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寧也知父皇不能為一人破壞規矩,況且還有八百份對策名落孫山,為李懷英一人重審,要如何對待其餘的呢?她嘟著嘴出來,快步跑到存放對策的集賢殿,向裏麵的人道:“立刻找出李懷英的文章。”
那些學士麵麵相覷,不知道小公主突然跑來是為什麼。真寧見他們紋絲不動,大怒道:“這些紙已經沒用了,過兩天就要燒掉,今日給我,有何不可?立刻給我找出來!”
一名學士躬身道:“殿下,對策一經拆封,即便無用,也不得拿出此處,否則……”
他還沒有說完,真寧便一步上前,搶了一遝,跳到殿外,亂翻手中那遝紙道:“這不就出來了嗎?”
翻罷,見其中沒有李懷英的,她又對學士說:“快給我找出來!若有人責難,你們隻管推到我身上,愛怎麼說就怎麼說吧!”
幾個年長的學士示意眾人不要理會她的無理取鬧。真寧耍賴不成,沉下臉,決心給他們一點顏色。學士當中有一人見過李懷英的對策,愛惜他的才華,趁勢將那張紙抽出來說:“公主息怒,對策在這裏。”
真寧奪了紙,喜滋滋地拿到皇帝麵前,說:“父皇,你看看這個好不好?”
皇帝早知道她不肯放棄,責備兩句就接過瀏覽。他從頭看到尾,問審策官:“李懷英的對策,卿可看過?”
審策官直言:“臣親眼看過。”
“這樣的對策,為何沉落?”
審策官也是耿直之人,坦坦蕩蕩地說:“陛下,此人詞句精妙,然而論事偏激。世間一事不合他意,便大加捶楚,滿紙狂言,恨不能將朝廷擊碎重粘。”
皇帝笑道:“他所披露的時弊是實情嗎?”
審策官無法回答他的問題,回避道:“臣以為,陛下尋求的是對朝廷有所助益之人。臣以為,這樣的人應知如何安人心、救時弊。譬如頭名的素柬。臣觀此二人的對策,隻覺得以素柬的情懷,若是去行醫,遇到身患不治之症、痛苦至極的病人,他會比平常更加努力,施展渾身解數搭救。而李懷英這等狂徒,卻要以殺人為救人!這樣的對策,怎麼能稱為賢文?”
皇帝微微笑道:“愛卿,你覺得,朝中若無李懷英,單憑素柬,能夠看出絕症所在嗎?李懷英正是發現絕症的那個人啊!”
審策官無言以對。
皇帝由衷感歎:“若能得此二人,朝廷氣象必定不同以往。”
審策官還要抗議,卻被皇帝笑著製止:“愛卿用心良苦,朕已體會。此人殊是難得,朕不忍棄之,可與素柬並為頭名。”
審策官悵然道:“臣擔心,陛下以此等言論為首,會引來天下攻毀朝廷之風。”
真寧聽到父皇將李懷英列為頭名,心中大喜,不容審策官再來攪局,插嘴道:“大人何來‘攻毀’二字?天下豈有痛恨朝廷之民?如李先生那樣的人,不過是盼望以激烈言論驚醒世人罷了。”
皇帝輕輕地點頭:“李懷英我已見過。真期待素柬的露麵啊!”
素盈心神不定地回到丹茜宮,看見欽妃也在宮中。
欽妃原是閑來無事找素盈閑聊,不巧撞見她最不喜歡的素瀾。兩人話不投機,正悶著,見到素盈都鬆了口氣。
欽妃笑臉迎上去問:“娘娘怎麼愁眉苦臉的?發生什麼了不得的大事?”
素盈一手一個,將欽妃與素瀾拉到軟榻上坐定,說:“今日出了一件奇事。聖上求賢,竟被我們家一個名不見經傳的人摘去頭名。”
欽妃驚噫一聲,道:“府裏若有這樣的能人投策,平王怎麼能沉得住氣,藏得密不透風呢?”
素盈說:“是個叫作‘素柬’的人,兩位可有印象?”
她早在留意素瀾的反應,察覺妹妹在這一刹喜不自禁,忍不住驚道:“阿瀾!果然是你?!”
