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一年天下(全三冊)》(6)
宣城的黃昏總是伴著冷風降臨。這一天的風很怪,從四麵八方攻擊宮殿,猛烈地撞著門窗,掀落瓦片。宮人們在狂風的怪叫中緊閉宮殿,離宮便像一個孤零零的匣子在風裏顫抖,似乎隨時會被大風推入皇天飄蕩。
不透氣的宮殿令人焦躁,素璃覺得她無法靜心做事。偏偏阿壽毫無征兆地哭起來。素璃不勝其煩,吩咐之惠管好孩子。她自己走到窗前,去看昏黃的天空。
就在那一瞬,天空飛濺一道血跡。素璃驚得叫了一聲,發現是自己眼花,那不過是幾朵折斷的紅牡丹被風卷上了天。她壓住怦怦直跳的胸口,轉身對正在哄阿壽的之惠說:“這孩子吵得我心慌意亂,你帶他出去。”她一說出這話,阿壽仿佛聽懂似的,便不哭了。
素璃仍揮手讓之惠帶走孩子,自己開始莫名其妙地翻箱倒櫃。她也不知道在找什麼,隻是在煩躁之中,需要動手把握一些東西。
從某個箱子裏,落出一張染過幾筆的消寒圖。染破的那一處,不是睿洵的手筆嗎?素璃怔怔地看著滿紙紅白梅花,忽然心酸。
“殿下與皇後這兩張圖,恐怕注定要有一張染不完……我可不希望落空的是你這一張……”那時她的語氣多麼自大。
風呼的一聲把門衝開。她怏怏地走過去關門,霎時全身血液凍結——門外站著一個黑衣人,渾身上下隻露出一雙眼睛。他們對視不過彈指一刹,那黑衣人便毫不猶豫地向她拔刀。
素璃將門一推,擋他一招,轉身奔入室內,抄起長槍,回身向刺客手腕上擊去。
可笑!她冷笑著想,以為她像素盈一樣,被一個刺客殺得狼狽逃竄?嗬!太小看她。
來人變招極快,可比不過她在戰場上見過的威風赫赫的西國將領。素璃想,拿下此人將有大用,於是全力與他周旋。刺客不知她能頑抗,不敢再小覷,想一刀劈斷她的槍柄。咣當一聲崩出火星,槍上多了一道豁口。
素璃輕笑一下,使力拍向刺客的側腦。這一擊卻沒有拿捏好,那刺客被擊得頭破血流,倒在地上。素璃慌忙奪下他的刀,再去看時,那一下正擊中太陽穴,刺客已斃命了。素璃心中懊惱,提著刀與槍走到門外。
離宮之中風聲狂亂,每個方向的風都帶著驚慌的呼喊。
“阿壽!”素璃高喊一聲,四處去尋她的兒子。
“飛龍衛——飛龍衛何在?”她走幾步就提高聲音呼喚,希望風把她的求救聲帶給宣城外的飛龍衛。
攜帶兵械者不得在城中長駐,飛龍衛就在城牆下駐紮,與她不過一箭之遙。然而過了那麼久,破舊的宮殿中,除了她,還是沒有半個人影。素璃急不可待地踢開一扇又一扇宮門,有些房中有嚇得抱在一起的宮女,有些門後隻剩一二具屍體,倒在血泊裏。
“阿壽呢?誰見到了我的兒子?”素璃慌起來,提著刀在離宮中四處奔跑,眼睛不住地尋找,耳朵隻留意孩子的哭聲。當她停下時,已尋到了離宮正殿前。
圍住她的是三個黑衣人。
素璃小時曾拜名師,對劍術頗有自信。三個對手,她並沒有放在眼裏。
“你們是什麼人?”她穩穩地站著,以王妃和武將的威嚴大聲喝問,“此地乃是皇家離宮,攜刃闖宮皆是死罪!宮內殺人形同謀反,株連滿門。連累一家老小身首異處,你們於心何忍?還不速速棄刃!”
