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一年天下(全三冊)》(5)(2 / 3)

清河郡公仍在惱他,氣得背過身。信則心頭有模糊的預感,卻不知怎樣寬慰弟弟,眼睜睜看著他平靜地離去。信默的腳步聲消失後,他仍在出神。

清河郡公沒有正視信則,幹咳一聲道:“你快回去吧,免得有人問起來。”

信則平靜地說:“今日是楊夫人的三七,容我略為致奠。”

楊氏就在宅中停靈,清河郡公喚人引信則前去。

“泰昌城……就活了這幾個,一個個走得比我們還早。”清河郡公仿佛自嘲,說罷厲色叮囑,“這孩子算是我難得沒有看走眼的,務必誠心祭拜。”

信則悶不作聲,由下人引去靈堂。三弟信端已經換了衣服,在旁邊謝祭。信則知道,三弟對這位年長幾歲的夫人向來沒什麼深情,也不嫌棄,隻當是一樁必須恭敬對待的父母之命。這樣想著,他真心為楊氏落了幾滴眼淚。

信端從靈堂一路送出這位大哥,始終無言。信默童年的記憶裏,多少還有大哥的影子,而信端是分毫沒有的。他隻知道這宦官是丹茜宮衛尉,對他來說,這就夠了。

“承蒙宰相求情,小弟以待罪之身主持內人喪事。”信端臉上無喜無悲,“今日庶人洵驟亡,我那件公案,料想也快結束了,難逃貶謫。想不到,我家的前程最終還是著落在大人身上。”他言語中流露出一種預感,在信則心上微妙地引起共鳴。

自從宰相在榮安的宴席上遇刺,京中傳出信默謀害廢太子的流言,那種預感就縈繞在白家眾人心頭,隻是誰也沒想去做點什麼,全在靜靜等待。

等著一個人做出決定。

兄弟二人相對無言,在靈堂外默然站立。不多時,有下人氣咻咻地跑來,到信端麵前顫聲說:“三公子,大事不好!駙馬、駙馬出事了。”

信端點了一下頭,沒有驚詫和悲慟,隻有預感成真的了然。

“請大人同去。”他對信則說完,自顧自地向前走。

清河郡公雙手按膝,宛如木雕似的坐在信默的房間之外。信則進來時,他好像根本沒有看見。房內傳來榮安公主與一群人忽高忽低的話語聲,信則顧不上理會清河郡公便推門進去。

“什麼意思?”臉孔蒼白的榮安被一群人包圍著,失魂落魄地問,“‘死了’是什麼意思?我不懂……剛才他還是好好的!”

信則看到她正對李太醫發脾氣,忽然明白事情真的發生了。

“信默?”信則走到床邊,看見弟弟微笑的睡臉。他摸了摸信默的臉頰,有些涼。

預感就是一種判斷。他知道信默會這麼做。全家都在等著,等信默一個人解決所有的事。

這一下,果然不會有離異——榮安成了白家的寡婦,信默把她留在了白家。信則突然感到無比難過。

“這就叫‘柳暗花明’嗎,信默?”信則一拳打在信默的枕上,“你怎麼能笑得出來?”

有人將信則一把推到一旁。信則定睛一看,是他的父親清河郡公。

“你為什麼要來……”郡公麵孔僵硬,呆滯地盯著信則,“若你沒來,那麼就算明天接到詔離的聖旨,信默還是能夠活下去。給我一點時間,我定會想出主意。哪怕永不出仕,哪怕流放,信默會活著。你為什麼要來呢?你不知道他在等什麼嗎?你不知道你隻給這個家帶來噩運嗎?”

他搖搖晃晃地走到床邊,突然失去全部力氣,咚地跪倒。信則猶豫了一刹,還是走上前,想攙扶他。但清河郡公立刻拒絕,一口氣堅決地說:“你永遠不要再踏入這個家門!”說完之後他更加無力,頭幾乎垂到胸前。

信則看著他抓住信默的手不住摩挲。

“我兒,我兒……”清河郡公當眾老淚橫流,幹脆號啕大哭,“我兒呀!”

