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一年天下(全三冊)》(7)
“陛下的胸口與後頸兩處,還會刺痛嗎?”
“大約三五日才會痛一次。”
“臉頰與後腦還有麻木的感覺嗎?”
“比以前好多了。”
王秋瑩把脈時神情嚴峻,深泓憬然有悟:“事有必至,你如實說吧。”
王秋瑩俯首道:“奴婢臨行時曾將藥方留給李、吳兩位太醫,看來他們並未使用。”
深泓微微點頭,說:“你去得太久了。李太醫同我說,病症已變,應當換藥。”
王秋瑩料到是李太醫變方不當,招致病情起了變化,但她沒有說什麼。李太醫因用藥不對導致皇帝昏厥,已被逐出太醫院,送入京師獄問罪。他的錯誤自有人糾治,王秋瑩不願對他落井下石。
深泓歎了口氣:“康豫太後在世時,他就服務皇家,見的事比看的病多,臨到老,反而兩般都看不清了。”
他向王秋瑩提議:“李太醫一去,太醫院有個缺額。讓粟州縣令寫一封薦書,舉薦你的弟弟入太醫院如何?”
如此隆恩,王秋瑩卻隻是伏地跪拜,不開口稱謝,半晌才感慨地對深泓說:“奴婢入宮為陛下治病,堪稱三生有幸。可是奴婢不諳宮廷處世之道,已將太醫院上上下下得罪盡了。天下名醫向來仰慕王家不媚貴人、不入仕途之風,提及奴婢,皆為側目。奴婢深恐末弟一步登天,更招人嫌。”
“你不必擔心,”深泓說,“自然有人會關照他。”
王秋瑩見聖心固執,不敢一再推諉觸怒龍顏,隻得遵從皇帝的意思,寫信拜托粟州縣令推薦王鳴鶴。縣令不久就回複一封薦書,並且上表奏明王家醫學淵藪和行醫的奇跡。王秋瑩拿著薦書去找弟弟,卻見人去樓空——王鳴鶴得到消息,竟逃跑了,留下一張字條道:“伴君如伴虎。”
謝震也不知他幾時遁去,急忙命人四處尋找,又拜托李懷英發動書院學生一起尋找,結果尋遍京城亦了無蹤跡。謝震與李懷英近來愈加意氣相投,見王鳴鶴這般舉動,兩人都忍不住大笑:“這位賢弟果然不是俗人。”
王秋瑩當即蒙了,失魂落魄地回到宮中稟明此事。深泓聽了有點意外,哈哈一笑道:“你的弟弟倒也有趣。”他頓了頓,“我想這個缺額由你來補,不知道你肯不肯。”
王秋瑩大驚失色:“這怎麼能行呢?”
深泓取笑道:“皇後的妹妹也是一個女子,卻有誌與男子同殿較量。異姓的膽識見地,果然落在素氏下風啊。”
王秋瑩聽了默不作聲,過了一會兒說:“奴婢並非以女子自卑,而是唯恐不能堪當重任。”
“你放心吧。”深泓看透她的心思,說,“你助我活到了卻心願,到時我一定放你走,不會讓你一輩子困在宮裏。”
他的話再明白不過,王秋瑩無法違抗。深泓當即下令,命太醫院於第二日考試王秋瑩的醫術。
這天入夜時分,一個小宦官跑來找她,說:“皇後發病。”
王秋瑩匆忙趕往丹茜宮,進到宮中,卻見素盈好好地在床上半躺著。王秋瑩連忙問:“娘娘哪裏不舒服?”
素盈麵色平和,說:“心有些刺痛。”這是她中毒之後的常見症狀。
王秋瑩急忙問:“多久了?”
“很久。”素盈沉下臉,“秋瑩,你對得起我嗎?”
王秋瑩愣愣地回答:“娘娘明察!奴婢用藥並沒有錯。”
素盈冷笑道:“當然不錯!否則,怎麼能進太醫院呢?”
