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廢眠待君王”五字著實令人哀憐,他沉吟片刻,向左右道:“仔細一想,已有七八年沒有夜訪,以後不知有沒有機會……今年就走一圈吧。”
潘公公忙勸:“陛下保重龍體要緊。”
皇帝笑道:“我已動了這念頭,必定要做的。”
這天就依聖意,通知各宮候駕。天公卻不作美,敲過酉牌,飄飄忽忽灑下細碎的雪花。
素盈喝了湯藥,和衣半臥在床上靜養,宮前忽報聖駕降臨,風雪轎轉眼抬了進來。素盈行過禮想要攙住皇帝,他卻擺手笑道:“我養了小半年,走這幾步還難不住。”步履果真穩健,邊走邊問素盈,“你好些了?”
素盈扶他坐到暖和的床上,嗔怪道:“妾才好過來,又要提心吊膽,隻怕今晚好不了。”
皇帝笑笑:“我反而覺得出來吹吹風,比悶在床上又好了許多。”他四處望了望,感慨道,“有多久沒來過這裏了?雖是老樣子沒變,看在眼裏卻新鮮了。”
素盈陪他說了一會兒話,皇帝招手讓潘公公扶他起身,又坐回風雪轎裏,說:“你安靜歇著,我這一夜還有好些路要走。”
素盈不住搖頭:“明日第一個該罰妾,不該把那消寒令給陛下看。第二個要罰欽妃,偏在這時候招惹陛下想起這事。”
皇帝笑笑,起轎去了。
自他離去,素盈就不能安心。一座宮殿,幾日不來便覺得新鮮,那些許久不見、千伶百俐的人是否也讓他眼前一亮呢?
遣去探聽的小宦官隔一會兒就回來一報。
聖上就近去了恭嬪的景福宮。聖上出來,去了安嬪的泰福宮。聖上去了景嬪的迤泉宮。
此後過了好一陣子不見回來通報,素盈眼見外麵風雪之勢隻增不減,愈發不安。又過了約莫一刻,小宦官終於回來,身上雪花雖已拍淨,發梢上嗬氣結的冰還未消,顫顫地說:“聖上在流泉宮時,大雪忽狂,難以行動。聖上今夜下榻流泉宮。”左右宮人聽了,一時皆不敢作聲。
素盈默了一會兒,歎道:“這是欽妃的緣分。”說罷自去睡了。
夜越深,風聲越是緊,嗚嗚咽咽一整晚。宮女們添幾分小心,一夜數次留意爐火,生怕不留心熄了,害娘娘受涼。每次她們入內檢視,都聽到素盈在床上輾轉反側,問她是否身體不適,她卻在半夢半醒之間咕噥著說沒事。
她整整折騰了一夜,第二天起身之後,精神果然非常勉強。丹茜宮的老都監與白信則一起求見。
都監將手中冊子呈上,道:“娘娘,這是下賜平王和交給東洛郡王代為獻祭的清單。”
信則也呈上一份,說:“這是陛下為主祭一家下賜的幾樣日用私物,要我拿來給娘娘過目。”
“曆來都是這些東西,沒什麼可挑剔的。”素盈接過來隨意地瀏覽一遍,說,“今年有彗星之兆,理當向神明獻一份大祭,祈求平安渡厄。自我入宮至今,陛下賞賜的諸多珍寶一直封存未動,今年節前,陛下又賜了許多金玉寶石、綾羅綢緞,我平日極少用到,都監將它們一並交給東洛郡王,讓他在祖宗神前多多致禮。今年貢進來的綢緞甚多,我留了幾樣,餘下賜給平王府——有象牙色上織珊瑚紅牡丹花的,給軒茵,其他的請夫人們自己挑去添件新衣。”都監一一記下來。
周太醫聽說皇後不適,急急趕來醫病,素盈抱怨說,總覺得疲憊。
信則心中納悶,她最近總是喊累,可看起來又不像是虛弱。眼下宮裏已開始猜她是不是又有身孕,她既不承認,也不製止他們亂猜。這樣做給人看,似乎有特別的用意,必定不是什麼好事情。
