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一年天下(全三冊)》(6)(2 / 3)

“在奴婢看來,仿佛是同樣的藥。”王秋瑩不明白她為什麼笑得神秘。

素盈呼了口氣——救命的靈驗藥方,大概是從邕王那裏得到的吧?然而邕王上次入京,全然不知皇帝有過中毒的往事。那麼,必是通過邕王不知道的途徑得到的。邕王遠在千裏之外,卻仍在皇帝的指掌之中。邕王不足為懼。

“娘娘,奴婢還有一事稟告。”王秋瑩小心翼翼地說,“入城之時,奴婢遇到宣城來的人,正護送睿歆進京。”

素盈立刻警惕地問:“進京了?去了哪裏?”

“奴婢指點他們投奔謝將軍。”王秋瑩微笑著將前因後果告訴素盈,末了說道,“護送他們的飛龍衛起初不肯答應,但那位李先生是個意外倔強的人,那位夫人更是固執,由宣城來,抱著孩子從未放手。”

“李先生是誰?”

“是個叫作李懷英的書生。碰巧讓他們夫婦遇上這樣的大事。”

不知世上有多少事情,是在意想不到的小人物手中,不經意地轉折。

素盈思忖片刻,說:“謝震官位與聲望都不夠,與庶人洵又沒有交情,這孩子送到他那裏,名不正言不順。不過,他一定不會將人拒之門外。事已至此,便從這一步另做打算吧。待會兒,我寫一封信給謝將軍,說李懷英夫婦和那孩子橫遭不幸,要他務必厚待。行善積德自有善果。你不必擔心。”

說完,她笑道:“你還沒去拜見聖上吧?不如現在與我同去。”

王秋瑩訥訥地說:“娘娘睡時,聖上聽聞奴婢回來,已召見過。”

素盈哦一聲,問:“你看聖上的精神如何?”

“奴婢過去跟娘娘說過,聖上的‘病’不同於一般病症,平日看來無事,一旦發作便要損壽,再沒有康複一說了。”王秋瑩輕輕地說,“表麵上稍稍好轉,實則……連奴婢也難講。”

她看了看素盈,道:“奴婢臨行時,娘娘曾說,家中若有好的子弟,可帶來。奴婢這次帶了末弟入京,或許可助一臂之力。”

“他的醫術一定不差,隻是不知道為人處事怎麼樣呢?”

“舍弟在軍中待過一段時間,為人老成,處變不驚。”王秋瑩微笑時,十分自豪,“他與謝將軍是生死之交,娘娘一問謝將軍便知。”

素盈含笑點頭:“那麼,改天讓謝將軍與他,還有那位李先生,一起進宮來見一見。”她說罷,又去懇請皇帝接睿歆回宮。

她知道,自己這套說辭,皇帝就算不能猜到一字不差,也不會猜得相去太遠。而他的反應,跟素盈預計的相比,也沒有天壤之別。

“投去謝震的府上了?這算什麼啊?真是糊塗。”他的口氣有些不自在,“那麼就從謝府出發,去縵城吧。”

素盈歎息道:“陛下不肯回心轉意,妾也能夠理解。懇求陛下讓李氏夫婦帶阿壽入宮,讓妾看一眼,不然妾無法安心。”這一件,皇帝欣然同意。素盈回到丹茜宮便叮囑王秋瑩,在信中提醒李懷英等人早做準備。

然而令人意想不到的是,皇孫回到京城,又帶來另外一場喪事。

睿洵廢黜之日,原來的東宮側妃素慈剛剛產女不久,因此皇帝恩準她回到娘家西陵郡王府哺育女嬰。素慈終日悲傷不已,據說經常水米不進,形容枯槁,已看不出原本的樣子。後來她經常冒出死的念頭,西陵郡王再不敢讓她獨自與女兒相處,更不敢將睿洵的死訊告訴她。宮中得知她的境況,平日不忍打擾,隻有素盈每逢節日會送來時令之物慰問。

得知阿壽回京後蒙恩準入宮,西陵郡王府上下都忍不住喜形於色,以為這回齊兒也有望回到宮中。不知哪一句走漏到素慈耳中,她得知睿洵已死,當晚便在房中自縊,留下遺書,說是追隨睿洵去了。