素瀾莞爾道:“娘娘莫怪。我本是一時衝動,想不到……”
欽妃厲聲喝道:“你好大膽子!闖下這禍,還嬉皮笑臉。”
素瀾頓時不悅,冷眼看著她說:“天大的禍事,我擔不起嗎?姑姑怕什麼!”
不等欽妃再開口,她又搶白:“丹茜宮裏娘娘還未發話,姑姑急什麼?”
素盈嗔怪素瀾道:“你真是不知天高地厚!那守榜官竟然讓你一個女子投了?”
素瀾小聲說:“我說是代兄弟投遞,他就沒攔著。”
素盈知道實情後冷靜下來,說:“你跟我去向聖上說明。我在一邊求情,他又欣賞你的才華,應該不會特別怪罪。”
素瀾急忙扯著素盈的袖子道:“姐姐不要!”
素盈吃驚地看她,失聲道:“你在妄想什麼?難道想要同那些才子一起,接受皇帝當麵垂問?”
欽妃在一旁譏誚:“你是相府的兒媳,做事也該給夫家留點顏麵吧?”
素瀾咬了咬嘴唇,毅然對素盈說:“姐姐,試問世間可曾有過一個女子,在天子麵前與男子一較學問?我得到這個機會,並非因為我是皇後的妹妹,而是因為我能寫出精彩的對策——請問這是丟臉的事嗎?”
欽妃又要揶揄她,素瀾搶在前頭說:“就算不為世風所容,可我畢竟破天荒地做了一件為女子揚眉吐氣的事。焉知千秋之後,不為後人樂道?請求娘娘成全。”
她話中有豪情萬千,素盈聽了不能不動容:“畢竟從小教養不同,妹妹的魄力遠在我之上。雖然不是後宮女子,卻……不,也許正因不是後宮女子,你才能夠這樣意氣風發地暢談遠見卓識。”
欽妃急道:“娘娘怎麼能縱容她呢?!兩位都忘記了嗎?我朝不準睿、素二族科舉入仕,曾有一個國姓小兒匿名投考,被人告發之後,父子皆受鞭刑!投策本來沒有女子參與之理,阿瀾明知故犯。她有父有夫,誰知會連累哪個?娘娘應立即稟報聖上,求他饒恕阿瀾,這才是明智之舉。”
“我會去求情,”素盈握著素瀾的手說,“也求聖上給素瀾一次機會。”
“娘娘,你也跟著她發癡嗎?”
素盈向欽妃笑道:“姑姑,你上過戰場,難道你不想看看這場比試?常常有人攻訐皇後之家憑借女色取媚帝王,不學無術,屍位素餐。我真想看看那些自負的書生結結實實地敗在東平素氏女子的腳下!”
素瀾大喜過望,跪在姐姐麵前行過大禮,高高興興地回家去了。
欽妃在一旁,皺眉笑著搖頭。素盈見狀道:“姑姑無須擔憂。以素瀾的才華和機靈,她在這事上不會吃虧。”
“若世上的事全都由才華和機靈來決定,她的確很難吃虧。”欽妃不冷不熱地說,“恐怕她想得好,旁人卻不是那麼認為呢。娘娘看著吧!隻怕別人沒拜倒在她腳下,她先要向別人跪拜央求。”
“這話怎麼說?”
欽妃哼一聲,說:“依妾之見,阿瀾這事起頭就不祥!起假名用什麼字不好,偏生把自己名字裏的‘門’扔掉。希望這事不要害她無門無戶、無家可歸!”
素盈隻當她又對素瀾潑冷水,並沒有放在心上。孰料三日之後,平王匆匆入宮求見,竟應了欽妃的預言。
“什麼?”素盈聽了一遍,不信自己的耳朵。
平王拿出一遝紙交到她手中,抬頭上赫然寫著“放妻書”三個字。平王氣得麵色鐵青,憤憤地說:“雲垂那小子!居然將我們阿瀾休了!”
素盈一邊看一邊搖頭:“阿瀾為他生兒育女,也沒有聽說他們夫妻不睦。雲垂是一時腦熱才做出這事吧?”