在這丹茜宮裏,便是崔落花那樣看著素盈長大的人,有疑竇也不敢問出來。他與崔落花的角色全然不同,隻能心裏琢磨,絕沒有問的份,於是默默地退出宮來。
素氏年祭是全族大事,主祭從來是由國舅出任,皇後助資也是不成文的規矩。臘月初一這天,全族在宗廟碰頭。雖說每家皆是顯貴,但皇後的兄弟在其中,仍令人一望而生鶴立雞群之歎。
太子妃的父親和弟弟們來得稍晚,見錦繡步障一直蔓延到數裏之外,宗廟山門前車馬粼粼,連插針之縫也難尋覓。他們吆喝一番,卻被告知,國舅禮神之物正入山門。年祭自有年祭的規矩,他們不能衝撞祭品,隻得在一旁等著。一等二等,半晌也不見人群鬆動。素璃有一弟弟喚作素琛,年紀尚小,這時向父親好奇道:“怎麼這麼久還沒有過去?”他父親素若巒聽了,頓覺黯然。
旁人沒聽見他們父子對話,個個被東洛郡王所敬祭品吸引,也各自稱奇:“素沉向來穩重內斂,這次怎麼招搖起來,比往年多了那麼多貴重寶貝?難不成有特別的緣故?”
“是不是在祖宗神前許下宏願,所以加倍供奉?”這話入了素若巒耳中,勾起絲絲忐忑——宮中關於皇後有孕的那些捕風捉影的傳言,仿佛又多了一個佐證。
好不容易等到國舅家的祭品過了門,素若巒父子也下馬跟過去。山門內,彩幔經幢聳峙如林,這天風大,它們全飄揚在半空,仿佛五光十色的雲霞籠在宗廟上方,頗有遮天蔽日之勢。
光彩煥爛的人群熙熙攘攘,男在東女在西,尊者前卑者後,七家各有地界。素琛眼尖,扯扯父親的衣襟道:“看那兒!”
素若巒掃了一眼,見平王家中一名位卑的女眷穿著一件象牙色外衫,十分嬌豔奪目。他不覺得有什麼特別,再一看才發現那衣料跟自己母親今日的外衫一模一樣,而平王家那位女眷不過是他們家的養女軒茵。兩位女性一個站在東平素氏最末,一個站在太安素氏最前,很是刺眼。
素琛皺著眉頭嘀咕道:“平王家是怎麼搞的?讓一個奴婢進到這裏!”
“別說了。”素若巒的臉色更加難看,“皇後娘家的人想做什麼,誰管得了?”
東平素氏之前也主持過年祭,但那時素盈初入宮廷,他們不敢張揚。性喜炫耀的平王忍了一回,這次終於等到素盈親自頒賜諸多寶物,像是默許操辦,於是這一年的祭典隆重非凡,甚至有些鋪張。
當精美絕倫的絲織襯托著皇後供奉的寶物一樣樣送上祭壇,這些皇家的貴戚們也嘖嘖稱羨。不知道誰低聲說了一句:“過去二十年也沒見過這場麵呀。”
一句話又刺痛了太安素氏的人。人們明知道他家遇到這場合一定不好受,可想起素若星的所作所為,難免有些幸災樂禍,也就不避諱一些風涼話了。
祭典散時,國舅家負責打賞宗廟中的各等執事。其餘六家家長一一上前致禮,素若巒落在最後。他平日看得起素沉和素颯,因此還算客氣。但轉身麵對平王時,他就不那麼看得起了,口氣不免有些譏誚:“王爺今年辦得如此體麵,破費不少吧?不明所以的人,還以為王爺在哪裏撈到了橫財呢!凡事還是按老規矩,謹慎一點好啊。”
平王斜眼看著他,不住冷笑:“今年是鋪張了一點,我也的確不夠謹慎,沒去想別人會怎麼看。可我有鋪張的本錢,也有不謹慎、不顧忌的底氣——你想鋪張、想無所顧忌也可以,你能嗎?”說完了趾高氣揚地哼了一聲。
一句話噎得素若巒滿麵通紅,冷冷地反唇相譏:“勢極無讓者疑,位尊弗恭者忌——這道理,素家女兒們念了一代又一代,王爺竟沒聽進耳朵裏,真是可惜!”
