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一年天下(全三冊)》(5)
睿洵猝死,離宮之中人心浮動。
馮氏想起睿洵前兩天還與李懷英高談闊論,轉眼就成陰陽永隔;想起睿洵貴為東宮太子,因蒙受不白之冤終日憂傷,借酒消愁;想起他平日待人隨和,不似素璃為首的貴婦們那般苛刻。馮氏也為他落了淚,哭罷又不知自己與丈夫該何去何從。
李懷英與眾位青年籌備白衣,為睿洵寫了許多緬懷的篇章。然而睿洵已死,這樣做能帶來什麼出路呢?馮氏心中雖有這想法,但斷然不敢在此時此地說出來。
她一個人茫然無措,想找之惠說話。走到之惠住處,卻聽屋內有人高聲交談。馮氏不便旁聽,正欲轉身,忽聽之惠高聲說:“毒死殿下的人就是白信默!”
馮氏被嚇了一跳,怔怔地邁不開腳。
之惠又說:“他那晚來得蹊蹺,走時殿下就沉睡不醒——當時隻有他們兩人對飲,他卻安然無恙地離開。不是他動了手腳,還能是誰?此人陰鷙狠毒,須加小心。”
京城來的使婦拊掌道:“啊呀,這可要亂成一鍋粥了!”
之惠氣道:“此事確鑿無疑,哪裏亂?”
“你是這樣說,但京城中又是另一套故事。”使婦道,“相爺在榮安公主府遭遇七名刺客圍攻。他當場手刃六人,留下一個活口,要問口供。但那活口卻被公主一劍刺死了。”
之惠驚詫地咦一聲:“公主為何多管閑事?”
使婦壓低聲音:“這還用問?”
之惠掩飾不住驚駭:“榮安公主也有份?不可能!她幾時有這心機膽量?”
“她一個人自然是想不出的,怎奈有人唆使。”使婦歎口氣,“幾名刺客用的是素氏死士的自盡方式,相爺當即請旨追究京中素氏。連平王府也未能獲免。幾乎沒費多少力氣,就查出是太安素氏所為。”
之惠急忙問:“宣城這位會不會受牽連?”
“豈止你們這位喲!”使婦急急地說,“在素若巒家中的密室裏,搜出庶人洵所寫血書!據說血書上除了抱怨生活艱辛,還聲稱他已準備好所需證據,足夠將宮變栽贓給宰相。他請素若巒擊殺宰相,先斬後奏,聖上縱然抱疑,也無對證。父子親情終是大,宰相一死,庶人洵遲早有機會翻身。”
“一派胡言!”之惠怒喝,“廢太子若當真與他舅父謀劃行刺,怎會留下物證?”
“可那血書上有殿下手印。”
之惠頓時醒悟,驚出一身冷汗:“白信默!”
使婦見她臉色蒼白,說:“之惠,不能再拖了。睿洵已死,皇朝正統就剩這個一歲多的孩子。留在這裏太危險。近日京中一定會有人請求接他回宮,你要做好準備。”
馮氏聽到此處早已渾身冰冷,躡手躡腳走遠,倉皇地奔去找丈夫。李懷英正心事重重地在庭院中望天,一見妻子麵無血色地跑來,就知道沒有好事情。馮氏氣喘籲籲地拉他到無人處,把聽到的事情一股腦地傾吐給他。
李懷英聽罷仿佛並不意外,重重地歎息道:“今日真是見識了天下奇冤——去京城報喪的人剛才回來了,說是得知庶人洵的死訊,很多人竟然說他是畏罪自盡。”
馮氏聽得瞠目結舌:“怎能顛倒是非黑白到這地步?!”
她更加不安地問丈夫:“現在怎麼辦呢?若是庶人洵真被定成畏罪自盡,那他所謂的罪行必然要拿周圍的人開刀。”
李懷英點頭道:“已有一些人正陸續離開這裏。”
“不然我們也走吧!”馮氏焦慮地說,“阿壽的娘好歹是皇家媳婦,結交的盡是顯貴,總有三兩個人搭救她。就算是之惠那樣的宮女,也有她的朋友。我們一介草民,被卷入這樣的事情,可怎麼好啊?”
