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一年天下(全三冊)》(5)(3 / 3)

素沉嘴唇動了動,沒有說別的。

素盈從容地說:“那就從今日起,按照我讓軒茵帶出去的那句話去辦吧。”

不知是不是春意使人心思活躍,一段流言隨著春風散遍京城——廢太子是被宰相害死的。素盈和宰相一樣,也知道那個道理:隻要把故事散開,就會有人相信。

她還知道,如果講故事的人沒有宰相那樣的分量,隻好借助“三人成虎”這個典故。輿論是成本最低,且不易追尋源頭的武器。

丹茜宮裏的芍藥還未蔫萎,皇帝就對素盈說:“太安素氏行刺宰相的案子已了結,流放的、籍沒的都處置完畢。天子舅家落到這地步,著實令人心寒。我又想起你前些日子的提議,覺得素璃母子孤苦無依,的確可憐,不如擇日接他們回來。”他隻字未提京城中的流言蜚語,然而素盈知道,他很少漏聽。

若是能夠狠心處死睿洵,他早就做了。將睿洵廢黜,避禍宣城的意圖再明顯不過,宰相卻趕盡殺絕。無論是多麼舉足輕重的大臣,毒殺皇子已越過了行事的界限。誰也不能料定,一個越界的人還有多少出人意表的舉動。

素盈連忙命人將久不熱鬧的東宮收拾打掃,準備迎接素璃母子回來。

東宮積塵始動,已有人飛快地將這動向通報宰相。

“爹不覺得這事蹊蹺?”素瀾從丹茜宮回來,急不可待地將自己看見的情況告訴宰相,“睿洵已被廢為庶人,素璃今日不過一介婦人。世上哪有民婦入居東宮的道理?以爹的經驗來看——睿歆那小兒此番回來,是不是要被立為儲君?”

宰相正在品一盞好酒,沒有理她。他的夫人芳鸞一邊為他剝下酒的核桃,一邊對素瀾說:“星展派人從榷場送來南國好酒,你去叫雲垂過來,一起嚐嚐。”

宰相長子琚星展常年在榷場做生意,時不時送回一些稀罕東西。好酒實在不算稀奇。素瀾見他們不願聽自己說這些,乖乖地告退。

芳鸞與宰相夫妻多年,看得出他喝酒喝得心不在焉。她猜到宰相的心思——若是睿歆被立為儲君,早晚會登基,那時必定要追究是誰害了他的父親。素璃又豈有不為太安素氏報仇的道理?芳鸞偷眼看了看宰相,總覺得他平靜的外表之下,對素璃母子已起殺心,想著不由得捏了一把冷汗。

“夫人也來喝一杯。”宰相說著,親手斟了一杯酒。芳鸞含笑道謝,淺嚐一口。

這酒入口甘醇,初時不覺得如何,片刻之後才覺得頭暈。芳鸞飲了三四杯就推托不勝酒力。宰相還是默默地一杯接一杯地喝。

芳鸞熟知他的酒量,暗暗算著,覺得他今日實在喝得太多。又過了一陣兒,宰相果然眼花耳熱,說:“康豫太後用了九年才從宣城回來。”

“是八年零七個月。”芳鸞糾正。

“素璃肯定不懂,太後為什麼要在宣城苦居八年……”宰相搖頭歎息,“所有人都有了新的對手,不再惦記她的時候,再回來,不是很好嗎?”

“如果那時候回不來呢?被遺忘是件可怕的事。”

“戲子才害怕被遺忘。一經淡出,便再沒人捧場。她的兒子是皇帝嫡孫,她怎麼能跟戲子的見識一樣?再說,我們這位聖上什麼時候健忘過?”宰相忽然低沉地說,“聰明如聖上,讓她回來是什麼意思呢?”

芳鸞注視他有些迷離的眼睛,微微冷笑:“怕了?早知今日,何必當初呢?”

宰相嗬嗬地笑起來:“夫人,你我都在宮廷中行走多年,怎麼說出這樣的話?宮裏哪個人沒有把柄?有什麼可怕呢!”

芳鸞瞥他一眼,冷哂道:“素璃能有什麼把柄在你手裏?”