西陵郡王後悔不已,將她的死訊報入宮中,人人歎惋。皇後素盈更是悲傷,親自備了奠儀,命人送到西陵郡王府,又在宮中為她遙祭一場。皇帝也念她貞毅非常,賜幾件隨葬之物,欽點一名大學士去寫墓誌。可惜是庶人家眷,也不能大張旗鼓地操辦,能夠如此已是額外的尊榮。

事情至此,素盈更加後悔當日未能將她們母女暫留宮中,心中更可憐兩個相繼失去父母的孩子,打定主意不要他們流落在外。

過了兩日,李懷英、王秋瑩的弟弟王鳴鶴同謝震一起進宮。馮氏因是帶病之身,不能入宮衝撞貴人,便由之惠代二人入宮,陳說當日情況。幸而她這兩天已將自己所知的斷斷續續講給了李懷英,尚有些微小細節含混不清,李懷英稍加聯想也不難明白。

皇帝仍不能離開昭文閣,素盈便代為在衍慶殿召見他們,琚相與潘公公也在旁陪同。

阿壽來時由王鳴鶴抱著,一入宮殿就活躍起來,再不讓人抱他。他這時已能自己走幾步,素盈就命王鳴鶴將他放下。

阿壽抱著朱漆柱子東張西望,一會兒盯著宮女與宦官的衣服,一會兒又仰天盯著藻井看,仿佛全然不認得宮廷了。素盈在玉座上看見他的模樣,不禁動情地脫口喚道:“阿壽,到娘這兒來!”

宮裏靜得可聞落針,她出了這麼一聲,眾人都嚇呆了。素盈過了一瞬才反應過來:“哎?我說了什麼?”眾人沒一個敢回答。

阿壽抿著小嘴望向她,認認真真地打量素盈。看了幾眼,他忽然向前走一步,緊接著快步向上走,嚇壞了周圍的人。李懷英離他最近,剛要上前保護,素盈出聲製止道:“且看看他的新能耐。”

走到近前,阿壽不慌不忙地看一眼周圍的人,邁上禦座前的台階。他似乎對此非常滿意,又開始飛快地向上邁步。在眾人一片驚呼中,大膽的嚐試以失敗告終——他撲通摔倒在地。

素盈命人將他抱過來,仔細看看他,柔聲說:“在這宮裏,跑得越快,摔得越慘呀!”

阿壽不住打量她,乖乖讓她抱在膝上。素盈剛與王鳴鶴寒暄兩句,阿壽就忽然在她膝上一蹬,一下子蹦到旁邊的龍座上。眾人還沒來得及大呼小叫,他已舒服地趴在上麵,一動不動了。

琚相登時怫然不悅。素盈身後的崔落花急忙上前把他抱走,一邊抱一邊說:“這孩子倒是會借力!”

素盈好像沒有聽見,看阿壽沒有傷到就微笑著讓人帶他下去,轉過頭,又對李懷英與馮氏的救護之功大加讚譽。她低頭看見跪著的之惠,讚道:“忠肝義膽,世所罕見。你本是宮中的人,還是回宮裏來,先做個女史吧。”宋之惠立刻叩謝隆恩。

女史視同三品,超過了皇後可以控製的範圍,李懷英不禁有些懷疑,皇後是否在丹茜宮衛尉和都監的兩次較量中,從吏部贏了些額外的好處。他親眼見過皇後如何對待睿歆,心放下一大半,便問幾時將睿歆接回宮中。素盈黯然回答:“聖上已安排睿歆住在縵城。”

李懷英聽說過縵城離宮的淒涼之景與宣城不相伯仲,廢皇後素若星便是死在那裏。他不能相信,皇帝竟讓失去父母的親孫到那種鬼地方。何況孩子才會走路,根本沒有獨立的能力。

素盈早見識過這人的率直,怕他當著琚相的麵大放厥詞,忙道:“聖上當然會安排可靠的人照看他,我也會再懇求他的……可惜我笨嘴拙舌,詞不達意,恐怕要費些工夫。”