“他要不是相爺的兒子,我就……”平王氣得攥緊拳頭,口中嘟囔了一串含糊的叫罵,又說,“宰相的兒子休了皇後的妹妹,簡直是天大的笑話!阿瀾已被他送回家裏,連哭了兩日。今天她不哭了,我反而害怕——娘娘,這可怎麼好?”
他斟酌一番,壓低聲音,吞吞吐吐地說:“娘娘知道阿瀾——她對人好的時候,是真好,可她也能幹出一些出格的事。這事已經夠大了,萬一再鬧出人命……”
素盈忙製止他說下去:“父親不要慌亂。阿瀾有非凡的抱負,不會輕易斷送自己。父親回去開解她,我試著勸勸雲垂。”
平王磨磨蹭蹭地不想走,又說:“雲垂仗著自己是宰相的兒子,一句‘兩情不合’就送回娘家,擺明了以為沒人能管他。娘娘可否請求聖上幹預此事,不準雲垂休妻?”
素盈聽罷,悒悒一歎:“後家與相府的聯係將要切斷,簡直是他的天賜良機,他會出手幹預嗎?”
她的話自然不錯,平王隻得喟然長歎:“素沉、素颯已經勸過雲垂。雲垂對他們兩人的態度倒還好,隻是不聽勸,無論如何不要素瀾……希望娘娘有燦蓮之舌,否則我家與相府非但做不成親戚,恐怕還要生出嫌隙。”
素盈思忖,鄭重其事地召見雲垂,若不能扭轉結果,反而更加令人齒冷。算起來,又到了皇家獵鵝兼為真寧物色夫婿的日子,今年皇帝身體不好,已吩咐素盈主持,獎賞不可遜色於往年。皇後在宮中殷勤操勞,許久不曾與家人團聚,宴罷可順道歸省。素盈想了想就叮嚀父親,那天務必讓兩個哥哥請雲垂到平王府中。
今年的獵鵝剛好撞上水神誕辰,需要先行祭祀。新年有睿洵夫婦的喪事,皇家應停祭三個月,宰相卻稱,睿洵夫婦早成庶人,沒有為庶人停祭的道理。祭奠雖然未停,但參與者們各有心思。
水神與農獵神並為國中最重要的神祇,既保收獲豐盛,又保魚畜繁殖興旺,也身兼生育之神。因此,在向兩位神祇獻祭的儀式中,皇後不可或缺。然而素盈入宮至今,未有一男半女,獻祭時不免感到四周逼來重重壓力。
獵鵝也沒有像往年那樣散發出歡悅之意。皇帝不在場,東宮與白信默的身姿消失,榮安守寡,不再出席這種場合。盛樂公主本是皇家公主當中最颯爽不羈的,也關起門來修道去了。皇後大約是預見到場麵淒涼,帶了兩個孩子來,一起坐在岸邊觀摩,但這也並不能挽救皇家人丁凋零的破散氣象。隻有真寧公主與以往一樣,穿一身男裝混雜在少年貴族中間,誠心不讓別人出彩。
好不容易到宴會結束,平王府迎接皇後歸省,府內隆重迎駕不在話下。素盈等到過場走完,便隨大哥素沉穿過通門,到了一處靜廳中。
雲垂正在等候,一見素盈連忙跪拜行禮。素盈先同他寒暄幾句,問他母親身體可好,又問幾個孩子近來如何。雲垂知道她真正想說什麼,答完之後爽性問:“娘娘是要為素瀾做說客嗎?”
素盈沒有立時回答他,卻說:“素瀾是我的妹妹,但我不敢說了解她。可有一事,我知道得很清楚——她是我家著力培養的,無論夫婿是什麼樣的脾性,有什麼樣的好惡,她都懂得如何去討他歡喜。”
雲垂笑了笑,對素瀾的這個好處並不在意,說:“如果她的夫君是帝王,她的確會使出渾身解數,極力奉承。可我不是。”
“為何說出這樣的話呢?”素盈頓了頓,和氣地說,“雲垂,你是真心休妻嗎?還是……你的父親……”
“這與家父有什麼關係?”雲垂蹙眉看著素盈。
素盈沒法告訴他,宰相想要犧牲皇後陷害東宮。雖然皇後僥幸不死,但兩人再也沒法維持虛偽的客氣。他要將皇後的妹妹逐出家門,也不難理解。
雲垂猜不到素盈的心思,自顧自地說:“娘娘,我已同兩位郡王說過,令妹是太優秀的女子,我永遠不能滿足她對我的期待。”
他看著迷惘的素盈,笑笑說:“娘娘盡可以輕視我,責備我整日享樂、得過且過,然而這就是我呀!”