素颯覺得父親說話過火,忙過來打圓場,可素琛以為他上去幫腔,一步搶先護在父親身前,凶巴巴地瞪著素颯。
素颯看看這個小不點兒笑了笑,向素若巒道:“家父今天太高興,失言得罪之處請郡王海涵。”
素若巒冷哼一聲,拉著兒子轉身就走。偏那孩子天真地問了一句:“父親,他就是那個打敗仗被削了將軍的人嗎?”說著向後白了一眼,“是該好好向祖宗求些庇佑。”
素颯被戳到痛處,臉上一陣青一陣白。
平王自己被揶揄幾句沒什麼,聽到有人揭素颯的短,一時忍不住又要發作,被素颯攔住了。平王瞪眼道:“就算是狼,夾著尾巴太久,也要被人誤認為是兔子呢!”
素颯無所謂地笑了笑說:“夾著尾巴,總好過被人抓住尾巴。”
平王立刻把胡子吹起老高:“我說你是怎麼回事?你是皇後的哥哥,還是看人臉色的奴婢?處處躲閃,束手束腳,別人還沒把你怎麼樣,你已經搞得自己一臉倒黴相。”
他輕蔑地白了兒子一眼,說:“我在你這年紀的時候,放歌縱劍,醉柳眠花,何等快意!一把年紀了,反倒跟著兒女們憋一肚子氣!如今別人找碴兒找到麵前來了,出一口氣也要被你們這些溫吞的家夥攔著,掃興!”
那邊素沉應酬完了立刻走過來,向父親笑道:“父親是先帝的親外甥,既是天家姻親,又是血親,當然不是尋常素氏能比的。兒子們沒您那樣的福氣,多少要收斂一點。”
平王哼了兩聲,領著他那一大群威風八麵的跟班,浩浩蕩蕩地走了。
素颯苦笑兩聲,向哥哥道:“今年是否太過引人矚目?我聽好幾個人暗中嘀咕,說我們家大操大辦的本意是在祖先麵前為娘娘祈子。”
素沉卻笑道:“我倒是覺得,娘娘一向知道父親的脾氣,卻有心縱容他誇耀。既然這是娘娘的意思,其中自有她的道理,今日之事也許正合她意。”
東平素氏與太安素氏在年祭上的摩擦,很快風傳到宮廷之中。
欽妃這天在太平湖邊看取冰,正好見東宮妃帶著幾個宮娥走過。她有意挑釁,抄一條近道趕在素璃前頭。兩人迎麵撞在一道貼著水麵的九曲橋上。橋下的水早已結冰,又覆了一層積雪,卻不及她們之間寒氣逼人。
欽妃冷笑道:“令尊近來身體還好嗎?”
素璃淡淡地答了一聲:“托賴。”
“可我聽說他腦子有些糊塗。”欽妃說,“難道祖宗隻是我們家的祖宗,不是你們家的?難道平王重重地獻一份祭品,沒替你們家供奉?出錢出力的,反而落得被怨懟——你說這世道是不是有些怪?宮外麵是那樣,宮裏麵,晚輩也不懂得給長輩讓路了呢!”
平王家故意讓一個奴婢出身的養女穿著同永寧老王妃一樣的衣服,平王又當眾羞辱素若巒,這種種行跡讓素璃暗自氣憤,今日欽妃竟先倒打一耙。素璃暗暗光火,上下打量欽妃幾眼,笑道:“要我給娘娘讓路,有什麼難?”說著真向旁邊退開。
欽妃冷哼一聲向前走,素璃忽然啊一聲,想起來什麼。
“娘娘,你說過,我上戰場可以給阿壽爭口氣,我也確實爭到了。”素璃眼梢一挑,冷冰冰地說,“你又給自己爭到什麼?”