被黑衣包裹的仿佛並不是真正的人,而是一團殺氣。他們靜靜地望著素璃,電光石火之間,以出手作為回答。素璃用槍去擋劍,隻聽輕輕響了一聲,長槍被對方的利劍削成兩截。她立刻明白,眼前的人並非尋常之輩。
素璃抽身避開手持寶劍的人,與另外兩人周旋。然而對方似是對她的一招一式了若指掌。她手中所持,是刀非劍,施展開來並不自如,幾個回合便落了下風。
“繁陽李氏。”素璃跳開一步,盯著對手的眼睛,見他果然被這四字觸動。難怪出奇不能製勝,原來師出同門。
“繁陽李氏代代受太安素氏關照,為何與我為敵?”素璃持刀斷喝,那人卻不理會,又挺劍向前。
素璃應付之際,眼角餘光掃見手持寶劍的人安然抱劍站立。雲層偶被狂風吹開一角,點點夕照映上他的劍鋒,那劍頓時宛如朝陽一樣光彩奪目。
“是‘煥雯’!”素璃恍然大悟,“青衣衛!”
不知道時,她還懷有必勝之心。一察覺對方的身份,她心中忽然沒底。相府的青衣衛個個百裏挑一,宰相延請繁陽李氏的高手授藝,絕非向李氏習武以防身的她能夠匹敵。
她稍一泄氣,對方就察覺她心神不寧,眨眼工夫便占盡先機,不過三招就將素璃兵器打落,逼得她跌坐在地。
持寶劍的那人不慌不忙走到她身邊。素璃緊緊盯著他的眼睛——這人還年輕,絕不是琚含玄。她強作鎮定,說:“宰相之勢再強,也不能延綿萬世,數載之內必將破滅。你們追隨他,能夠猖狂一時,難道能夠猖狂一世嗎?”
那人居高臨下地看著她,嘴動了動:“人生苦短,能夠快意猖狂的,本不過這區區數載而已呀!”這聲音素璃熟悉,聽了幾乎要跳起來。
就在這個瞬間,那人一劍當胸刺下。
“煥雯”的光芒晃了素璃的眼。她想,一定是眼又花了——天空映照的,應該是幾朵紅梅吧?
耳朵忽然能聽到極遠的地方,風裏傳來孩子的哭聲。
“阿壽……這就來救你。”她說著,自然而然向著那個方向轉身。但力氣從所有的骨骼和血液中消失,身體不再聽使喚,無力地倒在地上。刹那間,她眼中倒映出無數血紅的枝條向天際蔓延,很快盛放成完美的一樹梅花……
馮氏一開始不知道發生了什麼。風太大,她不得不收起室外所有衣服。剛摘下一張白單,之惠就匆忙抱著阿壽跑來,一把拉住她躲入室內,掩好門,上氣不接下氣地說:“有人闖宮,我聽到慘叫聲。”話音一落,風裏又飄來一聲驚呼。兩人嚇得屏住呼吸,隻覺狂風大作的離宮中到處流竄著這種驚呼。
之惠匆匆地說:“你趕快尋個妥帖之處,躲起來。”
馮氏忙拉住她的衣袖,問:“姐姐還要去哪裏?”
“我懷中小兒關係重大,不能草率。”之惠從門縫向外看一眼,說,“此處太顯眼,我不敢逗留。”
馮氏遇到這場麵六神無主,拉住之惠說:“我們發誓同生共死。今日若是劫難,你我二人便要有禍同當。”說著跟緊她。
馮氏從不敢在離宮中亂走,這時更不辨東南西北。之惠卻早就用心摸透了離宮中的路徑,專循著偏僻角落走。她本想從一扇不起眼的角門出去,行到不遠處,看見那道門前有兩個陰沉的男子正左顧右盼。她嚇得攔著馮氏後退幾步,側身從宮殿的罅隙中張皇逃開,一路有驚無險,轉到了她們結拜的牡丹花前。
壯觀的一片牡丹被狂風蹂躪,隻剩下殘花幾枝。之惠跪在花下喃喃禱告:“蒼天有知,莫讓狂徒尋到此處!”祈禱罷,她將睿歆交給馮氏,自己攀上旁邊粗壯的樹枝,向牆外眺望。
離宮牆外是一片開闊地。宣城規定,房屋不得在宮牆近處營建,服務離宮的大夫、柴夫等雜役都住在百步之外。本來追隨睿洵而來的人,很多也在這片民居中借住,隻是最近又空置了不少。
之惠回頭眺望,隱約看見房簷遮擋的正殿之前,有人與素璃纏鬥。之惠心一沉,麻利地解下衣帶羅裾,綰成一股係在粗枝上,向馮氏道:“縋出牆外或許可以逃脫。”
阿壽好像感受到此時事關重大,不聲不響地轉動眼睛看著她們。馮氏抱著他安然地落到牆根,左右看看無人,急切地說:“姐姐,快!”
