這個聾啞丫頭伺候,不讓人聽我胡言亂語?”

素颯當然記得。她對著空氣說:“我不需要你給的天下!”這是一句絕不能傳揚出去的話。

“如果老天給一個人一年時間縱橫在天下之巔,但必須以二十年的孤獨寂苦為代價,哥哥覺得如何?”素盈怡然問。

素颯想了想,朗聲一笑:“老天對此人實在不薄。”他定定地望著妹妹說,“當年秀王之亂,前後動員十餘萬叛軍。多少士卒或戰死,或伏誅,或被俘治罪,而秀王身為皇子,卻連一日都沒能摸到皇座的邊。天下忍辱負重卻一事無成的人,何止千百?而這個人,隻要過上二十年許多人都會過的日子,就可以實現十餘萬人實現不了的宏願,何其幸運!”

素盈含著一個無法形容的笑,對哥哥點頭:“我知道你會這樣想……如果那個人是我,你也會覺得上天待我不薄嗎?”

素颯的笑容僵在臉上:“你、你?”

素盈見他一臉古怪,落落地笑道:“如果那個人是我,哥哥一定還是以為我瘋了。因為我即使坐在天子身邊,也不像老天願意這樣厚待的人。”

素颯的嘴唇動了動,卻沒有恰當的言語。素盈站起身舒了口氣,坦然道:“不過已經沒有關係了。不論那是上天的意願,還是我深藏的心聲,都沒有關係了。”

她端詳紙上的步天歌,嘴角有淺淡的、難以描述的笑意:“我是因為什麼成為今日的我,已經過去了。要為了什麼成為明日的我,我已經選好。就當那是真的,竭力做一次看看。無論是心中悲苦、無人問津,或是寂寞到無法提筆,隻要是出於自己的意誌,我願意一試。”

素颯的神情從震驚轉為了然,最後化成一個淺淺的笑:“娘娘終於……”

其實他早有預感,有一種風景,素盈不得不看。可妹妹好像總是執拗地偏過頭,尋找她自己的景色。終於,她轉過身,為自己選了一幅真實的風景。

素盈在他探究的目光中,用極為清淡的口氣說:“素氏少女,本是懷著怎樣的心情注視宮廷的呢?像阿瀾雄心萬丈,或者像阿槐心中有過美麗的情感……宮廷卻讓她們變成瘋子,然後又讓瘋子把瘋子處理幹淨。或許隻有我這個真瘋子,能去做一些她們都顧不上做的事。”

素颯端詳她寂寞的眉眼,依稀看得出一絲灰冷。他又想起她曾經流著淚說“她們都瘋了”,不禁為她感到悲傷,輕聲說:“娘娘千萬不要貶低自己。臣當初說,若得丹茜宮,萬死不辭。今日,若能讓丹茜宮變成娘娘心中的樣子,臣亦萬死不辭。”

素盈在他手臂上拍了拍,說:“我知道哥哥一向對琚相的手段佩服有加,然而他正是這個宮廷、這個國家的病灶之一啊。因其成事,反受其製——永遠擺不脫這個怪圈,豈是你我的意願?”

素颯的心向下一沉:“可是,若娘娘這回不願助成他的心願,就必須盡快與東宮聯手,先除他,否則必受報複。”

素盈慢慢搖頭,走到他身邊很近的地方,幾乎是耳語:“宰相是宮廷的病,而東宮……早已病入膏肓。宮廷交給他,隻能繼續瘋下去。”

素颯又愣了一下,低頭注視她柔靜的麵孔,看不穿她的意思。

素盈說:“哥哥可告知宰相,不必心急,且慢慢查案,留心宮中動靜,什麼時候到了供出主謀的時刻,宰相自然能看得出來。”

素颯心中不知是興奮還是擔憂,半晌才說:“此事若有失誤,凶險難擋,娘娘千萬保重身體。”說話時,眼睛不自覺地望向皇後的腰身。

素盈默默一笑,連哥哥也以為她有了身孕。她並不說破,卻道:“事到如今,哥哥切勿將希望寄托於我生兒育女。這是天意,不可指望。宰相亦不會在我這裏冒險。事成之後,他要找一個聽話的孩子,實在有太多方法。我們盡早自行打算吧,但是絕不要讓他察覺。”

素颯心中有疑,又問:“娘娘可否告知,進行相爺交代的事,還需要等多久?”