這時候,王秋瑩才體會她的真意。
“這一件,請娘娘諒解。奴婢一生隻求對得起一種人,就是病人。”王秋瑩說這話時,不卑不亢地望著皇後,態度似和藹的長輩一般平靜,“自從奴婢為聖上治病,太醫院在明處雖沒有百般阻撓,卻也從未同心協力——隻因奴婢在宮中地位尷尬。若是入太醫院有助於救治聖上,奴婢沒有理由拒絕。”
“我並不懷疑女子成為太醫的能力。我讓欽妃上戰場,讓素堇儀成為都監,讓素瀾參與對策——因為我知道,她們會成功,會讓人看到希望。”素盈涼涼一笑,“我不願看到的,僅僅是你成為太醫。”
王秋瑩瞪大眼睛,訝異極了:“可是娘娘——”
“以民間女醫的身份在宮中效力,是你的極限,也是我可以幫你的極限。”素盈平靜地說,“如果像你這樣,畢生學成高明醫術,名滿京城,得到皇帝的認可,成為太醫,最後卻落得下場淒涼——天下還有誰肯讓女兒學醫呢?你不會成為希望,而會成為勸她們退卻的反例。”
王秋瑩哆嗦一下,不由自主地退後一步,搖頭道:“奴婢不知娘娘所謂的‘下場淒涼’是從何說起。”
“那麼,你就不是應該生活在宮廷裏的人。”素盈向秋瑩逼近一步,用更加冷漠的口吻說,“宮門一開,你就走吧。”
王秋瑩怔了一刹,堅定地說:“奴婢不能走。”
素盈覺得胸上被悶悶地擊中一記。她深深地蹙起眉頭,側身審視這天真的女醫。
她真以為皇帝的安排是對她醫術的肯定?
素盈更加無可奈何地搖頭:“秋瑩,別做夢了——太醫院會是你的桃花源嗎?太醫是宮廷的一部分,行走宮廷該有的常識,他們一樣也不缺。”
王秋瑩微笑道:“奴婢也怕過,可是娘娘的話讓奴婢有了勇氣。”
雙眸閃爍著異樣的光彩,她說:“我見過一個人,別人口中最不適合行走宮廷的人,一個比我更害怕宮廷的人,連我也懷疑她能否成為皇後。”
崔落花來不及喝止,王秋瑩無畏地正視著素盈微笑:“曾經,我以自以為是的忠心和正直,與別人一起阻止娘娘成為皇後。但是,過去那些看起來無比適合丹茜宮的皇後,她們不關心、不會做的事,娘娘卻看見了、做到了。適合宮廷的人,未必是能讓它更好的人吧……我看著娘娘,萌生這種念頭,有了在宮中發奮的勇氣。和娘娘相比,太醫院於我而言,又算是什麼難關呢?”
她眨了眨眼睛,慨歎道:“娘娘,就算最終下場淒涼,不過是我個人缺少行走宮廷的常識。但是,女人的醫術能得到朝廷認可,這將成為天下皆知的常識。”
“真是固執!”素盈歎了口氣,向她揮揮手。
王秋瑩離開的一刻,崔落花從屏風後麵走出來。
“交給你吧。”素盈說罷,不再理會這事。
王秋瑩並不知道有人跟著自己,丹茜宮去玉屑宮的路全是大道,可是這一晚格外安靜,路上隻有她自己衣履摩挲的聲音。一陣腳步聲接近時,王秋瑩回身看了一眼,看見崔落花站在昏暗的夜色裏。
“秋瑩,你怎麼這樣傻呢?”崔落花一步步走上前,說,“娘娘已經說得那麼清楚。”
“我還是不明白,”王秋瑩納悶道,“就算我進入太醫院,也不會做任何愧對娘娘的事,她究竟……”
“你會死的。”崔落花苦澀地笑著搖頭,走到她身邊低聲說,“聖上,他不單是你的病人,也是這個國家的皇帝。皇帝可以死於各種疾病,但不能是中毒。投毒若能見效,那他們需要提防的人就太多了。所以死於毒殺這件事,絕不能傳開,國史上死於毒藥的帝後,一概都寫病死。”
王秋瑩渾身血液仿佛在一瞬間凍結,她瞪大眼睛,看著說出這番話的崔落花,簡直想不通她怎麼能夠說得這麼理所當然。
“可、可是聖上……”
“吳太醫即使對聖上,也沒有明確說過他真正的病因。”崔落花淡淡地說,“你以為他是真的診不出來嗎?病由他來治,說那些多餘的話,隻會讓皇帝對周圍充滿敵意。你卻壞了這個規矩。你讓他切實知道,有人投毒害他。”
王秋瑩的嘴唇顫了顫。
“這就是宮廷。”崔落花說,“難道你以為,皇帝的病情瞞著皇後,是怕自己的妻子傷心難過?”