欽妃頓住腳步,側目看她。
素璃譏誚地說:“你真以為,一介女流領一樁頭功,會有人為你大書特書?你啊,越活越看不清自己是什麼人了,反倒不如你侄女明白——你這種摸不到丹茜宮的人,不過是用來生兒育女的罷了,何必管得太寬呢?”
欽妃一時氣憤,一掌向素璃劈麵打去。
素璃是上過戰場的人,手上又有股狠勁,一把反將她手腕抓住,笑道:“險些忘了,敢在這宮裏明目張膽打死人的,娘娘是唯一一個。”說罷將欽妃手腕一撇,害她手上一隻瑪瑙鐲子飛脫,在冰麵上摔成幾截,滴溜溜直打轉。素璃見損了她的東西,也不想繼續取鬧,冷哼一聲揚長而去。
欽妃本不是善罷甘休的性格,當下命人拿手帕把碎鐲子包起來,徑直去玉屑宮告了一狀,說到後麵,氣得眼中含淚,憤憤地說:“話裏話外,好像她是摸到丹茜宮的人了!”
皇帝前些天剛聽丹茜宮承儀女官來告,說東宮目無尊長,今日又出這事。他知道事出有因,可是理屈在素璃。盡管如此,他也不願助長欽妃的氣焰,隻是隨便聽了聽,說:“讓她給你賠個禮,賠你一副上好的鐲子。”
欽妃見他如此平淡,雖然不高興,但也無話可說。
就在第二天,仿佛是天意,又仿佛是人意,久久未出結果的蘭陵郡王遇刺一案,忽然有了驚人的進展。琚相稟報說,輾轉追查,終於找到一個參與暗害素颯的人——東宮妃素璃。
睿洵起個大早,喚素璃一同去玉屑宮晨省。前不久是他受誣,現在素璃又惹上麻煩……必須要在皇帝受人誤導之前,讓他聽取她的辯解。
可是等了許久,不見妻子蹤影。他不悅地問宮娥:“她去哪兒了?”
她們麵麵相覷不敢回答。之惠抱著哭個不停的歆兒,見睿洵冷冰冰的目光掃向自己,忙低下頭,心虛地瞥向南邊。
睿洵一見就明白了八成,暗暗惱火,冷哼一聲,找去那處不受外界打擾的書房——室內空氣壓抑,一群女官和宮女環繞著素璃,顯是徹夜未眠地密議。素璃像是想事情想得深了,托腮蹙眉,凝望著尚未熄滅的燭火。
女官們看見睿洵進來,紛紛起身退讓。睿洵厭惡地打量她們一遭——其中的大多數,自他母親還在後座上的時候,他就已經認識,偶有一兩個生麵孔,想必是新籠絡來的。他寒著臉轉身要走,聽到妻子說:“殿下來此,難道不是想一同商量?”
一陣衣衫婆娑,女官們紛紛為素璃讓開道路。素璃盯著睿洵的眼睛,一步步走到他身邊,緩緩道:“這樣的時候,殿下不是應該與我們在一起嗎?”
我們……這個親切的字眼,說的是她與她身後的那群女官宮女。她們才是一體。
短短的一瞬間,睿洵忽然覺得透不過氣——包圍他的全部是母親和素璃的死黨。
密閉的窗戶透入微弱天光,借著光,睿洵依稀在她們身後看見她們夫婿、兒子、兄弟的影子。這些陰影仿佛散發出千絲萬縷看不見的線,要把他團團纏住。她們在向他示威——沒有素璃,沒有太安素氏,沒有這些女人的父子兄弟,睿洵還有什麼?一刹那間,睿洵心底某個地方忽然產生微妙的怨恨。
看到他的表情,素璃用一個眼色打發了那些女官和宮女。她站在他麵前,直直地注視著他。睿洵的嘴唇動了動,說:“和我一起去見父皇。”
素璃點點頭,撫摸自己的臉龐,似乎對一夜未睡的憔悴毫不介意。她的舉動讓睿洵嫌惡,而她像是明知如此,卻故意考驗他的忍耐。
他們一前一後走入玉屑宮。皇帝果然對素璃有些不滿,責問她怎樣卷入了蘭陵郡王遇刺事件。睿洵冷眼看著妻子委屈的樣子,她所說的每一個字,他都沒聽見。
父親的聲音像是從迢迢千裏外傳來:“二郎,你怎麼想?”
