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一年天下(全三冊)》(2)(2 / 3)

睿洵難以置信:“父皇要我尊重這些暴徒,對他們從輕發落?打砸大理寺,毆打官員,必須依律嚴懲!若他們能得到儲君的從輕發落,那明天滿世界都是法外之徒了!”

“我們是帝王。現在的帝王,未來的帝王。”深泓看了兒子一眼,淡泊地說,“人們都知道律令會怎麼判,大理寺卿知道的比我們還多,但人們不會當他是皇帝。因為這個國家不僅有律令,還有人比律令高那麼一點點。我們尊重國家的規則,但也要在這種騷亂時刻,提醒人們別忘了我們的位置。從輕發落,或者從重發落——你來處理。”

他看得出來,睿洵又猶豫了。並不意外。他幾乎想不起來,兒子臉上幾時有過堅決的表情。這時候,潘公公進來報:“皇後來了。”

深泓剛點頭示意,她就急匆匆地走進來,腳步沒在鏤屏那裏停頓。

“真寧怎麼樣?”他問。

“嚇得不輕。”素盈蹙著眉搖頭,“妾不該心軟放她出去。”

“無須自責。她自己想看宮外,外麵就是這樣,不盡是好的。”深泓不再多說。

睿洵上前一步請願:“父皇,襲擊公主與趁勢作亂的暴民,請交給兒臣一並搜捕處置。”

素盈在旁邊提醒:“殿下,真寧說那些人並非羽林軍,若追查,恐怕要驚動全城。”

睿洵正色說:“羽林軍襲擊大理寺,固然應當嚴懲,但有人趁勢作亂,劫掠良民,危害百姓,不應算在羽林軍頭上。一並捕到,斷明是非罪責,更為妥當。”

“你去督辦吧。”深泓說完揮手示意他退下,轉向素盈微笑,“一年就一個生日,竟被這種事情攪了。”

素盈笑說:“這兩件事怎能相提並論呢?再說,妾本無心慶祝。”

“衡侯醒來說,襲擊他的人不是羽林軍,是市井無賴。”他的聲音一轉低,素盈便警惕起來。

“是妾失算了。”她歉然說,“本以為這樣可以息事寧人,便要衡侯夫人教他這套說辭,未料到羽林軍會因此襲擊大理寺。”

深泓搖頭:“他們不是因為這個。”

話說了三分,他含笑打量素盈,問:“衡侯夫人那脾氣,居然肯聽你的?”

素盈笑道:“妾本來怕勸不動呢!誰想到隻是說說,她便聽從了。”

深泓繼續問:“怎麼說的?我也該學學。”

素盈回想,笑答:“妾說,冬宴本是犒賞文武百官同心協力安度一年。若是衡侯專喜歡挑這種時候給人難堪,從此以後不必來了。況且,他那詩除了讓聖上看見文武相輕,也沒什麼了不起的內涵。因言獲罪確有不公,有人會為他主持公道,但以後不要再給聖上、東宮找這些麻煩了。”

深泓注視她說每個字時的細微神態,問:“那你說,洵又是為何賞他?”

素盈眨一下眼睛:“妾不便評價東宮。”

“因為他自以為外出領兵,天下兵馬大元帥已經得到武將的支持,需要拉攏朝中文臣。衛侯、衡侯恰好不是宰相黨羽而已。”深泓微微歎息,“再者,就算向林、謝兩位將軍示好,他們也不可能舍皇後而投東宮。”

“陛下這樣想,那妾實在是罪大惡極。”

“如果是洵這樣想呢?”深泓嘴角的微笑與口中話語並不相襯,在他臉上卻又意外地和諧,“他能賞給衡侯一隻琉璃杯,而你能讓衡侯改變說辭。”

素盈笑道:“妾能做到,並非自己的能耐,是因為搬出了陛下。有能耐改變說辭的是陛下,還有衡侯夫人。”說罷,淡淡地勸道,“陛下請不要再拿妾與東宮比較。他是未來的帝王,不需要與我這樣的人比。”

深泓緊盯她的眉眼,許久,惋惜似的說:“當初,我以為他選側妃的結果會是你,已經準備好同意。”

素盈習慣掩蓋驚詫,但這回還是有一些沒能死死掩住。

“但是他的想法……”深泓長歎,“他做事總是這樣,意圖美好但脆弱,自己造出許多陰差陽錯。”