屋裏的人全部沉默,對這老人的悲哀表示尊敬。榮安盡力張大嘴,似乎那一刻忘記了如何呼吸。

“這到底是怎麼了?”她看著信默和清河郡公,仿佛不知道郡公為什麼要哭。難道她的丈夫真的死了嗎?她用蚊吟般的聲音嘀咕一句,捂著胸口癱坐在地。

人群圍著清河郡公和榮安,再也沒有人理會信則。他用力轉過身,快步離開這個可悲的地方。

素盈幾乎忘記,那天的陽光是多麼體貼——亭、瓦瓴、雲與樹,每樣色彩都恰到好處。應是晚秋天氣,輕風卻像弄錯了時節,似有意又似無意地拂動著早春情緒。睿洵的坐姿完美得無可挑剔,衣衫、笑臉、眼神、言辭。

素盈立刻明白,這裏是……澄瀾亭。

她不再擺弄手中的香料,看著他微笑起來。

“我說過,你不願做犧牲,就要把別人放上祭壇。”聲音隨風嫋嫋而至,素盈驚覺此處還有別的觀眾。她猛地轉身去尋,一道白紗蒙住了她的眼睛。她低呼“幽馥”,想不到再次看見了這個幻影。

蒼白身姿突地化成雪白的楊花從空中散落,飄飄蕩蕩,如同落雪。素盈不為所動,專心凝望麵前的一縷香煙——甜蜜而美好的味道,讓人想要迫不及待地呼吸。她吸了一口又一口,深深地,直到胸腔充滿那氣息,心頭忽生悲涼。

這獨特的香,此生隻調過一次,燃過一次……還以為不會再想起它的味道,奈何有些事情刻意去忘,反成了記憶裏鮮明的烙印。

她仍然是調香的少女,可這亭不再是東宮之南的澄瀾亭,而是平王府花園中的懷風亭。為什麼要想起這一刻?她慢慢攥緊拳,直直盯著亭外那個身上沾著楊花的男人。

他的眼神充滿傷感,像是渴望說出一番話。素盈看著看著,冷笑起來——是呀,他將要說一個宛如美夢的謊言,做一場仿佛情真意切的假戲。

不,不。素盈緩緩站起身,捧起香爐又深深地聞了一次——這一幕不配安放在這裏。她用盡全身力氣,將香爐朝他扔去。

嘩啦一聲巨響,簡直像是另一篇開天辟地的神話,晴日風光霎時湮滅,撲麵而來的黑影與寒冷讓素盈無所適從。她覺得自己在向玉屑宮發足狂奔,仿佛是遇刺的那天。

但她跑進去之後,用近乎狂熱的口吻對皇帝說:“請讓白信默與榮安公主離異!”然後得到他的詔書。素盈忍不住轉身指著信默沮喪的臉說:“將與我的婚約視同兒戲,如今你的婚姻也將遭到擺布!”可是一瞬後她就渾身冰冷。她怎麼能在皇帝麵前做出狂妄的表現?太可怕了!這一定是個夢。

在現實裏,她絕不可能提出公報私仇的建議。

她也不會得意忘形地大笑。

她是安全的。

想到“安全”這兩個字,素盈忽然覺得,她必須回到現實中去。

夢裏有太多無法預測的妄想。能夠自我控製的現實才是安全的。

想著想著,素盈睜開眼睛,夢境在一刹那被遺忘。她翻個身,看見軒茵臥在床邊的足榻上熟睡,想起三哥托軒茵捎了張紙條進來,說鳳燁公主派飛龍衛去了宣城。紙條上還說,鳳燁公主雖是皇帝愛女,聰慧過人,然而身體單薄,絕非弄潮之輩,素沉袒護愛妻,難以勸阻,皇後務必要規勸她,多事之秋,千萬不能由她身上橫生枝節。

睿洵一死,“宣城”在素盈心中的意義就變了,它不再是睿洵幽居之地,而成了阿壽的所在。想起那孩子,她心中惴惴不安,知道宰相不會就此打住。遇上這種趕盡殺絕的對手,這世上就再沒一處安全——大約鳳燁也是這樣想的。

她靜靜從軒茵身上跨過,來到書案旁,提筆寫信。寫完梳洗更衣,待軒茵也梳洗完,她悄悄交代軒茵出宮,不可在路上耽擱。

眾女官入內拜見,崔落花稟報說:“夜裏不敢打擾娘娘休息,未敢稟報。北宮門來人說,白大人昨日直至晚上才回宮,錯過時辰,雖然持有令牌,但他們不敢放入。”

素盈似乎並未驚詫,說:“讓他立刻進來見我。”宮女得了她的吩咐,快步去辦。

素盈神態如常地到玉屑宮問早,再返回丹茜宮時,沒看見白信則。素盈蹙眉道:“衛尉呢?”