“太安素氏謀殺宰相,在劫難逃。這種時候,顯貴不比草民容易啊!”李懷英再歎息,“即便殿下出身貴族,眼下也隻是孤兒寡母。我們微薄之力,在平日無足輕重,此時卻有一點用處,怎能棄之不顧?”
來投奔睿洵的人,漸漸從宣城流散。有的立誓至京,慷慨陳說睿洵冤屈。有的悄然消失。還有人與李懷英相處之後意氣相投,來勸他道:“天下有道則仕,無道則隱。當今朝廷已成一言堂,你我不如歸去山林,結廬授業,廣收門徒。待到風轉水流時,我輩人才濟濟,還愁肺腑之言不能上達天聽嗎?”
李懷英反而笑道:“危急關頭,卻說靜待時機。退居山林,等候納賢,是自欺欺人以求虛名。我在宣城雖然無力施展驚天動地的舉動,但能為殿下的遺孀幼子盡點綿薄之力,也不枉讀書人學過‘仁義’二字。”
此後,他不再高談闊論,睿洵喪事期間,哪怕是瑣碎的活計,他也盡力相助。素璃原本不喜歡睿洵頹廢中交的朋友,知道李懷英的言行,也不禁感歎:“李先生值得一交。”話雖如此,能走入殿內與她合議大事的,仍然是伴她至此的貴婦們。李懷英與馮氏一次也沒有得到她的垂詢。
睿洵的頭七一過,之惠央求馮氏帶她找到李懷英,委婉拜托:“宣城遠離京城,若無極為靈敏的人脈,難以得知京城風聲。太安素氏被宰相糾治,自顧不及,殿下這裏音訊斷絕,無異於耳聵目盲。宰相在廢了太子之後,要借此案肅清異己,定用狠力。我內心惶恐,可惜不能隨意外出。聽說先生曾與東洛郡王結交,鬥膽勞動先生去京城一趟,送一封信。”說著,拿出親筆信,托李懷英投到素沉府上。
馮氏寬慰道:“姐姐寬心。皇孫是吉人自有天相。今日雖然可憐失怙,但宮中還有皇後垂憐他,必定不會讓他遇險。”
之惠微微搖頭,低聲說:“皇後……我不知道。”說罷仰麵指著那封信,“此信請先生當麵交給鳳燁公主。她是廢太子的親姐姐,又是聖上最偏愛的女兒,向來也疼愛小孩子。恐怕能夠真心相救的人,非她莫屬。”
李懷英早知宮中女流不同於一般女子,但想不到這平日負責照看幼兒的保姆宮女,竟也深謀遠慮,他除了點頭實在挑不出毛病。近日,能與李懷英暢談之人越來越少,或有二三則京城動向,在他聽來也似謠言。他也覺得有必要了解真正的狀況。宣城裏無人管他,他便整頓行裝,當日就離開宣城入京。
行至半路,忽然遙遙看見草原上一隊驃騎,飛也似的向宣城方向而去。這隊人馬衣著光鮮,坐騎精強,速度極快且保持著隊列整齊。李懷英遠遠張望,不知是吉是凶,忽見隊伍中飄著一麵旗幟。有旗幟,便不是隨便哪一戶人家的私衛,但那旗幟規格不同於禁衛與軍隊。李懷英猶疑之際,那隊人馬已絕塵而去。
他想,也許該返回去,與宣城同福同禍,不枉費他抱節至今。馬首還未掉轉,就見更大隊的人馬循著同樣的方向飛馳。隊伍中還是揚著那麵旗幟。
李懷英稍稍放心——若是素璃與其他宣城貴族獲罪,皇帝命人捕他們入京,甚至賜他們自盡,隻需一隊人馬奉旨降臨,不必如此勞師動眾。
他又想了想,策馬向京城方向奔去,能趕路就不眠不休,終於在累垮之前來到京城,休息一晚,第二天一早直奔鳳燁公主府。
儲君蒙冤而死,京中的繁華熱鬧卻未因此減去一二。李懷英無暇感歎。門上的人認得這位素沉青眼有加的李先生,見他風塵仆仆,說:“郡王今日恰好不在,往宮裏去了。”
李懷英問:“公主可在?”