他長長地歎了口氣,又說:“那天,我從沒見她那麼高興過——原來是因為她技壓群雄,一鳴驚人。我忽然覺得,最讓她雀躍的,不是她的才華得到伸展,而是她的犯禁取得了滿堂彩。我怎麼會娶了一個不顧一切要出人頭地的女人呢?忽然覺得很疲憊,可又不知從哪裏來的力氣,同她大吵起來。”
素盈輕輕地說:“雲垂,你知道素瀾——她本來是要入宮的。讓她籍籍無名地在這世上白走一遭,她不會甘心啊!”
“是啊……從一開始,我們的姻緣就讓她胸臆難平吧!所以才會不斷尋找途徑,張揚她的優點。”雲垂黯然道,“我一直覺得,我們夫妻之間隔了些什麼。那一瞬,我忽然覺悟,我與她之間,隔著整個世界。她站在另一個世界裏,不向我妥協,而我,也沒法為了她放棄自己的世界。娶一個素氏女子,竟會這樣累。”
他向素盈和素沉深深地躬身:“在下資質駑鈍,胸無大誌,與令妹兩心不同,難再攜手。放妻書文已成,夫妻緣盡,懇請諸位不要再勸。”他說完又行一禮,從容告辭。
行至門邊,忽然看見素瀾就在門外站著,一言一詞都聽得清楚。雲垂謙謙地施了一禮,素瀾也答一禮。兩人都沒有翻臉。
素沉送雲垂出府。素盈忙將妹妹喚到身邊,拉著她的手不知道說什麼好。素瀾不容姐姐來可憐她,先開口說:“我已經想明白了。與我相伴,他是過得辛苦的那一個。我總覺得自己犧牲了很多,他卻覺得,沒有得到他想要的——也許分開才對。”
素盈忍不住為她遺憾,歎道:“你這是何苦……”
“姐姐,你看。”素瀾牽著素盈的衣袖,拉她來到窗前。窗外剛好能夠看見平王府後宅裏一座又一座精美的小院,那是平王夫人們的住所。
“姐姐,你喜歡她們嗎?”
怎麼可能喜歡呢?素盈心上疏涼。那裏麵並沒有她的母親——她的母親早就死了,那裏沒有一個人真正把她當作女兒。
素盈從小就學會了不去在乎——她不是那些人生的,沒有資格要求她們對她好。可是今天迎駕時,她們一個個滿臉堆笑,關切地問長問短,想以此示好,讓她惦記。
素盈知道自己永遠無法喜歡這些女人。但她唯一能做的事,是殷勤地一一問候她們。離開皇後,她們固然少了盛氣淩人的資本,可是失去父親廣泛聯姻得到的這些親戚,皇後又有什麼了不起呢?
“我討厭她們。”
乍聽到這句話,素盈疑心是自己不小心說出來的,怔過之後,才知是妹妹在旁邊咬牙切齒:“想到我日後也是這個樣子,我甚至痛恨自己生為女人!我娘在世的時候總是說,我比她強。難道比她強的結果,是終究逃不過跟她一樣,變成一個隻知道在家裏討好男人、同一群女人周旋、整日碎碎算計一點蠅頭小利的淺薄婦人?絕不!”
