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沒蒙她眼睛,但京中府邸盡皆華麗,王秋瑩也認不出是哪一家哪一戶。那人將她引入偏廳,不一會兒屏風後麵有了腳步聲。她盯著看,卻見走出來的人是鳳燁公主。
王秋瑩曾給鳳燁公主醫治過滑胎症,兩人也有一點交情。鳳燁見王秋瑩一臉不解地看著自己,笑道:“王小姐走得這麼急,也不來同我道別。”
王秋瑩訥訥地應付兩聲,問:“我看殿下身體還好,急急忙忙地將我尋來,是為什麼呢?”
鳳燁笑道:“想問問王小姐,為什麼急著離開。”
王秋瑩見她也來糾纏此事,頭皮立刻發麻,將頭一低,悶不作聲。
鳳燁沉下臉道:“王小姐,你當你醫治的是什麼人?那不是一個奇症患者,供你挑戰自己的醫術。為他治病,你不能在束手無策時逃走。那是天下至尊!他的性命,多一日與少一日大大不同!”
“醫治聖上的事,我已托付吳太醫。”
“吳太醫若是能治好,怎麼輪得到你進宮侍奉?”鳳燁冷笑道,“可是你呢?竟把自己的性命放在陛下的性命之前,為了保命而逃走!”
王秋瑩被她戳破隱私,登時失色。鳳燁又寬慰道:“你在擔心什麼呢?有皇後在後宮之中保護你,你不會像李太醫那麼倒黴。”
王秋瑩的神情反而更加淒慘,趕緊低下頭說:“求殿下讓我走吧。”
鳳燁見狀倏然明白八分,厲聲問:“是不是素盈逼你離開京城的?”
王秋瑩沒有說話。
鳳燁腦中轟的一響,再也無法對心中的那個素盈懷抱僥幸。她忽然覺悟,她習慣聽到素氏女子相互戕害,但從沒聽過有誰會去對付皇帝。她總以為,每一個素氏女子都以嫁給她的父皇為目標,心無二意,而她的父皇是個絕不會讓人失望的傑出男子。女人們應該為他傾倒,帶著這份感情對他忠誠。
但素盈是受家人安排才嫁入宮廷。成為皇後非她所願,之前她心中已有過婚配的人選,是睿洵,是白信默,而不是皇帝。從一開始就不應該對素盈存有幻想!她在丹茜宮,隻是完成身為皇後的使命。而這使命的下一步,是追逐更高的權力……
“她得到了睿歆,不再需要我的父皇……是嗎?李太醫的事也是她做的?吳太醫呢?會不會也慘遭毒手?她是要父皇等死嗎?!”她顫聲問,“聽說父皇是中毒——這也是她做的嗎?!”
“殿下,我無法為您解讀我不懂的事。”王秋瑩見她方寸大亂,反而平靜下來,“我隻知道,皇後有她自己要做的事,太醫院從來沒有在她的眼裏。至於聖上的病情,如果我像您這樣狠毒地猜測,我會說,您的母親才是凶手。”
“你信口雌黃。”鳳燁怒視她。
王秋瑩平靜地說:“每個人都可以有自己的猜測。”
鳳燁怔住。母親無論何時都波瀾不驚的麵容,又浮現在眼前。
“她們都能夠這樣狠心嗎?我的父親是那麼好的一個人,從未愧對她們半分。”她狠狠地倒吸一口氣。與父親結發的母親尚且在權力與丈夫之間選了前者,今日的素盈又怎麼能夠信賴呢?
“太狠心了,她們……太狠心了!”
“我卻覺得,她們不會無緣無故變成那樣。”王秋瑩說,“是因為什麼人,或者為了什麼人。我不知原因,但我感謝皇後。”
“你走吧,”鳳燁向王秋瑩用力地揮手,“趕快走!”
她心潮起伏之後,容色慘淡,氣滯且虛,王秋瑩動了醫者之心,奉勸她道:“殿下,您先天不足,素來體弱,切忌大悲大喜。”
鳳燁哪裏還能聽得進!不等王秋瑩離開,她已踉踉蹌蹌地轉入屏風後。
素沉這天回來,見她將朝服拿出來備著,問:“明日要入宮嗎?”
鳳燁繃著臉不說話。這反應非常少見,素沉不禁擔心:“怎麼了?”