她隻是隨便找一個借口,李懷英卻當即道:“娘娘,草民有言,不吐不快。願以肺腑之言助娘娘向聖上進言,求娘娘頒賜文房。”

素盈想不到他又出花招。今日本是謝他,此時若當殿斥責,有失氣量。於是,她笑了笑,命人給他紙筆,由他跪在地上胡亂去寫。

不料,李懷英思如神助,筆翰如流。文才還不知如何,通篇的字跡已令人佩服。滿殿的人看得呆住,屏息凝神,等他一紙文章。連琚相也默默地盯著他看。

不消片刻,李懷英大功告成,肅容將文章呈上。素盈隻窺見是一篇長歌,還未及看清,琚相就代她將文章接過,看了起來。

素盈等他看了幾行,問:“相爺覺得如何?”

琚相將紙平放在膝上,眯眼看著李懷英冷笑:“看不出,你這等無根無基的書生竟敢寫出這樣的話!寫給娘娘看,已是不敬,竟然還想要娘娘向聖上轉達?”說罷向素盈道:“娘娘,此文暗諷聖上罔顧天倫,大為不敬。”

素盈愣了一下,不願氣氛弄僵,半開玩笑半暗示似的說:“讀書人滿腔正氣,偶爾會被人誤解,我看李先生深明大義,絕非無法無天之徒。何況相爺掌著讀書人的前途,他怎麼會在您麵前大放厥詞?想是相爺誤會了。”

琚相又是一聲冷笑。李懷英認得他是赫赫有名的宰相大人,卻不畏懼,昂然向素盈道:“草民一番赤誠,不敢連累娘娘。若是不願依樣進言,懇請娘娘將這東西轉交給聖上。哪怕為此丟了項上人頭,草民也無怨言。”

謝震眼看他執迷不悟,與琚相頂撞起來,輕咳一聲道:“李先生一腔熱血,不知宮廷規矩,萬望娘娘莫加斥責。臣等已耽擱多時,懇請娘娘容臣等告退。”

潘公公在旁邊看出素盈舍不得阿壽離開,在她耳邊道:“娘娘不如讓老朽將這書生的文章轉交聖上。聖上向來虛懷若穀,定不會怪他秉筆直言。若是真能打動聖上,他回心轉意亦未可知。”

素盈想不到他也來摻和此事,但她知道潘公公侍君多年,定不做無把握的事情,便讓他帶了文章去。

潘公公很快去而複返,說:“聖上召皇後、宰相與李懷英上昭文閣。”素盈見皇帝反應如此迅速,知道必有佳音。

果然,皇帝在昭文閣上讚了李懷英的文章,又詳細問他的經曆。李懷英言談恰當,答必精要,素盈一見皇帝的反應,就知道此人深得他的青睞,因而笑道:“李先生這樣的人才若不能效力皇家,實在可惜。”言外之意是為李懷英求官。

皇帝卻沉默了片刻,問:“先生的文章灑脫不羈,難道也有心求官嗎?”

李懷英坦坦蕩蕩地回答:“人生天地之間,有才便可有用。並非要有官,才能為天下效力。然而……”他頓了頓,大膽地提高了聲音,“朝廷授官向來挑剔,不是國姓後姓,就不能得到要職。兩家莠草可入花瓶,其餘秀木卻隻能作柴燒。天下讀書人早就憋了一股勁,每一個都渴望遇到一位慧眼的君王,讓他能向天下證明,‘良’不會卑於‘莠’。”

素盈聽了,不住地搖頭苦笑,卻發現宰相與自己身後的崔落花尤為動容。皇帝幹脆爽快地大笑起來:“你這樣的人,是不會畢生棲於人下的。”話是這樣說,卻絕口不提給他任何職位。皇帝不會讓人覺得,隻要毛遂自薦,就能輕易從他手中得到官爵。

但素盈與宰相見皇帝的態度,就知道李懷英運氣已來,隻是抬舉他的時機還未到。

“李先生的文章真情流露,我也為之心酸。”皇帝向素盈說,“他是代天下人向我進言,我不忍拒絕天下的誠意。你暫時將阿壽留在丹茜宮,用心撫養吧。”

素盈連忙跪謝聖恩,宰相也在一旁附和幾句。眾人不再打擾皇帝休息,從昭文閣退下,一出來就看見真寧公主踮著腳探頭探腦。原來李懷英在衍慶殿奮筆疾書的事跡已傳到真寧耳中,她專門跑來,等著見他。

素盈從來談不上喜歡真寧,可是見了她熱切的樣子,又忍不住想勸。誰知真寧隻向李懷英輕輕地點了一下頭,也不管人家有沒有看見,轉身便走。素盈反而奇怪,喚她回來,問:“一言不發地來去,有什麼意思?”