崔落花放緩了臉色,又說:“‘民間女醫’是皇後可以保護你的極限。你進了太醫院,就必須像吳太醫,與中宮保持距離。她就算想救你,也可能招致聖上懷疑,反而害了你。”
她見王秋瑩呆若木雞,歎道:“太醫,要知道皇帝的病,更要知道皇帝的人。畢竟,你竭盡全力救他的命,也未必能救到,而他一個念頭就能要你的命。一步行錯,不隻是名裂身死,也許還會連累全家。要做聰明的選擇啊!”
吳太醫、周太醫遵循皇命,親自來考校王秋瑩的醫術。然而王秋瑩呆呆地跪坐在地,一言不發。兩位太醫麵麵相覷,不明白她打什麼主意。
“王秋瑩,為何對考官所問,置若罔聞?”周太醫問。
過了一會兒,她向上叩頭:“民女懇請兩位大人恕罪!民女離家之時,家父三令五申,若是民女定要在宮中行醫,他就要將民女逐出家門。民女不忍辜負皇後娘娘厚誼,一直未提起此事。然而今日非同一般,民女一旦回答兩位大人的提問,便是有心入太醫院而與家父絕情——民女做不到。請兩位大人責罰!”
吳太醫與周太醫見她態度突變,驚詫得說不出話。
吳太醫到底還是惜才,好言相勸道:“王秋瑩,這是聖上有意抬舉你,你該好好表現,勿令聖上失望。至於你父親——我與周太醫曾和他有一麵之交,記得他往日很通情理。我們代為調解,他應不至於絕情至此。”
周太醫也道:“聖上與皇後對你期望極大,你莫要因一念之差令他們心冷。”
王秋瑩隻是不住地磕頭道:“請兩位大人責罰民女,民女實在不能!”說著就要哭出來。
吳太醫聽她聲音中隱含悲憤,又見她雙目中滿是委屈,便知道事有隱情。周太醫也看出此中別有奧妙,與吳太醫交換一個眼色,兩人同時歎了口氣,無可奈何地起身離席。
周太醫走到王秋瑩麵前說:“你起來。既然你心意已決,我們不能代為做主。你自己去向皇後娘娘解釋吧。”
王秋瑩伏在地上,從袖中摸出兩個信封,推到周太醫腳下:“民女無顏再見聖上與皇後娘娘。民女將平日常用藥方交給兩位大人,大人若不嫌棄,請代民女向聖上與娘娘盡一份心意。”
周太醫打開寫給皇後的信封,隻見王秋瑩將為她治病第一天起的所見症狀、所用藥方,全部寫得詳詳細細。另一隻信封同樣厚重,他不便看,徑直交給吳太醫。
吳太醫往日見了王秋瑩隻有一個哼字,今日卻不住搖頭說:“可惜……”他大約推測出,王秋瑩不舍患者卻執意離開宮廷,定是受不了宮中有人施壓。他在宮中太多年,知道其中準沒好事,於是寬慰道:“你不願入宮是為了向父親盡孝,皇朝不降罪於孝女,你無須害怕。若是在京中需要幫助,盡可以到我府上。”
王秋瑩感激他雪中送炭,淚眼婆娑地向他拜了一拜,一邊抹眼淚一邊走了。
素盈與深泓得知王秋瑩拒絕受考時,都小小地驚了一下。吳太醫原原本本地上奏完畢,深泓得知王秋瑩留下了所有的藥方,歎道:“這女子不堪器重就算了,難得她也是一片孝心。世上沒有逼人不孝的道理。念她這些日子盡心盡力,賞她些金銀,由她去吧。”
素盈也搖頭惋惜:“妾同她相識多年,許是緣盡了。妾也備一份薄禮,謝她多年的照顧。”
他們兩人將這事放過,仿佛王秋瑩這樣的人,在宮廷中來來去去根本沒有什麼了不起,不必在她的事情上多費言語。他們又回到被打斷的話題。
“我朝公主為夫守喪二十七個月。還有兩個月,盛樂公主的喪期將滿。”素盈感慨,“時間真是快啊!”
