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一年天下(全三冊)》(1)(2 / 3)

信則已經向她稟報一次,知道今回是說給皇帝聽,便不慌不忙地回答,某官得了某賞賜,某官受了什麼樣的讚揚。

皇帝一邊看詩一邊聽,見素盈聽完默然無語,笑問:“皇後為何皺眉?”

素盈睜大眼睛,舒展眉頭,笑道:“賞賜與妾所想的略有不同。”

皇帝仿若無事,隨意地問:“皇後以為應當如何?”

素盈說:“這冬宴題詩,向來是文臣獨領風騷,武官專司陪襯。但今年不同以往,眾多武將為國捐軀,來年恐怕……仍要仰仗他們。我看謝將軍與這位上京受賞的林將軍,兩人詩作雖乏點睛之筆,勉強讀來尚可,若是陛下主持冬宴,定有厚賞。畢竟,又不是考詞林狀元,不過是年底圖個高興的事,東宮太拘謹了。”

皇帝微笑說:“不必想太多。”

素盈低眉莞爾道:“妾是婦人之見,料是東宮的用心比我高明。隻是別人得了重賞也罷,這衛侯與衡侯向來十分輕慢武人,今天卻得到東宮特意賜酒,不知那幫武夫會怎麼想。”話到這裏便打住了。

帝後二人在玉屑宮裏一麵煮酒品詩,一麵閑話守夜。素盈想起這天晚上至明日日出,星官要觀星測雲,預料來年吉凶。她低聲喃喃道:“但願天予太平,今夜無事。”這話引得皇帝向窗上望了一望。

恰逢風定雲停,迢迢月華籠雪,將窗紙映得明朗如晝。皇帝見宮中燈燭遜色,更愛寒光潔淨,命人移榻至窗前賞月。素盈生怕夜風陰厲,再三阻攔,皇帝已推窗放入一片冰清。

堂皇的宮殿頓時接入天然美景,展眼是遍地碎玉、數枝梅影,仰首是萬裏星海、半麵冰輪。皇帝為這璀璨喝了聲彩,指著天空問:“認得幾個?”說話時嗬出淺淺白霧,朦朧了滿天星子。

玲瓏銀輝在眼前踴躍,素盈笑答:“這學問豈是妾能學的?勉強認得牛女、參商、北鬥、太白。”

平地裏緩緩騰起一團薄雲,散成一片片飄絮,密密匝匝地擋在月前,似在銀盤上灑下無數輕薄的花瓣。月光驟減,皇帝忽覺夜寒懾人。正欲關窗,穹窿上突地白光一閃,似一柄雪利的寶刃自天幕那邊割透了幽藍,寒氣暈染出一道長而散漫的尾巴。那痕跡明亮,經久不散,斜斜地向遠空劃去。

素盈脫口道:“彗星!”心中知道大為不吉,偷眼去看夫君。

他凝神注視著彗星過往之處,怔怔地看了一會兒才無所謂地笑道:“明日聽聽星官有何分曉。”

消磨至夜深,素盈耐不住倦意,倚在榻邊托腮打盹。潘公公見皇帝無所表示,跪問:“時候不早了,陛下看,娘娘是歇在裏麵,還是外麵?”

素盈心裏還是明白的,想說“扶我到外麵”,偏偏口齒不聽使喚,身子也重得無法動彈。

恍惚中,有人為她卸去釵環,抱她起來。素盈隻覺頭腦輕飄飄的,對方沒費什麼力氣就將她安置在禦榻上。她口齒不清地喚了一聲“陛下”,聽他安然說:“睡吧。”素盈側身時,手指碰觸到一件極冰冷堅硬的東西,她在渾噩中還未去想是什麼,那東西已被取走,隻聽玉石琤琤,像是懸掛著貴重飾物。

周圍不知靜了多久,大燈滅了換上小燭,小燭也滅了,唯餘悠悠月光。素盈睡了一會兒忽地醒來,覺得宮中有人影晃動,伴著有節奏的玎玎聲,似乎是她夫君在宮中徘徊。

他平日總在床榻上,或坐或臥,幾時能獨自行走?素盈心中大奇,想伸手摸摸看他是否在側,更奇的是,身子仿佛被鎖在夢裏,無論如何動不得。幾番掙紮未果,卻聽到窸窸窣窣的聲音——

潘公公說:“千真萬確,衛侯夫人和衡侯夫人……”語調忽地低下去。

過了一陣,皇帝歎道:“知道了。東宮已經歇息了嗎?”