素盈一時無語,低頭說:“陛下該休息一會兒,容妾告退。”

她走出溫暖的宮殿,天空陰沉,掃過雪地的風如冰刀。麵上一僵,整個人被凍得清醒了。現在說這些還有什麼意思呢?陰差陽錯的事情並不值得責難,那些他打定主意要做的事,才是兩人分崩離析的根由。不可能重來。

第二天常朝,深泓難得親臨昭文閣,眾臣歡欣,唯獨宰相告疾未到。眾臣都知道,皇帝勉強親臨,一定是因為昨日出了羽林軍那事。聽說事情交由東宮督辦,且已捕獲羽林暴徒若幹,眾人無話可說,隻是不乏要求重懲羽林軍的進言。

及近午時,琚相忽然求入玉屑宮麵奏。深泓並未見怪,反而笑說:“姍姍來遲,定是事出有因。”

琚相麵色凝寒,並不避諱素盈在場,跪倒道:“臣有罪——蘭陵郡王遇刺一案柳暗花明,臣擔心物證有閃失,急交大理寺,不想大理寺遇襲,大理寺卿閉門不出,傳送物證的少卿路遇歹徒,物證俱已丟失。”

素盈與深泓默默對視,兩人眼中所蘊含的意味卻不相同。深泓簡短地吩咐:“皇後回避。”

目送她離開,他不慌不忙地問:“既然宰相見過證據,說說看,是什麼?”

琚含玄再叩頭道:“空口無憑,不敢妄奏。”

“是真是妄,我會判斷。”

琚含玄靜了一刻,徐徐地回答:“西陲軍中有一軍校,他找到一樣東西,托人送交蘭陵郡王。有人誤以為郡王已經得到,想要殺他滅口。其實那東西輾轉多人,最近才抵京,可惜……”

“這般神神秘秘,到底是什麼東西?”

琚含玄又斟酌了一刻,才回答說:“是東宮串通西國,出賣龍驤將軍屬下八千精兵的書信。”

深泓默了一會兒,說:“帶大理寺少卿來見我。”

三九冰雪映日光。天道存陰陽,消長亦有常。

第三句消寒令抽中了丹茜宮,本該在今日聚集後宮妃嬪同賞,碰巧又是臘八,合該熱鬧一次。但昨天出了那樣的事,皇後罷宴,隻題了一句,傳送宮中。

欽妃拜見時讚道:“皇後果真是皇後,筆下沒那些風花雪月。”

素盈笑說:“我向來不會寫這些,頭疼得很,索性欺負眾位不敢笑我,胡謅應付差事。”

“娘娘身為皇後,照樣是自己應付差事,不像東宮妃,找一個奴婢頂替。”欽妃不忘譏誚,頓了頓,又帶著幾分擔憂說,“隻是這詩模棱兩可,恐人多疑。”

素盈含笑說:“大冷天,大家閑著也是閑著,活動活動腦筋,好打發日子。”

欽妃忍不住笑了。

素盈端詳她的笑臉,忽然問:“姑姑,月信如常嗎?”

欽妃慢慢收住笑意,未回答。素盈緩緩地點了點頭。

欽妃伸手拉住她微冷的手,心平氣和地說:“我想,是時候了。”

“哦?”

“忘了八皇子。”欽妃說,“無論怎樣怨恨別人,我內心深處一直都知道,是我的錯——我在沒有能力保護孩子的時候,當了母親,結果害了他。”

“現在呢?”素盈問。

欽妃認真地點頭:“既然我有能力成為領軍的皇妃,有能力擊退敵軍,我想,我也有能力當母親。”她注視素盈,目光溫和,“你告訴我,餘生可以有別的樣子。現在,我有了想要的樣子。”

素盈笑了笑,平靜地反握住她的手,說:“你可以的,一定會有平安健康的孩子。”

欽妃用力按住她的手,堅定地說:“是我們兩人可以——你和我一定可以養育內心明亮的孩子。”

她們正在裏麵說話,外麵宦官匆匆跑來,向崔落花耳邊說了幾句。崔落花大驚,急忙入內喚一聲:“娘娘。”

欽妃知道這一聲是提醒她該走了,便起身告辭。素盈在她耳邊叮嚀:“諸事小心。”

崔落花不等欽妃完全走出門,就快步走到素盈身邊。

“什麼急事?”素盈問。

“昨日,有個大理寺少卿挨了羽林軍的打。”

“我知道,”素盈皺起眉,“出人命了嗎?”