宰相哼一聲,說:“宮裏想當皇太後的人,可不止死去的素若星一個。”芳鸞聽了,不禁瞪起眼睛看他,宰相卻不同她多說了。

宰相的話,芳鸞不全信,但是聽到就不能置之不理。難道素璃也有當皇太後的野心?宰相既然這樣說,一定察覺了其中端倪,甚至有真憑實據。素璃究竟有什麼樣的舉動呢?憑她,能使出什麼樣的手段,勾結什麼樣的人?

倘若皇帝真有閃失,首先知道異狀的一定是太醫。芳鸞知道自己該怎麼做。她回到自己房中,打開一隻緊鎖的白螺篋。裏麵不過是一本今年的皇曆,她卻無比珍重。皇曆上以蠅頭小字寫著哪一日誰家做壽、哪一日誰家嫁娶,諸如此類不勝枚舉。

吳太醫的夫人募資修葺一座道觀,近來其中的牡丹盛開,她邀請布施過的諸位夫人去賞花。芳鸞先前沒有興致,婉言拒絕。今日一翻皇曆,見仍在賞花期間,她立刻命人準備車馬前往了真觀。

吳太醫為人正直,但深諳不與強臣當麵對峙的道理,行走宮中數十年,從未得罪人。盡管如此,他的夫人仍擔心他一朝出事,無人搭救,故而平日對芳鸞十分殷勤。這日見芳鸞不期而至,吳夫人連忙上前招呼,又將自己的兒媳、孫女介紹給她。

芳鸞見她的孫女溫柔嫻雅,當即褪下手上一串精雕細琢的白珊瑚珠作為見麵禮。吳夫人見她如此抬舉,心中不勝歡喜,與芳鸞前後來到後院賞花。

芳鸞之意不在牡丹,邊走邊說:“過些日子,宣城那對母子就要回京城了。到時候,聖上必會指定一名可靠的太醫嗬護皇孫。我看這任重道遠的事,隻有吳太醫能承擔。”

吳夫人近日正為此煩惱。吳、李兩位太醫的醫術不相上下,但李太醫做事活絡,與吳太醫同僚多年,處處占盡先機。吳太醫因為皇帝的病情避諱中宮、東宮,沒少遭素璃的冷眼。李太醫卻不知幾時同素璃攀上了交情。素璃畢竟是皇孫生母,皇帝百年之後,她便是皇太後。想來那一日並不遙遠,到時候仍是李太醫趾高氣揚,而吳太醫又要遭冷遇——這恐怕還是好的,若是遇上要命的病症,一家大小都要搭上性命。

思及此處,吳夫人難免要為丈夫發愁。她心中不平,便婉轉地對芳鸞訴說,期待芳鸞能施以援手。

芳鸞聽說素璃與李太醫有交情,自責從前竟絲毫沒有察覺。吳夫人見她好奇,就說:“冬至那天飛光樓開宴,我家大人回來憤憤地說,李太醫與東宮裏的宮女眉來眼去,不成體統……也不知李太醫幾時與東宮走得那麼親近。宣城的那位夫人回來,怎會看得上我家大人呢?”

“話雖如此,但在太醫院,終歸還是要看醫術。”

吳夫人幽幽一歎:“夫人怎麼說出這樣的話?太醫院一樣是官府,與別處能有多少分別?實在是我家大人資曆在此,旁人無從動搖。若是像王秋瑩那樣勢單力孤,醫術高超又有什麼用?之前皇後準她歸家,臨走之時,李太醫仿佛威脅過她不要再覥顏入宮。”

“難道李太醫不知道,王秋瑩為聖上治病有舉足輕重之功?怎能因嫉賢妒能,耽誤聖上?”芳鸞說著瞪圓眼睛,心中暗想,若是李太醫早與素璃勾結,巴望著改朝換代……皇帝的性命怎麼能交給他呢?這事一定要讓皇帝知道。

吳夫人發覺她把問題說得嚴重了,忙掩飾道:“誰曉得李太醫想什麼?”