潘公公道:“大約已經歇了。”

皇帝又道:“讓她們回去,待明日……”

素盈心裏依稀知道有人觸了黴頭,微微冷笑著睡了過去。一覺醒來時,剛過五更。往常這時候,宮裏早忙碌起來,但今日朝廷放假,氣氛靜謐,隻有宮娥仍然準時掌燈。

深冬之晨的黑暗中,一團柔柔的光暈躍上床帷。借著微弱的光,素盈側身去看旁邊的皇帝。他的氣息似有似無,讓她的心驟然一緊。又一會兒,終於看出來他的眼瞼不住輕顫,像在似薄似沉的幻夢中戰栗,她才鬆口氣。

他在她的注視中輕輕聳動眉峰,睜開眼睛問她:“又在看什麼?”

素盈不答,為他掖好錦被,柔聲道:“陛下再睡一會兒。”他搖搖頭,也坐起來。

素盈坐在鏡前梳妝時,就著兩盞燈光不時從鏡中偷眼看皇帝。他不知在想什麼,凝思的身影映在金閃閃的鏡心,仿佛琥珀裏一道靜止的陰影。

“昨晚,衛侯與衡侯出了點事。”他披衣坐在禦榻邊,不疾不徐地說,“兩位夫人夜半叩閽,稱他們宴罷回家,在路上遭遇歹人,被拖下車來一頓痛打,須臾之間命懸一線。等送回家中,已奄奄一息。夫人們不肯罷休。宮門關閉,她們竟跪在雪地裏,要等天亮之後求見。”

素盈詫道:“今春相爺遇刺也不曾驚駕,她們何苦為難自己?”

“那兩位夫人性子剛烈是出了名的,白衣叩閽已有殉夫的決心。她們是我的堂姐,又是身加榮封的誥命夫人,門禁上不敢視之等閑,悄悄通傳至潘公公。潘公公見我未睡,才據實稟告。”

素盈更奇:“她們想要怎樣?”

皇帝深深地看了素盈一眼,說:“昨日的詩作,你也全都見過。衛侯、衡侯之作暗嘲武人,盡管如此,洵還是親自持觴賜酒。那兩人口無遮攔是出了名的,恐怕一出宮門又招惹是非。不光人挨打,賜給他們的玉杯、琉璃等物也摔得稀爛,這豈是湊巧?”

“陛下切勿這樣想!”素盈搖頭不信,“武官縱然魯莽,也不會做這種事。”

此時,外間通報說,丹茜宮的宮人前來跪迎後駕。皇帝喚素盈到身邊坐下,執起她的手柔聲說:“我昨晚已吩咐過,待太子起身就讓他來,一會兒你留在這裏。”

素盈一聽就猜到,他要將二侯之事交給睿洵處理,留她參與此事,不過是要外人曉得,後宮站在太子一邊。她款款笑道:“妾當然該盡綿薄之力。”說罷出去吩咐女官們等候。

為首的崔落花低喚一聲“娘娘”,遞上一卷細細的蠟封紙。白蠟中摻了金藍兩色粉末,乃是素颯從軍時特製,用來傳遞密令的封蠟。素盈背著人將紙撚開,見上麵用蠅頭小字寫著:“昨夜彗犯太微,今依《聖洽符》奏‘臣謀主’。雖無大涉,宜從謹慎,切記切記。”

素盈不禁吃驚——民間私自學習天文乃是大罪,素颯從未學過,平王府也從不與星官結交。廢後、立後那一回,素盈已看出來,天象有時能夠影響一些事情的走向,解釋天象的星官在其中擔當著非常角色。但天有異變實在是非常渺小的概率,她也沒有精力與宰相爭奪星官。

想不到哥哥竟在暗中做了功夫。素盈暗讚哥哥這回未雨綢繆,壓低聲問:“這是幾時來的?”