睿洵一驚,眼裏的光彩驟斂,漠然地說:“兒臣對此一無所知。”他說的是實情,而且情願自己確實對她的所作所為一無所知。一句話引來父親玩味的目光,也引出妻子的沉默。
“但是,兒臣相信阿璃與蘭陵郡王遇刺無關。父皇也知道她的為人,她不會做這種事。”睿洵為妻子辯白,說完反而更覺得疲憊不堪,輕輕地抬了抬手,想要揮去纏身的困倦,可是四肢卻加倍沉重,隻得滿懷歉意告退。
素璃緊緊跟了出來。夫妻二人一語不發,走到一條清靜的甬巷中,素璃停下了腳步。睿洵起初沒有察覺,又走出老遠才感到耳中缺了她衣衫婆娑。他也停下腳,沒有轉身也知道她正用凶狠的目光瞪著自己。
她尖銳的聲音挾著回音刺入他內心深處:“殿下,你該不會想在這時候把我一腳踢開吧?”睿洵不自覺地擰眉。
“確實有一些太子妃,為了自己的丈夫陷入困境,卻被貪圖自保的儲君拋棄。不過,殿下不會那麼做,對不對?”她一步步走上前,伸手抓住睿洵的手,扳開他的手掌,對比他們手心相同位置的刀疤。
睿洵記得素璃在手上割出傷口的時候,比他堅決。
“有些女人一生見識不到郎情妾意,可日子還是要過的,我知道這種日子該怎麼過。”她手上流著鮮血,臉上帶著無所謂的表情,這樣說。從那以後,東宮裏連虛情假意的夫妻也沒了,隻有一對盟友,皇座是他們共同的目標,攔在這條路上的人,是他們共同的敵人。
睿洵垂眼看著泛白的傷痕,那一股空虛又向周身蔓延。他怎麼接受了這樣一個女人,怎麼接受了她的邀請呢?也許因為,母親留下的一切,是留給這個女人,而不是留給他……母親對侄女太好了,好像太安素氏彼此都是家人,她的兒子卻不是。她必須保證兒子無法割舍太安素氏,唯有如此,她的一部分血肉才能繼續徘徊於宮中。她們,是可惡還是可怕?
他默默地繼續走路,素璃依然跟在他身後等一個回答。不知不覺,兩人走回東宮書房。
“阿璃,我們的約定,你做到了什麼?”他看著這位盟友搖了搖頭,“你沒有。現在,連你自己也陷入泥潭。”他心中知道,如果惹上麻煩的人是他,素璃一定不會說出這種話,她一定會不離不棄。然而那隻是因為,沒有太子,就沒有太子妃。
他的口氣讓素璃的臉色變得十分陰冷。這話分明在說,也許他該考慮換一個沒有瑕疵的助手。
“衣服弄髒了,可以隨手丟掉。可我不是你的衣服,睿洵,我是你的皮膚、你的血肉——扯開我,你也會皮開肉綻,血肉模糊!”她說出這句話,兩人陷入久久的靜默。
素璃威嚴地看著睿洵,而睿洵的眼光變得憐憫:“阿璃,你從小就是這樣——以為自己很可貴,以為別人出於各種各樣的理由離不開你……其實你不過和所有的素氏一樣。”
素璃眼瞼輕顫,反駁道:“我本來就是素氏,也是你唯一可以得到的一種女人。”
她凝望著他,無奈地說:“看來,我明白了如同盟友的夫妻該怎麼過,你卻不明白呢。”
睿洵俯視她的眼睛。即使相距如此近,他們卻在彼此之間藏了太多不信任,誰也讀不懂對方眼裏的真意,最後隻能用一個轉身掩飾失望的歎息。
“聽說皇後的消寒圖是步天歌。當年懿靜皇後的步天歌上麵,到處是白花,全染紅了,一定很可怕。”大約是看到了書案上的消寒圖,素璃冒出一個新話題。
睿洵的指尖到眉梢都散發出寒意,連口齒也冰封了似的。他沒有看她,也沒有動。
“殿下與皇後這兩張圖,恐怕注定要有一張染不完。今日的花還沒有點上——殿下也來染一朵。”她邊說邊冷漠地笑了笑,拈起筆遞到睿洵手邊,“我可不希望落空的是你這一張,殿下也是這麼想吧?”