真寧帶著莫名的自信回答:“我要說的話,已經說過了。”

素盈啞然:“你這啞謎,誰能猜到呢?”

“不明白,就算了。”真寧放下臉。

素盈忽然明白,真寧也到了這個年齡——自信的、容易產生錯覺的年紀。她以為自己做的事,對特定的那個人來說,是好事;以為特定的那個人,做的事是為自己……

她想以長輩的經驗告訴這個少女:不是所有人都能與你心有靈犀。有些話必須要說出來啊!錯過這個刹那,你就會被迫成長。往後的後悔,隻是因為這一刻的沉默引起了小小偏差。

但是……素盈不安地看了看李懷英。他隻是一個書生,沒有顯赫的出身,卻有結發妻子。素盈猶豫一下,再看真寧時,她已跑遠,內心的衝動也悄悄隱退。

“那番話,真是耳熟啊。”崔落花一邊走,一邊微笑著回想繃著臉的宰相,“不是素氏就不能入主宮廷,不是睿氏就不能登上高位——這樣的不公,很想親身打破。哪怕隻有一次,也值得賭上一生。”

素盈奇道:“你在說什麼?”

“這是宰相說過的話。”崔落花沉聲說,“他母親是宮廷中的失敗者,一生未能顯赫。他說,‘越長大,越能夠理解母親當初的心情。母親沒有做到的,我一定要做到。’最終竟真的讓他做成,以異姓掌相印。”

“素氏難道值得羨慕?”素盈輕歎一聲,又想,素姓與素姓之外的人,恐怕一生也無法相互理解。隻是這麼一想,她就想起衍慶殿裏的謝震。

“我要在這兒透口氣,你去喚謝將軍來。”

崔落花覺得這次沒有要緊的事,素盈這樣做並不妥當。可是素盈執意如此,她隻得照辦。

過去也曾在這裏同他見過一次,素盈環顧周圍,果然看見小小的魚塘。隻是今日沒有桂花,不知還有什麼可以打動他。心裏這樣想著,轉目四看,隻見臨水的菖蒲開了,便伸手去折。

“危險。”謝震在她身後平靜地提醒。

素盈收回手,向他笑笑,單刀直入地說:“我聽說宰相要為你做媒,為何至今沒有喜訊?你今天出來打圓場,他也是愛理不理的樣子。”

謝震知道她不會閑來惹人腹誹,聽她問的是這一樁,他既不情願答,也不能不答。默了一會兒,他說句“多謝娘娘關心”,便沒了下文。

“謝家隻剩你一人。不就是為了傳承香火,才與平王斷絕關係,認祖歸宗的嗎?拖延至今,不太好。”素盈垂下眼睛道,“那位應芳小姐確實是個罕見的女子,配你也算一段佳話。”

謝震嘴唇動了動:“我也曾經想過,娶一個女人傳宗接代。可是經過月瑟那件事,我倒有些明白了。婚姻一事,不僅圖一個孩子,也關係兩人的一生。我隻知道一個素小姐,何必去禍害別的女人?”

他說到這份上,素盈實在沒話相勸。

“難道你要這樣過一輩子嗎?”

“也許是過一輩子,也許是過幾年……”謝震躬身道,“臣實在不擅長在娘娘麵前隱藏,反而令娘娘操心了。其實娘娘不必介懷,也不必插手。要知道,心事終歸還是心的事,誰也管不了啊!”

“那這件事情就交給你的心,”素盈輕輕地說,“而你——你來管束自己的言行,讓它們看起來像是另一回事,反映另一種情感,可以嗎?”