她說出這句話時,胸膛一起一伏,仿佛胸中燃燒著億萬火把。素盈忽然覺得,雲垂和素瀾的分離並不是那麼不幸。
過了兩天,雲垂將素瀾陪嫁的財物、奴婢送回,雖然盡量不張揚,但大隊人馬還是引來路人議論紛紛。素瀾的奴婢當中有配給相府下人為妻的,不再歸回。那些奴婢失了素瀾做主,料定日後不如從前,這日也跟到平王府同素瀾泣別。
素瀾不是兒女情長的性格,除了囑咐她們機靈做人之外,也沒有更多可說。見雲垂領著她的孩子們進來,她才忍不住動情。
大一點的雙生子知微和知漸已經兩歲,察覺這次到外公家非比尋常,都不開口生事。知機和忘機還不會說話,隻知道牽著父親的衣襟東張西望。素瀾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語重心長地對雲垂說:“大家庭裏沒娘的孩子如何長大,我親眼見過。雖說寶劍鋒從磨礪出,可我不忍心自己的骨肉重蹈覆轍,但願公子的新婦溫柔典雅,善待我兒。”
“孩子們是琚家血脈,全家視若珍寶,怎麼會受委屈?”雲垂頓了頓,說,“歸還你的陪嫁之物若沒疏漏,我就告辭了。”
素瀾笑道:“我怕那些有缺嗎?”
雲垂在消沉之中強笑道:“我知道你不會在乎。”說罷,抱起小的那一對兒女,領著孩子們要走。
“我還沒有說完呢。”素瀾站在原地,攥著衣帶說,“公子另聘新婦,請容我知道是哪一家的小姐,也好安心。”
雲垂回頭看了她一眼,回答:“一定……不會是素氏。”
素瀾聽了心中不是滋味。雲垂大方地抱拳:“預祝小姐對策時一鳴驚人。”
他見素瀾一臉不屑,苦澀地笑笑:“我真是奇怪。想到你不再是我的妻子,我忽然……很希望聽到你在對策時傳來佳音。你本來,就有那種才華。”
“多謝公子吉言。”素瀾欠身一拜,起身時向他璀璨地笑了一下。
她也很奇怪。她容忍這個男人厭惡她,卻不能容忍他的厭惡是因為她有能力。得知他並不嫌棄她的才華,她忽然覺得,也許可以把喜訊第一個告訴他。
兩人和氣地相視而笑,轉身時都有點奇怪——這兩年,他們到底做了一對什麼樣的夫妻?
得知素柬就是素瀾,饒是皇帝見過大風大浪,也吃了一驚。
“我早知女子不可小看,”他笑著搖頭,“可想不到,皇後這般安分守己的女子,家中竟有這樣的姐妹。”
“請求陛下不要降罪於她。”素盈誠心說,“將心比心,無論誰有她的見識、才能和忠君之心,都忍不住要放眼天下、指斥乾坤。在陛下求賢時獻計獻策,實在是不忍心埋沒自己的鋒芒。”
皇帝又拿出素瀾的對策,邊看邊搖頭說:“可惜是她……你不必再求情了。我可以不怪她,但不能讓她與男子們同殿辯論。”
素盈不肯灰心,又說:“陛下,她原是宰相的兒媳。相府是何等門第?但為對策一事,她與丈夫決絕。陛下無法想象,女子要有怎樣的決心,才能夠走到這一步。妾不忍心看她魚與熊掌兩失。”
“宰相次子的事,我已聽說了。”皇帝平靜地凝視素盈的眼睛,惋惜道,“她若是民間女子,為她的才華開一先例,未嚐不可,可她是你的妹妹,還是宰相家剛剛休掉的媳婦。”他不能如此偏愛皇後,也不能如此令宰相蒙羞。
“陛下一定還有辦法。”
皇帝好奇地問:“你很喜歡這個妹妹?”