崔落花道:“軒茵剛才帶進來的。”

素盈點點頭,將紙條折起還她,然後就見禦前宦官急匆匆地引來司天監。她趕在前麵轉回,與皇帝同聽司天監的稟報——果然奏了“臣謀主”。

二十年來星象之變,無論是熒惑太白犯日,還是月食日珥,從沒有一回的結論是“臣謀主”,皇帝也是頭一回聽見這話,不禁皺了皺眉。遣退司天監,他忽然轉臉問素盈:“皇後怎麼看?”

素盈未料他會先問她的想法,搖頭說:“妾不懂天象。”

“司天監便真的懂嗎?”皇帝笑了笑,“他們若能以天意預知國事,國家也不需要我,不需要文武百官了。”

素盈陪著笑了一下。

他又問:“你心裏怎麼想?”

素盈注視他,莞爾說:“人盡皆知,‘臣謀主’這話一出,隻有一人嫌疑最大。但陛下知道,他不是唯一的臣子,卻是唯一不會謀主的臣子。我看這話倒像是‘臣謀臣’,有人借機給宰相造點煩心事,不必當真。”

“為何不必當真?”

“陛下不當真,宰相也不會當真。彗星什麼的,有什麼了不起呢。”素盈笑說,“所謂臣謀主,不過是無稽之談。”

皇帝仿佛閑談似的問:“你知不知道,凡在我國有犯主位的星變,皆指帝後兩人?”

素盈愣了,搖頭笑道:“不知道。”

皇帝微笑說:“隻要皇後不當真,便是無稽之談。”

不一會兒,微光初綻,睿洵進宮叩問聖安。皇帝說起冬宴之後二侯遇襲,說:“蘭陵郡王遇刺未久,歹人竟又在京城襲擊侯爵。兩位夫人白衣血書訴冤,不肯罷休。此事不宜久拖,我想要你去辦。”

睿洵立刻推辭:“兒臣並無緝凶之能。”

他知道,要他辦這事,是想彌補冬宴時偏待文武的過失,卻不願多事。

素盈不慌不忙地說:“以妾愚見,殿下無須多慮。以詔獄去辦,督促大理寺卿即可,也算對衛侯、衡侯有所交代。殿下隻需表明居中主持、不偏不倚的態度。”

她話音方落,睿洵不同意道:“若以詔獄過問,無論有沒有我,大理寺都可以居中處斷、不偏不倚。”素盈掃他一眼,便不說話了。

皇帝說:“衛侯、衡侯是什麼樣的人,你也知道。太平無事時,恨不得要武官俸祿全繳國庫,人家多吃一口肉,也像是吃了他們碗裏的。遇上今年這樣的危機,他們還是到處嚷嚷,說為國捐軀是武人本分。同樣的俸祿,別人要拚命,他們卻隻要會作詩,兼辱罵莽夫,換我也想打他們一頓。”

素盈抿嘴笑了笑,而睿洵不敢笑,臉色愈加鄭重。

“但一個人挨打是私怨,若兩個人被打得命懸一線,那滿朝文官都會受到威脅。”皇帝從容說,“大理寺固然可以居中處斷,彰顯國法公平,我也可以斟酌處置真凶,讓人知道我的態度,但你的態度是什麼,要如何讓人知道?”

睿洵沒有立刻回答,眼睛望向地。素盈知道,這沉默的瞬間是因為皇後夾在他們父子中間,有些話他必須多考慮三遍。

“大理寺的處斷是國法公平,父皇的處斷是天恩浩蕩,兒臣無須讓他們另外知道什麼。”他說得非常自然而且平靜。

皇帝微笑地看著他,半臥在床,臉上一派安詳。宮中靜了片刻之後,他短促地笑了一聲,問:“元日開經筵時請的高僧,要提前四十九天入宮,是不是今天?”