“三枝梅花。”她輕飄飄地說。

一九生寒換玉妝。

冬至這天,皇後素盈帶領後宮女眷卸下夏秋之季的佛妝,自即日起,改換清雅的淡妝。她將消寒圖分賜各宮,親自在所有圖上點染第一朵紅花。宮人齊唱一句消寒令:“一九生寒換玉妝。換罷笑雪梅,不及腮上香。”

各宮奉上自備的香脂,答謝皇後賜圖。素盈問在座的諸妃嬪:“今年的消寒令是誰起的頭?”

素璃回道:“抽簽抽中了東宮。妾身邊的一個宮女鬥膽填了,讓娘娘見笑了。”

素盈頷首稱讚:“怪不得有小兒女態。換了你來作,定是別樣風貌。讓她上來受賞吧。”

素璃領著一名宮女上前時,眾人都端量此人,覺得她容貌秀麗卻麵生得很,竟是個無根基門路的宮女。

那宮女向上叩頭:“奴婢宋之惠跪謝娘娘賞賜。”有的妃嬪依稀知道這名字,便問她是否是從針工房調出的人,落實之後,免不了詫異她竟能在東宮出人頭地。她所填的消寒令,頗有改頭換麵的得意之情,看來在東宮混得不錯。

東宮裏,得力的心腹宮女少說有十人,遇到出頭露臉的事情,從來是她們得好處,今日素璃卻特意抬舉一個新人。在座的全是素氏,都知道素璃不會無緣無故向宮女施善,大約要利用這宋之惠做成什麼事情。她們動了心思,又細看此人幾眼。

唯獨皇後無動於衷,仿佛事不關己,隻輕輕掃了那宮女一眼,含笑誇一句:“東宮裏真是人才濟濟。”說完問,“下一句消寒令該誰?”

欽妃回答:“是妾抽中了。”

素盈叮嚀一聲“好好地作”,就把這事擱過,下令開消寒宴。妃嬪們賞雪吟詩,溫酒唱令,皆以消寒令中提到的雪梅、香脂為賞罰。披雲樓內一時間姹紫嫣紅,笑語縈繞。

同一天,皇家為朝臣在飛光樓設消寒宴。本當由皇帝主持,但他仍是不能出席,這回交給東宮去辦。素盈因在披雲樓見眾妃嬪所作的消寒詩蔚為可觀,便問起飛光樓:“今日連詩作賦,起的是什麼題?又得多少佳作?誰領風騷?”

在她身邊伺候的崔落花回答:“題為‘寂寒’‘梅’‘冰心’,琚相親書《孤梅詩並序》,三題合為一作。寒毫未暖已作成,辭旨高標,百官甘拜下風。”

素盈笑著點頭:“琚相出手,自然獨占鼇頭。信則,你將前麵諸位大人的佳作一一錄來,送給聖上,也抄一份容我拜讀。”

白信則得旨去辦,恰好看見先一步下樓的宋之惠走在前麵。

之惠投效皇後一事,唯有二三人知道,且皇後再三叮囑,人前勿露痕跡。白信則常覺此女懷機變之心、涉險之膽,兼有數年料理針工房一群女流的手段,又無家口之累,日後定生變故,因此與她來往格外小心,此時見了也不願照麵,徑向旁邊的回廊柱後走,半掩形影。

滿麵春風的之惠懷抱賞賜,還未走出多遠,斜刺裏忽然衝出一個人,嚇了她一跳。她定睛一看,原來是結拜妹妹封令柔,忙拉到一旁問:“今日諸宮在此開宴,你怎麼走到這裏來了?”