之惠又向正殿前望一眼,不見素璃的動靜,心下一亂,落地時不慎崴了腳。她以為無關緊要,便沒有聲張,與馮氏慌慌張張地躲入最近處的空屋。
馮氏顫聲問:“姐姐,我們向哪裏走?”
之惠沉吟片刻,說:“刺客大搖大擺在離宮行凶,城外的飛龍衛卻無動靜。他們隸屬鳳燁公主,傷害素璃母子毫無益處,應當是未能察覺。我想冒險出城求救,若能成功,或許有一線生機。”
她裹好阿壽,再三叮囑馮氏:“若是我沒有回來,或者此地更生慘劇,妹妹一定要帶阿壽躲好。等到風平浪靜之後,想法子帶他離開。”
馮氏哽咽道:“我隻是一介婦人,能帶著他去哪裏呢?”
之惠淒然笑道:“他是皇家子弟,自然有人看顧。恐怕還會有人來爭搶呢!妹妹切記一點——宰相與這孩子有殺父之仇,他勢力極大,朝野上下遍布爪牙。千萬不可輕信人言,輕易托付皇孫。”
她說罷看看屋外,小心地走了出去。開始幾步,她走得很小心。可是鑽心的疼痛告訴她,若是不快些行動,不消多時她將寸步難行。之惠深深地吸口氣,拚盡全力向城門跑去。
眼前突地出現幾人,他們在街巷中狂奔,看衣著打扮像是從京城來投奔睿洵的那批人。他們的嘴巴與手都被捆住,隻有一雙腳還能跑,也不太利索。她急忙躲入旁邊甬道,大膽探頭一看,那幾人轉瞬便被追上,然後被一個個地處死了。之惠嚇得一陣眩暈,不敢久留。她又摸入一間無人的房屋,躲在裏麵等待天黑。
馮氏膽戰心驚地不敢亂動,既盼望夜色快快掩住之惠的行蹤,又害怕黑暗籠罩自己。心慌意亂之中,忽覺天色反而愈加明亮,她從窗縫向外一看——離宮屋頂上的火苗已躥上半空。馮氏頓如五雷轟頂,呆呆望著火焰在狂風中東搖西擺,不消多時,熱浪漫過宮牆向她襲來。
頃刻之間,宣城中人聲鼎沸,飛龍衛入城救火。馮氏依舊不敢出門,抱緊睡著的阿壽,蜷成一團。那火一直燒到後半夜才減了聲勢。阿壽不知自己身遭橫禍,在馮氏的臂彎裏安然入睡。馮氏等到屋外人聲不再嘈雜,小心翼翼地推開門,向外張望。隻是這樣細微的舉動,卻立刻被人察覺。門被人一把拉開,一名飛龍衛仔細打量她,回頭大叫:“這裏還有人!”
屋外濃煙滾滾,嗆得馮氏不住咳嗽,連忙手忙腳亂地翻起衣袖,蓋住阿壽的口鼻。飛龍衛的一名領隊走過來問:“你是什麼人?”
馮氏癡癡地垂著頭,不回答。領隊看她身上既非女官衣衫,又非宮女服色,機警地看著她懷中的孩子問:“這孩子是什麼人?”
馮氏還是埋頭不語。
領隊不敢無禮,將她帶到城外。宣城中幸存的人都聚在飛龍衛紮營之地。馮氏慌忙尋找,不僅不見之惠的蹤影,連宮女也沒有一個,放眼所及隻有離宮外居住的雜役。其中有宣城的老大夫,一見馮氏懷抱小兒,跪地口稱:“蒼天有眼!蒼天有眼!”
領隊忙問:“你認識此人?”