他忽然換了話題,睿洵怔了怔才回答:“正是。”

皇帝又道:“我剛才在想,彗星夜出是天怒之示。近來,我身體轉安,該親身祝禱才不至於褻瀆神明,可是再想想,經筵比冬宴還耗精神,還是交給你辦。你就好好地做這件事吧。要誠心禮敬,尤其要留心言語,不可怠慢。”冬宴行賞失當,皇帝卻要睿洵在月餘之後又做朝廷表率。睿洵與素盈都有些拿不準吉凶。

皇帝側過身,輕輕拍了拍素盈放在床沿上的手,又說:“今日召衛侯、衡侯的夫人們來,你代我寬慰幾句。務必要她們知道,詔獄了結之前,不可在京中胡言亂語,擅自造出謠言。”素盈連忙應承。

睿洵看出來,這件事他退後一步,皇後便要上前一步,表明她的態度。當下他心裏有些擔憂,聽到父皇對他說:“看來昨夜的彗星真是來勢洶洶。不過我總覺得,這次一定能夠逢凶化吉。”

這日天色無光,素璃對窗而坐仍覺眼前灰暗,總覺得胸中氣滯不暢,時時長籲短歎。日交辰時,一名須眉皆白的老僧經人引入東宮。素璃終於打起精神,急匆匆迎上去。

那老僧麵目中有股超然物外的氣質,令人看不出年齡,一見便覺可敬。他合掌致一佛禮就坐上客座。素璃跟到他座前,反而口稱:“大父在上,受孫女一拜。”

正欲向他腳下拜,被老僧攔住:“老衲身在世外,不受俗禮。”

素璃仍拜了一個大禮,起身親手奉茶,說:“知道大父今日入宮,不勝歡喜。皇極寺一別之後風雨周折……不想大父又在這交困時入宮,真是福星。”

“殿下言過。”老僧接過茶放在一旁,說,“太子英姿天縱,殿下聰穎勇毅,能遇何難?”

“大父有所不知,”素璃歎口氣,“自從蘭陵郡王遭人冷箭,四下裏不知有多少流言中傷東宮。昨日,東宮第一次主持宮中冬宴就出意外,我總覺得此事背後有更大圖謀。恰好夜裏彗犯太微,星官說是‘臣謀主’,會不會是有人打算謀害殿下?大父曾習天文,還請解惑。”

老僧搖頭笑道:“天象的解法雖說不是隨心所欲,但也並無定式。彗星一出,有的說是臣謀主,有的說君害臣。有的以為是後族為亂,有的卻當作女主有憂。星官即便通曉,也多是自己取舍。‘君害臣’‘後族為亂’的這些說法,他們怎敢大張旗鼓地說出來,得罪帝後?而‘臣謀主’千古常存,隻要沒有實指,說說無妨。”

“那麼大父以為如何?”

老僧沉吟片刻,緩緩說:“宮裏什麼樣的事情沒有呢?若要用彗星去附會,找出多少印證也不奇怪。殿下聽聽也就罷了,若是當真,恐怕反受拘束,不能恰當處事。”

素璃頓覺氣餒,轉念又恨道:“這些星官著實可惡!姑姑主掌丹茜宮時,他們何曾說過一句對東宮不利的話?如今宮裏的世道也變了!”說罷憂心忡忡地埋頭不語。

老僧重重地歎了一聲道:“老衲聽說,仁恭皇後初入宮廷時不過是侍女——那是慣於看別人眼色、猜別人心思的人,做事自然與我家不同。她年紀輕輕就能有今日之勢,恐怕與平日慣於委曲求全大有關係。我家順遂幾十年,於這一點上反生疏忽。殿下須知,你姑母尚不能在宮廷中保全自身,你更該變通處事的態度。”

素璃眼中噙淚道:“如今宮中隻餘孫女一人,勢單力孤,何嚐不願放下高傲,曲意逢迎?隻是宮廷中人心叵測,就算傾力討好,也未必落得好下場,更多時候反被人惡意揣測。”

老僧見她說得淒涼,心中生憐:“老衲有一事不明——殿下這般心神不定,到底是畏懼皇後,還是輕視皇後?”這一問將素璃問得啞口無言。

“我不知道。”她說,“我不知道……可我知道,與帝室中任何一個人都沒有血緣關係的女人坐在後位上,對其他人而言隻能是危險。她有自己的血親、自己的利害,她一定會給我們,還有這個國家,帶來災難。”

她眼神迷離:“我必須要做點什麼。可是我該做什麼?那個女人最擅長的就是裝作若無其事,一臉‘與我無關’的無辜表情。”

老僧見她心思百轉,忽喜忽憂,忽悲忽怒,顯然是心病已深。他忍不住為她歎了口氣,自己也生出疲憊之感,緩緩地放眼在宮中望了望,黯然說:“吾姐宛崢與宛嶸各為其子,揮劍相向。今上與秀王為長嫡之爭,兵戈動野,幾乎裂國。今上親身經曆這等變亂,斷然不會允許儲爭,他對前途應有安排,殿下不該自亂陣腳。宮中尚有許多青春女子侍奉太子,殿下與其立心於空穴來風的儲位之危,不如約束這群女子恪守婦道,這才是長遠之計。”

素璃嘴唇輕顫,苦笑道:“大父,我是我家唯一的一個了……再怎麼多疑多慮,也不為過吧?”