“可以。”他痛快地回答,“一定不會讓臣的私事給娘娘招來猜疑。”

阿壽從此便在丹茜宮住下,由一向照看他的宋之惠來照管。過了幾日,素盈又請將齊兒也接來。齊兒年紀太小,素盈專門撥了四名宮女照顧她,諸般安排可謂無微不至。阿壽初來時似乎已經不記得丹茜宮,過了幾天就又慣了,整日在宮中走來走去,一點也不覺得生分,和他妹妹也十分融洽。

宮中所有的人都愛逗阿壽說話走路。這孩子離開時已經能說好幾個詞,不知是不是無人分心教他,時至今日,他會說的話還是很少。素盈悉心教導,沒過幾天,他就會攀著龍床的邊沿喊“陛下”。

皇帝正沉著臉想事情,被他呼喚,不禁微微地向他笑了一下。

“這件小鬥篷穿起來很合身,看著有點眼熟。”他摸了摸阿壽身上天青色的鬥篷。領口附近有針尖大的一個褐色斑點,仿佛做針線活兒時不慎被刺破而留下的血跡。他看見就不再說什麼了。素盈要做的事情,好像總是斷斷續續沒有前途,最終他卻發現,她想做的都做到了。

素盈乖覺地將阿壽拉到一旁,小聲對他說:“陛下有要事,你不可以打擾。”

皇帝見她對一個小孩子說得鄭重,笑了笑:“也不是什麼要事。隻是那天聽了李懷英一席話,我一直放不下。近來朝廷當中,像他這樣的人越來越少。大概是因為我與宰相都老了,整個朝廷也跟著我們失去了活力。”

跟著素盈一起來的真寧,笑嘻嘻地發表異議:“宰相老了是真的,父皇可沒有。朝廷失去活力必是因為他,與父皇有什麼關係?”

素盈聽過傳聞,說皇帝曾有心扶植三位大臣,作為睿洵登基之後的力量。但素盈也知道,那三位大臣中,一位處事模棱兩可,一位才高而不切實際,一位能力雖強,小過太多——沒有一個可以像琚相那樣滴水不漏。他今日又提起李懷英所說的用人之弊,素盈便猜到他想要做什麼——他並不想自己百年之後,有個太強的宰相在他的弱孫身邊。

素盈笑著提議:“滿塘隻有錦鯉,確實太過溫吞,放入幾條泥鰍,未嚐不是趣事。”

“皇後娘娘說得一點不錯。”真寧早就等待一個機會,這時笑嘻嘻地向父親進言,“古人能發布求賢令,招攬天下英才,難道父皇就不能嗎?我朝還沒有過這種賢明之舉,父皇首開先河,又是一件善事呢。”

皇帝指著真寧向素盈笑道:“這孩子的確有點見識吧?”

談笑之間,他就決定向天下發布求賢令。素盈至今也不明白,是她的提議打動了他,還是他早就預見她的一舉一動,等著她放這塊踏板。

這消息不日就暗傳京城,震撼人心。睿、素兩姓貴族當然也有犯嘀咕的,不知事情是否屬實。

素瀾得知之後就坐不住了,趕緊入宮去見她姐姐,見了麵就問起求賢的事。素盈上下打量她,笑道:“事情是定了。可你急成這個樣子,是為什麼呢?”

素瀾莞爾道:“我家裏有個不入仕的賢才,我自然替他心急。”

素盈啞然失笑:“雲垂騎馬、喝酒的本事了得,說到文章嘛……”

素瀾連忙說:“這個不需姐姐掛心,隻管等著瞧吧!”

素瀾雖然早就從姐姐那裏得到消息,等到求賢令榜示天下的那一天,她還是乘了牛車,前去觀看。三尺高的黃銅箱置於石墩上,獸口大張,等待才子賢士投遞文章。榜文前人山人海,守榜官不停向人群大聲宣讀。素瀾聽到內容果然與自己所知的一絲不錯,心中暗自竊喜。

她親眼見過這場麵之後,吩咐家仆前往寺廟中求簽。丫鬟討好道:“要說求簽解簽,沒有比了真觀更靈驗的。觀中有個形容奇異的言半仙,簡直言無不中。”

素瀾興致正好,道聲:“就去了真觀。”

這一日並非道場盛會,了真觀內卻香火鼎盛。素瀾先去三清座下供奉香火,默默祝禱,又去尋傳聞中的言半仙,可是被一小道士告知:言姓道士今日不見閑人,專等一位貴客。

素瀾討個沒趣,正欲離去,那小道士又急急地追上來說:“女居士請留步,言道兄有請。”

素瀾見他態度反複,不太高興:“不是說今日要等貴客嗎?”