老大夫道:“這婦人我不認識,可我知道,宣城裏裏外外隻有一個小兒,便是冤死的太子殿下的親生兒子。”
民間仍稱洵為太子殿下。領隊聽了,慌忙向馮氏施禮,問:“請將皇孫交給我,下官定當用心護衛。”
馮氏木木呆呆地不理人,一見他來要孩子,卻像瘋了似的拔腿便跑。領隊見她神誌不清,急忙大叫:“攔住她!莫要傷到皇孫!”眾多飛龍衛馬上奔過來,將馮氏團團圍住。
“雪娘!”有個女人叫了一聲,馮氏緊緊抱著孩子定住。
城裏又有飛龍衛攙出一個被煙熏得麵目黢黑的年輕女子,說:“又找到一個宮女。”
“奴婢宋之惠,曾是東宮女官。”之惠不顧阻攔,上前抱住馮氏,見她懷中皇孫猶自酣睡,邊哭邊連聲說,“沒事了。”
馮氏仍舊聽不見似的,不理不睬。
領隊不敢怠慢,忙將馮氏安排在一頂帳篷中,順手指派老大夫照顧她。任憑旁人如何循循善誘,馮氏就是噤口不言,更不容旁人來碰她懷裏的孩子。
飛龍衛將離宮慘變飛鴿傳報給鳳燁公主,一邊繼續滅火,一邊等候鳳燁的指示。那場火直到第三天傍晚才徹底撲滅,離宮早已麵目全非。
李懷英的馬自離開宣城就未好好休息,出京之後又被鞭策著狂奔,夜色未降,已疲憊不堪。李懷英隻得下馬,在荒野裏徒步前行。天黑時,他尋個安全的所在,支起帳篷,坐在篝火邊仰望夜空。
夜風蕩清了蒼穹,滿天寒光。茫茫瓊霄讓李懷英有感而發——他原是一腔熱情報效國家,幾時竟變成在貴族之間周旋?今日的所作所為,仿佛已經離題萬裏。可是若非如此,連認真傾聽他的人也沒有……思及此處,他取出酒囊,一邊喝一邊唱起悲愴的歌,後半夜就在苦悶與醉酒中睡著了。
雖是春季,野外的夜仍舊寒冷沁骨,他一睡便沾上病根,第二日渾身如同火燒,起也起不來,叫也叫不出。他心裏先慌了,想著,難不成要死在這裏?一直躺到午後,頭腦稍稍清醒,能夠掙紮著爬上馬背,便任由馬馱著他走。
偏偏這日風吹得狠,無邊無際的曠野上遍布轟轟回聲。遠處一串馬蹄聲雷鳴一般來到時,李懷英蒙蒙地看了一眼,有心求救。可是,這列驃騎從他不遠處倏忽而過,眨眼間隻剩下天際幾點黑影。
他伏在馬背上,晃至夜色再臨,勉力撐開帳篷棲身。這一覺稀裏糊塗,睡了不知道多久,醒來時他感到身體舒服了些,又急著趕路。他的馬頭天並沒有費力,這一日精神十足,揚蹄如飛。接下來的兩日,一人一馬走走停停,倒也沒有受更大的罪。
越是接近宣城,李懷英越是精神振奮,恨不能插翅飛回。孰料,地平線上漸漸出現一道暗影,仿佛畫師在描繪晚霞時,不慎錯用黑色,染上了不協調的一筆。漸行漸近,李懷英才看明白,那是一道直衝雲霄的濃煙。他疑心自己發燒之後兩眼生花,用力地揉了揉眼睛,那濃煙卻沒有被他揉掉。
李懷英這才感到大事不妙,使出全身力氣策馬疾馳。
趕到時,離宮裏的紅色火苗還沒有完全熄滅。拋開它們,天地之間的這個角落隻剩下一堆黑色的廢墟。李懷英暈乎乎地跌坐在地,立刻有飛龍衛迎上來盤問。他魂不守舍地應付幾句,腳下不由自主地四處走動,口中聲嘶力竭地呼喚馮氏。飛龍衛見他如癡如狂,攔也攔不住。
忽然,一頂帳篷中傳來哭泣聲,一名年輕宮女出來驚喜叫道:“李先生!”