睿洵看著她手中的畫筆,半晌才接過來,將筆鋒在圖當中的梅花上碾了一圈。那朵花蔫蔫地破碎,成了一個鮮紅的缺口。素璃看著不住搖頭,握住他的手歎道:“這種事情果然還是要交給女人。”
睿洵嘴唇嚅動:“現在是什麼時候?你還有閑工夫跟她糾纏?”他說話時安靜地看著妻子,發覺她嘴角一勾,不經意地露出模糊的微笑。
“琚含玄想對付的不是我。他不過想借此機會離間我們夫婦二人,讓你試圖撇開我。可皇後居心叵測,說不準會伺機落井下石。我自然不能讓這塊石頭落下來,否則就沒有機會考慮怎樣從井裏爬出去。”素璃冷冷地說罷,掃了睿洵一眼,“你答應過,不會因一念之仁壞了我們的事。”
沒錯,這是他們盟誓時約法三章之一。那時睿洵就明白地知道,“我們”裏麵沒有他,也明白她指的是什麼——皇後若有動作,他要聽素璃的,絕不能遲疑。
睿洵默了片刻,說:“我記得。”不過他心裏總覺得,她不可能等到皇後有所動作。
燈下的白水晶晶瑩剔透,在皇後指端晃過一絲亮光之後,折射出許多個小小的光點,映在她平靜的臉上。
“二侯遇襲的詔獄,辦得怎樣?”
“大理寺卿很能幹,已捕獲幾個疑似行凶的武官。”崔落花說,“這一回上諭急拿凶手,時間緊迫,聽說動了刑。”
素盈挑眉以示不滿:“我以為是什麼能耐呢!日子到了,抓不到人,便要打出一個凶手來?”
“動刑總是免不了的。”
素盈想了想,說:“我有幾樣東西,要賞賜平王府的眾位夫人和姐妹們。明天你親自去,順便問問蕙姐,她的夫婿進禦史台混了這些日子,是不是打算靠我的名頭過一輩子?”
崔落花心驚,問:“他?實在不像是上進的材料,這種事交給他,合適嗎?”
“若是上進的材料,早就出頭了。”素盈恥笑道,“這種人,自己什麼也做不來,最會推事,倒比我們還會使喚人。任他推給誰,都比他自己去做強。”
素盈又問:“蘭陵郡王遇刺一事,琚相說是東宮妃,你如何看?”
崔落花問:“娘娘以為,應該是誰?”
素盈想了想說:“素璃。”
不等崔落花發問,她立刻說:“但我的理由,大概與琚相不同。”
“娘娘認為,琚相是為了離間東宮夫婦?”
素盈點頭說:“而我認為,就是她做的。”
她對崔落花的驚詫毫不意外,聲音低微:“郡王告發東宮通敵。是密奏。”
崔落花迅速想了想,同樣壓低聲說:“她不會挑選試鷹會。那天東宮與她都在,太容易授人以柄。如果她一定要在那天動手,我們早該看見她準備的頂罪人了。”
“如果不是她,那就是……”素盈沒說下去,似是煩了水晶的光彩,將它扣在桌上。
丹茜宮中靜了下來。窗外的雪飄飄灑灑,下得越來越緊。宮女等了一會兒不聞聲息,當她們已經說完話,上前報說白信則來了。
信則匆匆走進丹茜宮,看見素盈神思恍惚地盯著一串白水晶念珠。
“聖上今日召見大理寺卿,並未太久。”信則說完,垂手在一邊聽著,不敢妄自出聲。
素盈不知在想什麼,沒頭沒腦地問:“都監,你在宮裏有年頭了,見識也與眾不同。你覺得,東宮妃像是冷箭傷我哥哥的人嗎?”