芳鸞已有主意,隨便看了一會兒花,就滿懷心事地離去。

不計其數的白牡丹迎光綻放,這繁盛的景象放在京城,一定引來無數觀眾,可惜它開在宣城離宮一隅,隻有一人觀賞。馮氏往日在家就喜歡擺弄花草,見了這些花不勝歡喜。

旁人沒有她這份閑情逸致。

自從守在宣城的飛龍衛告訴他們,鳳燁公主得到消息,皇帝不日將召他們回京,離宮中幾乎人人動手收拾東西,恨不得下一刻就插翅飛回京城。馮氏不敢妨礙她們忙碌,悄悄喚了之惠,七拐八轉來到花前。

之惠觸景生情,說:“我與夫人相識以來,深感夫人為人誠摯,我由衷欣賞。宮中女子常常結拜蓮子姐妹,約定同甘共苦。夫人若不嫌棄,你我就請這牡丹花為證,結為姐妹,日後同進同退,永不相棄。”

馮氏在離宮中也隻得她一個知心朋友,當即說:“承蒙姐姐垂青,實在是愚婦之幸!”

她們兩人沒有冰糖蓮子,索性不計較那些,尋來兩杯濁酒,灑在牡丹花下。

之惠較馮氏年長,做了姐姐。她心中歡喜,便說得多了一些:“不瞞妹妹,我在宮中也曾輾轉侍奉過幾個主人,可惜一個個不得善終。不知追隨他們的我,死後是美名還是罵名。若能得一金蘭之友,死生相恤,往後的宮女念我是個重姐妹情誼的人,結拜時口念我名,那我雖是個小人物,這一生也算以另一種方式名留青史了。”

結拜蓮子姐妹,是宮女之間最神聖的誓言。宮女本該一心一意服從上位者的命令,但那命令如果危害到蓮子姐妹,她們寧死也不會照辦。過往也有蓮子姐妹不願參與各自主人鬥法,一同自殺。這樣的宮女會被往後所有宮女祭奠。即便十年、百年之後,已無人知曉她們的來曆,她們的名字也仍會被供奉在案前,結拜蓮子姐妹的宮女會向她們虔誠地叩首。

馮氏動容道:“姐姐叩頭時已存同生共死之心,小妹定不相負。”

此後,她們知道這裏僻靜雅致,偷閑時便約在這裏說話。起初說一些回京之後的打算,可回京的消息已傳開四五日,大道上卻遲遲不見皇家車馬前來迎接。她們也私下嘀咕,不知又怎麼了。

素璃預感態勢有變,連忙修書一封,托人投到鳳燁府上。

等待回信的兩天無比難熬。好容易等到一騎飛至,信使帶來的卻是素璃絕不期待的消息——在皇帝首肯素璃母子回京的第二天,朝臣見時機正好,請立儲君。

宰相提出,睿歆自睿洵被廢之日起,即是庶人之子。無知小兒,日後賢愚難辨,不當冊立。邕王之子睿渤心神清朗,資質秀美,懷才抱器,神采英拔,可以奉宗廟社稷。朝中頓時嘩聲一片,連日為此爭執不休,因此未能及時來接素璃母子。

素璃心頭頓起無名火,將信擲在地上,恨恨道:“宰相說出這種胡話,聖上竟沒有怪罪嗎?邕王世子再好,畢竟是他人之子。世上豈有愛他人之子,勝過自己嫡孫的?”

她身邊一名女官恍然大悟道:“星後亡故,崔落霞不肯與我等投效娘娘,反而去邕王府上執教——看來是宰相授意,早有謀立邕王世子之心呀!”

另一人道:“娘娘不必憤恨。朝議仍在皇孫一邊。宰相與邕王膽敢異想天開,不過是自尋死路罷了。”

“朝議?”素璃冷笑道,“東宮生前的心腹之交,還有我娘家的親戚……能擰成一股聲音的人全部死的死、散的散。宰相的異想天開,哪一次沒有讓天地崩裂?如今隻剩幾個老臣倚老賣老地向宰相挑釁,這也叫作‘朝議’?!我能夠妄想依賴他們嗎?”