深泓明白她的心思,微笑道:“盛樂與蘭陵郡王的婚事,是兩年前就內定的,差不多該讓他們有情人終成眷屬了。”
真寧公主一直同阿壽在旁邊靜悄悄地玩耍,吳太醫來說王秋瑩的事時,她乖乖地沒有插一句話,這時候卻想說什麼。素盈不等她來唱反調,先對她說:“真寧公主也該好好地考慮終身大事了。”
真寧立刻鐵青著臉說:“要我嫁給姓素的男人,我寧可一輩子不嫁人!”
深泓早知道她在這一方麵心思很怪,今日索性問個究竟:“素氏男兒有何不好?從小熟識朝廷規矩,言談舉止、進退風儀無師自通,又多與天下的名門望族相交,世間頂尖的技藝他們從小就接觸,或精於文韜武略,或長於音律詩詞——這豈是尋常子弟能比的?”
真寧訕笑道:“最終也隻是用來鉤心鬥角、爭名逐利。差一點的,就知道聲色犬馬。無論好壞,整天趾高氣揚,覺得現狀無限美好,半點憂國憂民的心也找不到。”
她說了怕得罪素盈,又道:“我看素氏當中,隻有東洛郡王與蘭陵郡王兩個好男兒,可惜是兩個姐夫,我隻好不嫁人了。”
深泓見她又開始滿嘴胡說,白了她一眼,向素盈道:“你把這稀奇古怪的公主帶出去,好好勸導她。”
素盈知趣地帶著真寧與阿壽告退。
深泓又招了吳太醫進來,問:“她留下了所有的藥方?”
吳太醫如實回答:“可謂毫無保留。”
“愛卿,我隻剩下你了。”深泓說,“竭盡全力,為皇朝再續一段命吧。”
吳太醫深深叩頭,說:“還有一事,需要稟明陛下——皇後……曾經出現與陛下相似的症狀,王秋瑩卻沒有給她留下相似的藥方。是否應該提醒周太醫?倘若不管,可能會危及皇後性命。”
“不必擔心。”深泓展開一個輕淡的微笑,“她是丹茜宮的主人。她對性命,有自己的安排。”
“如果我像你一樣,總是被這些姓素的女人包圍,我也不會想嫁給她們的兄弟。”素盈沏了新茶招待真寧,一邊喝一邊對真寧說,“更何況,在那些男人的眼裏,女人的意義就是能為他們生下姓素的女兒。公主的意義……也許更令人心寒。”
她放下茶盞,輕笑了一聲,又說:“很乏味。不過世上大多數的男人都是如此吧,隻求傳宗接代的,還算厚道,另一些人,想的又是另外一套呢。”
譬如她的夫君,隻是把她當作一個住在丹茜宮的女人,一根醒目的刺,讓劍拔弩張的人們先消磨一些時間來評估她的危險,打磨她,免得他自己在不經意時被她刺傷。而她的作用,就是乖乖地立在這裏,既不能刺人,也不能被磨平。
這一次,真寧反而不願意附和她,說:“也有不同流合汙的人,譬如東洛郡王。鳳燁姐姐至今也沒有為他生過一個孩子,但他們夫妻依然鶼鰈情深。”
素盈驕傲地笑了笑,說:“東洛郡王是難得的人。”
見她提起自己哥哥時的表情如此幸福,真寧反而不高興了。
“我也有過難得的哥哥,可是他死了。”她冷冰冰地說,“他的喪事剛辦完兩個月,娘娘就急著為自己的哥哥辦喜事。”
素盈怔了一下,默然無語。
“你看不出來嗎?盛樂姐姐已經不想嫁人了。”真寧說。
素盈這回真的吃了一驚:“什麼?”
真寧冷哼了一聲,從她麵前跑走。她也聽過宮廷當中的傳聞,聽說素盈曾經很有把握成為東宮側妃,然而她今天隻看到一個對睿洵無動於衷的女人。她還曾親眼看見皇後與盛樂公主情同手足,然而今天隻看到一個要為後家謀求尚主,對盛樂不聞不問的女人。
所有素氏都深諳一個道理:感情與利益應該永遠分開。哪怕至親至愛的人擋在路上,也要一腳踢開,待到大事做成,再為之落幾滴眼淚,緬懷曾經有過的感情。
真寧想著想著鼻尖發酸,覺得世間皆是無情物。會不會有一天,她自己也走到這一步?她跑回自己的寢殿,無聲無息地哭了一場。看見鏡子裏的淚容,她又想,真是傻到極點!她怎會是為這種事情哭泣的人!