李懷英一見是之惠,連忙上去問:“拙荊何在?”之惠將帳篷掀開,李懷英便見妻子木雕泥塑似的,懷裏抱著皇孫。
飛龍衛領隊好言相勸:“這位夫人受了極大驚嚇,不肯放手。先生請勸勸她,或許她能聽見。宮牆之內沒有半個活口,不如將皇孫交給飛龍衛,快馬送回京中。”
馮氏依稀聽見這話,低頭抱緊阿壽不鬆手。李懷英對領隊躬身道:“大人勿怪。她這人實心眼,一旦受人重托,寧死也要踐行。即便要將皇孫送入京城,也不能離開她的懷抱,否則她是絕不依的。另有一件——我想拙荊應知離宮內的變故。過幾天,她能解開心結,自然可以將其中種種告知信賴之人。若是此時強扭她的心意,恐怕她更加驚懼,三五日是好不了的。請大人見諒。”
領隊見李懷英文質彬彬,也客氣道:“既然如此,請先生歇息一晚,明日飛龍衛護送先生夫婦與皇孫一同回京。”
說完,領隊又慚愧道:“我等奉鳳燁公主之命護衛宣城,實在想不到須臾之間變生肘腋。萬望夫人說出真相,勿令我等糊塗至死。”他話中透露出失職之後難逃一死的意思。
李懷英吃了一驚,沒想到那麼弱不禁風的鳳燁公主,家中也有極殘酷的私刑。他不敢誇口說能夠為領隊美言,心下亦生蒼涼,覺得用心服務皇家的下場,往往不過如此。
老大夫按偏方煎了一劑藥,李懷英喝過之後蒙頭大睡,起床後果然好多了。馮氏仿佛一夜未合眼,抱著阿壽,默默地坐著不動。李懷英見了心疼,柔聲安慰她幾句,她好像全未聽見。夫妻二人與之惠帶著一個小兒,乘著馬車向京城進發。
一路上,李懷英愈發察覺到妻子的異樣。他耐不住疲憊昏昏睡去時,她還沒有合眼。他半夜偶爾醒來,每次都發現她依然瞪著身邊的孩子。李懷英生出怯意,喚她小名,她對答起來倒也如常,可是勸她入睡,她卻不從,即便躺下也是大睜著眼睛。如此一連數日。
這日淩晨,一行人到達京城時,城門尚未開啟,城下已有數輛馬車牛車等候入城。李懷英夫婦的馬車由飛龍衛守護,格外與眾不同。然而從車窗望出去時,李懷英卻羨慕起旁人來——別人不過起個大早做生意、跑買賣,雖是士農工商四民之中的末流,忙的不過是蠅頭小利,卻不需擔驚受怕。他與馮氏原本也是一介小民,怎麼會走到這地步呢?尤其馮氏,她本是小戶人家的女兒,嫁給他圖的不過是詩琴相伴的日子,如今卻被他連累成這副模樣。
想到此處,他握著馮氏的手,忍不住默默地落淚。再看看車中熟睡的阿壽,天地雖大,卻沒有皇室正嫡的一方淨土。家事如此,國事又是如此。李懷英想著便哭起來。他本是性情中人,此刻索性放聲大哭,宣泄情懷。
他這邊哭聲淒愴,有人聽了再也坐不住,從另一輛馬車上躍下,走了過來。飛龍衛攔著不準接近,那人隻低聲地說了一句話,就打消飛龍衛的猜忌,來到了李懷英的車前。
“先生哭聲含混,大病未愈,不宜傷心。”她說。
李懷英掀開簾子,看見一個三十來歲的女人。她溫和地向他點頭,說:“先生若是身體不適,我略通醫術,可以救急。”
李懷英抹去眼淚,悶悶地說:“多謝美意。夫人知道如何治傷心之症嗎?”
守在車邊的飛龍衛聽他不著邊際地亂扯,替他急了:“先生,這可是為聖上治病的女醫!千載難得的機緣,趕快求她救救你的夫人。”
李懷英這才知道女子的來曆,連忙跳下車施禮,請她為馮氏看診。
王秋瑩一看馮氏的狀態就知道事情不妙。她試著同馮氏說話,馮氏卻沒有多大反應。王秋瑩連忙從自己車中喚出一個二十出頭的年輕人,向李懷英道:“這是舍弟,醫術比我高明。”說話時,聲音頗為自豪。
年輕人果然有主意。他從隨身的小包袱內取出一套金針,一邊輕聲寬慰馮氏莫怕,一邊在她頭頸前後紮了十數針。
李懷英屏息凝視,看著馮氏合上眼睛,睡得寧靜。李懷英如釋重負,忙不迭向王家姐弟道謝。王秋瑩如實相告:“先生的病發在外部,用藥可醫。尊夫人的病,雖無險惡表現,卻難治些。舍弟此番入京,暫住在謝震將軍府上,先生可去那裏尋他。”
那王姓青年看起來十分靦腆,姐姐說話時,他隻是微笑。李懷英見他們姐弟古道熱腸,又千恩萬謝。三人就此攀談起來,王秋瑩方知宣城的慘劇。聽說車內乃是睿洵的兒子,她不禁驚詫,問:“先生要將他們送往何處?”