“沒什麼。”鳳燁臉色陰沉,“我做了一個噩夢。”
素沉笑道:“豈能因為噩夢去打擾聖上?”
“太真實了。”鳳燁簡短而堅決地說,“隻有父皇的智慧能幫我解脫。”
素沉覺得她有事瞞著,可是不便追問,隻好婉言道:“你身子柔弱,不宜操心過度。那些即使不管也無所謂的煩惱,就不必管了。”
鳳燁又不言語。半晌之後她才說:“我這十年來,從沒有管過。”講這麼一句,又沒了下文。
次日,她直入玉屑宮,見皇帝仍在床上半躺著。他麵色灰白,竟比從前更加不如。鳳燁不禁潸然淚下。
皇帝反而比她樂觀,笑道:“我平常不就是這個樣子?怎麼今天一見就哭了?”
鳳燁哽咽著賠罪道:“往日不知父皇病情凶險,今日忽覺惴惴。”
皇帝淡淡地說:“今日算得上什麼凶險呢。”
鳳燁便問吳太醫一人能否應付眼下局麵。得知皇帝對吳太醫頗為信賴,她又問:“父皇到底是怎麼了?從前一年到頭,連一次風寒也不會染上,縱橫獵場,呼嘯山林,何等威風!為何自從去年夏天暈厥,三番五次發作?前些日子分明要好了,怎麼又……”
她說著,忍不住垂淚:“真不敢相信,父皇會臥病這麼久,簡直要認不出來了!”
“你怎麼今天才想起說這些呢?”皇帝靜靜地打量女兒,問,“出了什麼事?”
鳳燁一言不發地從袖中掏出一封書信,遞給皇帝。
“宣城大火之前,素璃托人將這封信送給我。”她說,“我曾覺得難以置信,可如今又不知該不該信了。請父皇過目。”
皇帝徐徐將信展開,見上麵寫著一些他並不陌生的事。
素璃說,她從李太醫口中得知皇帝中毒,疑心是後宮中有人下毒手,可惜事情還沒有查出眉目,她與睿洵不幸先被誣陷。她雖不能肯定,但覺得此事皇後的嫌疑很大。因為皇後一直對睿歆格外關注,東宮被廢之後,甚至想要代養睿歆,恐怕早有晉身太皇太後之心。她說,不除皇後,天子必死。天子若死,宰相必除皇孫,立旁支,天下必亂。
“試問公主是要保後家,還是要保天下?”最後一句,言辭激烈。
鳳燁見父親讀信時容色淡然,輕聲問道:“父皇以為如何?”
皇帝微笑道:“你認為我會如何呢?我這一生都在處理這種事——甲察覺蛛絲馬跡,以為乙是罪人,於是懷著一片赤誠向我告發。但真是乙之罪嗎?乙又以為是丙和丁的錯,兼以為甲在蓄意陷害自己。難道他的見地就是最終答案?更不要說,有些人並不是懷抱赤誠向我告發,否則世上就不會有‘惡人先告狀’這句俗語。”
他揚起那封信說:“素璃對你是這樣一番話,你知道她對別人又是如何說的嗎?這素氏女子啊……也許她隻是怨恨皇後,寫下滿紙離間之言,借你的信任來報複。”
鳳燁一時詞窮,小聲道:“也就是說,父皇信賴皇後勝過素璃。”
皇帝聞言,微微抬眼注視她:“你不相信她嗎?”
“我騙過自己,‘這樣也不錯’。雖然在我看來她太年輕,並不適合成為皇後,但隻要她是父皇挑選的女人,那她就是皇後。”鳳燁臉色蒼白,“結果母親、洵、榮安的駙馬……現在連父皇也病成這樣。真的是中毒嗎?”