“姐姐如今可好了。”令柔文文雅雅的口氣讓之惠頗感刺耳,不及為自己分辯就聽令柔說,“姐姐入東宮時日已多,愈見信賴,為何還不申明我們幾人的事情?若姐姐有難言之隱,小妹自有唇齒,今日便等在此處,待東宮妃路過。”

“令柔,東宮妃不是你想的那種人。”之惠的神情頗為失望,她低聲說,“你願意向太安素氏報恩,但太安素氏隻有一個方法嘉許你的忠心,就是信得過你,要你再去投駱駝蓬。我不想看你再蹚這渾水,你會受不了的。”

令柔眉宇間凝結的陰鬱略略緩和,誠心道:“這宮裏根本沒有清白的素氏。我們做過的事,早就無可挽回。眼看聖上性命堪憂,我們若不盡早向東宮妃陳明始末,待到東宮繼得大統,她再回顧往事,我們豈不是百口難辯?”

“這話切勿亂講!”之惠狠狠拍了令柔的手背一下,“我等微末之輩,怎敢議論天子安危!”

令柔想要爭辯,忽見前麵拐出幾名內官,想必是要去赴內庭冬宴。令柔身份卑微,連忙閃在牆根躬身避路。之惠是有品女官,隻略略側身相讓,向其中的李太醫頷首微笑。

李太醫裝作沒有看見,目不斜視地走過。與他同行的吳太醫見這女官對李太醫態度輕佻,不免多看一眼,蹙眉輕哼一聲。

他們一行消失在下一個拐彎處,令柔鬆了口氣,還想與之惠說些什麼,之惠卻不由她,向她擺手道:“此處人來人往,被人看見多有不便。你快回去,東宮妃那邊,自有我來處理。”

令柔把話憋回心裏,怏怏地走了幾步,回頭再看之惠,卻見她已頭也不回地走了。她陡然覺得之惠與自己漸行漸遠,心中生出莫名惆悵。忽聽有人叫一聲:“封令柔!”

令柔驚了心事,見不遠處閃出一名衣著煥麗的宦官,大步走過來。她認出是白信則,囁嚅著應了聲:“白大人。”

信則四顧無人,背著手看了看令柔,又看了看之惠遠去的方向,冷笑一聲:“你這末等宮女,走到這裏做什麼?”

令柔垂下頭不言語。信則偏頭仰望披雲樓,琉璃映雪,晃得他眯上眼睛。

“不要多事。”他的語調平緩,在令柔聽來卻似一記棒喝,“皇後娘娘是何許人?東宮妃又是何許人?換作我是你,寧可她們忘了我,不知道我。自作聰明,最終無非是害人害己。”

“奴婢不敢。”令柔想抬頭看他臉色,後背一梗撞在牆上,這才發覺無意中躲他躲至牆根。

恰逢東宮妃素璃帶著五六個宮女從披雲樓上下來。見白信則仍在樓下逗留,素璃笑問:“娘娘要的詩,白大人錄畢了嗎?”信則隻得匆忙告辭。

素璃沒有立即走開,斜眼上下打量那名宮女。白信則掌管著皇帝養病的玉屑宮,也是時下皇後看重的紅人,素璃有意留心他交往的宮人,等看清下跪的乃是一名最末等的宮女,心想定非白都監所交之人,多半是偶然遇見。誰知移步前行時,忽聽這宮女低吟一句:“梅雪雙失色,隻為一謫星。”

素璃一驚,當即神思遠遨——那年冬至,皇家私宴消寒數九,這一句正是皇帝隨口道來的戲謔之語。那時的消寒宴僅有帝後、太子、公主們與她……真正的一家人。可惜,物是人非事事休。

素璃鬱鬱寡歡地想起,當時裙子不慎被酒汙了,姑姑寵愛地把她拉到身邊,笑著看了看之後,賞給她一條更好的。剛才胸前也不小心弄髒一點,卻要立刻退座更衣,否則就是對素盈不敬。

“你,那時在場?”素璃目光如炬。

令柔知道此時她正懷疑自己與白信則的關係,絕非良好時機,然而錯過此時,一介卑微宮女要見她委實不易,躊躇之後還是說了那詩——當時,東宮即將合婚,不要別的,卻要奉香素盈親手調配香料。廢後疑心素盈受了宰相指使,蓄意接近東宮,要令柔與婉微盯緊她,每日來報。那天塑晶閣的私宴拖得太晚,令柔便到閣下稟報,恰好聽見下來的女官們對這詩讚歎不已。