盡管這樣安慰自己,但她忽然很想去看一眼兩位姐姐。
真寧做事從來是要東則東、要西則西,一動了看望姐姐的念頭,她就跑到玉屑宮說:“父皇今日說得很有道理,皇後娘娘也勸我務實考慮終身大事。若是任由父皇與皇後做主,我縱然放心,也不會甘心。請父皇容我問問兩位姐姐的意見,我才安心。”
皇帝向來清楚真寧與素盈八字不合,鳳燁與榮安是她的親姐姐,這種時候比素盈有說服力。
一得到父皇的首肯,真寧就帶了鑾駕浩浩蕩蕩地駕臨鳳燁府上。她來得急,又哭喪著臉,鳳燁不知出了什麼事,驚道:“怎麼了?”
真寧委屈地說:“他們要把我趕出宮。”接著就說帝後二人如何催她出嫁。
鳳燁掩口笑道:“這算什麼‘趕’呢?你到了年紀,難道能一輩子不嫁人,留在宮裏?”
真寧緊閉著嘴,任憑大姐說了一陣兒,她訥訥地說:“皇後一門心思撲在睿歆身上,哪裏能指望她精挑細選?我有一事沒弄明白——宣城不是由姐姐的飛龍衛守著,怎麼會讓睿歆落到皇後的手裏呢?”
鳳燁尷尬地輕咳一聲,道:“世事難料。”
真寧歎道:“若是姐姐養大他,那他就算無望即位,做姐姐的兒子也不會受委屈。”
鳳燁聽這個妹妹一語道破她的心機,稍稍地驚詫片刻。
真寧又道:“交到皇後手裏,就要看他的運氣了。他父親、他祖母都是罪廢的庶人,正統的話也休提了,隻怕欽妃的孩子都比他強。父皇身體漸漸康複,生兒育女的日子還長著呢,睿歆這一輩子休想沾上寶座。”
“你真是口無遮攔!這種事情哪裏輪得到你來議論?”鳳燁輕斥道,“小小年紀竟隻知睿歆是你哥哥的孩子,不知皇後與眾妃嬪的孩子也是你我的弟弟?往後再不準你說出這種蠢話!”
真寧被她訓了之後悶悶不樂,嘀咕道:“眾妃嬪或許有,皇後是不會有的。”
鳳燁聽了更加詫異:“這又是什麼呆話?”
“她自小產至今,能不侍寢就不侍寢。”真寧淡淡地說,“宮裏傳說,她再也不能生育,所以回避這事。”
鳳燁驚道:“當真嗎?”
“你知道阿壽回宮那天,她在殿上說了什麼嗎?她說,‘阿壽,到娘這兒來!’不是‘娘娘’,是‘娘’!你說這人是不是……”真寧說到這裏,終於微微放低聲音,“頭腦真的出了問題?”
鳳燁僵住。
“你去說吧,一切看聖上的意思。”當鳳燁提出要養育阿壽時,素盈這樣說。但是在她心裏,阿壽是她的孩子,是害她不能生育的人欠她的孩子。
鳳燁打了個哆嗦,想起了素璃的那封信。她從來沒有當真。素璃走投無路,那封信不像是有條有理地分析,更像是拚上生命中最後的餘力展開的一場攻訐。
素璃說,若是有一天她橫遭不測,睿歆落入皇後手中,皇後又極力促成其為儲君,則可以八成肯定,皇後早有晉身太皇太後之心。素璃之死、東宮之廢、皇帝之病,她難脫幹係。
鳳燁覺得胸悶,歇了歇又問:“父皇最近身體好嗎?上回在昭文閣發病之後,沒有異狀了嗎?李太醫被治罪,是什麼人頂替他給父皇治病?”
“沒有人替李太醫,現在宮裏隻有吳太醫照料父皇。”
“那個女醫呢?”
“這又是一樁奇談了。”
皇帝破例讓王秋瑩入太醫院,女醫卻哭著拒絕,真寧將這事講了一遍。
鳳燁這一回卻沉下臉沒有答話,心動搖的一瞬間,思緒回到多年前的丹茜宮。
那畫麵清清楚楚——母親穿著月白色長裙,榮安與真寧坐在她身邊玩耍。
“趙太醫中風?”得知她禦用的太醫暴病,素若星深深地蹙起眉頭,“那麼隻好找人來替他,還有哪一位太醫醫術高超?”