她將信使喚到室內,重重地賞過,又親自詢問京城中的動向。那信使是機靈的人,一件件說得清楚明白。

“邕王世子年紀雖小,可是言語穩重,又精騎獵,見過他的人都交口稱讚。朝中幾位老臣不同意宰相的提議,但提起邕王世子,也承認他頗有聖上小時候的姿態。”使者說,“上次他隨邕王進京,聖上與皇後見到,也極為喜歡。此次宰相提出以睿渤為嗣,聖上仿佛在認真考慮,隻是最近欽妃有孕,尚不知腹中是男是女,因此並不急於立儲。”

“欽妃也懷孕了!”素璃越聽越泄氣。

使者看出她麵色憂鬱,又說:“皇後娘娘心裏不同意立邕王之子,這幾天時不時向聖上央求,召您與皇孫回京。”

他停下看了看素璃,放緩聲音說:“可是皇後也有自己的顧慮,隻能勸說聖上召您母子回去。其他的事,她不太好開口。”

他說出這話,素璃就知道,這信使雖是鳳燁派來的,但終究還是東平素氏的下人。

她大致能夠猜到素盈的心思。

欽妃所孕,還不確定是男是女。即便為男,賢愚未知。若是睿渤得立,人家自有手段高強的爹娘,又有宰相當靠山。到時後宮外朝,豈有素盈與東平素氏的立足之地?至於不好開口的顧慮,定是不願參與皇帝決策儲君之選。即使她費心進言,立了阿壽,也不過是為他人做嫁衣,素璃回去之後興許還要繼續同她對峙。有朝一日素璃成為皇太後,又要自立朋黨,與她為難。

沉默一會兒,素璃起身到內室,寫了兩封書信,托使者帶給鳳燁和素盈,又對使者說:“有些話不便落在紙上,懇請您轉告皇後娘娘——賤妾僅求皇孫能在天子身邊長大成人,此外絕無非分之想。皇後娘娘若能助力,賤妾不惜以死相酬。”

使者靜靜地望著她問:“您的話是發自肺腑嗎?”

素璃當即賭咒道:“絕無虛言,否則天譴。”

使者走後,女官們想問素璃寫了些什麼,她絕口不提,又到書案邊寫了一封信,說:“請李先生來。”

李懷英來到宣城這麼久,第一次正式得到她的差遣,他知道必定是件大事。然而素璃隻是交給他一封信說:“請先生將信送到京城,投到宮門上,宮門司自然知道如何處置。”

李懷英見信上一連串職司後麵,收信的是個從未聽過的宮女,納悶她是什麼意思。素璃說:“那位信使不值得托付,我將全部希望交在先生手上——這封信務必送達。就說,是她家裏人送來的。”

她表情凝重,李懷英知道事關重大,躬身道:“定不辱命!”

這天,皇帝與宰相等一眾大臣在昭文閣議事。素盈知道他們在說討厭的話題——是否應該盡快確立儲君。一個未成年的孩子,一個還不會走的孩子,一個沒出生的孩子,哪一個有可能擔當重任。

她等著他們結束這荒誕的爭議,想不到等來一個更糟糕的消息——皇帝晚上喝過藥後,忽然不舒服,等李太醫趕到時,已經昏厥。

素盈心急如焚地趕往昭文閣,正看見大臣們等在閣外。他們的表情仿佛讀懂了上天的暗示:皇帝的壽命朝不保夕,實在應該抓緊時間確立繼承人。李太醫從昭文閣中出來,素盈上前攔住問幾句話,李太醫答非所問,仿佛心神恍惚。

素盈急於親眼看看皇帝狀況,閣下守衛卻攔住道:“娘娘留步——有大臣在閣中,娘娘不可入內。”

“宰相仍在裏麵?”素盈不知宰相有何企圖,心突突地跳起來。

她等了不多時,宰相泰然自若地從閣中出來,與素盈施禮之後說:“吳太醫仍在內診治,娘娘回避為好。”

素盈向閣上的燈火眺望,苦笑道:“天下間隻有我,不能在夫君驟病時守在他身旁吧!”

“聖上不隻是娘娘的夫君。”宰相說話時,吳太醫也出來。

素盈急忙攔住問:“聖上如何?”