聽東宮妃發問,令柔立刻說:“奴婢當日在塑晶閣聽候差遣。”

素璃重新打量令柔一番,慨歎道:“當初見識過消寒宴的人落到這地步……恰好有張多餘的圖,賞你吧!不枉你侍奉過星後一場。”

令柔大喜過望,自宮女手中接過一看,首行已題上“換罷笑雪梅”一句。

“今年首句作得如何?”素璃問,“是個星後身邊的過來人寫的。”

令柔不欲立即說明自己與之惠的關係,也不想背後攻訐,便緩緩地說:“人各有誌。”

“能記得舊詩的人,誌在何處?”

令柔稍一凝神,立成一句:“常將新脂調舊色,每對永夜思故人。”

“這聽著才像話,好歹今天遇著一個像樣的人,”素璃笑了笑,徐徐吐了口氣,“日後不妨多走動。”

大小官員自冬至這天封官印,放假三日與家人共度冬節。像平王這等有爵無官的閑散王侯,原本就閑著沒什麼事,遇到節日自然拿出十分精神操辦,將開府的兒子們和出嫁的女兒們全邀來團聚。

素沉與素颯趕個不遲不早的時候來了,四小姐素蕙也同夫婿帶著厚禮早早拜見,唯獨素瀾推脫一句“父親怎麼糊塗了,我是相府的媳婦,自然要在夫家團聚”,從始至終沒露麵。

少了這個盛氣淩人且眼尖口刁的女兒,平王倒更高興些,席上不住大說大笑,鼓勵兒子們喝酒賦詩。

他的三個幼子這年十二歲,平日養在別齋專心讀書習武,今日回家團聚。平王有意考考他們,奈何自己本事也有限,便將事推在兩個成年兒子身上。素沉自己若有兒女,年紀也該與弟弟們差不多大,因此對這三個孩子格外親切。素颯心裏有事,含含糊糊地應付幾聲,不怎麼挑剔。

一頓飯吃得一團和氣,下人忽來報,說茵小姐自宮中回來團聚。平王正在興頭上,喜道:“來來來,給夫人們桌上添副碗筷。”幾位夫人與素蕙在另一桌上用飯,聽了這話均不大高興。

不一會兒,軒茵走進來,給在座諸位行了禮,她口耳皆鈍,禮畢木訥地呆立,不敢亂動。

平王妃睿氏久病不愈,今日打起精神入席,一直沒氣力多話,此時上下打量軒茵,冷笑著裝糊塗:“哪個茵小姐?妹妹們幾時添了這位不會說話的千金?怎麼養到這般大了,我還不知道?”

七夫人白瀟瀟笑道:“王妃說笑了。她就是那個伺候過皇後娘娘的丫鬟,王爺念她盡心盡力,收來當義女的。”

王妃放下碗筷,怫然道:“娘娘在家是小姐,她是下人,用心伺候主人是她的本分。王爺厚待她已屬罕見的恩情,今天竟想與我們同坐?”邊說邊瞪向軒茵,“這張桌子阿蕙與阿瀾才能坐得,幾時輪到你了?”

軒茵耳朵不靈,但看王妃的臉色也知道大事不妙,渾身顫抖著手足無措。

平王一句高興話惹來一場沒趣,心中嫌惡王妃較真,可是又怕氣死這老太婆,日後諸多麻煩,隻能自己氣哼哼地憋青了臉。

素颯見狀道:“多謝父親賜飯,兒已用畢,請容兒退席。”

他站起身,向軒茵招手:“跟我出來。”軒茵猜到他的意思,如見救星一般跟在素颯身後。

他們剛邁出門,王妃就皮笑肉不笑地說:“好了,倒讓他做個人情。”

平王忍不住怒道:“颯兒哪裏惹到你了?”其實他知道,自素盈封後,素颯封王開府,門庭若市,王妃的兒子素沉雖既是長男又是駙馬,反倒不及素颯風光,她心中不平已久。

見他動了怒,王妃當下不再說素颯什麼,轉臉向素蕙笑道:“你看見沒有?那位茵小姐身上的衣服比你的還好!”