素盈從未想過這事,委婉地笑道:“血緣可不像姻緣,與喜不喜歡關係不大。我和她之間,有上天所造的更深的聯係。即便有時候討厭她,不知不覺,也會像了解自己那樣,了解她,像原諒自己那樣,原諒她。”
皇帝考慮了一會兒,柔聲說:“血緣可沒有這種奇效。是你自己生出這樣的心啊。我不願令你在家人麵前為難。素瀾也不必來對策了,今日就授她為女史,擇日入宮就職吧。”
素盈萬萬沒有想到他是這樣打算的,當即呆住。
她原本有自己的計劃——平王府上門客眾多,大都濫竽充數,實在難以器重,若素瀾以實力登堂對策,一日之功就可使東平素氏蜚聲海內外。日後必定有文人或不服、或好奇,登門一探究竟。以素沉待客之真誠,平王一擲千金之豪氣,不難從中招攬佳士,收為己用。了卻素瀾的心願,再為她安排前程亦不遲。
然而,要將妹妹常留宮中,素盈卻沒有自信能管得住她。可她央求半天,皇帝給了她這麼大的恩典,她不能得隴望蜀,隻好惴惴地叩謝聖恩。
素瀾在平王府中摩拳擦掌,每日想著如何將所學發揮至極致,想不到等來的卻是一紙任狀。平王起初覺得女兒被休,他也顏麵掃地。見到選充內職的金狀,他胸中惡氣一下子吐了出去,不停嘴地誇素盈想得長遠,做事幹脆利落,不用廢閑工夫同那些酸腐書生周旋,就給素瀾拿到了女史之位。
素瀾心中悵然若失,但見到父親喜得難以形容,她未將情緒掛在臉上,笑嘻嘻道:“日後女兒能在姐姐身邊,父親不必總操心了。”
素瀾從小嬌生慣養,後來嫁的又是權相之子,向來目中無人。她被休回家之後,平王的大小夫人雖然沒來落井下石,但也沒好言安慰。這時候聽說素瀾搖身一變,成了說話有分量的女史,她們又紛紛前來道賀。素瀾知道這是人之常情,她們若連虛偽也沒有,反而不似人了。可即使知道,素瀾仍沒給出好臉色,對平王妃睿氏也很冷淡。
睿氏討厭她,更甚於討厭素盈,受到怠慢便冷冷地說:“從前巴望你入宮,結果你搞砸了。後來指望你在宰相家好好過日子,你又搞砸了。這一次你好自為之吧!”
素瀾一來就是女官中位階最高、年紀最輕的,眾人難以心服。然而她是皇後的妹妹,不僅是女官與宮女,就連後宮的妃嬪也對她笑臉相迎。欽妃雖然向來不喜歡素瀾,但畢竟是自家人做了女史,反而不像過去那般刻薄了。
素瀾從小便知道如何恩威並濟、因材用人,在宮廷之中如魚得水,不消三五日,就將上上下下各人的脾性摸清了。那些宦官宮女嗅覺靈敏,一見她的舉動,就聞得出又是一個十足的素氏。他們多年來最拿手的功夫就是與素氏打交道,你來我往,心照不宣,雙方落得省心。皇後素盈幾乎沒受過素氏的後宮教育,處處出乎他們意料,相處起來仿佛提著一口氣。比起揣摩皇後那不合常規的心思,與新來的素瀾相處,要輕鬆許多。
素瀾很快就建立起聲望。
可她心中始終放不下一件事。到了皇帝召集賢才對策的那天,她偷偷溜到集賢殿外,讓小宦官為她傳遞裏麵的消息。
那小宦官知她身份,又收了她的好處,十分盡心盡力地跑腿,一會兒出來說,皇帝問一句“古之君子仕”,一個書生答了好長,可惜口音太重,聖上也沒有弄清楚此人說些什麼,給了紙筆讓他寫出來,寫得倒是很不錯。一會兒又出來說,皇帝又請眾人解“慎獨”,頭名的李懷英與諸位賢才辯論起來,各使喉舌,難以盡述。
素瀾並不在意賢才們如何回答。皇帝所問的兩事,她眨眼之間就能想出一大篇道理,可惜這時機並不屬於她,當下心中寥落。
小宦官再一去,許久沒有出來。素瀾等得不耐煩,知道聽上更多也隻是徒增遺憾。正要走時,那小宦官出來了,說:“這下可熱鬧了!聖上問‘六朝門第’,那些書生個個有話說,連爭辯也顧不得了,擰成一股繩鞭笞門閥。不僅國破家亡是門閥之錯,連天災物孽也要怪到門第上。真應了那句‘寧鳴而死,不默而生’。我出來時,聖上反問了一句,‘六朝亦知門閥之弊,為何寧可與門閥一同破滅,也不願廢棄門閥?’殿裏啞了一半,李懷英還在口若懸河地詳解——女史還要聽嗎?”
“你隻管告訴我,聖上聽了是什麼態度。”
小宦官不一會兒就出來,小聲地說:“聖上意猶未盡,要不是太醫叮囑過,恐怕要問更多吧。方才聖上語重心長地對這些書生囑咐了許多,似是要退殿了。以小人之見,他們一個個都要出人頭地啦!”