皇帝病情理當避諱宣揚,但吳太醫見她緊張之中真情流露,不忍閉口不言,斟酌道:“聖上最近過於辛勞,因此病情小有反複,此時睡得安穩,娘娘不需擔憂。隻是禦體不宜移動,近日需在閣內休養。”

素盈聽罷,不禁冷冰冰掃了宰相一眼,疑心是他在立儲的風口上,故意阻隔帝後相見,因此用卑劣的手段將皇帝留在昭文閣。此後他身為群臣之首,可以日日入內奏事,皇後卻須避諱。

“我要上去看看。”素盈執意登閣,不等吳太醫勸阻,就隻身快步走入。

昭文閣中專辟一室,供皇帝議政疲憊時休息。其中也有簡單的家具陳設,隻是不及玉屑宮中的寬大氣派。潘公公守在皇帝床邊,看見素盈就悄悄地退到一旁。素盈躡足上前,腳步聲沒在厚密的毯子中。

皇帝雙目緊閉,呼吸靜得幾乎聽不見。素盈跪在他身邊,握住他的手。他的手是暖的,可是對她的舉動全無反應。

一定能夠醒來!素盈想。前些天他還親口說,他最大的好處就是不會輕易死掉。她把臉埋在他的錦被裏,覺得自己整個人都溫暖起來。漸漸的,她聽見了他的心跳,於是微笑著安心地聽了片刻,站起身將潘公公喚到室外。

“聽說是服藥之後忽然昏厥?”素盈低聲問。

潘公公點頭,說:“今日的禦方是李太醫所出,藥也是他經手合和。娘娘沒有看見嗎?他快要嚇死了,留在這裏也不濟事,宰相索性將他轟出去,另召吳太醫進來。”

“是藥出了差錯?”

“藥方是幾位太醫一起審過的,和藥之後的封題也寫得明白無誤。不知怎的,聖上偏是在服用之後出了岔子。”潘公公對皇帝極其忠誠,此時無法盡力,隻能對素盈吐露他的憂懼,“若是藥上有誤,吳太醫大約有法子挽救,隻怕……是吳太醫也不明白的狀況。”

素盈的臉色登時沉下來:“是舊病複發?”

潘公公反問:“娘娘,那位王姓女子為何不再入宮來?她醫術高明,聖上也信得過她。”

素盈為難道:“她因為宮人狀告崔秉儀之事,受了宮正司詢問。宮正司認為,她在宮中惹出傳遞藥物的流言,若仍將聖上安危交給她,大是不妥,因此放出宮去了。”

“此人近日在何處高就?”

素盈答不出,低頭問:“非要此人不可?”

潘公公不置可否。素盈說:“若要召回,請聖上出手諭。唯有聖上親召,可以免除宮中非議。”

潘公公點頭入內去了。素盈滿心不安,回到丹茜宮坐了片刻,吩咐:“喚崔秉儀來。”

近來宮人們都看出,這師生二人之間出了很大的問題,過去片刻不離丹茜宮的崔秉儀,現在終日教導真寧公主,幾乎難在丹茜宮裏看見她。

今日皇後又突然召喚崔落花,真寧不由得皺眉,說:“聽說父皇又在昭文閣暈倒,她多半是要你去找那個女醫回來。”

崔落花不說話。真寧又道:“父皇病情愈發詭異。那個女醫在宮中倍受嫉恨,別人臨危受命或許可以勇往直前,她不行,背後還有冷箭,太危險了。”

“木秀於林,雖有風摧,亦有陽光。怎能因畏風而縮肩,俯身於陰暗呢?”崔落花苦笑一下。

“殿下,你看這宮廷——世間最好的,隻有得到這裏的認可,才是真正的好。禦用、禦製、貢品、禦筆欽題……沒有這些名銜,就不是佳品嗎?但是,得到皇家認可,是一件很重要的事。”她向真寧笑笑,“我們也是如此。女教習、女醫,得到皇家認可,說明我們並非這世間的異類,我們的特殊之處從此可以解釋為‘出類拔萃’。”

真寧不再說話。

崔落花入丹茜宮拜見,果然聽皇後問起王秋瑩。

“她仍在京中行醫。”崔落花說,“她有在宮中的經曆,民間不敢等閑視之。聽說近來開了醫館,求醫問藥的人絡繹不絕。”