“想必就是女居士了。”

素瀾心想,自己的確當得起“貴客”二字,於是轉嗔為喜,隨小道士在簽台上誠心求了一支,拿去求解。

那名為言半仙的解簽人是個老者,相貌不俗,卻少了一隻耳朵。她一看之下有些害怕,老者卻先衝她微微一笑,神情甚是祥和慈善。素瀾登時寬了心,拿出簽子讓他解。

老者看了看,笑道:“女善人求的是一支簽,問的是兩個人的前程。”

素瀾想想此言不虛,微笑著首肯。

“‘馬進徐行似有程,月沉西海日東升。運來不必勞心力,風送江湖萬裏清。’這一簽說的是好事姍姍來遲,如今月沉日升一片光明,前程逍遙。”

素瀾聽了大喜過望,立刻摸出一串錢來,重重謝過。老者還欲說什麼,見她如此歡喜,便將後話咽下,問:“女善人何不為自己也求一簽?”

素瀾笑笑:“富貴無憂,衣食不愁。”

老者點點頭:“女善人的前程,也著落在簽中。”

素瀾道:“不錯。”說罷起身欲走。

那老者終究忍不住,又道:“女善人且慢走,簽上還有一解尚未告知。”

素瀾頓住腳步,見他又斟酌須臾才講道:“‘風送江湖’一句,講的是分離之相……風行水上,意為渙散。簽中暗示了一個名中有水的人的離散。日月分離,雲水兩隔,福氣也就來了。”

素瀾臉色變了變,訥訥地含糊兩句,心頭多了一片陰霾。她本是意誌堅決的人,什麼道士的言語、流行的讖言,在她心中一概壓不過自己的意願。她多少有點相信言半仙的話,但她更相信自己有辦法化解厄運。何況簽上也說雲垂前途一片光明,她想到這個就喜上眉梢。

一路上,她想好了說辭,自信有十成把握能夠說動雲垂去投策。

孰料,她十全十美的計劃隻說了一半,雲垂就不住搖頭:“我不像那些習慣了鉤心鬥角的人。讓我混跡官場,我哪能應付得來?”

素瀾笑道:“有我姐姐和你爹,你費什麼心?”

雲垂又搖頭,不屑地說:“仰人鼻息,看人臉色,還要打上父親和你姐姐的名號……我如今不好?何必去找這不痛快?”

素瀾有些急了,一不留心就提高了聲音:“在家裏錦衣玉食,是不費心。隻要聽聽各地報上來的賬,一年就吃穿不愁。整日不是騎馬打獵,就是吟詩鬥酒——難道你一輩子就這樣糊弄過去?這能叫作‘痛快’嗎?!”

雲垂見她莫名其妙地發起脾氣,心中也不舒暢,瞪著素瀾道:“你突然間發瘋了?”

素瀾苦口婆心地說:“你的悠閑日子是怎麼來的?你以為鹽商這生意,人人都可以做?你能賺這銀子,過這好日子,是因為你爹是宰相,他有權選擇讓他的兒子過什麼樣的生活。失去你爹,你還能這樣逍遙?‘鹽’這買賣,朝廷一句話就可以給別人。有再多的錢,朝廷一句話就可以讓我們傾家蕩產!你想過瀟灑的生活,就要做一個有權選擇生活的人!”

雲垂指著素瀾怒道:“你簡直是官迷心竅!做官就有權選擇自己的生活?人常言,官情紙薄。若父親失勢,我就算是個官,又能為自己開脫幾分?能打動皇帝、打動故人幾分?素瀾,我已經選了自己要的生活。我隻跟你講一句——要是你時刻盯著朝廷,那我就算做到父親那份上,你也不得安生。你不看不就成了?”