素蕙不願生事,微笑道:“那是娘娘念她辛苦,賞她的,自然不是尋常衣料能比。”

王妃當即又冷笑:“腦子得過幻症的人,不管到了哪兒,想法都和別人不一樣。自己姐姐還是這模樣,她倒由著一個使喚丫頭搖身變成千金小姐。”

平王聽到她又開始揭素盈的往事,終於怒不可遏:“這事你還提起來幹什麼?!人活一輩子,誰不會得個疑難雜症?你說這話,是不是還記恨我拒絕了你弟弟家的親事?我的女兒生一次病就該下嫁給你侄子?那小子倒是壯實得很,可惜一生下來就像腦子少根筋!”

王妃也不退步,又諷刺:“不說就不說吧,免得你向上一報,皇後娘娘來治我們的罪。我們一群姐妹可沒有一個生過她,誰知道她心裏怎麼曲解我們說過的話呢?”

“還不住嘴!”平王大怒,將手裏的玉箸啪地擲在地上。玉箸頓時碎成幾段,嚇得眾人紛紛低下頭。

素沉忙打圓場道:“想是母親疲憊,請父親容兒送母親入內休息。”平王巴不得王妃早早退席,飛快地揮了揮手讓他們出去,又招呼諸人再舉杯箸。

王妃攙著素沉手臂,一步一挪地往自己住處走,還沒走出幾步就聽見廳內再度笑語盈盈,心中已然不悅,又瞧見仆人端著飯菜往妙音軒走,知道一定是素颯命人做給軒茵的。

她恨恨地指著妙音軒,說:“你看,老三的眼裏哪兒還有我的教訓?竟讓一個卑賤的丫頭開起宴來了!”

素沉寬和地開解道:“母親太多心了。軒茵已經是父親義女,今日連一頓好飯也分不著,豈不是讓人小看我們家?三弟一向考慮周全,也是存著這個念頭賞她一餐,母親何必為這點小事生氣?”

王妃猶自嘮嘮叨叨:“你當他是什麼好人!他腦子裏的病不比他妹妹輕。府上這麼多夫人,唯獨他親娘死了是被人謀害。那秋婉音算個什麼人物?值得我們這樣的人去謀害?可他非要將全家視為殺人凶手,讓我們都欠他一樁血債,這樣他心裏才舒坦。朝廷竟厚待這樣一個人,當作青年當中一等一的人才,恐怕這國家是氣數將盡了。”

素沉忙道:“母親切不可再提這話。”

“你一心當他們是弟弟妹妹,免不了像你父親那樣護短。可是,他們當真是你眼中合格的皇後與龍驤將軍?”

素沉正色道:“娘娘洪福齊天,令家門生輝。母親不也因此加封誥命夫人?以後不可再說席間那種短淺的話了。”

“我是目光短淺,可怎麼也咽不下這口氣。”王妃臉上笑容頓消,冷冷地說,“我年紀大了,自己有沒有誥封無所謂,隻盼你凡事占在人先。你是睿素兩家的正宗血統,又是長男,尚的是今上長女。老三是個女樂班裏吹笛子賤人的兒子,眼下已經比你搶眼,等他與盛樂公主的婚事定下,還有人把你東洛郡王放在眼裏嗎?”

素沉笑道:“母親又來了!人生一世,各有因緣。何必盼自家的孩子翻不了身?而那些閑雜人等,我入不入他們的眼,又有什麼關係?”他將母親送回房中休息,又將喝藥作息等事細細叮囑丫鬟們一遍,才轉身到妙音軒。

軒茵在偏房吃飯,素沉不打擾她,徑直走到素盈昔日的房中。素颯與白瀟瀟坐在圓桌旁,神色凝重。素沉與父親的這位七夫人不大來往,但也知道家中許多事情是她在背後出謀劃策。素颯因為她是名義上的養母,也時常向她請教。

素颯請大哥也坐下。素沉問:“怎麼樣?”

白瀟瀟臉色沉重,將麵前一張疊好的紙推到他麵前,說:“東宮私下與西邊媾和。”

素沉大吃一驚,打開紙仔細看,還是不願相信:“屬實?”