門上聽他這樣問,不免驚異:“先生求見公主?這是另外一回事了。”但仍然幫他通報進去。
李懷英等了又等,終於等到一個年近四十的婦人出來。之惠要求他麵呈公主親啟,李懷英無論如何不肯將信交給別人。婦人平日也聽過他的名字,好聲好氣地同他說:“公主這裏規矩繁多,可不是有恒心就能見到的。”
李懷英作揖道:“在下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不敢敷衍。”正說著,裏麵又走出一個丫鬟,年紀不過二十,衣裝比婦人精美豔麗許多。婦人見了她,畢恭畢敬地低下頭。
“宣城來的人,就是你?”那丫鬟從頭到腳看了看李懷英,說,“別站在大街上,趕快跟我進來。”說罷領著李懷英入內,走了一條他以往不曾走過的小路,穿過小門,後麵是回廊、曲徑、孔橋。
李懷英往日也與素沉一同在府中書房、花園各處出入,今日才知那不過是駙馬用來待客的一隅,向內還有諸多精妙景致、雄闊建築,規模之大令人咋舌。
丫鬟一路不語,帶著李懷英來到一處暖洋洋的偏廳。廳內溫暖如春,坐在主位的女子卻依然披著大狐領雲肩。李懷英從未見過,卻知這一定是鳳燁公主,向她拜下去。
鳳燁說話時聲如浮綿:“先生就是從宣城來的信使?聽說帶來一封信?”
李懷英答聲“是”,聽她又說:“請拿出來。”
李懷英取出之惠的信,鳳燁再不發一言,揮手命那丫鬟送李懷英循原路出門。李懷英一走,她不慌不忙地打開信讀起來。越往下看,她臉色越是難看。讀到最後,又從頭瀏覽一遍,確定並未遺漏一字,她立刻將那信揣入懷中,緩緩地吩咐:“趁著天色早,入宮一趟。”
丫鬟很少見她臨時起意,奇道:“殿下要換衣服嗎?”
鳳燁道:“換來換去,宮門要落鎖了。我就穿這個,聖上與皇後娘娘大約不會見怪。”她的口氣雖然平常,但丫鬟猜到她必定有著急的事,因此一路上不敢煩她,隻管催促車夫快快前行。
鳳燁是皇帝的第一個孩子,從小身體又不好,因此格外得到皇帝的偏愛。在她下嫁素沉時,皇帝便頒布詔令,從此鳳燁公主入宮不須提前報請,宮門上亦不得為難。這是天大的恩典,十幾年來無人能出其右。
鳳燁雖來得突然,素盈卻未吃驚。鳳燁一眼看見家裏的軒茵又在宮裏——如今能同她一樣來去自如的,便是皇後特意關照的平王的這位養女了。鳳燁心裏知道是皇後家中派她來送信,她估摸著素盈已經知道她派飛龍衛去宣城的事,就沒再提起。
私底下,鳳燁與素盈兩人一向不好見禮——公主不拜皇後固然不妥,但大嫂跪拜小姑,說來也尷尬。素盈一如既往,大方地說:“公主體弱,繁文縟節一概免了。”說罷拉著鳳燁的手,並肩坐在堆錦軟床上。她一握就感到鳳燁的手冰冷,忙命人添個火盆。
“東洛郡王剛才還在這裏呢,此時去向聖上問安了。”素盈說,“我派人去叫他留一步,稍後你們夫妻一起回去。”
鳳燁手腳暖過來,從懷裏取出一張疊好的紙遞給素盈,笑著說:“今天遇見稀罕東西,迫不及待地想給娘娘過目。”
那封信的抬頭落款已被剪去,誠心不讓皇後知道,恐怕內容也剪去了一些。素盈掃幾眼就折好,微笑道:“這婢女是什麼人?偏偏在這種時候憑空冒出來,指控駙馬。輕易相信下婢的話,容易鬧出亂子呀!”
鳳燁的生母正是因一名宮女告發而被廢,宮內外懷念她的人,至今都認定那是誣告,認為廢後之死是皇帝輕信誹謗而造成的悲劇。
素盈壓低聲音在鳳燁耳邊說:“怎麼能因為一個婢女這樣說,就真將駙馬當作殺人凶手呢?這事……榮安知道該怎麼想?”