老僧不作聲地看著她斜坐的身影,她那種悲哀卻狠厲的目光,讓他依稀看見記憶中許多女子青春時的模樣。他默然半晌才搖著頭吟一聲:“正宮有子多逢難,鋤地之說非偶然。果然,果然。”

衛侯、衡侯的夫人來拜見時,素盈正在選色潤筆,欲染紅花,見她們來了立刻放下筆。

兩位夫人的朝服外披著白衣,是求朝廷明查原委。素盈一邊傾聽一邊寬慰,問了半天找不到破綻,命人取來厚重的賞賜,說:“兩位侯爺前途必然大吉,隻管放寬心。”

衡侯夫人低頭悄悄說:“煩勞娘娘費心,折煞我們。娘娘禦體安康便是我們的前程。”

素盈加重笑意,親執了兩位夫人的手送到丹茜宮外。

宮前又報東宮求見。素盈以為他來打聽二侯的動靜,睿洵卻聽了父親的話,當真隻字不問。他站定之後,陰沉地打量素盈身邊的軒茵。軒茵慌得縮頭縮手,往素盈身後躲。

素盈坐在畫案後,一邊喝茶一邊打趣:“殿下看得這麼仔細,難不成相中我這妹妹?”

“豈敢。”睿洵哼了一聲,“這位小姐是娘娘跟前的忙人,但凡有事發生的前後,她總在宮裏宮外往來奔波,辛苦得很。昨晚才出宮過節,一大早又進來了。”

素盈端起茶碗,茶香飄飄忽忽,縈繞在鼻端。她仿佛沉醉於那股香氣,心不在焉地說:“殿下,東宮裏的事我本不想置喙,怎奈聖上今日要我在場,說說婦人之見。丹茜宮的事情,又是誰請殿下來發高論的呢?”

睿洵擱過這話,又道:“今日皇極寺高僧入宮,進獻數樣開光祥物。我聽說這串念珠能助人安神定性,特來進獻給娘娘。”說著從袖中摸出一串一百零八顆的白水晶念珠。

素盈並不接,淡淡地說:“殿下留著自用吧。我看殿下近來心緒不寧,應該靜心寧神。一念之差鑄成大錯的情形,我們可都親眼見過。”

“是,我們都見過。”睿洵默默地笑了笑,“娘娘記得就好。”

他向素盈的畫案瞥了一眼:“娘娘的消寒圖好像是叫作《步天歌》吧?”一邊說一邊走到了案旁,指著圖上怒放的紅花,“記得聽人說過,這一朵一朵都是宮殿。娘娘正在染的這一枝,好像是東宮?”

素盈若無其事地把圖卷起來。

“東宮是不是這圖上最好染的,娘娘不妨看看再說!”睿洵冷笑一聲,將念珠撇在畫案上,向素盈草率地拜了一拜就走。承儀女官正要訓斥,素盈揮手製止。

女官冷眼送睿洵背影,直言道:“東宮今日言行不孝不敬,臣職司禮儀,若不加叱責就是失職。”

素盈一笑置之,兩根手指拈起念珠看了看。她一直記著皇帝曾說過,素若星與皇極寺頗有淵源。既然知道皇極寺來了人,就不能置若罔聞,她向崔落花道:“今日有皇極寺僧人入宮,我也想見一見。”

今日突然有了興趣,必定事出有因。崔落花拿不準素盈所謂的“見一見”是哪種態度,出了門仍然滿腹疑惑。

承儀女官追了上來,問:“秉儀,東宮對娘娘失禮,你也看見了——如此傲慢,竟連一點和氣的樣子也不肯裝了。這事,是否該讓聖上知道?”

崔落花笑道:“承儀覺得娘娘需不需要讓聖上知道?”