宮女吞吞吐吐地說:“待到奴婢行至北宮門,白大人早已進門,回自己的住處了。奴婢又去那裏喚他。可是無論奴婢說什麼,他都好像沒聽見……後來又有幾人去過,誰也說不動,他至今還在那裏坐著發呆呢。”

素盈本欲動怒,聽了這些話,反而緩和神色,好奇道:“他平日不是這樣的人。”想了想又說,“我去看看。”

皇後不該隨意走到禁衛住處,可信則是宦官,身份又不同於一般禁衛。素盈身邊的女官規諫幾句,但畢竟知道素盈的脾性,也不竭力勸阻,隻傳令下去清道,令禁衛們待在屋中不得出入。

天色依然昏昧,素盈一路走來果然不見一個人影。信則屋中亮著燈,她停了停去聽屋裏動靜,卻聽不見任何聲音。宮女為她推開門,厲聲道:“白信則為何不出來跪迎娘娘?”素盈做手勢製止了宮女,自己走進屋去。

信則很隨意地坐在地上,背對著素盈。

素盈沒有責備他,看著他的背影,看了一會兒才輕聲說:“我丹茜宮的堂堂衛尉,竟一個人躲在屋裏哭!讓人知道,豈不笑掉大牙?”

信則原本隻是默默地落淚,被她一說,反倒哽咽一聲,再也抑製不住哭腔:“娘娘,信默死了。”

素盈一聽僵在原地,半晌才輕飄飄地問:“你說什麼呢?”

信則努力抹去滿臉的淚,盡量讓聲音聽起來平靜:“信默死了。昨天,他服毒自盡。”

“什麼毒?”

她居然問這樣一句,信則似乎感到意外,冷笑一聲:“他去得很快,與廢太子不一樣。”

素盈垂下眼睛,默了一瞬,說:“節哀。至少你見到了他最後一麵。”

“不,”信則說,“是因為我去了,他才會死。”

素盈不經意地把臉偏到一邊。信則雖然悲傷,卻沒有糊塗。素盈這種反應讓他心中閃過一道寒意,一刹恍然大悟,苦笑道:“原來……”

“你想說什麼?”素盈徐徐地問。

信則悲傷地說:“原來最了解我的人,是娘娘。”她知道他介意信默的際遇。沒有她意義不明的言語,他就不會疑心皇家要信默與榮安離異。沒有她的允許,他就不會回家,不會向家人傳達她的暗示。

信默聽到這消息之後的反應,不難猜測——他已經被逼到絕處,無論如何不能再失去費盡心機得到的公主。這公主,不是他為自己娶的,是他為白家娶的。

沒人能讓榮安與一個死人離異。當然,這也僅能留住她二十七個月。喪期結束後,朝內外也許已是一番新景象,白家可能已度過最糟的時期。

“原來,信默比我了解娘娘。”信則清清嗓子,心情好像也漸漸平複,“他說,我能回家報信,要感謝娘娘。”

素盈嘴唇緊繃,說不出話。信則又說:“信默要我代他向娘娘道謝。”

素盈當即短促地回道:“你說謊。”

“臣不敢對娘娘說謊。”

“你說這話,是為了讓我覺得是我逼死了他,該對他有愧?”