回答是周太醫。
“周太醫?周醒?跟素玉嬋哥哥關係很好的那個?”她不情願,“他最近不是在準備素玉嬋臨盆的事嗎?讓他去忙那邊吧,我再物色一個。”
不出三天,當時為丹媛的素玉嬋生下八皇子,晉為丹嬪。
素若星是皇帝的舅家表妹,她最高貴的親戚康豫太後已經死去數年。而素玉嬋卻是皇帝的姑姑惠和大長公主之女,是素氏與睿氏結合的高貴血脈,並且她母親還活著。丹嬪產子之後,鳳燁明顯察覺到母親有些不安。
就在那幾天,東宮睿洵忽然高燒昏迷……最終當然是平安無事。
鳳燁關心弟弟,入宮探望他時,母親素若星冷笑著說:“素氏女子做事,外人很難看得出‘有什麼關係’呢。她們費盡心機,就是為了不被人一眼看穿。至少要把七八件事情都看在眼裏,才能猜到她們萬分之一的目的。倒黴的趙太醫……”她看起來後悔萬分,若是早早疑心趙太醫不遲不早的中風,也許就不會害睿洵多受一番痛苦。
鳳燁那時就知道,素玉嬋與母親的鬥爭開始了。她的母親不會認輸。
八皇子還沒有長到一歲,睿洵就已遇到好幾次不測。一次坐騎失蹄,一次遊湖時失足落水,還有一次隻是風寒,卻怎麼也好不了。
八皇子永遠沒有長到一歲,連惠和大長公主也病逝了。
沒人把這一連串的事情當作一起了不得的連環凶案來記載,也沒人說得清這幾件事有什麼聯係。可鳳燁總在暗中盼望,盼望素玉嬋再也不要生下孩子!否則,不知又有誰會為此喪命。有時,鳳燁暗自心虛,想著自己至今無子,是不是因為惡毒地詛咒了別人。
宮廷裏,除了母親被廢自盡和素盈流產兩件大事,一直都可勉強地稱為風平浪靜——直到今年。
睿洵被廢,繼而喪命,素璃也死於離奇的大火。仿佛昨日重現,在宮中行醫多年的李太醫,莫名其妙因誤診被逐。為皇帝治病的王秋瑩,突然不敢在宮裏待下去……又是從太醫開始嗎?這一次瞄準的是誰呢?
鳳燁坐不住了。真寧走後,她找來飛龍衛的領隊,說:“我將重任委托給你,你卻眼睜睜看著廢太子妃丟了性命。本該重責你,可我再給你一次機會。”
領隊連忙跪倒道:“殿下不殺之恩如同再造,小人定當盡心竭誠。”
“你去找一個叫王秋瑩的女人,年紀在三十上下,身材適中,談吐直率。”鳳燁說,“她是王氏子弟,醫術高明,不會就此銷聲匿跡。若是找不來她,你就不必回來了。此事萬不能讓駙馬知道。”
領隊領命,當日就散開人手去找。
王秋瑩借宿在謝震府上。她不願久留,給謝府添麻煩,更不願招人非議,這一日打算獨自離京。
既然要走,免不了要到照顧她的吳太醫府上拜別。回去時,忽然有人打橫攔住她,問:“請問是王秋瑩王小姐嗎?”
王秋瑩一開始不以為意,見這人麵相彪悍,才慌了。
“王小姐不必驚慌。我家主人請小姐駕臨寒舍,一敘仰慕之情。”那人長相雖凶,說話倒也客氣誠懇。
王秋瑩的心放下幾分,她欠身道:“今日天色已晚,恐耽擱久了將入宵禁。請告知尊主姓名,明日定當登門造訪。”
那人卻不由她,道:“王小姐明日即將離京,主人恐難以詳談,抱憾餘生。務必請小姐走一趟。”
王秋瑩還想拒絕,那人一揚手,道路上又多幾名壯士。王秋瑩一見就知道這是要強人所難,她手無縛雞之力,注定吃虧,隻得忍氣吞聲,隨著那人上了一輛馬車。
見馬車以黑布圍得嚴嚴實實,王秋瑩便猜到這不是光明正大的事。過了一陣兒,馬車停下,那凶悍的人跳下車說:“請小姐小心腳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