“她前些天如何為駙馬求情,娘娘也知道。她對那男人,真是死心塌地啊……給她看這個,不是要她的命嗎?”鳳燁看著素盈,莫名其妙地笑了一下,“恐怕她想不到,救下白信默竟然害了我們的兄弟。”
素盈岔開話,問:“這事同聖上說了嗎?”
“娘娘看那裏麵寫的——把宰相也扯進去了。此時的宰相,可不同於昔日的我母親。聖上怎麼會為一個婢女的話去尋麻煩?恐怕知道之後,更是把所有罪行栽在白信默身上吧……這讓榮安往後怎麼做人呢?”
素盈不願插手,將疊好的紙塞回鳳燁手裏:“從我口裏說出來,就值得他去刁難宰相嗎?況且這種話,我也不好說出來招惹是非。”
“我可沒有求娘娘到聖上麵前說無憑無據的話。”鳳燁小聲喃道,“白信默這人,從他毀棄與你的婚約,我就不喜歡他。尚主之後,也未見他如何珍惜榮安。榮安是嘴硬的人,就算知道自己走眼,撿到瓦礫,也要硬說是寶,定要別人都相信。也許站在娘娘的立場,榮安更可惡吧?可是在我這個當姐姐的看來……”
鳳燁微微唏噓過後,又道:“白信默,是個禍端。跟著他,她還要受多少罪!”
“你是說——”
“請求聖上,讓他們離異。”鳳燁鎮定地說,“單是申時的事,白信默就注定逃不過。宰相眼下礙著榮安,但早晚還是要解決這事。與其讓榮安成為罪臣之婦,何不解開宰相的手腳,痛快了結此事?”
“啊呀!公主真會害我!”素盈輕斥一聲,轉眼看看宮中的人,才向鳳燁戲謔似的說,“讓榮安知道,還不同我拚命嗎?”
鳳燁莞爾道:“娘娘做過多少她不知道的事情,怎麼這一件就會被她知道呢?”說著將那疊紙又塞回素盈手裏,沉聲道,“這東西就當作我的謝禮,娘娘且留著。今日聖上不會隨便懲治宰相,日後卻不一定。”
素盈淡淡地說:“交給你父皇不就好了?”
“我這個出嫁的女兒,插在皇帝與宰相中間有什麼意思呢?”鳳燁握住素盈的手,訥訥地說,“我也有私心——為了東洛郡王,倘若日後有倒相之舉,我希望協助聖上的人是你。”
素盈就勢將那封信攥在手心,嗬口氣:“我在公主的眼裏,依舊是個小孩子吧?”
鳳燁微笑著握了握她的手。
“還有一事,”她雙眼一眨不眨地直視皇後,說,“宰相絕不會讓皇位落在洵的兒子手裏。阿壽留在宣城,實在太過危險。但他若回到宮中,是個敏感的征兆。隻怕除了危險,還要牽連皇後。我想先讓他們孤兒寡母清淨地憑吊亡人,過兩天我再請求聖上,讓我來撫養他。”
素盈眼瞼動了動,嘴角微微提起:“你去說吧,一切看聖上的意思。”
鳳燁由宮中出來,果然在宮門處見到素沉正在等候。夫妻同乘一車而回。素沉扶著妻子的手臂,不慌不忙地說:“聖上聽說,飛龍衛往宣城方向去了。”
鳳燁淡淡地說:“宣城是我的封地,飛龍衛是我的私衛。我的私衛到我的封地,有什麼不妥?”
“這時候?”
鳳燁不打算隱瞞,握住他的手歎道:“小人之心難測!以為他不敢做、不會做的事情,他偏偏做了。以為他不會貪圖的東西,他偏偏貪圖。真無法想象他還會做出什麼事情來。我已有一個弟弟送命,再也沒法袖手旁觀。我派三百名飛龍衛去宣城保護素璃母子。”
素沉心頭一震,仔細盯住她明亮的眼睛。她的眼眸宛如漆黑的荒原,不知幾時點起了微微火星。他輕拍她的肩膀,安慰道:“洵的死……你怎麼就認定是宰相呢?”