白瀟瀟瞥他一眼,淡淡地回應:“我姓白。”

當年秀王之亂,不少追隨他的將領兵敗之後叛逃西邊,有些仍活著。“白”字在北鎮、在那些人心裏的地位,至今無人可以取代。素沉眼睛盯著那紙,隻覺得身體像石雕似的,心中還想替東宮否認,嘴卻無法動。

“必須報知聖上。”他艱難地說。

“你以為,他可能不知道嗎?”白瀟瀟的嘴動了動,“如果他不作聲,是因為他覺得可以接受呢?”

“怎麼可能?!”

“那個人二十年前就願意與西邊結盟——隻為了剿滅秀王。你覺得,他當時承諾了什麼好處?沒準比今日東宮許諾的還多呢。”白瀟瀟說,“稟報此事,隻能讓他知道,皇後娘家也察覺此事。他會選皇後,還是他兒子?廢黜太子就不要想了,但凡他願意對自己兒子做出一點處置,會對颯兒與謝震的密奏不置一詞嗎?”

素沉的臉色也變得如同冬季岩石。白瀟瀟淡淡地說:“這裏是京城。我們按京城的辦法,總有出路的,殊途同歸。”

素颯將一張紙遞給大哥說:“這是軒茵帶出來的。”

“詩?”素沉見每一首標題下皆注明作者,左麵還以小字批注該詩受何賞賜。原來是朝臣們今天在飛光樓所做的冬宴詩。

這個時節,本來少不了辭舊迎新的陳詞濫調,但趕上皇帝臥病,東宮主持宴會,誰也不提這種話。不少詩作情偏宰相,輕慢東宮,但睿洵表麵素來一派寬容態度,並不計較詩作吹捧宰相,依舊給作者重賞。今日褒獎倒也不出所料。

作詩的人字斟句酌、挖空心思,讀詩的人也細細品味,從字裏行間揣摩落筆時的情緒。素沉看了一會兒,向素颯道:“娘娘的意思很明白,不知能否行得通。”

素颯立刻出了門,不一會兒又回來,對素沉說:“衛侯、衡侯願傾力相助。”說完去看白瀟瀟的態度。

白瀟瀟說:“這兩人可以。”

素沉至此無話,站起身向外走,素颯忙送出去。

軒茵這時吃完了飯,興衝衝跑出來向素颯道謝,恰好看見他們一起出來。她有些怕素沉,不敢上前。素沉卻向她笑道:“王妃不知道你的辛苦,你不必為她的話難過。”

素颯笑道:“大哥,你這樣的音調,她聽不見。”

素沉哦一聲,依舊低聲說:“我知道三弟與盛樂公主情真意切,不久之後有望成婚。你心中既然看不起奴婢出身的人,又何必讓她們誤會?這軒茵也是個實心眼的人,你既無意收她,就別誤了她。”

素颯被他說得垂下了頭。素沉頓了頓又說:“近來她在宮內外走動太頻繁,這幾天最好留在家裏,避一避別人耳目。”

這時,軒茵呀地叫一聲,指著天空。素沉素颯聞聲望去,也齊齊發出驚呼:“啊,這——”兄弟二人對視一眼,深覺不可思議。

白瀟瀟聽見動靜走出來,仰麵出神地望著,神色難以捉摸。片刻之後,她又從懷中取出一張疊好的紙,麵無表情地交給素颯,說:“去找上麵的人,轉告上麵的話。”

素颯看了那張紙,點頭問:“這就是姨娘說過的‘很老的朋友’?”

白瀟瀟因天上的景觀而分心,含糊地說:“不是很老的朋友,是很老的過去。”

素沉猶自驚詫,問白瀟瀟:“你是如何在一個月前得知今夜會有彗星?”

白瀟瀟半側身,舉頭望天,依舊平淡地說:“一個月前算什麼,有人比我知道得早得多。”她收回目光,指著素颯手中的紙說,“這些人,就是為了今天。務必確保他們不出差錯。”

飛光樓諸詩皆是名臣手筆,果然金聲玉震。素盈將詩作遞給皇帝,讚許道:“意境又比今春賞雪時高了,不知東宮如何嘉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