“不是,”崔落花說,“羽林軍將他的衣服帽子都扯爛了,裏麵有一樣東西,也落到了他們手裏。原來是東宮私通西國的書信。”

“什麼?!”素盈也驚呆了,“什麼樣的書信?寫了什麼?”

“說是東宮與西國私下媾和,葬送龍驤將軍麾下八千精銳。”崔落花忐忑地說,“今日全城大肆搜捕羽林。羽林軍說,他們已將參與鬧事的那些人綁送大理寺,東宮大肆搜捕,致使清白羽林淪落大獄,是為了找回這東西。因此五百多人聚在宣明門外登聞鼓院,要將書信和訴狀麵呈聖上。”

素盈呆愣半晌,回過神,壓低聲問:“你看這是……相爺的意思嗎?”

崔落花無從回答,也猶豫半晌才說:“很難說。但是,東宮通敵叛國,全京城都傳開了。朝野嘩然,要求廢太子。”

素盈恍然不知該說什麼。崔落花又報:“聖上已重回昭文閣,召見眾位大臣與蘭陵郡王。”

“我要去看看。”她站起來。

琚相……她僥幸在他麵前施過詭計,此後無論怎麼告訴自己不能低估他,還是低估了。現在她必須忘記過去那些僥幸,永遠記住今天。

但是,他並不是此時此刻值得她注視的人。

閣下明戈亮甲,一片森森寒光。領軍將軍見皇後來到近前,行過君臣禮之後說:“娘娘留步。聖上在閣上議事,後宮妃主不得入內。”有禁軍護衛昭文閣,看來羽林軍的人已經來了。這陣勢倒不是怕他們,是要他們知道,羽林並非唯一的侍衛之臣。

“我不上去,就在這裏等一會兒。”素盈淺淺一笑。

領軍將軍為難:“此處風急霜重,兵戈往來,娘娘不宜久留。”

素盈不理他,見一隊侍衛送著一個人漸行漸近。她好奇是誰來得這麼晚,仔細端詳才發現是哥哥素颯。

領軍將軍迎上去道:“郡王請速登閣。”素颯以君臣之禮與素盈相見,一字未發便匆匆入閣去了。

素盈目不轉睛地送他的身影入內。領軍將軍又勸說:“務請娘娘以鳳體為重,速返丹茜宮。”他是武將,說話直來直去,素盈和藹地笑了笑,並不怪他,可也沒有妥協的意思。

她又等了一會兒,謝震從閣中出來。見皇後在外,謝震上前施禮。素盈問:“叫你來做什麼?”

“臣與真寧公主都親眼看見羽林毆打少卿。”

兩人不便多言,匆匆別過。片刻之後,幾名羽林軍退出來,並沒有穿戎裝,可是儼然帶有一股獨特的氣勢。接著是眾位大臣緊鎖眉頭,一一自閣中退出。又過了一會兒,素颯隨琚相一道走了出來。

琚相隨口問了一句:“大冷天,娘娘怎麼站在這裏?”

素盈不回答,反問:“還有誰在上邊?”

琚相露出一個古怪的笑:“聖上在等人,娘娘這時還不能上去。”

素盈沒問他在等誰——她看見遠處,睿洵被一隊兵士簇擁著走過來,便明白了。皇帝一個人承受了全部發難,最後才獨自麵對他兒子。

琚相帶著一點興致觀察她:“等著和他碰麵?”