信則說:“不止娘娘對此存疑,宮裏人也疑心,覺得事情肯定還沒完呢。”
素盈笑眯眯地問:“宮裏人怎麼猜?”
不記得從幾時開始,他們兩人提到玉屑宮臥病的皇帝,代以“宮裏人”,仿佛這宮裏沒有別的人值得一提。
“猜是戰場上的事。京城裏、宮裏能數出來的事,實在沒有哪一件至於讓東宮妃謀害郡王,那麼隻能是外麵發生的事,我們想不到的。”
素盈歎道:“我以為這些話,他至多是隨便聽聽。”
“琚相怎會拿信口開河的話來引發議論?”信則說,“上一回揭發廢後通奸之事,廢後以為荒誕不經,等人還她清白,結果琚相隻會證明他的話分毫不錯。這回自然也不會空手而來。”
素盈笑了一下,低聲喃喃:“因為是女人。”
“娘娘說什麼?”信則沒聽清。
“如果矛頭指向東宮,這事情今天就結束了。因為宰相指控的是女人,所以可以再看看,大不了,最後扔掉就是。”
信則不禁為她的神態感到驚異,大膽地說:“或者,琚相並沒有可以指控東宮的證物,宮裏人也沒有懷疑東宮的理由。”
素盈默然看了他一眼,信則乖覺地說:“娘娘今日勞累,應當歇息,容小人告退。”
“你看見的不是累,是蠢。”素盈的語調並無情緒,“我看起來已經對東宮夫婦滿腹仇怨,認定他們是害我親兄的凶手,是不是?”
信則不便直接回答,端詳她的臉色,輕緩地說:“娘娘說小人在宮中日子久了,見識不同。娘娘可知道,小人在宮裏這些年,學到什麼?”
他抬眼看素盈,見她無動於衷,發自肺腑說:“千萬不要小看稱帝二十年仍巋然不動的人。一個人或者有拱衛之臣,或者有卓越的能力,才能坐穩。這兩樣,您的夫君都具備。他將繼續高踞皇座之上,直到下一個帝王之星出現。”
素盈心中若有所感,回頭看了他一眼。這一瞥讓信則的信心又增。
“小人曾在廢後身邊侍奉多年,直到廢後死去,小人才僅僅窺到一斑,僅此已讓人明白——長久以來,自以為能左右他意誌的人不是小看了他,而是沒有能力理解他。”他坦誠地望著素盈,說,“精心策劃的計劃,隻要不被人看透,就是聰明。可是隻要有一個人看透,在那人眼中,再好的謀篇布局也隻是自作聰明。”
素盈身子一震,臉色也變了。
“有他在的宮廷,其餘人都是自作聰明。”信則說,“外朝、東宮,皆有人寧做跳梁小醜。娘娘一向甘於示弱,何必在此時冒險奉陪?”
素盈想問他,為什麼要說這些話,可轉念已明白——他的前途壓在她這裏,容不得閃失。
“我希望隻有他一個人看透。”她微笑著說完,將桌上的點心賞他,“大膽直言,誠意可嘉,退下吧。”
這回換信則有些困惑。出門時,沙沙作響的小雪已變成更安靜的大雪。信則提燈默默地走了一會兒,回頭去看丹茜宮。雪夜造成一種虛假的明亮,宮廷仍是四下昏蒙,隻有一陣陣遙遠的鈴聲,驚動冰冷的空氣。
除了上一次不成功的冬宴事故之外,東宮可以說是一個舉止妥當、態度安穩的儲君。就算是琚相,也很難找到他的致命傷吧?琚相老奸巨猾,擅用離間之法。而素盈……
素盈也有自己想要的東西了。
他想起很久以前,有人對他說過的話:“總有一天,我們當中最弱的,也會發現,不為自己呼喊,就無法呼吸,到那時候……”
一瞬間,撲向頭臉的雪花無比尖銳刺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