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燁聽了大喜:“父皇的見地果然不同尋常。”
事情就這樣定了。八月,請鳳燁與素沉養他一個月。
鳳燁回到家中便精心張羅。
首先在公主府中騰出房舍,一遍遍地打掃。看起來可能會有危險的家具物件一律扔的扔、換的換,市上售賣的,她一概看不入眼,火速命工匠打造孩童合用的桌椅等物,又拿出金銀去造食器,其餘諸如時令果蔬之類的鮮物,也早早訂好。考慮到八月還有一個大節,她連皇孫在府上過中秋的各種準備也做好了。
到七月中,諸事得宜,但在鳳燁看來,距離萬事俱備還差得遠,她永遠能挑出不太滿意之處。素沉向來縱容她,況且又是這樣一件破天荒的大喜事,除了來者不拒地配合她,隻是提醒她不要太過勞累。
七月底,素沉進宮去請示儲君蒞臨的日子,卻被告知,睿歆因為暑熱,近來總病,太醫說一時半會兒不宜移動,且等等看。他親自去丹茜宮看望,見睿歆確實有風熱病症,蔫蔫的沒精神。素盈一心看護他,幾乎不能分神應付大哥。
素沉不好多說,回到家中,將實情委婉地告知鳳燁。
“不必心急,等天氣稍微涼爽,皇孫稍微好起來,多住些日子也是可以的。”他怕鳳燁傷心。
“是她不想放手。”鳳燁呆呆地說,“偏偏就在這時候病。”
“千萬不要這樣想。”素沉勸解,“皇後也是擔心,將染病的孩子推給你,累了你的名聲不說,傷到身體就更糟了。”
鳳燁偏過頭不聽。
那天很晚的時候,素沉沒在房中看見她,找了一圈,發現她在為睿歆準備的房間裏,在一張很小的凳子上呆坐著。他不忍心打擾,就讓她在那房間裏過了一晚。
天一亮,鳳燁到底還是不放心,親自進宮去看。
玉屑宮中擺了一人高的冰柱降溫,皇帝見她進來,命人拿罩子兜住冰柱,拉住她的手微笑說:“事情不巧,歆兒病了。你們在外麵不知道,其實他不時會有點小毛病。這回也是不湊巧,切勿多想。”
他知道她心裏的疑惑,鳳燁反倒不好意思多說。
“生病的事本是無常,沒人比我更清楚了。”她說,“我也不是跑來質問,隻是府裏為迎接皇孫準備了許多鮮果,一時消耗不掉,想要送進宮裏。”
過了一會兒,太醫送藥進來,旁邊不見皇後。鳳燁奇道:“皇後向來親自侍奉,怎麼不見人呢?”
“那邊還有個孩子生病呢,她不便跑來跑去,怕我也染上。”皇帝若無其事地說。
鳳燁心中卻不高興:“若這孩子不是儲君,她照樣會來。”
皇帝橫她一眼:“你怎麼會說這樣的話?”
“我不知道。”鳳燁悵悵地說,“我不知道,為什麼最近總說這種奇怪的話。”
父女二人說了一會兒話,殿內又慢慢熱起來。皇後命人送來降暑湯。她知道鳳燁向來不喝這種寒性的東西,隻準備了皇帝的份。
鳳燁親手侍奉皇帝喝完,見他頭上一片汗涔涔,拿出絹帕去擦,說:“我還是告辭吧,殿裏的冰柱要白白浪費了。”
皇帝笑道:“是今年格外熱。”說著,忽然接連大口吸氣。
鳳燁看得吃驚:“父皇,你怎麼了?”
他沒回答,咚地栽到床下。
“父皇!”鳳燁第一次親眼看見他暈厥,一時竟沒有反應過來,還是旁邊的宦官機靈,飛快跑去傳太醫。
鳳燁緊緊抱著父親的頭,不住地顫聲喚:“父皇,父皇。”他毫無反饋,額上的汗漸漸變涼、消失。恐懼牢牢卡住鳳燁的喉嚨,她覺得自己也快喘不上氣了。
匆匆趕來的吳太醫一見皇帝的情形,神情驟變,打了個手勢請鳳燁出去,他一言不發地向皇帝口中灌入藥水。鳳燁不想走也走不動,失魂落魄地站在一旁看。
父親沒有發出一絲聲響,吳太醫也不再有行動。鳳燁一步上前揪住他,急斥道:“你為何停下?聖上還沒醒呢!”
“殿下,請勿驚慌。”吳太醫從容地安慰她,“藥生效需要時間。”
他安撫鳳燁之後,不動聲色地轉身,將盛放降暑湯的碗藏入他的藥箱。
鳳燁眼尖看見,厲聲問:“你拿那碗幹什麼?!”
吳太醫頓時尷尬,囁嚅道:“臣有些疑惑。”
鳳燁立即明白了:“有毒……是不是?!”