“他”指的當然是睿洵——琚相以為素盈想看看睿洵的表情。可素盈沒理會。她無視從旁邊走過的太子,定定地佇立在昭文閣下,顯然不達目的不會離開。

“現在我有點好奇你要請求什麼。”琚相輕喃一句,步履緩慢地走開。

他身後的素颯關切地看了看妹妹,說:“你放心吧。”一字字擲地有聲。

素盈繃緊麵孔,直直地瞪著他,最後嚴厲地說:“你先回去。”素颯知道,她一定是對那封書信起疑。他還想說些什麼,但這裏實在不是說話的地方,隻得生硬地躬身告退。

睿洵看多了他父皇在玉屑宮半倚禦榻的形象,此刻詫異地發現,他再次出現在那麵描龍畫壁之前時,威風依舊。

“父皇,兒臣已聽說羽林軍在登聞鼓院鬧事,但兒臣俯仰無愧。”他本來就無所隱瞞,又著意添上幾分誠意,那口吻聽起來近乎可憐。

深泓直直地注視著他,一言不發,伸手拿起書案上的一張紙,輕輕一拋。那張紙飄飄忽忽地落在睿洵麵前。他大惑不解,拾起來看了兩眼,簡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西陲一個軍校拚死得到這封密信,送給蘭陵郡王。中途幾經風波,落在羽林軍手裏,呈給我看。這是你寫給西國主帥的信,裏麵所書,與你稟報的戰事並不相同。”深泓雙手撐著書案,慢慢地站起身來,“你葬送了龍驤將軍的精兵,換得西國來日出兵助你登上皇位的許諾。借此機會乘勝修和?與西國王密約兒女婚姻?的確,後家、宰相擁有的,你還沒有。你妻子擁有的,你不情願依靠。可是——向外敵尋求助軍?你瘋了嗎?!”

睿洵喉嚨裏仿佛塞了一樣東西,吞吐不得,憋得他渾身顫抖。

“這不是真的!這是捏造!父皇,這是假信!”

“完美的假。”深泓一步步走過去,拾起那張紙,“文辭、筆跡、印信,甚至,落在右邊的火星——你慣用左手,寫字時,燈燭總是放在右邊。你要如何證明這不是你的親筆?”

“這些細節盡人皆知!誠心模仿怎會不加注意?”睿洵痛苦地向父親大喊,“為什麼要我證明?隻要你相信,我就什麼也不需要證明!”

“那麼給我一個提示,讓我麵對天下的時候,可以告訴他們,我不是偏袒自己的兒子,我是在為一個清白的人主持正義。”

“父皇,是你告訴我,我們比律令高那麼一點點。你的話就是正義!你可以為蘭陵郡王禦筆斷罪,為什麼對你的親子滿口推諉?”

“蘭陵郡王算什麼!你是國家的儲君!”深泓看著這個幾乎絕望的孩子,極緩慢地搖搖頭,“你太傻了。你可以玩弄權術,但絕不能沾上背叛國家的嫌疑。權力是國家給我們的。”

睿洵驚詫地望著父親,忽然懷疑他們是否真是父子。

“可我什麼也沒做。”他訥訥地說,剛說完就明白了,他有沒有做,誰會在乎呢?所有的人,隻在乎他們看到的。

他無力地發出一聲長歎。

在羽林軍對他滿懷敵意的時候,一封偽造的信忽然出現,落到他們手中。不巧的是,那封信也在說著同樣的事——儲君是如何糟蹋武人的性命。更不巧的是,他現在滿腦子想到的,不是如何為自己雪冤,而是一句話——

不,父親不會救他。

如果連這樣一個孩子也搭救,無異於對全天下說:“他是我的兒子,他做任何事,我都會原諒他。即使他通敵叛國,我也寬恕他。”

皇帝不會那樣做,否則就是告訴全天下,國家可以交給一個叛徒。那還有誰會忠於天子?皇帝絕不會那樣做,就算明知他什麼罪也沒有犯。

“啊!啊!”睿洵連連叫了兩聲,聲音越來越苦悶,可是再無任何意義。

怎麼會突然變成這樣?怎麼會落到這地步?他呆呆地看著父親,看了好一會兒才說:“父皇,今天是臘八。”

深泓默默地看著兒子忽然變得平靜,心中隱隱痛起來。

“兒臣原本備了素粥,打算親手侍奉。”睿洵說,“父皇想嚐嚐嗎?”

他說話的口氣,猶如今生今世再沒有機會。深泓心中一軟,柔聲回答:“你去取吧。”

睿洵拜了一個大禮,起身離去時,風度依然很好。

“父皇,我的確太傻了。”他的聲音忽然深沉,“我傻到以為對手和我一樣,玩弄權術的時候,不會搬動‘國家’這顆砝碼。”

深泓扶著椅子坐下,累得仿佛再也無法站起來。昭文閣靜悄悄的,隻有他一人享受死寂。

一串小心翼翼的腳步聲踏著軟氈登閣。素盈的身姿慢慢映入眼簾。她走上前施禮,仔細地打量他,語音輕軟:“陛下,離開這兒吧,換個地方休息一會兒。”

深泓向她伸出手,觸到她冰冷的指尖,便問:“你等了很久,隻為說這個?”