承儀點頭道:“下官明白了。”

崔落花聽說僧人正在玉屑宮覲見,就在宮道上等他出來。不消多時,果然見一老僧沿路而來。她一看覺得眼熟,再細辨認,驚得變色,旋身跑回丹茜宮稟報:“娘娘,那僧人是法善大師。”

素盈也驚了一下:“昔日的永寧郡王?”

永寧郡王素宛峻是皇帝的舅父,廢後素若星的生父。皇帝即位後,他本該一字封王,終生富貴。可是當年康豫太後殺了親妹妹懷敏皇後,氣死生父。永寧郡王歸罪於自己,在皇極寺剃度,一日榮華也沒有享受。後來他又放走了囚禁於寺中的秀王深凜,招致六年秀王之亂,皇帝因此奪了他家的王爵,太安素氏當中對他也頗多非議。

“傳聞說法善大師天文地理無一不精,又能貫幽通冥,窺探天機。可是他性格古怪,幾十年在皇極寺閉門不出,今年居然進宮來了。”崔落花說完,以為素盈定然驚詫。

不料素盈僅怔了短短一刹,微笑起來:“奇怪,輪到他家一個又一個地跑進來。”說著展開圖,依舊染她的紅花。不知想著什麼,她懸腕太久,筆端一滴殷紅滴落圖上。素盈就勢將筆一抹,下手重了,顏色直透紙背,一汪血水似的聚在紙上。

“不要緊,”她向目露惋惜的崔落花淺淺笑道,“剛剛好。”

二九朔風冷難當。圍爐鋪錦繡,廢眠待君王。

映榮吟出這句消寒令,舉座皆靜。

那些在草原上遷徙的祖先首領,總會於冬深時探訪每個氈帳,噓寒問暖,部族子民每逢冬寒,就在爐邊恭候大駕。後來成了傳統,帝王會依習俗問寒。帝國越來越大,他們行走的範圍越來越小,最後變成在宮裏走一圈。失寵的嬪妃一年到頭隻有這一次麵聖的機會,往往費盡心機多留他片刻。可是再後來,皇帝往往幾年也不會走這一圈了。

沒想到,脾性暴躁的欽妃竟寫了一句漫漫的哀怨。素盈歎道:“更像是宮怨詩。”

欽妃賠笑道:“妾一時賣弄聰明,掃了大家的興,真是罪過。”

後妃們聚在一處煮雪烹茶,也邀了素璃,可屆時卻不見她的身影。素盈讓人去東宮請了一次,那邊推說病了。素盈關切地問:“哪個禦醫去看的?怎麼說?”

宮女回道:“今天碰巧李太醫有空,去看了,說是稍染風寒,休養幾天就好,不打緊。”

欽妃嘿嘿冷笑:“是心病吧?”眾妃嬪皆是抿嘴一笑。

頭九裏東宮不太平,太子側妃偏趕在這時候臨盆。雖然產下的是個女兒,但出乎意料的是,皇帝特別喜愛新生的孫女,親賜“韻”字為名,又起了一個小名叫作“齊兒”,意謂孫輩男女雙齊。他賜西陵郡王黃金三鬥,還賞賜了東宮僚屬,規格隻略遜於皇孫降生。

睿洵又得一女且受父皇心愛,仿佛一股喜氣衝散了陰霾,因此對女兒格外愛護。明眼人都察覺到,這樣的時候,皇帝故意因一個孫女厚待東宮,用意明顯,無非表明東宮地位穩固,讓臣僚不要對太子離心。

唯獨素璃,她情知如此,仍比旁人多一層顧慮。想到側妃剛產女便身價陡增,幾乎與她比肩,不禁暗生愁怨,惱側妃運氣好,撞上這樣一個時機。她本就連日心焦,這時又多一股火氣,怏怏地病倒了。所幸法善大師在宮中,早晚為她祝禱。僧人殷勤出入東宮本來不妥,但皇帝念法善大師是素璃的祖父,又敬他德高望重,特準來往。

妃嬪們說上幾句就不再叨念素璃,仍是各自染了消寒圖後品茶。素盈見眾圖畫上點點豔紅,漸成規模,莞爾一笑,不知想到什麼心事,心情仿佛很好,特煎了一甌滾燙香茶,親手加上封簽,命宮女趁熱送到東宮為素璃發汗。

一會兒,宮女回來說太子妃叩謝娘娘。素盈問:“東宮妃喝了這茶,是不是精神一些?”