“臣不敢妄言。”
鳳燁強迫自己快速冷靜,但嘴唇止不住地顫抖:“太醫,此事隻有你知我知。你去驗吧——結果無論如何,要告訴我。”
這時,素盈也聽說皇帝暈倒,從丹茜宮趕過來。見皇帝躺在床內毫無知覺的樣子,素盈一陣緊張,問:“怎麼回事?”
吳太醫從容說:“是中暑,娘娘勿驚。”皇帝這兩年夏天總是中暑,素盈已分不清也不再追問是真是假了。
鳳燁自責道:“都是為我。冰柱都封了,才會這樣熱。我就此告辭,聖上就交給太醫與娘娘。”
素盈忙說:“近來暑熱,你自己也要多加注意。”
鳳燁抬頭看向吳太醫,莊重地叮囑:“太醫,今日聖上到底如何,還望你能給我傳句話。”
吳太醫躬身送她:“下官會據實相告,公主放心。”
七月的暑熱誠心要將人悶死,鳳燁從宮廊下走過卻覺得發冷,伸手向外麵攥住一把陽光。
遠處有刺眼的明亮,比陽光還白。她微微眯眼,發現是丹茜宮的新琉璃頂在反光。
再璀璨,也不過是借了一丁點陽光的假光。隻有真正的陽光,才能驅散這宮廷裏的寒冷。他不會消散,絕不會被這種假光逼退。
她冷笑一聲,內心神奇地靜下來。
那天晚上,她收到吳太醫送來的口信和書信。口信說皇帝已蘇醒,暫時無礙。書信中隻有一個字:“是。”
素盈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真寧會跑到玉屑宮,鄭重其事地對帝後兩人說:“我想通了,若我這輩子注定要嫁一個素氏公子,再拖下去也不是辦法。況且不應對人一概而論,當中也許會有好的。請父皇辦一場馬球大會,讓我親自物色。”
皇帝沉默地打量這個女兒,問:“你竟會屬意於善擊馬球的男子?”
真寧理直氣壯地說:“這倒不是。若辦一場詩文大會,也許有人捉刀代筆,誤我終身。即便在馬球大會,我也可以挑一位舉止優雅、有君子風度的公子。況且,在狂歡之中不是更加容易發現樂不忘形、寵辱不驚的人嗎?”
素盈笑道:“果然是好主意。”
真寧知道父親一定不能出席,不失時機地向素盈道:“此事需要娘娘玉成,萬望娘娘不要推辭。”
素盈自然無法推辭,當即同皇帝商定了八月的一天。
盡管沒有明說是為真寧擇婿,但京城中的素氏子弟得知此事,亦能猜出一二分,免不了著意準備。到了那日,有心無心、有運無運的都來湊這熱鬧。素盈放眼看去,隻見年輕人一個個軒然霞舉,玉樹臨風。其中甚至有比真寧年紀還小的少年,麵龐還未脫孩子氣,已能在馬背上來去自如了。
榮安公主仍在為信默哀悼,沒有露麵。而盛樂公主孝期雖過,卻以挑不出吉日為由,尚未與蘭陵郡王完婚,仍然住在她那半府邸半道觀的宅中,不湊這熱鬧。隻有鳳燁公主來親自過目,顯然十分用心。
素沉與素颯向來是此中高手,各入了一支隊伍湊熱鬧。平王一向喜歡看熱鬧,當然也不失此機。平王妃睿氏因身體稍好,兼要為親戚的女兒物色一個女婿,也帶著成群奴婢來觀摩。
素盈依傳統設下重獎,一聲號令,那些年輕人就生龍活虎地對抗起來。素盈不時問真寧:“此人如何?那人又如何?”真寧隻是笑而不語,連連搖頭。
待到一場分出勝負,素盈按照三六九等頒賜獎品,又喚另外兩隊入場。如此過了三場,真寧仍未發現一個順眼的人,素盈隻好歎道:“大約是緣分未到。”
三場之後便是午宴,鳳燁說:“我帶來一些好酒,本來打算慶祝真寧覓得良緣。既然她此時尚未怦然心動,我們隻好向神明祝禱,祈願一會兒天降英才。”她說得俏皮,眾人哈哈一笑,命人將酒開了。
那酒芳香四溢,連豪飲無數的平王也大聲稱讚。
鳳燁親自倒了一杯,捧到素盈麵前,說:“東洛郡王知道娘娘有眾多食忌,這種酒極為難得,諸種禁忌都不犯呢。郡王特意為娘娘尋來,一直攢著,打算找個時機送給您,今日可巧了。”
素沉向父親微笑道:“這酒隻有一整壇,開了就不能放置,因此未能及早孝敬父親,還望父親見諒。”
素盈為難地向他們夫妻笑道:“不是我信不過兩位,可是還需將料方看一看。”
鳳燁笑道:“這有何難?”說著走出帳外,命人寫料方。
崔落花將酒聞了一下,說:“似是有桂花。”
素盈隻得遺憾道:“我近來連桂花也忌了!”說著將酒賜給素沉,“郡王代我喝吧。預祝你場內遊龍,技壓群雄。”
這裏全是自家人,本來也沒什麼大規矩,素沉接過就喝了一口,忽然怔住。鳳燁這時回到帳中,恰看見這一幕,頓時全無血色,手中的紙也掉落。素盈心一沉,伸手就去推素沉的酒杯。
可是他動作更快,仰脖喝完了。
“大哥!”素盈慌了刹那,沉聲道,“吐出來!”