“阿洸,你信不信運數?”皇帝忽然發問,鳳燁不知如何回答。
“如果懿靜皇後不去寫她的步天歌,先皇或許會和他那十餘名兄弟一樣,死於非命。如果先皇沒能活下來,就不會有我和秀王。如果沒有秀王,就沒有今日的我。而我……”他露出看透一切似的微笑,“我早晚也會因為世間要成就另一個人,而變成一個‘如果’。”
鳳燁有些困惑。
“選擇皇後的不是我,是宮廷。”他神情淡然,“宮廷有它自己的規律。我們都隻是權衡之後,做了該做的事。”
“宮廷是你的!任何權衡都不應該傷害宮廷的主人。”鳳燁用力握緊她父親的手腕。
皇帝噗地笑了,摸著她的頭發說:“你與榮安、真寧不同。你比她們兩個聰明,而且,你是素沉的妻子。你與你的駙馬多年恩愛,著實不易。莫讓聰明誤姻緣。”
他伸手拍了拍鳳燁的肩膀,說:“我的事,我心中有數。你不需擔心。”
鳳燁順勢握住他的手,再度落淚道:“但是……倘若東平素氏當真對不起父皇,莫說姻緣,便是性命,女兒也不會慳吝。”
皇帝服藥的時辰到了,素盈抱了阿壽與太醫一起走進來,見鳳燁還在,有些詫異:“公主怎麼哭了?”
皇帝笑道:“我這樣子又惹人傷心了。”
鳳燁眼中含淚,看素盈侍奉皇帝服藥。阿壽在皇帝床邊玩耍,已經十分習慣,玩一會兒就繞著素盈打轉。年輕的皇後完全被孩子吸引,時刻注意他的一舉一動。
她眼裏已經沒有皇帝,而阿壽眼裏隻有她。
“他眼裏本來可以是我。”
鳳燁不明白這念頭的意義,隻覺得沒有錯。瞬間,一種難以描摹的、陌生的情緒塞滿她的心胸。她直愣愣地瞪了素盈不知多久,告退出來。
玉屑宮外等著一隊人數眾多的女官宮女。除了皇後的女侍,還有照顧阿壽的一撥人。鳳燁一眼看見其中服色品級最高的女史,脫口讚道:“真年輕啊。”
女史微微低頭施禮。
皇後喜歡用年輕人。丹茜宮的女都監也是,才三十歲出頭。鳳燁想,阿盈不喜歡被年長的人控製,怎麼從前沒有看出來呢?
“你就是在宣城救了阿壽的那個人?”
“是,奴婢宋之惠。”
鳳燁點頭:“多謝你。”
之惠連忙躬身謙讓:“奴婢承受不起。”
“不,多虧你,孩子才能平安。”鳳燁鄭重地說,“飛龍衛枉稱精銳,還不如你這樣一個弱女子。”
之惠再次謙謝。
“你是不是給我寫過一封信?”鳳燁不動聲色地問。
“正是。”之惠的目光向左右閃爍。
鳳燁微笑,伸出手說:“我累了,煩勞你送我幾步。”
之惠急忙上前攙扶。
“信裏說的事情,是真的嗎?”鳳燁一邊走,一邊慢悠悠地輕聲細語。
“字字屬實。”
“除了白信默謀害廢太子,其餘也是真的嗎?”
之惠默了一瞬,低頭說:“殿下,奴婢當時是懷著不成功便成仁的心,寫下那封信。奴婢是受皇後安排進入東宮,看護皇孫。也盡心盡力,認為自己幫皇後免去受人戕害,幫她守護一個孩子,以贖自己的罪。但奴婢……對皇後真正的意圖漸漸有了疑惑。奴婢不想再次從人變成棋子,變成災禍。”
她停下來,偷眼看鳳燁,說:“當時奴婢認為,隻有公主可以真正保護、撫養這孩子。”
從洵在東宮的時候?素盈早想要洵的孩子?怎麼沒早點看出來呢!
鳳燁悠悠地歎了一聲:“你現在仍然這樣認為嗎?”
之惠想了想,點頭說:“是的。”
鳳燁慢悠悠地長噓:“我亦如此。”
六月入朝的這批新臣令很多人瞠目結舌。
他們一來就以李懷英為首,相繼提出重組台閣,更置府司。這是明目張膽要分割宰相權力。宰相不屑同李懷英論爭,但對著親信不免泄露惱怒:“不過是一個有名無實的左司諫,竟敢拿著雞毛當令箭!他真以為,皇帝會對他的奇談怪論保持興趣?”
白信端疑道:“這位李大人年紀輕輕,可是做事很有魄力,口才又好,也許能蠱惑聖上。”
宰相嗤笑道:“聖上啟用一班秀才,不過是因為他將發妻和獨子廢為庶人,那兩人又先後橫死。他偏愛一個年輕的皇後,口碑漸漸不佳,今日借一群傻乎乎的年輕人再造偉岸形象。他真會重用一群不了解他的朝廷的書生?”