素瀾見他凶巴巴的樣子,委屈道:“在你選擇的生活裏,我隻需要每天安頓家務,養兒育女,是不是?在你看來,我與大字不識、眼光短淺的女人,其實都不過是女人而已……對不對?”

雲垂啞了一刻,嘴上不肯服輸,冷笑道:“那怎麼能一樣呢?你的本事比她們大多了。隻要你喜歡,自己去投策也不成問題吧?”

素瀾聽出他挖苦的口吻,索性慪氣到底,從袖中拿出一遝紙,冷冷地說:“雲垂,我並不是做不到。可惜老天生我為女人,我這一生隻能因夫婿而顯耀。”

雲垂吃驚地看到她洋洋灑灑的文章,又看到題頭上寫的是自己的名字。

“你代我寫好了?”他忍不住驚詫地叫起來,“你想逼我選擇一種我毫無興趣的生活,這樣你就可以過自己想要的生活?”

素瀾用手按著那一紙文章,冷靜地望著她的丈夫。隻見他惋惜地搖搖頭,看也不看那遝紙,轉身就走了。素瀾的眼淚一下子掉落,她覺得他背對的不僅是一遝紙,也是她的全部期待。她抓起那篇文章,就要用力撕掉,可是霎時又停手。

這麼好的文章……被眼淚打濕了。

她又看一遍,更覺心痛,抹幹眼淚重新謄寫,仿佛賭氣似的在署名處寫下“素柬”二字。趁著這股氣還沒消,她回到皇榜跟前,將文章投入銅箱。

李懷英已帶著馮氏搬回明德書院,這天也在人群之中,一遍又一遍地聽守榜官宣讀投策事項。“不分士庶,不論出身”一句尤其激動人心,與他同看榜文的書生們大為振奮。很快,整個明德書院裏,大家奔走相告,都去親眼看那皇榜。

也有性情悲觀的人說:“朝廷寫一句場麵話,你們就信以為真了?投策交上去,還不是要給那些官員揀選?未必真能做到唯才是舉。最終還不知什麼人受益呢!”

雖然這掃興的念頭也有一點道理,但書生們還是一個個摩拳擦掌,將畢生所學發揮得淋漓盡致,三五日內紛紛投了對策。

李懷英也傾盡心血,做了一紙對策。

投策畢竟不同於科舉。有人投過一策之後,心中仍反複思量,過上兩日又出一策,再投進去。也有人覺得,自己第一份對策筆力不夠,隔天又上一策。有連投幾次的人對李懷英說:“李兄為何隻寫一張?何不多做幾份以備變故?萬一一份不對審官心思,還有第二次、第三次機會。”

李懷英笑道:“投策豈是投機?投的是一份赤誠之心,一次足矣,何必接二連三?”

京城的銅箱三日之內就滿了,換上的空箱在第五日傍晚又滿。素盈得知後連連向皇帝道賀:“隻要陛下一句話,天下皆願獻計獻策。”

皇帝看著素盈與阿壽,淡淡地笑著問:“宰相權傾朝野,一人獨大。天下人明知如此,仍奮身投效。你知道是為什麼?”

素盈佯裝思忖,見身邊全是口風緊密的人,才不慌不忙地回答:“朝中雖有宰相,但也有康豫太後留下的舊臣和他們的子弟。托庇於他們,雖然不足以撼動宰相,亦能夠向皇帝傳達自己的聲音。”

皇帝一邊微笑著戲弄阿壽,一邊說:“沒想到,皇後對朝廷的第一反應,竟然隻有朝臣而沒有我啊!”

素盈慌忙謝罪。

他溫和地說:“他們紛紛前來,是因為我雖然在幾件事上比較任性妄為,但遇到大臣相爭,卻很少偏袒,也很少去幹涉他們的言論。宰相聲音雖強,別的聲音卻也有存在的空間。我給他們留下希望。在我的朝廷裏,他們永遠有勇氣做下一次爭執。”

素盈默默記住,羞赧道:“陛下遠慮!妾的眼光、智慧遠輸陛下,真是慚愧。”