鳳燁避開他的手說:“天下皆知正是宰相,先害吾母,又殺吾弟。依律法定他罪名,才需要證據,心裏的判斷則並不需要——我就是知道。你在心裏也知道,隻是不想承認。”
素沉苦笑著,澀澀地說:“你有你的弟弟、弟媳、侄子,我也有我的妹妹啊!”
鳳燁聞言,睫毛一顫,垂下頭。
“我沒有飛龍衛,沒有通天之力幫助我妹妹。怎麼能不自量力,讓她受累?”素沉輕撫她的側臉,說,“你要保護素璃母子,我不阻攔。罔顧親情不是你的風格,也不是我的,不過……”
鳳燁心領神會,微笑道:“十年夫妻,今日卻對我不放心了嗎?你與阿盈的處境,我也曉得,自然會考慮到。”
兩人達成共識,鳳燁微笑說:“時辰尚早,我還要再去一個地方。”
素沉說:“不要太勞累,明日再去吧。”
“明日就不是最好的時機了。”鳳燁笑容頓消,幽幽地說,“人人都去探望宰相——我妹妹也在凶案當場,除了聖上與皇後,卻沒人過問!現在又冒出她家駙馬暗害洵的流言。我趁著今日,去看看她。”
“你那妹妹……”提起榮安,素沉不住搖頭,“你知道京中如何謠傳嗎?”
“說她策劃暗殺宰相?”鳳燁笑道,“她幾時有這樣的能耐?有這樣的謠傳,才更該好好看看她呀。”
馬車一路來到清河郡公府。
白家三公子妻子楊氏的喪事還沒有辦完。因是舍命救護宰相而死,琚家感激不盡,處處照應,聽說還要為楊氏求旌表。今日正是三七,親友都去皇極寺做超度法事,府中十分清寂。忽見鳳燁公主與駙馬素沉登門,下人一時惶恐,怕招待不周。
鳳燁說:“我來看看榮安便走,不必勞煩。”說著便由素沉攙扶,命下人引去榮安房中。
榮安果然沒有去為楊氏燒奠,一個人在房中發愣。素沉留下她們姐妹說話,自己去書房等候。鳳燁坐到妹妹身邊,並不說話。
姐妹二人並肩靜坐片刻,榮安恨恨地低聲抱怨:“那個蠢女人。若非她壞事,今天本該是另一種光景。怎會橫插出這麼一個蠢婦呢?”
鳳燁想,恐怕她這二十一天,隻幹了一件事,就是抱怨。
“事已至此,想想你自己吧。”
“沒什麼好想的。老賊若認定我是主謀,那就算我給自己身上刷一層清白的白粉,騙得過世人,又能騙得了他?”榮安搖頭,“外麵怎麼說我?”
“我想,應該有很多人為你拍手稱快,也有很多人惋惜你功虧一簣。可那不過是一件驚天動地的事件之後,激起的一股情緒。”鳳燁溫和地說,“他們平靜下來,就會反思——公主不應該謀殺朝中大臣,無論那個人是否犯下滔天大罪。如果公主可以在自己家裏決定宰相的生死,那朝中還有誰安全?世上還有誰安全?然後他們會想起,你曾經與人爭奪未婚夫,還曾在鴨川河邊,拿金鉤打傷皇帝的手——你並非義士,而是一個對朝廷、對人倫產生威脅的女凶手啊。”
榮安嘴唇抖動,喉中發出一聲怪笑:“無所謂了。聰明人文雅殺人、不染瑕疵的方法,沒人比父皇更熟練,結果傷不到琚含玄一根汗毛——他對那套方法一樣爛熟於心。至少,我親眼看見他離鬼門關隻有一步之遙。”
鳳燁依舊溫和地說:“榮安,你還沒有明白嗎?父皇並不想除掉他的宰相。”
榮安詫異地望向姐姐,見這位體質孱弱、鮮少參與這種話題的姐姐忽然語出驚人:“傻妹妹。人們都說,天下是皇家與素家的天下。其實——那也隻剩下傳說了。像我們母親那樣的皇後,也會被輕易拋棄,而權傾朝野的宰相卻不會被輕易撼動。天下,是父皇與宰相的天下啊!”