麵對素盈連珠炮似的指責,信則沉默片刻,說:“愧對他的人是我。”

明明覺得信默承擔的一切是受他所累,可是內心深處,又陰險地嫉妒信默得到的一切……是他選擇相信皇家要信默離異的暗示,也是他選擇不去製止。他對自己說,信默活得太辛苦,在宮廷中搖擺不定,得罪了所有勢力,被栽贓重罪——死是他唯一的解脫。

“其實,是我想看著他失去一切,甚至,想要親手奪取他的一切吧!”他說著,把臉埋在膝間,又哭起來,“他這一生對不起很多人,我卻對不起他的一生。”

這句含淚的自責,衝淡了素盈隱藏的一絲懼意。她很清楚,信默在信則心中是一個特殊的存在。現在信則心裏有一塊坍塌了,斷裂了,素盈有些怕,怕那裂縫裏長出對她的仇恨。但由始至終,信則看見的隻有他們兄弟二人之間的事,她是外人。

她由著他哭了一陣子,站起身,板著臉說:“在這裏,在我麵前,你是丹茜宮衛尉。我的丹茜宮,我的性命,怎能讓一個哭哭啼啼的人守衛?你舍命換來的丹茜宮衛尉,要葬送在眼淚裏嗎?要哭,回白家去哭。”

她呼口氣,說:“你父親年紀大了,你回去盡點孝心。”

提到清河郡公,信則口氣冷淡:“多謝娘娘垂憐。不過,臣早就是個孤兒。宮廷才是臣的家,臣不會再離開家了。”

“你……”素盈眉宇輕輕聳動,不解地看著他。

信則滿是淚痕的臉上,綻放出一個自嘲的笑容。

“在清河白氏那樣的家裏,變成一個做錯事的孩子,遭人冷眼,已經足夠可怕。如果再失去家族,身在宮廷,將要麵對多少可怕的事,我簡直無法想象。”他低下頭,黯然說,“想做些事,讓父親與我的聯係不被切斷。可越是努力,就越是懼怕,越是感覺到——我早已是個無人在乎的孤兒。現在,終於連欺騙自己的必要也沒有了。”

這番話讓素盈在某個瞬間感同身受。她張了張口,但想不出適當的言辭。恰好門外宮女通報說:“聖上召見,請娘娘速去玉屑宮。”

素盈拍拍信則的肩以示安慰,往外走。

信則心中還有一個疑竇,大膽地問:“娘娘,你知道他會選擇昨天自盡嗎?”

陽光在素盈的肩上抖了抖,但她忍住沒有轉身。

“不遲不早,就是昨天。”信則慢悠悠地說,“他從宣城回來,盡可以自我了結,但他不想為宰相死。他在等你,等你去取他的命。”

“有時候,我心中也會有惡毒的念頭。比如這一次,我想要每個人知道白信默做下何等壞事,尤其是讓疼愛他的大哥知道,讓榮安知道。我會暗暗期望,這件事情能夠傳開,聖上下詔,命他與榮安離異……偶爾,我會克製不住自己,把情緒表露出來。”素盈說,“信則,你太擅長觀察我,卻不夠了解我——我並不會真正去插手啊!”

信則看著她,腦中空空蕩蕩。

清河郡公、信默,白家所有的人,他們一直都在懼怕。自從被退婚的少女成為皇後,他們一直暗暗地提防,生怕她來一次釜底抽薪的報複。這一次實在太像他們想象中的複仇。連信則在那一刻也忘了,信默早已不是她眼中的對手。

信則長長地歎了口氣——不知幾時起,她的神態開始變得像她夫君,從容地看著他人自我毀滅。

這天,素盈有意在玉屑宮逗留,等著宰相來講故事。

琚相果然帶來一個離奇的故事,而信默的死,正是故事的結局。

在這個故事裏,廢太子意圖殺皇後,逼皇帝退位,白信默是他的得力助手。事情敗露後,太子被廢,但不甘心從此自生自滅,再約舅家行刺宰相。白信默又是他的幫凶——他偽裝悔罪,邀宰相到府,卻暗藏刺客。結果行刺失手,廢太子與白信默相繼畏罪自盡。

宰相深知三個道理:所有事,都可以編出一整套看似有理的故事去附會;隻要故事編造出來,就有辦法找到佐證,就會有人相信;即使沒人相信,隻要故事是被一個有決定地位的人說出來的,也可以成為結論。

陰謀家首先須是講故事的高手。陰謀從頭到尾都需要精致的故事,他們總能編造得入情入理。素盈和他們一樣,都知道第四個道理:故事也許可以將一件難事搪塞過去,但明眼人心裏都有各自的答案。

皇帝接受了這個故事。沒有深究,是因為榮安公主身陷其中,成了幫凶的孀妻,還是因為他仍然不想與宰相反目?素盈並不急著去想答案。

聽完故事,她真心實意地說:“榮安的終身所托非人,可惜了。”

皇帝嘴角勾起一個淺淺的彎:“被‘可惜’的人,險些是你啊!”