宮女吞吞吐吐道:“茶燙,殿下不慎打翻了。”

欽妃口下不饒人,當即冷哼:“她把娘娘當成什麼人了?”

素盈嚴厲地瞪了她一眼。

各宮宮女聚在一起,砌了大大小小、姿態各異的雪獅子,用金鈴彩絛裝飾罷了,送到諸位娘娘麵前請求品評。素盈正在興頭上,忽覺腹中不適,忙將諸事交給欽妃打理,自己匆匆回宮去了。妃嬪們起身送駕,目送她背影,暗暗嘀咕道:“看著並不像,可是這動靜又像真有其事。”

欽妃冷笑:“像不像,跟我們有什麼關係?”

恭嬪與景嬪姐妹倆笑道:“姐姐不知現在多少人巴巴地望著那腰身。”

欽妃再冷笑道:“兩位妹妹都是生養過的,你們倒是說說看,有沒有那回事?”

恭嬪、景嬪訕訕答道:“我們怎麼敢?再說我們四隻濁眼,怎比得上姐姐目光雪亮?姐姐若是看出門道,還望明示一二,好讓家兄南安郡王早晚燒香,為娘娘祈福。”

欽妃瞥這對姐妹一眼:“讓他去燒吧!”

不僅恭嬪、景嬪呆了呆,肅嬪與安嬪也吃了一驚。欽妃卻又婉轉笑道:“素庶人把持丹茜宮的時候,是如何待你們的?娘娘為你家兄弟在聖上麵前美言,哪一次沒有落實?難道這還配不上受你哥哥早晚三炷香?”她說了這話,眾人才又呈笑臉,可心中更猜疑不定。

素盈休息一會兒覺得沒有大礙,取了彩筆,將今日的消寒令題在圖上,親自送到玉屑宮。正逢法善大師在宮裏為皇帝講經,她坐在皇帝手邊,默默地觀察法善,突地又是一陣腹痛。正值皇帝與法善談論到緊要的地方,她強忍了不作聲。待皇帝回頭看見她煞白的臉色,驚問:“怎麼了?”

素盈容色慘淡,按著小腹欠身道:“妾突感不適,乞陛下準妾告退。”

皇帝挽住她說:“不必奔走,就在外間躺下,這就召太醫進來。”

素盈忙道:“病人不敢在聖駕前驚動,請容妾回宮小歇。”她態度堅決,皇帝隻得令肩輿小心送她回去,又命禦醫火速前去侍奉。

法善木木呆呆在旁邊看著,待風平浪靜才唱聲佛號。皇帝猜到他有話想說,漠然道:“大師有何灼見?”

“老衲不過出家的凡夫,能有什麼灼見?不過忽然想起來一個典故,想與陛下共談。”法善仔細想了一陣,說,“太祖開國時,曾向隱居山野的奇人詢問國運。奇人當時正在鋤地,隨口說,‘前三天奪地,後兩天爭鋤。’太祖不知何意。後人卻道,睿素兩姓共拓江山,當由誰為天下之主,兩家爭了三代,皆是睿氏獲勝。史傳雖然語焉不詳,但也看得出前三位天子爭奪‘帝’位最為殘酷。奇人所言不虛。那麼待到皇子爭‘儲’位最為激烈時,國運也要到頭了。好事之徒稱作‘鋤地讖’。”

皇帝不住冷笑:“大師,朕敬你年高,禮遇有加。原來年高的人果然健忘,連塵世的規矩也忘了——紅塵中的事,自歸紅塵中的帝王。大師隻管潛心鑽研佛法,琢磨著如何溝通天人即可。”說到後麵,聲調全無一絲溫和。

法善多年不曾見識他的厲色,聽他話鋒,好像全然忘了他們本是舅甥翁婿。他頓時灰心,歎一聲“善哉”,合掌躬身。再抬眼打量玉屑宮中姐姐留下的舊陳設,他連連苦笑,卻再也說不出一個字。他黯然退出時,皇帝仿佛渾然不覺,展開素盈送來的消寒圖觀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