“今天太殘忍了。”她一邊說,一邊拉著他的手,坐在他腳邊,輕輕將頭倚在他膝上,“他是你唯一的兒子。陛下不忍心讓他知道,你為他承受了什麼。今天這事,對陛下太殘忍了。”

兩人沒有說話,半晌,深泓才歎:“皇後是個聰明人。”

素盈搖頭說:“我不知所措。陛下仍能冷靜麵對,才是真正的聰明人。”

深泓撫著她的頭發說:“我做盡傻事才有今日,而到今日才發現,想再做一件傻事,也做不得。”

他長長地歎了一聲,說:“今天是臘八,可惜沒有家宴了。我們一起,受東宮夫婦侍奉一碗粥吧。”

砂糖倏然融化在騰騰的熱氣裏。

睿洵詫異自己的手沒有顫抖。在這樣的日子、這樣的時刻,本該絕望,但他笑了笑。誰知道呢,大約這樣的漠然,就是他的絕望。這問題實在無須深想。

“你為什麼不拚死否認?”素璃難以置信地看著他,“一封偽造的書信就把你嚇傻了?”

睿洵苦笑。的確,嚇了一跳——造偽書的人,簡直會讀他的心思。他不是沒有想過利用有利的戰機聯絡西國,因為他實在沒有十分可靠的力量。可他僅僅是想了想。那封書信出現時,他幾乎要懷疑自己是否真的把這些想法寫了出來。

“竟然一日之間天翻地覆。”他長長地歎了口氣。

“沒有什麼事情是突然發生的。”素璃拭去憤怨的眼淚,恨恨地說,“是我們太粗心,錯失了在暗中進行的籌劃而已。”

發覺時,已太遲。

不,也許,什麼也沒有遲到。一切都是正該發生的事,隻是在他的幻想中,來得不該這麼早。

十數名禁軍將東宮夫婦送到玉屑宮。深泓斜倚在床,皇後在他手邊端坐,誰也沒出聲。

睿洵送的是一碗粥,觸手還溫暖。素璃奉一壺酒,膝行至帝後腳邊,口中唱頌驅鬼避疫的古歌,向天、向地彈去指端的酒,恭恭敬敬地斟了兩杯,送至帝後麵前。

深泓接過來,依樣在杯中浸濕手指,向空中彈了三次,將金杯送到唇邊輕輕一碰,又將金杯還她。素璃似是心中感動,一飲而盡,兩滴眼淚撲簌簌垂在手上。她急忙抹掉淚痕,對著深泓深深地一拜。

皇後本該用同樣的方式將另一杯酒與她同飲,可素盈接酒之後,翻手傾在腳邊。氈毯上暈開一片酒漬,豔麗的花朵沒有變色,這並非一杯鴆毒。素盈知道她的表現不及深泓大度,然而她不在乎。

酒氣騰起濃濃醇香,可素盈冷著一顆心,冷眼看睿洵朗聲說出那套為父親祈福的說辭。燭光不安地跳躍,在他臉上投下淡淡的影子。他的臉色泛白,但聲音有著神奇的平緩。他將盛著粥的青玉碗高舉過頭。

深泓專注地凝望他的孩子,沒有接。睿洵抬起眼,微微苦笑著拿起調羹,舀了一匙放入口中,毫不遲疑地咽了下去。

“你何必呢?”深泓悠悠慨歎,伸手端來玉碗。素盈心頭一緊,狠心將小人做到底,搶著把那碗粥奪下,交到旁邊宮女手中。東宮夫婦見狀,一個字也沒說,齊齊深拜,在禁軍的護送下離去。

深泓看了素盈一眼,目光中不知是責備還是玩味。素盈昂然與他對視,沒有覺得自己做錯了什麼,並且大膽地伸手在他唇上一擦,要把那寥若無跡的酒痕也清除幹淨。深泓趁勢抓住她的手,輕聲說:“你心裏知道,他不是一個弑父弑君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