“不,不會是我。”素盈輕聲說,“從一開始,就不會是我。”

她與信默之間,不過是一場徹頭徹尾的誤會。在錯誤的時間相會,而且會錯了意。後來的每一步,便很難不去誤會對方。

素盈惋惜地長歎,從容告退,在宮道上等著宰相。過了好一陣,終於看見宰相昂首走了出來。

“從妾認識您以來,這是相爺第四次遇刺。”素盈不勝唏噓,“宰相是朝廷柱石,千萬保重!”

宰相冷淡地說:“久處朝堂,難免遇到陰險狹隘之人。這不過九牛一毛。皇後年紀輕輕,所遭劫難亦不在少數。見多了就知道宵小手段不過如此,何必唏噓?”

素盈安然笑道:“妾也不知該憂該喜——若是相爺日後再無劫難,恐怕妾再也聽不到這麼好玩的故事了。”

宰相掃了素盈一眼,輕蔑地笑道:“臣也想聽聽娘娘的故事。可惜,娘娘總是把圈子兜得太大,卻不能利索地收尾,兜住的獵物十有八九要跑掉。臣想等著看驚喜,可娘娘的故事裏很難有奇跡。臣實在厭倦了娘娘的謹小慎微和遲疑,希望臣的故事能讓娘娘滿意。”

“相爺經驗老到,謀篇布局遠在我之上,娓娓道來當然是個好故事。”

宰相微微躬身,又說:“臣又想到一個好故事,不知能否圓滿結局——娘娘是否認得神毅將軍家的二小姐?”

“見過。”素盈淡淡地回答,“據聞是個才貌雙全、個性要強的女子。”

“她與娘娘生在同年,至今未嫁出去,平日會到臣家中拜訪拙荊。”宰相愉快地說,“神毅將軍有意將她許配給謝將軍。”

素盈眼瞼顫了一下,沒有說話。

“前日,謝將軍聽說臣遇刺之事,送了幾樣名貴的禮物到府上拜會,碰巧與神毅將軍父女照麵。那位小姐氣度絕非一般女流,與謝將軍暢談邊陲戰局。我看他們彼此十分投緣。”

素盈合掌微笑:“相爺若做成此事,真是功德一樁。”

目送宰相越走越遠,素盈嘴邊的笑越發凝了寒意。難道是講的故事多了,人也變得自負,以為自己說什麼,別人都會信以為真,其中的疏漏,他自己也不願意去回顧解釋?然而素盈看得很明白——

他不該為求逼真,把故事的一幕選在玉屑宮。

他不該把手伸到皇帝的咽喉。

至於謝震……她心底微微地翻了一波情緒,伸手在牆邊梅樹上一彈,花瓣紛紛揚揚地撒在她臉上、身上。香味很近,又像很遠。

不得不承認,他的確該成親了。

信默死得不光彩,喪事辦得也不大體麵。聽說上門吊唁的人很少,不知是他的人緣本來如此,還是人們都怕引火燒身。皇帝召榮安入宮,希望能夠安慰她。

榮安走入玉屑宮時,嚇了素盈一跳。她本是個圓潤美人,如今竟憔悴至雙眸深陷、兩頰失色。素盈從來沒有欣賞過榮安,但眼看一個女人失去丈夫傷心至此,她不禁動了惻隱之心,柔聲安慰幾句。但忽然又想,也許榮安覺得最刺耳的,就是來自她的安慰。

素盈尋個恰當的時機告退,讓皇帝去安慰他的女兒,榮安卻一同告退出來。這舉動出乎素盈的意料,她猜到榮安有話對她說,但猜不到是什麼。

兩人默默地走著,眼看就要走到丹茜宮,榮安說:“我與信默成親前後,根本沒有介意你——你太卑微,我太自信。我以為可以抹去他心裏任何的舊日痕跡。”

素盈不願提起這段往事。與白信默有關的陳年舊事當中,還有多少她不知道的卑鄙企圖?她不止一次地猜過,早就冷了心。可是今天,素盈想,如果說出來可以讓榮安痛快,就由她去說吧!