素盈不由得向往,嘴角揚起:“好!找到真正的用武之地了,不枉我們賞識她。不過,還是要辛苦她來宮中一趟。”當天便回報潘公公,由皇帝下手諭召王秋瑩至宮中。

崔落花受皇後所命,親自出宮去,幫助王秋瑩準備入宮事宜。誰知,王秋瑩出京采辦藥材,須得數日方回。崔落花不敢在宮外逗留,回宮複命時,在宮牆外見到一個熟悉的背影。

李懷英受素璃之托前來送信,人馬累極之時才稍作休息,終於在這天順利到達京城。信投到宮門,他知道這回等不到回信,也不像前兩回那樣耽擱,返身便回轉宣城。

“李先生?”崔落花心中困惑,不知這個應該在宣城的人,跑回這裏做什麼。隻是不便在這地方與他交談,隻好眼睜睜看著他騎一匹極疲憊的馬走了。

那信由宮門司送往裏麵,一層層受檢,不知經過多少人的手,終於送到封令柔手裏。

令柔聽說是家裏來信,臉色頓如土灰。展信一看,鄉下人笨拙且文筆不佳的半篇文字,都是農家瑣事。若說哪裏不尋常,那就是她沒有務農的親人。

信是二月十八所寫。將其中的字,每隔兩字和十八字挑出來,互換偏旁,便是這信真正要說的。這是隻有她知道的解讀方法。令柔捏信在手,卻不大敢細看。

據說,之惠的家信是按某種順序,將與“宋之惠”三字同韻的全挑出來,交錯反切。但究竟怎樣做,也隻有之惠知道。

令柔想起之惠,不由得想起她說:“太安素氏隻有一個方法嘉許你的忠心,就是信得過你,要你再去投駱駝蓬。”

果真會是這樣嗎?令柔鼓起勇氣,細細地挑出字來看。隻要不是這件事……

自從皇後逼她喝駱駝蓬酒之後,這件事漸漸變成她心裏最糟糕的行為。隻要不是這件事,似乎都會好一點,她或許可以接受。

但是她換出一個“駱”字。眼睛再也無法向下看了。

他們當然不會指望一個提鈴宮女。但是隻有她知道誰可以做成這件事,也隻有她,做不成就會有一個弟弟被送進來。

令柔在陰冷的屋裏呆坐很久,直到渾身哆嗦起來。

他們以為自己是誰!太安素氏已經完了!冰冷之中,她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憤怒。要她在這種時候繼續效忠?他們不知道自己的爪牙是怎樣長出來的嗎?威脅,恐嚇,死亡……他們以為,這樣換來的忠誠能永遠奏效?那他們……到底是有多天真啊!

令柔拿起那封信,沉默地提起她的銅鈴串,一路搖到流泉宮。因為欽妃有孕,宮人吩咐她每天多在這裏搖幾次,避一避邪氣。今天她剛來,映榮就拿了一碟點心出來說:“辛苦你,這是娘娘賞的。”

令柔不接,上前說:“奴婢求見欽妃娘娘。”

映榮笑道:“去幹你的活兒吧,不必當麵謝賞了。”

“奴婢有一事相告。娘娘若能躲過此劫,便再不用銅鈴避邪。”

映榮聽她話裏蹊蹺,說:“有事便告訴我,我自當轉告。”

令柔拿出那封信,說:“姐姐若能讀懂,便用不著我了。”

映榮看那封寫得老實巴交的信,心中疑惑,入內稟報欽妃。不多時,她出來喚令柔:“你進來。”

令柔提著銅鈴串,丁零丁零地走進去。欽妃坐在桌邊,從那信紙上斜眼一看她,問:“有什麼話定要當麵告訴我?”

“請娘娘隔兩字挑出一字,隔十八字挑出一字,互換偏旁。如此至尾。”

“什麼亂七八糟的?”欽妃皺眉,但隻看了兩三行,臉便變色,厲色問,“這是哪裏來的?!”