鳳燁說完,笑了一下:“幸好你隻是個女兒身,從此消停便好了。”
“什麼?”榮安沒有聽明白。
鳳燁向妹妹柔柔一笑:“若是個皇子,卻沒法處理好與宰相的關係,你想想看。”
榮安臉色發白:“洵哥哥……信默……”她忽然學會了閉口不談。
“姐姐,為什麼我不能嫁一個你家那樣的駙馬呢?明知你的缺陷,卻是因為看到這種缺陷,也看到你與眾不同,值得愛惜。從此之後,你變得越來越好。”榮安說著,聲音漸漸低微,變成哽咽,“我覺得他是這個人。我想因為他變得越來越好,結果全部弄糟了。”
鳳燁抱住抽泣的妹妹,輕聲說:“也許,還有機會。”榮安隻顧著哭,不知有沒有聽懂。
信則聽說丹茜宮要添火盆,疑是素盈受了風寒。他已不再負責丹茜宮雜務,但他沒有忘記什麼樣的場合宜於表達關切之情。忙過手邊的事,他就前往丹茜宮,此時方知,陽春時節添火盆是因鳳燁公主來了。
帶著好消息的人,通常不會當一個悄然來去的不速之客。信則大步走入丹茜宮,看見素盈坐在桌邊裁東西。
是一張紙。她裁成三段之後,遞給信則一片,說:“你看看這個。”
原來是一封信。信則拿到手的這一部分,說的是白信默去宣城與睿洵飲酒,此後睿洵就不省人事,不久之後撒手人寰。這一片上不見稱謂與落款,信則看得冷汗涔涔,不敢問這信的來路去向,更不敢問它已被幾人看過。
“怎麼會有這種事呢?”他為信默抱屈,“信默已經落到那地步,害死庶人洵,對他有什麼好處?”
素盈好像沒興趣研究信默的企圖,繼續說:“這樣一個人,竟然是皇家的女婿……就算是尋常人家,女婿殺死兒子,也沒有敷衍了事的!”
信則大膽問:“依娘娘之見,會怎樣了事?”
素盈幾乎沒怎麼想,說:“聖上剛失去一個兒子,不管駙馬謀害廢太子是真是假,他都不會讓女兒因這樣的人蒙上汙名。”
她頓了頓,遺憾地說:“這事和上回的玉匣不同,我不可能替他瞞住,你也管不了他。”邊說邊看了看窗外天色,從袖中取出一樣東西,“你去吧。”
信則見是出宮用的令牌,搖頭說:“臣不能離開丹茜宮。”
“去吧,”素盈說,“我這兒一時半刻用不到你。”
信則接過令牌,心向下沉,閉上眼睛躬身說:“多謝娘娘。”
他上次出宮門,是上個月去射兔。上一次回家,卻是八九年之前的事了。那一次同父親不歡而散,就再也沒有麵對麵說過話。然而回家的路,比他想象的更加好認。
清河郡公府上的門房見過不少武官,卻是第一次見到麵白無須的丹茜宮衛尉。其中一人認出信則,叫道:“這不是白大人嗎?”
他立刻上前為信則牽馬,嗬斥其他人:“丹茜宮衛尉白大人到訪!還不向裏邊報?”
信則不同這些門房計較,一邊往裏走,一邊問:“郡公回來了嗎?”
“回來了。”
信則裝作若無其事地問:“今天還有誰來過府上?”
那門房恭敬地回答:“鳳燁公主夫妻兩個來看過榮安公主,略坐一會兒就走了。”
信則心跳頓了一下。
身後,下人們嘀咕:“丹茜宮衛尉也姓白?是我們府上的親戚?”