“有一段日子,他與慶源侯的公子走得很近。我不明白那是為什麼,也沒有去問。後來才知道,慶源侯有意向你家提親——他在幫你鑒別那人是否值得托付終身。”榮安說著嗚咽起來,“他一直對你念念不忘,結果就是這樣。”

素盈顧憐她的天真,說:“公主,他隻是做個樣子而已。他從小就立誌娶你,他的一舉一動,都是為了讓你對他患得患失。我不過是他的一件工具,引你嫉妒,讓你爭強好勝,更在乎他。”

“是嗎?你真的明白他嗎?”榮安一邊啜泣一邊說,“最初喜歡的人,未必是日後會愛一生的人。最終愛上的人,也有可能稀裏糊塗地錯過。他從此過得索然無味,自己又不想承認——這就是我看到的。做妻子的就算糊塗,有些事情還是比別人清楚。”

榮安的悲傷仿佛被凍在臉上,苦笑也變成悲涼的顏色:“我跟他,真是一對自欺欺人的絕配。”

連日陰雨,風又冷又濕,吹著榮安淒楚的身影。素盈想,風是不是因為從她那邊吹來,所以才這麼傷人呢?她被吹得身心俱冷,忽然不想回到冷清的丹茜宮,又折返玉屑宮。玉屑宮總是比別處暖和。

法善這兩天準備回去皇極寺,挑了此時到玉屑宮拜別,大約是想見一見榮安,卻錯過了。

不知是不是被風吹狠了,素盈總覺得腦中嗡嗡亂響。不顧宮人們不解的神情,她徑直走到皇帝床邊,坐在她慣常的位置上。皇帝看了她一眼,見她心神不定,也不去引她說話,仍與法善說話:“大師不必遺憾。機緣到時,自會相見。”

“萬事不可強求啊。”法善微微搖頭唏噓,若有所指,“紅塵中事,歸紅塵中人。陛下能出此語,可見慧根強勝於我。老衲修行二十幾年,卻忍不住貪求緣分,可見修行未夠。今日告辭出宮之後,老衲便要雲遊四方去了。”

皇帝頷首說:“從此你可以自由自在了。”法善叩頭告退。

皇帝轉身問素盈:“皇後去而複返,有事嗎?”

素盈眉宇間的哀色猶在,淒楚地說:“見了女子喪夫的模樣,實在惹人傷心。”

皇帝笑她孩子氣,若無其事地說:“我隻有一樣好處值得自誇,就是不會輕易死掉。”

“陛下再別提那不祥的字!”素盈慌忙止住他的話,又歎惋道,“陛下隻記得自己的女兒,卻忘了有一人同樣承受著喪夫之痛?”

“素璃?”皇帝淺笑道,“我若召她回來,豈不是給太安素氏的犯人虛假的希望嗎?她真回來,能不為家人求情?且留她在那裏靜心戴孝。”

他說著,看素盈一眼,問:“你仍想接阿壽回宮嗎?”

“不是我,是鳳燁。”素盈說,“我能夠體會她的擔心。阿壽是她弟弟的幼子,而她是那樣一個疼愛孩子卻沒有孩子的年輕女子。”

說完,她很擔心自己說得太急——要不要把阿壽給鳳燁為子,這是要皇帝馬上表態這孩子是否還有繼承的資格。這可能讓阿壽遠離危險,但也會讓她自己陷入插手正統的危險。

皇帝出神地想了想,說:“如今素璃僅能指望那孩子,我不忍他們母子分離。”素盈便不說話了。

他瞥一眼,說:“你心裏還有話。”

素盈遲疑道:“有一件事……最近時機實在太差,妾一直不知該不該說。可是,好像繼續等待,也隻有新的風波和煩惱,沒有好時機。”

他不禁有些警惕:“你的身體最近怎麼了?”