“奴婢原是素庶人的使喚宮女,”令柔聲音發抖,並非膽怯,而是氣憤,“專為他們做種種見不得人的事,若有不從,命喪黃泉,家中就必須再送一個孩子來。奴婢不得已,在宮中煎熬至今。今天卻收到這樣的信,要奴婢設法謀害娘娘腹中骨肉。奴婢……做不到這種事。”

欽妃咬牙切齒,攥緊拳頭,臉色氣得煞白。映榮急忙在旁邊提醒:“娘娘不可動搖心神——此事隻有一麵之詞。”

令柔聽見,說:“確實,奴婢除了這幾句話,什麼也無法向娘娘證實,也無意向娘娘證實。萬望娘娘小心飲食,以免宮中還有人所不知的毒手伸出來。”

“你為什麼要告訴我?”欽妃猶自懷疑,“你不怕死嗎?”

令柔說:“毒害娘娘腹中骨肉,奴婢也唯有被滅口一條路,家中弟弟們照樣逃不過,要在我死後被送進來。左右都是這種結局,我又何必傷天害理?”

欽妃盯住她看幾眼,短促地笑出來,指著宮中一個宮女說:“你替她搖一晚上。”又對映榮說:“安排可靠的人看護她。”

映榮去辦完,回來便見欽妃將那信上的字仔細謄寫出來。簡短的一句話,意思很明白:向李太醫索取駱駝蓬,致欽妃小產。

寫信的人還不知道李太醫攤上了事,已不能隨便拿到駱駝蓬。消息這樣不靈通還想謀害欽妃的人,也隻有宣城那個了。

“娘娘,這事是否應該告知皇後?”映榮說,“突然冒出這樣一個宮女,萬一有詐……”

“我想應該是真的。”欽妃淡定地說,“她就是之前去宮正司指認崔秉儀的那個宮女,的確是太安素氏的使喚宮女。”

映榮有些意外:“娘娘認識她?”欽妃笑了笑。

“皇後有皇後該做的事,這種事情不必告訴她。”欽妃拿起桌上的信和謄寫出的暗語,將它們塞進一個信封,“我警告過素璃,如果他們家再有人盯著女人的肚子,我必奉陪。是時候讓她知道,我不是隨便講講。”

厚實的信封輾轉送到昭文閣下。宰相收入袖中,到僻靜處打開來看。其中之一是素璃寫給皇後的信,寫道——

自從琚含玄策劃中秋弑後,種種形跡堪稱喪心病狂,近來又肆無忌憚地議立旁支。皇後風華正茂,聖上春秋久長,何患無子?琚賊急立外人,用心實在險惡。她本想在宣城苟且偷生,將幼子養育成人,想不到琚賊趕盡殺絕。庶人洵已被害,孤兒寡母恐難逃毒手。

素璃現有宰相指使白信默毒殺睿洵的證人,又有多種物證,足夠指控宰相受財賣官、私藏軍器、榷場買賣禁物等諸多劣跡。隻要一息尚存,誓除此賊。皇後若能施以援手,素璃母子願以對待母族之禮,畢生敬奉東平素氏。

“她一麵寫這樣的信給皇後,另一麵卻指示宮女毒害欽妃腹中骨肉。實在不好說,她幾時會扔出手中所謂的‘物證’。”崔落花說。

宰相不動聲色地將信折好,放回信封中,問:“皇後已見過了?”

崔落花平靜地說:“素璃的信送來時,皇後正昏睡,並不知道有這東西。”

“這一封你拿回去給她。”宰相說著,將信還給崔落花。

他本來要趁皇帝臥病的良機,再提立儲之事。這一天皇帝醒來,他提的第一件事卻是:“李太醫已承認誤診。但是臣以為,他行醫多年犯下這樣的錯誤,令人難以置信,恐怕其中另有隱情。”

皇帝看了他一眼,笑道:“你應該知道李太醫,他哪裏有熊心豹膽?”

“可是臣聽到傳聞,說他違背規矩,在陛下臥病時與東宮過從甚密。”宰相擰著眉頭說,“偏偏在這時候,他害陛下病情反複——臣以為此事不能大意,已派人去追查,必定會給陛下一個結論。”

皇帝聽他說已經開始查,稍稍沉思,道:“年前有彗星之狀,年初庶人洵就暴斃。做事要懂得收斂,莫要釀成風波,讓不法之徒借天災人禍妖言惑眾。”

“臣明白。”宰相說罷,心中已有藍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