重組台閣一事果真石沉大海。不久之後,左司諫李懷英又提出科舉定年,因材授官。
北國禁止睿、素兩姓以科舉入仕,原意是兩家貴族有很多門路,不要再占科舉的名額。但睿、素兩姓以種種途徑占據顯官要職,朝廷便沒有那麼多空缺給進士。久而久之,科舉形同虛設。
眾老臣亦知其中弊端,然而他們更清楚的是,定年開科,必然引來源源不斷的新官,睿、素兩族子弟定不肯辭官讓賢,那到時又是大批的冗官冗費,兼有不停息的朝爭。
書生意氣自然不管那麼多,而皇帝顯然有自己的打算,竟很快同意了他們的奏請,當月就下了詔書,命各州在今秋開科。
天下青衿為之振奮時,平王之流便不滿意:“日後要讓那些貧賤之人對我們頤指氣使嗎?真是可笑。”
說歸說,老臣們看的還是皇帝的臉色,一見詔書就知道皇帝將有大動作。有些皇族後族家有良田牧場,或是有強勢的親戚,原本就不在乎那芝麻大的官位,這時候趁勢辭官讓位,靜觀其變。若是日後天下太平,他們幾時再去要個一官半職,亦是唾手可得。
這件事獲得肯定,李懷英等人更加振奮,不久之後又提出,儲位不可暫虛,應立儲君。
這一下觸了許多神經,鑒於睿歆如今已回到宮中,很多人猶疑不決。原本就主張立睿歆的人,得到了新力量的支持,更加精神百倍。宰相居然還是主張立邕王之子,令李懷英為首的一群青年和一些皇族長者大為激憤,認為皇孫在宮,宰相依然我行我素,顯然是故意錯亂皇統。
皇帝有時將他們的言論帶回後宮,當作笑談。
這一天又說到立儲之事,素盈看著在宮中跑來跑去的阿壽,笑道:“宰相的顧慮,妾倒是能夠理解。我親眼見過‘小時了了,大未必佳’的人。不過,邕王世子也隻是一個十來歲的孩子罷了,現在的確懂事得很,可誰敢說他一定比阿壽聰明呢?阿壽現在還小,若是長大以後體貌瑰異,聰睿機敏,天下豈不要將今日引為憾事?”
“我怕是看不到那一天了。”皇帝玄妙地笑了笑,“你看我,三天兩頭就要一病,哪裏敢奢望看著歆兒長大成人?立儲是應當早定。皇後以為如何?”
“陛下折煞妾了。”素盈赧然說,“我不過女人的見識,陛下莫要嘲笑——自然是膝下的孫兒強過別人的兒子。”
皇帝卻不以為然,說:“當初,先皇以遺詔傳位於我,附了一句奇怪的話,你知道是什麼嗎?”
他看著素盈期待的眼睛,說:“人人都以為,他應該傳位給秀王。秀王既是皇後嫡子,又是他寵愛的兒子。但他遺詔卻說,‘朕愛秀王,更愛吾國。’我一直無法敬佩他,但是他說出這樣一句話,我就知道,自己這一生恐怕很難超越他。”
素盈垂首道:“妾受益匪淺。”
皇帝古怪地提起嘴角,說:“若是不早定儲君,以後要煩惱的就不止如此了吧!”
素盈臉色微變,沒法笑得自然——欽妃的身孕越來越明顯,算來要五個月了。周太醫說,欽妃身體極好,又有生產的經驗,隻要準備好臨盆即可。素盈心中失落,亦不敢怠慢。本該懷胎七月時再派醫官隨侍在側,但素盈照顧欽妃年紀大,四個月時就派了醫官值宿。
欽妃往日趾高氣揚,懷孕之後卻變得慈眉善目。眾人都道這是胎兒影響母親,此胎不論男女,必是一個賢兒。素盈得知之後心中冷笑,欽妃不愧是前輩,竟知道從這時就開始下功夫散布流言!
皇帝提起這話,分明是知道欽妃不懷好意。可他這一次為什麼無動於衷呢?素盈猜不透他,回到丹茜宮就悶悶不樂地不再說話。
阿壽跑到她身邊,抱住她的手臂,嚅嚅地說:“娘娘!”