皇帝撫摸著孫兒的額頭,長長地歎氣,仿佛略有寄托,但什麼也沒說。

分送各地的銅箱在放置七天之後,一一運回京城。素瀾聽宰相說,這一次共搜集到八百七十多份對策。素瀾縱然自信,也不禁在心中嘀咕,不知八百多篇文章當中是否藏龍臥虎,不知自己的水準在其中排到幾位。

她沒有告訴任何人自己的輕狂之舉,既不願受人指摘,說她身為女子膽大妄為,也擔心自己這一策石沉大海,引來更多嗤笑。到了出賢榜的當日,素瀾假托探望姐姐,早早來到丹茜宮。

素盈還道她心急雲垂的前程,惋惜道:“半個時辰之前,七十張賢文已經拆封。我私下問了聖上,其中沒有雲垂呢……”

素瀾悻悻地笑道:“娘娘白白為他操心了!他根本沒有投策。”

素盈早料到事情是這樣。她知道妹妹對妹夫寄望頗高,安慰道:“雲垂那性格,讓他入仕未必好。你們夫妻恩愛,每日悠閑逍遙,這日子便是做到皇後也得不到啊!”

素瀾低頭不語,過了會兒才問:“不知何方高人一鳴驚人?”

“我也不知道。”

姐妹二人閑聊一會兒,丹茜宮裏來了一個宦官傳話:“聖上請娘娘去一趟。”

素盈留下素瀾,自己急忙趕往昭文閣。一進去,她就看見真寧與審策官都在。按規矩,公主不得入閣。而且大臣在閣中,皇後也不該來。可是素盈猜得到,今日關係李懷英的前程,真寧必定要任性地親眼看看。至於是多大的事情要破例找皇後,她卻想不通。

皇帝從書案上拿起一遝紙,說:“你看這個。”

素盈見紙頭是紅底金花的彌封紙,知道是剛拆封的對策。對策已被專人謄寫,圓潤優美的字跡掩去了對策人的身份。素盈不知為何會讓自己看,剛接到手中就聽皇帝說:“文章是絕妙文章,對策是出奇對策。你看看題頭那人。”

看見題頭,素盈咦一聲,也愣了——上麵隻寫著“平王府素柬”五個字。

真寧在一旁酸溜溜地說:“平王府真是含英集萃!有皇後這般女子,有蘭陵郡王那等武將,如今又冒出一個出類拔萃的才子……娘娘,這人當真是平王府上的人嗎?”

素盈眨了眨眼睛,實在想不出此人是誰,為難地對皇帝說:“府中遍是素姓,妾一時也不知道是哪個。況且妾許久不曾回家,門客、親戚又是來往不息,實在不知府中究竟有沒有這一號人物呢。”

皇帝笑道:“這文章非比尋常。不知朝廷深淺的人,哪裏能夠寫出這樣的氣魄!難道不是皇後的兄弟們?”

素盈汗顏道:“妾的弟弟們年紀尚小,況且也不敢變易名字戲弄上官。”她又看了眼“素柬”二字,心頭一跳,本能地推搪道:“也許是什麼人的玩笑,寫上‘平王府’三字,希求順利過關吧!”

“這可是頭名文章,怎需借助後家盛名?”皇帝想了想說,“既然皇後不知,那麼喚平王來問問,應該知道。”

素盈連忙道:“不必麻煩。妾的妹妹正在宮中,她從小記憶超凡,人物姓名過目不忘。妾去問問她,便可知曉。”說著也顧不上更多客套,慌忙回丹茜宮去了。

真寧等素盈走後,質問審策官道:“此處就是全部的賢文嗎?”

審策官回答:“正是。八百七十二篇文章當中,最好的七十篇全部在此。”

真寧眉頭蹙得更緊,說:“怎麼不見一個叫李懷英的人所寫的文章?”

既然沒有,定是不夠好,可她有心關照李懷英,審策官也不便直說,索性不答。真寧卻更來勁,對皇帝說:“父皇,李先生的談吐學識您也知道,區區對策怎麼會難住他?我看其中定有玄機,不如取來他的對策看看吧?”

皇帝料到她當初提議策問,就是為了抬舉李懷英,此時不見李懷英的文章,一定不肯罷休。可他也不縱容真寧,斂容斥道:“你小小年紀,怎麼敢對朝廷大臣無禮?速速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