李懷英道:“聖上詔廢太子時,特意聲明,無詔不許睿洵擅還京城。前些日子還曾經傳說,要召他們回京。宣城大火之後,卻再也沒有動靜。這孩子眼下隻是庶人之子,又成了沒人管的孤兒。這一趟是去投奔西陵郡王,廢太子的側室正在娘家。”
王秋瑩見他很不情願,好奇地問:“先生是迫於無奈,才將皇孫交與西陵郡王嗎?”
李懷英沒有回答,隻唏噓道:“我聽說,西陵郡王為人膽小怕事,側妃也不是剛強的女子。將廢太子的遺孤托付給他們,實在難以令人放心。”
“那麼,還有鳳燁公主。”
李懷英自然知道鳳燁是何許人物。正是因為鳳燁,宋之惠與他發生巨大分歧。若是成為鳳燁的養子,這孩子或許可以保命,但再也不可能繼承大統。這種決定,他是萬萬不敢代做的,也不知該如何抉擇。他自然希望孩子能長命百歲,但作為有報國之心的人,他也不想看到皇統正嫡就這樣沒落。
李懷英還不知王秋瑩是什麼樣的人,這些話不宜當著她說出口,然而他臉上的表情已透露出不讚同。
王秋瑩微微一笑,道:“先生不要怪我出言輕狂——我在宮中並非一天兩天,對這些皇家子弟多少有些了解。要說值得托付皇孫的人,我心中也有個人選,不知先生是否想聽?”
“洗耳恭聽。”
王秋瑩不慌不忙地說:“當今皇後。”
李懷英霎時想起素盈波瀾不驚的臉:“她?”
王秋瑩見他神情猶疑,奇道:“先生也對皇後娘娘有所了解?”
李懷英侃侃說道:“我不過一介貧賤書生,不怕說出來得罪人——不瞞夫人,我的確有幸見過皇後。以我愚見,若是將孩子托付給她,恐怕他長大之後,還是一個隻認識睿、素二字的人!我為天下布衣懷私心,不願托付給她。”
王秋瑩失聲笑道:“先生誤會了吧?難道先生沒有發覺我的姓氏嗎?皇後娘娘並不是先生所說的那種人啊。”
她望著阿壽,說:“這孩子出生沒多久,就大病一場,險些送命。正是皇後擋住了多方非議,召我入宮救治。她自己也衣不解帶,日夜照料。從那之後,宮中人人知道皇後對這孩子愛若己出。先生要將他托付給真正關心他的人,除了皇後,還有第二個人選嗎?”