素瀾已不把出人頭地放在眼中,遠遠看著那些應對的才子出來,她心裏隻是遺憾——錯失這一場,此生大約再沒有機會與全國的才俊一較高下。從此之後,她隻能安心做個女史。
她對素盈執掌丹茜宮的做法,早就有諸多意見。往日她身為相府媳婦,許多話不便說。如今她專負責建言,便有不少大膽的意見冒出來。碰巧素盈近來一門心思撲在阿壽身上,瑣碎的事情也不大去費心,便交給她做。
素瀾不是那種隻知道耍威風、貿然得罪旁人的人,做事雖有狠勁,但也麵麵俱到,不留話柄。然而明明沒有得罪人,旁人卻不及她初來時那麼熱絡了。
人情往往就是如此反複。初時大家都覺得她做事老練,多少有些欣賞她。漸漸察覺她實在太老練了,心機似海深,遠在自己之上,便要同她保持距離,以防不測。
宮廷裏的人,哪個也不寫糊塗賬。不消幾日,即便是沒有同她打過交道的人,也曉得皇後的妹妹是個厲害角色。諸位嬪妃從前隻知道她大膽任性,還以為她像欽妃似的,如今方明白,她既有美貌,又心思周到,從而對她生了忌憚,覺得素瀾這種人,當下雖沒有惹到她,但若不小心觸了她的利益,她可不會像素盈那麼通情達理。
不知幾時,宮裏開始流傳一個謠言,說皇帝喜愛素瀾活潑機敏、才貌雙全,又知道她宜生養,打算將她納入後宮。素盈知道這是一句玩笑,也以玩笑心態說:“那也好。聖上賢如堯舜,我們姐妹共效皇英未嚐不可。”
想不到,這話被傳得有鼻子有眼,連皇帝與宰相也知道了。
皇帝養了幾日,可以移駕玉屑宮。這些天他絕口不提立儲之事,宰相知道不能操之過急,也不能將他一輩子留在昭文閣,便在恭賀聖體康複時問素盈,問她妹妹是否賢淑。
素盈答應了一聲,宰相就半真半假地建議以素瀾充實後宮,趁皇帝康複之際孕育子女。
素盈說了聲“荒唐”,就不再理睬他。可是皇帝剛剛搬回玉屑宮的那一天,對素盈說:“說起來,我還從未驗過你妹妹的才能,不知她能否勝任女史。你去將她叫來,我親自問問。”
素盈有點後悔在這時候給自己添了一樁麻煩。倘若素瀾真的察覺到入宮為妃嬪的機會近在眼前,她會有什麼樣的反應,素盈想想便覺得驚險。
不過素瀾自己好像心無雜念。等皇帝召見完畢,她就對素盈說:“姐姐不必擔心。聖上並非將我視為一個女人來欣賞啊!我作為女人,正是他討厭的那一種呢!”
素盈姑且相信她的話,但周遭的人無法安心。
鳳燁因為庶人洵的七七,在皇極寺放生鳥雀,素盈也想為素慈祈求冥福,同去放生。鳳燁一見素盈就說:“阿瀾入宮當個女史就罷了,斷不能為妃。她若是真產下皇子,宰相必然要舍邕王之子,擁立那孩子——此後,他的三個孫子就是皇帝的同母兄了!那人願意不惜一切代價實現妄想,瘋點子已經害死多少人?這苗頭太危險。娘娘若是覺得無力阻止,我來設法。”
素盈一邊仰頭看著天空翱翔的鳥雀,一邊歎道:“阿瀾從來錙銖必較,可在這風波裏那麼多人非議她,她卻恪守女官的本分,沒有對不起任何人。裏裏外外竟沒有一個人願意容她……真是無可奈何。”
她當天就將素瀾喚到跟前說:“妹妹,你知道眼下的情形嗎?”
素瀾默默地認了,仰頭對素盈說:“姐姐若不嫌棄,仍留我在宮中,假以時日,我一定能令左右改觀。”
素盈微微笑道:“阿瀾,你時常覺得,隻要你願意,這世界也會在你腳下頂禮膜拜。那麼你有沒有覺得,稍加時日,你會心甘情願地膜拜另一個人?這宮廷裏大多數人,表麵如何且不說了,內心裏與你一樣自視甚高,等著別人來膜拜呢!你能夠改變他們的表象,但能夠改變他們的心嗎?”