素盈一把將他緊緊抱在懷裏,隻覺胸口生疼,過了片刻才察覺是被東西硌著了。她解開阿壽的領口,發現他脖子上係著一根金線,下端掛著一枚琥珀球——是她贈給睿洵的香爐上麵鑲嵌的那枚琥珀核桃。
李懷英說,他見到阿壽時,這孩子手裏就抓著琥珀玩,這是他唯一帶出離宮的東西。素盈將此視為冥冥之中的天啟——阿壽要提醒她,不要忘記為什麼做到這地步。若是不能讓這孩子成為儲君,睿洵豈不是白白地……
素盈想著,親自抱了阿壽到流泉宮做客。
欽妃有了身孕也算不上大腹便便,依然動靜自如。素盈免了她的拜禮,她便命宮娥捧出許多點心招呼阿壽。素盈卻嫣然道:“這麼小的孩子,吃這些不太好。萬一鬧起肚子來,反是我與姑姑的禍事。”
欽妃聽了便不勉強,與素盈閑聊起來。
阿壽初到流泉宮,好奇地仰著脖子四處亂看。流泉宮的宮女們一個個屏氣肅立,沒有人理他。阿壽並不介意,他見流泉宮陳設與丹茜宮迥異,自顧自地到處走走看看。素盈起初還緊盯著他,一個不留神失了他的蹤影,眸中即刻流露出關懷。
欽妃不住地搖頭,說:“我知道娘娘將睿歆視為己出。可視為己出,並不是真正的己出呀!”
素盈幹澀地說:“不是每個人都有姑姑這般運氣。”
欽妃高深莫測地莞爾一笑,仿佛知道這是素盈自己的選擇。
“請問娘娘,平王是你的親生父親,你是否因他在自己幼年時對你照顧不周,或是因他不懂自己的心事而怨恨過他?是否因為嫌棄他管得太多,希望遠走高飛,遠離他?”欽妃誠懇地說,“人對親生父母尚且如此,何況外人呢!我不妨對娘娘說出我的擔憂——娘娘將睿歆當作自己的孩子,可哪怕做得再好,隻要稍有矛盾,他就會在心裏麵想,‘如果我的親生父母在,定不是這樣待我。’”
“我怎麼會將他養成那樣的人?”
欽妃從容地說:“請娘娘試想一下——有那種想法的,如果隻是一個叛逆的孩子,早晚要服你管教,可他若是一個能夠為所欲為的帝王,你要如何呢?你與他不過是名分上的親人,恐怕有一天會反遭其噬!”
她無所畏懼地看著素盈,一字一句地說:“但是我的孩子不同,他與我們血脈相連。”
“想不到姑姑竟敢說出這些話!”素盈冷笑道,“姑姑知道自己腹中一定是皇子嗎?”
欽妃收斂笑容,緩緩地說:“我不會虛偽地說‘也許是個女孩兒’‘也許輪不到我來操心儲位’,我隻會問,‘萬一是皇子呢?’”
欽妃深深望入素盈的眼底,說:“萬一是皇子,他就是聖上與我們東平素氏的孩子。庶子與嫡孫,又同是這麼大的孩子,到底有些難辦。但是,娘娘不會坐視他屈居在睿歆那小兒之下吧?”
素盈漠然說:“待到姑姑生下皇子再說吧。”
“娘娘從四個月起就幫我準備醫官,這件大事上,卻要等生出來再說?”欽妃的口氣風輕雲淡,“我不喜歡事到臨頭,才手忙腳亂地應付。”
素盈無聲地笑了一下,與她不歡而散。
太平湖上清光瀲灩,半空雲絮靜靜流淌。
素盈心中有事,美景難入眼中。
皇帝明明知道欽妃的心思,為什麼還要拖呢?到底在猶豫什麼?她正悶悶不樂,有宮女走過來說:“娘娘,平王府辦事的詳單,今日送到丹茜宮了。”
平王府開始準備素颯與盛樂公主的婚事。因為今年喪事特別多,喜事也不大好辦。太張揚或太保守,都不像好兆頭。素盈格外叮囑,要將所有事宜詳細寫來給她看。
“是誰送進來的?”