李懷英仔細地看了看王秋瑩。
人的性格往往可以從她評價旁人的氣態中一望而知。李懷英雖未在官場上搏殺,卻見過數百名形形色色的書院學生,於識人一項上有少許心得。王秋瑩語氣中並沒有天花亂墜的奉承,李懷英卻看得出,她行事正直,且對皇後愛睿歆之心篤信不疑。他原本自信對皇後的認識,這時也不禁生出小小疑竇——也許,他看到的隻是皇後很小的一麵。
他沒有忘記,皇後還年輕,有朝一日生下皇子,也許就會變成睿歆最大的敵人。可是轉念又想,如果皇後真的生下皇子,她又真有害人之心,那睿歆即便在別處,又能擺脫嗎?也許,讓她養育反而更好。
“夫人這一次回到京城,是要入宮嗎?”李懷英問。
王秋瑩坦然道:“正是。我本是出京采購藥材,現奉召回來,宮中還有我的病人。”
“我聽夫人之言,也有了托付皇後之心。請夫人在方便的時候,轉告皇後,我夫婦已攜這孩子回到京城。”
說到此時,城中傳來聲聲晨鍾,城門依時開放。王秋瑩姐弟同李懷英告別時,她忽然想起一事,說:“先生若是擔心孩子在京城的安全,我可以推薦京城中一個值得信賴的人——就是舍弟要去投奔的謝將軍。他的為人,先生一處便知。”
李懷英正不甘願去拜訪鳳燁,一聽之後眼睛就亮了,說:“這位將軍,也是我由衷欽重之人,我同令弟一起去拜訪他。”
煥雯劍上遍布幹涸的血。
琚含玄將劍舉到眼前,伸指在劍身上平抹過去,“煥雯”便立刻如同它的名字,又是一片晶瑩光華。
“你燒了離宮?”他彈去指上的褐色粉末。
“是。搜遍素璃的寢殿,實在找不到相爺所說的那些東西,不知被她藏在離宮何處。下官怕耽擱下去橫生枝節,所以……”
琚含玄望著地麵,腦海中清晰地浮現出那座陰沉的宮殿。
高聳的殿角,胭脂色的晚霞,似紫色又似深藍的夜空和閃亮的群星,頑固地在宮簷上安家的燕子,發芽的野草,廊簷下優雅行走的宮女,自由的風,望不到盡頭的荒野……
他微笑一下,輕聲自語:“它還在。”
“相爺的意思是……”
“燒就燒了吧。”琚含玄說著,將“煥雯”入鞘,“你做得不錯。我還以為,你們兄弟當中,信默是最有本事的,沒想到你現在做事比他利落。”
“多謝相爺誇獎。”信端說,“信默的確比下官能幹,下官僅僅勝在用心如一,不像他,顧慮那麼多。”
“用心如一?”琚含玄笑道,“我想請教,你甘願為我出生入死,用心何在?”
信端深深地低著頭,說:“信默一生困在‘白家’二字之間,壽限不及而立之年,欣悅不足一掌之數。結果呢?誰也沒有感到些許幸福。人生苦短,下官希望能夠暢所欲為,遂心快意。在朝廷中尋求這種人生,需有相爺成全。”
琚含玄微笑說:“信默是個好孩子。可是,他犯了一個我不能原諒的錯誤,你知道是什麼嗎?”
“背叛。”
琚含玄搖頭說:“不,是失敗。我從不奢望世上的英傑自我而止,從不要求你們對我用心如一。倘若有一天,你們靠自己的能耐可以打翻我,那就說明,這世間,這局麵,不再需要我,沒什麼好遺憾的……但是我討厭看見失敗。你可明白?”
信端隻覺得他話音裏有一種比權勢更深邃的恐怖,冷戰之後低頭回答:“似懂非懂。但是,可以聽出相爺絕非常人,正是我願追隨的那種人。”
琚含玄微笑著點了點頭:“既然如此,我就成全你吧。”
琚含玄知道,一定有人在他之前,把宣城起火的事情報給深泓——他聽說,絕少出門的鳳燁公主很悲傷地入宮覲見——但他還是帶著凝重的神色,親口又說了一遍。
“燒掉了?片瓦不留嗎?”深泓又問了一遍。
“似乎是這樣。”琚含玄說,“先前,臣懷疑李太醫私受素璃重資,故意貽誤陛下病情,稟明陛下之後就秘密派人去宣城追查。去時宣城已經起火,偏偏那日風大得很,隻能眼看著,沒法撲救。”
“宣城的人呢?”
“還有數十幸存者,現在宣城等候安置。”琚含玄沒有告訴他,幸存的都是些什麼人。
深泓閉上眼睛。
母親的影子早已不在那裏,如今,她時常佇立的殿廊也……
若星狡黠的微笑早已麵目全非,她偷偷探頭張望的門扉……
月下舞劍的少年早已脫胎換骨,他踏足的布滿白霜的庭院……
一切都不在了。
“燒就燒了吧。”深泓說,“查明白是怎麼回事。”
“陛下打算如何安置宣城的人?”