素瀾聽了悶不出聲。素盈撫著她的肩膀道:“你有拒絕委曲求全的手段。但宮廷是活的,和雲垂一樣——所有舉動都一目了然,看起來很容易對付,卻不會對你妥協。即使你與它一拍即合,也難免在某處失去歡心,最終失去它。”
“想不到會在姐姐這裏聽到教誨。”素瀾低頭澀澀地笑了笑,“給我一個女史的頭銜,就惹出這麼多話題。而姐姐卻能從皇後起步,叫宮內宮外讚不絕口,連吏部也甘拜下風……說出來,會令所有自小受教的素氏女子汗顏吧。”
素盈容她難過了一會兒,柔聲問:“阿瀾,我為你謀一門親事如何?”
“親事?”素瀾落寞地笑道,“我曾做過宰相的兒媳,讓我再嫁誰好呢?”
“你自己說吧。”
素瀾想了想,謹慎地回答:“請娘娘讓我仔細考慮,這事也需要同父親商量。”
她隻想了一個晚上,就有了答案。第二天,她眨著閃亮的眼睛說:“娘娘可以將我許配給邕王殿下嗎?”
素盈詫異一瞬,心想:不愧是素瀾啊,永遠不會放低自己,去迎合配不上她的人。
她看著妹妹,不動聲色地問:“邕王有妃子。為什麼是他?”
“姐姐還記得嗎?邕王第一次來時,你問他平常是怎樣生活的。安樂,狩獵,出遊——我也聽到他的回答。”
“雲垂過的正是這樣的生活吧?”素盈觀察她細微的表情,直截了當地問,“你想嫁給他,是不是因為他的兒子有希望成為未來的皇帝?”
素瀾見她一針見血,輕輕一笑道:“姐姐應該明白,這跟我怎麼想無關。素氏女兒要嫁誰,隻與她們的父親需要誰有關。父親知道宰相的威力,他不願等到睿渤真的即位之後,我們家被撇到一邊。”
素盈的心冷了半截,她歎道:“唉,阿瀾!這根本是——”
“我知道。”素瀾打了個手勢示意她不必再說,款款道,“如果對方是邕王,我可以忍受父親這筆糊塗賬。就算結果會讓父親失望,至少我不會失望。請娘娘成全。”
邕王妃臥病已久,皇帝賜邕王諸多禮物時,也頒賜了一位能幹的女史作為側妃,照料邕王的生活起居。邕王自知宰相提議以睿渤為儲君之後,皇帝必然多心,這女史恐怕來者不善。但是看看女史,好像有些眼熟。
世子睿渤眼力好,驚奇道:“這不是德昌郡主嗎?”
邕王聽說皇後的妹妹被休,不料又賜給自己。他對素瀾不放心,亦不怠慢。素瀾能猜出他的顧慮,不急於博取他的歡心,後來慢慢讓他知道,這樁婚事是她自己向皇後求的。
她年輕美貌,人又活絡,邕王漸漸同她說得多起來。有一天兩人下棋,素瀾技高一籌,處處留下妙招。邕王歎道:“夫人有這樣的絕色與頭腦,又是皇後之妹,想必再醮名門並非難事,為何會選擇我這樣無用的男人?”
素瀾抿嘴笑道:“殿下的棋路與我姐姐極相似,以為處處忍讓便可以求全。在那位皇帝的後宮裏,這打法是上上策。我做不到,隻好離開。”
她狠心落一殺手,悠然地說:“可是世事終會讓你們明白,平日風平浪靜並非因為你們的忍讓,而是世間本無事。一旦有事,你們仍會被推到風口浪尖。”
“這樣一說,我更不明白你為什麼到我身邊來了。”邕王不露痕跡地揣度她的布局,碰運氣似的落了一子,局麵大大改觀。
素瀾不以被他反製為羞,靜靜看著黑白阡陌,微笑說:“因為預感到您和我姐姐相似,必定有一天,會令所有對您不屑一顧的人震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