“是駙馬和三公子的親哥哥。”
“原來他就是大公子。”
“日後往裏麵報,隻說是‘丹茜宮的白大人’就行了。”
信則在宮裏這些年,耳朵變得極靈。這些話全部入耳之後,他因趕路而騰起的一身熱氣,登時消了一半。
他剛在偏廳裏站定,清河郡公就迅速地出現。信則注視多年不見的父親,隻覺得他比印象中老了很多,身材由高大變成瘦高,微微有點駝背,須發稀疏,目光冷銳。不出聲時,他的嚴厲更加迫人。
信則行過官禮,口中稱呼:“郡公。”
他父親無心同他客套,一揮手說:“白大人到訪,必定有事。”
信則將素盈示信的事情講了一遍,清河郡公不假思索地斷言:“這是誣陷!”
信則無視他剛愎的態度,問:“是否應該聽聽信默怎樣說?”
“我不會因如此荒謬的事情責難我的兒子。”清河郡公冷笑,“你竟然特意跑來,告訴我這些根本不應該輕信的話——你到底在想什麼呢?!”
“不怕謠言流遍天下,隻怕天下皆知是謠言,而關鍵的那幾人卻各懷鬼胎,願意信以為真。”信則一動不動地望著父親白眉下的雙眼,“這是你教我的。”
清河郡公愣了愣,問:“他們怎麼打算的?”
“詔離。”
“荒唐!怎麼能因為虛無縹緲的指控……”
“若皇家讓公主與殺死她哥哥的人白頭偕老,才是真正荒唐吧?”信則說,“皇後親口對我說,‘就算是尋常人家,女婿殺死兒子,也沒有敷衍了事的’——尋常人家裏,若丈夫殺死妻子的兄長,夫妻雙方便要義絕。請郡公告訴我,皇後透露的是什麼意思?”
信則歇口氣,說:“今日,鳳燁公主從丹茜宮出來,就來探望榮安公主。郡公覺得,她會從丹茜宮捎了什麼樣的風聲,來試探榮安的態度呢?”
清河郡公頹然點頭:“以皇後逼死素若星的手段來看,的確是個落井下石的女人。”
信則冷漠地繃緊嘴角,不同父親爭辯。素盈實在對得起信默,可惜在不理解她的人眼中,她所做的一切都是錯的。信則的樣子激怒了清河郡公:“你也覺得,皇後的主意不錯嗎?”
“我想,這並不是皇後的主意。”
有人在這關頭敲了敲門,喚聲:“父親。”
清河郡公一驚,旋即鎮定道:“信默,進來。”
沒有人責備信默在門外偷聽。他用這種方式加入,反而解了他們的尷尬。信默向大哥行禮後,目光炯炯地問:“皇後當真這樣說?”
信則又一字不漏地複述事情始末。信默聽罷點點頭,悵然道:“我總覺得會有這樣一天,踩著她傷口得到的東西,必定要由她收回……”
信則急問:“真是你毒殺了睿洵?”
信默憂心忡忡地說:“宰相在我府裏遇刺。若不對他有所表示,白家連同榮安在內,全要遭殃。”
“你真是瘋了!”信則心中僅有的一分僥幸化為烏有,呼吸變得緊張急促,“有所表示?你這麼做,是要把性命賠上!白家又怎麼可能洗脫幹係?”
信默涼涼地笑:“大哥,宰相說出要我除掉睿洵的那一刹,我與睿洵的性命就已不在了!睿洵必定要被除掉,而我,無論是否動手,既然知道宰相要害廢太子,就注定要死。宰相不過是給我一個機會,讓我最後為榮安、為自己家做點事情。”
清河郡公猛地一巴掌打在他頭上,低聲怒吼:“你這混賬東西!遇到這樣大的事,你怎麼敢自作主張?”
信默挨打之後並無怨言,跪在父親麵前,叩頭道:“父親養兒至今,所授的處世之道幾乎萬無一失。可惜孩兒不能守心恪行,總生枝節,終釀成大錯。孩兒不敢辜負白家,定會給父親一個柳暗花明的結局。”
清河郡公慘然道:“你還能做什麼呢?連我也不知要怎麼辦……”
“皇後給了孩兒最後一次機會。”信默充滿把握,說,“大哥能順利來報信,應該感謝她——也許皇帝明日就會下令,讓我與榮安離異,但我能在今晚得悉,這事就絕不會發生。”
他說完,又向郡公與信則磕頭:“孩兒為家,已竭盡所能,父親勿怪。大哥見到皇後,代我謝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