深泓從鳳燁那裏聽說,宣城有宮女帶著皇孫幸存。宮女……阿壽還是變成了沒有母親的孩子。要將一個尚未自立的小兒帶入這座宮廷嗎?隻要他一開口,麵前這人立刻就會認定他仍然有心立阿壽為儲君。
“宣城已成一團灰燼,可以調撥他們去縵城離宮。若是年老的不願去,可聽其自便。庶人洵之子同去那裏即可。”
“皇後娘娘一定會覺得傷感。”
“過幾天就會平息,”深泓慢慢地說,“以後還會有其他孩子,代替她失去的孩子。”
八寶香爐吐出淺淺雲霧。
“又一個祭品。”白煙幻化成女子模樣,懶洋洋地臥在一張鹿皮上,玩弄手中一枝開著紅白兩色花朵的梅花。她的手指輕輕拂過,白色梅花盡數變成血紅。
“你有沒有覺得,這旅程越來越驚險?必須要全力以赴,才能看見結局。你是不是應該再拋去一些無關緊要的東西,換一個更有把握的未來?”她向素盈遞出那枝梅花,頃刻之間,飽滿的花朵紛紛凋零。
“三百六十五天,聽起來不短,其實稍縱即逝!你過得這麼辛苦,僅換來一個不在乎你的人多活一年。你已經堅持到今天,該為自己換一些東西了。”
“譬如說?”
白衣女人想了想,咯咯笑道:“你的心思我明白!你想要睿歆繼承大統,你想看見,自己親手撫養的孩子創造一個未來。那麼,用畢生無子,來換無人與睿歆爭奪皇位,如何?我今天真是太慷慨了,允許你用一個代價換取結果——機不可失呀!”
素盈哂笑道:“幽馥啊幽馥,這需要交換嗎?宰相推薦的那個孩子,根本不能與阿壽爭奪皇位。”幽馥冷笑著一旋身,背後變戲法似的出現一個女人。
是欽妃。素盈吃了一驚。
“你當母親的決心,可以超過她嗎?你讓孩子登上皇位、創造未來的決心,可以超過她嗎?”幽馥望著素盈不住冷笑,“素盈,你真遲鈍啊!”
素盈的腦子嗡的一聲炸開,在夢裏,她隻覺天旋地轉,立時昏厥過去。
在現實中,她卻從午睡裏慢悠悠地醒來。
“娘娘!”有人低低地喚了一聲。
素盈眨眨眼睛,微笑道:“秋瑩,你還是回來了。”
她起身喝過茶,幽幽地說:“我曾經想過,王秋瑩不願回來,我能夠理解。你不在這裏,也許是好事。可你……唉,這宮廷果然很神奇吧?走出去,也拋不下。”
王秋瑩笑道:“娘娘,我回來並非因為眷戀宮廷,而是因為這宮裏還有我的病人呀!”
素盈輕聲說:“你總是忘了,在這裏應該自稱‘奴婢’。”
王秋瑩低頭默了一瞬,想對她說李懷英的事。素盈卻先開口問:“聽說,你家鄉那邊春季突降大雪,今年注定顆粒無收了。家中受災嚴重嗎?”
“粟州的情況還好,周圍幾個郡縣就慘了,”王秋瑩如實說,“聽說有上萬人受災。朝廷賑災之糧難以運送,他們就跑到邕王的封地上乞食。幸好邕王宅心仁厚,樂善好施,這次開倉救人,實在功德無量。”
“噓!”素盈又製止她,蹙眉道,“有人想要立邕王的兒子為儲君,你在這時候盛讚邕王,不怕人懷疑你的立場?”
王秋瑩訥訥地閉上嘴,終於再一次真切地感受到宮廷。素盈見她情緒低落,不慌不忙地問:“你曾對我說,你見過與聖上類似的病人。那人是誰?不是平民百姓吧?”
皇後之前從沒關心過這件事,王秋瑩不知她為何忽然提起,疑惑地回答:“是邕王的生母成襄太妃。她身體一直不好,家父負責為她治病,奴婢小時候跟隨家父看過這病例。”
“你告訴過我,她一直用藥排毒。是令尊開的藥?”
“是我祖父。”王秋瑩想起又忘了自稱奴婢,頓了頓,繼續說,“當時家父還沒有現在的名氣。天下皆知的王神醫,是奴婢的祖父。但成襄太妃最終還是……”
“你說,在你醫治之前,聖上也曾自行用藥排毒。這藥與你祖父開的,具備同樣的功效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