素盈搖頭,說:“是欽妃已停經三個月,太醫診出喜脈。”

這回,他的沉默裏多少有些意外的驚愕。

“請三名太醫共診吧。”皇帝說罷,不再議論這事。

宮裏的芍藥花照舊開了。丹茜宮通向太平湖的道路兩旁種著許多芍藥,有三五株相互依偎,簇擁一團紅粉,也有翠綠當中點點雪白,馨香浮動。

素盈極愛其中一株粉中帶白的,色澤怡人,嬌豔芬芳不同尋常。平日她囑咐宮人好生嗬護,日曬風來掉上幾片也要惋惜,今日卻破天荒,命人小心剪下大朵的花,分送給諸位妃嬪,特別送了一大瓶給欽妃。

素沉與素颯向欽妃賀喜之後,進來拜見,一眼就看見丹茜宮裏也擺放著紅白芍藥作為裝飾。素沉謹慎地說:“娘娘,聖上獨子方歿,儲位空虛,於家於國實在難稱喜慶。今日欽妃有孕,我等亦不敢恣意歡謔。娘娘宮中擺出這些花,是否……”

素盈莞爾道:“幾朵花談得上什麼喜慶呢?不過是稍慰寂寥。”

這樣一說,素沉與素颯反而不好再講。

素盈掐下一朵花,放在鼻端輕嗅一下,不知是笑花香還是笑他們。她慢悠悠地說:“那天,宰相進宮時責備我了,嫌棄我做事不夠利落。我想,從此是不是該利落一些?”

素颯蹙眉道:“以宰相的手段來看,素璃母子恐怕無法善終。我私下問了太醫,說是欽妃的脈象極有可能是男胎。以他們的經驗,很少診錯,隻是太醫院嚴禁他們說出來。”

素沉急忙打斷說:“當初盛樂公主在娘胎裏,脈象也像男胎,生出來卻是公主,可見這事沒有萬無一失的,不可全仰仗診脈。”

素盈沉下臉道:“就算欽妃果真產男,以宰相的手段來看,我家便可善終嗎?!兩位哥哥能夠一麵背負世人對外戚的指責,一麵受製於他嗎?再說,撫養兒女豈是一朝一夕之事?萬一皇子又遭逢不測,他想找一個小兒即位是多麼容易!到時候,莫說皇太後之位,隻怕連我們的命也難保。屆時,兩位哥哥能否忍氣吞聲?”

她冷然觀察兩位兄長的臉色,肅容道:“白信默的今日,就是你我的明日——處處順從宰相,隻要一朝違逆,就需以死供他戕害別人。太安素氏便是皇後之家不堪忍受的前車之鑒。眼前已有諸多教訓,難道我們可以裝聾作啞,得過且過?”

素沉與素颯相顧駭然:“娘娘之手能折一枝花,但能摧折一株大樹嗎?”

素盈凝視她心愛的芍藥,說:“花在我手,折花未必是我手。”

素沉默然不語。素颯想了想之後,說:“東宮、太安素氏,甚至尚主的白家,相繼為此走入窮途。一著不慎,便是自掘墳墓。”

素盈一直垂眼望花,這時候也沒有變換姿勢,柔柔地說:“申時宮變——宰相已動弑後之心,難道我還能期望長生不死嗎?我們這輩子能夠選的,不外乎是進自己掘的墳墓,還是進他人掘的墳墓。”

素沉始終沒有說話。素盈問他在想什麼,素沉道:“娘娘可還記得,你的妹妹是你想要對付之人的兒媳?”

被他不冷不熱地訓了一句,素盈無言以對。素颯卻說:“宰相會因為娘娘是他兒媳的姐姐,就對娘娘網開一麵?隻要娘娘擁有丹茜宮,阿瀾就是皇後的妹妹。哪怕換十個八個宰相,隻要他們有兒子,阿瀾想嫁哪個不行?我看她與雲垂……”他本想說素瀾與雲垂難以長久,但話到嘴邊又吞了回去,“孰輕孰重,大哥應該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