宮女答道:“是蘭陵郡王親自送來的。他此時去拜見聖上了,一會兒還會過來。”
素盈正需要與人交心,得知他在便稍覺安慰。過了約莫一盞茶的工夫,素颯到丹茜宮拜見。素盈見了他,忍不住悲戚,將欽妃的事情一股腦說給他聽。
素颯微笑道:“姑姑的話不無道理。娘娘,皇孫不是你的孩子。”
“我成全了她,”素盈低緩地說,“她卻要折磨我撫養的孩子。當真與她衝突,她為了孩子,也會六親不認吧!”
“姑姑的想法雖然大膽,但在見到男嬰之前終歸不切實際。”素颯想了想說,“臣與平王有個想法,不知娘娘願不願聽。”
“說來聽聽。”
素颯緩慢而慎重地說:“四姐阿蕙膝下有三男,均為皇族血脈。娘娘願不願意收養一個?”
素盈馬上搖頭:“我撫養別人的孩子時,姐姐是我的家人。我撫養姐姐的孩子時,姐姐是我的敵人。”
“那宰相力保邕王之子,娘娘又怎麼想呢?”
素盈閉了眼,捋清思緒,再睜開眼時判若兩人。她道:“左司諫李大人近來還會登門嗎?”
“當然。”
“請哥哥回訪時告訴他,不要再與宰相爭執了。”素盈言語清晰,“邕王說,如果世子睿渤能夠登基,他情願與邕王妃共死,托孤宰相。告訴李大人,對方是抱著必死之心在奪儲,宰相是抱著挾天子以令天下的決心在力爭,而他不過是一個有名無實的小官,若不知難而退,恐有性命之憂。”
“若他逼問消息的來路呢?”
“這種消息非同一般,哥哥怎麼能告訴他來路?非但不能告訴他,還要叮囑他不要深究,不要外傳。”
“娘娘能摸準李懷英這人的動向嗎?”素颯有些不放心,“我看他行事仿若衝動,實則頗有計較。單拿開科取士來說,天下以為他要為青衿揚眉吐氣,我卻覺得,他提議分相權失敗,已大致看清朝中分野,招攬士人入朝,顯然有意樹立一支新銳勢力。假設進士皆入他那一派,不出三年,分相權之聲定然洶洶。”
素盈的眉眼微微地彎了起來。她信心十足地說:“他不會放過這個打擊宰相的機會。我也不擔心,他真的傻到噤若寒蟬。”
邕王願以死托孤宰相,換取世子成為儲君——這消息在朝中炸開了鍋。宰相評價:“一派胡言。”但在朝廷中,風向微妙地變了。
“國家將毀於爭奪儲位——雖是無據可考的傳說,但照此情形,萬一親王真與權臣勾結謀位,勢必又是一亂啊。”平常不怎麼表態的神毅將軍也站出來說話,“陛下不要忘記當初的秀王之亂,請不要再猶豫了。”
“愛卿是勳貴老臣,以為應立何人?”
這種話沒人敢亂說,但神毅將軍昂然回答:“陛下膝下唯有皇孫,請立皇孫。”
皇帝點頭說:“愛卿忠言,朕定會慎思。”
兩三日之後,儲君人選確定了,是皇孫睿歆。
今年以來,災事頗多,人心惶惶不安。現在國家有了明確的繼承人,一時間舉國歡慶。
丹茜宮尤為歡悅,皇後親自為冊封典禮做準備,事無巨細,樣樣過問。朝中青年得知,也對皇後心服口服。李懷英尤其鬆了口氣:“當初將皇孫送回宮中,真是做對了。”
這一回冊封儲君格外隆重,隻是睿歆年紀太小,尚不能獨自完成,全程都是皇後抱著。典禮結束,滿朝慶賀,宮中宴會辦了七天,意猶未盡,恨不能將一年到頭大小節日的各種花樣全都搬出來。
鳳燁公主本來不喜歡這種場合,但是心中有放不開的事,趁她父皇與眾人到東宮賞海棠之際,低聲建議:“歆兒今後就是儲君,是否應該搬回東宮,另外擇人,善加撫養教導?”
“不到兩歲的孩子,我不想讓他過得這麼拘束。”皇帝興致勃勃,“在丹茜宮也好,在別的宮也好,到姑姑家也好,四處過著,眾人齊心養起來,長大才有見識。洵小時候也常住在他舅舅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