她的慌張讓大帳中所有端著酒杯的人呆住了。
隻有素沉鎮定自若地說:“娘娘為何驚慌?”
“酒中有異!”
素沉詫異地望著妹妹,微笑道:“娘娘勿開這種玩笑,怎麼可能呢?”
素盈抓著他的手腕,急切地低聲說:“你先吐出來!”
素沉卻向眾人笑道:“的確是好酒。”然後鎮定地望了鳳燁一眼,“鳳燁公主是怎樣的人,娘娘從小知道的,請勿說這樣傷感情的話。”
他見鳳燁臉色依然蒼白,額角冷汗也流出來,意味深長地對她微笑:“你不擅長這一套,先回去休息吧。”
“不……”鳳燁打著戰說了一個字,說罷就抓住素沉的手臂,仿佛不抓住他,就站不穩。素盈看見她嘴唇輕輕動了動,但那話隻有素沉能聽見,旁人都不明白。素沉卻坦然無事一般,扶她坐下之後如常進食飲酒。
平王妃關切地問:“不要緊嗎?”
素沉笑道:“母親不必當真,是娘娘誤會了。”
平王知道素盈一向多疑,今日當眾鬧出笑話,不免尷尬地咳一聲:“娘娘今日精神不好,我們不便打擾,另外換個地方喝酒!”他一邊說,一邊將人都趕出大帳。
素盈幾步跟到帳前,依然緊緊看著素沉。平王攔住她,說:“娘娘好好休息,別胡思亂想。若是指責旁人就算了,可你偏像是揭發鳳燁——別讓你大哥下不來台。”
素盈不同父親廢話,徑直命一名隨行的太醫去照顧東洛郡王。不一會兒,那太醫灰頭土臉地回來說:“郡王將臣攔在帳外,說是沒事。”
“當真沒事嗎?”
“臣看不出有何異樣,不知娘娘要臣診斷何病?”
素盈揮手斥退他,也不知自己到底是怎麼了。她想不出鳳燁有何理由來毒害自己,隻是那個瞬間寒徹骨髓,她控製不住自己的直覺。
而後不久,素沉與貴族子弟入場。素盈沒法不緊盯著他,並且她發現,鳳燁與平王妃也同她一樣緊張。
素沉本是個馬球高手,這天仿佛狀態不佳,飛快地追球時,忽從馬背上落下。全場驚呼,素盈隻覺得眼前一陣天旋地轉,連忙扶住身邊的崔落花。在她眩暈的一刹,鳳燁公主昏倒在地。
素沉被抬下場時,神誌依然清醒,笑著對素盈說:“娘娘不要這種表情——看來是我喝多了。”
素盈咬著牙說:“我知道定是這樣。”
“球會還是繼續吧,”素沉不好意思地說,“真寧與諸位公子才是主角。因我掃了大家的興致,不好。我這就和鳳燁回府中養著,娘娘不必擔心。”
“好。”素盈目送他被人簇擁離去,又端坐著主持大會。然而沒有人能全心全意地關注馬球了。
素盈簡直如坐針氈,好不容易挨到比賽全部結束,迫不及待地去探望素沉。真寧自然看出她的心思,她也急著去看自己的姐姐。兩人索性輕騎快馬,帶著幾個侍從飛奔至鳳燁的公主府。
平王仍不知輕重,說:“已請了高明的大夫。那大夫治過很多墜馬的人,能夠妙手回春。”
“我在這裏等著。”素盈不客氣地坐了下來。
平王奇道:“從前可不曾見你這麼關心你大哥。”
素盈不知是否聽見,不再理他。
那大夫在房中熬了一種奇特的藥,不一會兒就有滾滾濃煙刺鼻。平王捂著鼻子,直揮舞袖子,卻見素盈一動不動,隻好又在她麵前舞袖,代她扇開濃煙道:“不知這藥裏有什麼東西,娘娘禁忌的東西多,還是避一避。莫要治好了你哥哥,你又病倒了。”
素盈還是不理他。平王隻得自己捂著鼻子,逃到空氣流通處。
白煙中恍惚出現一個輪廓,輕輕地低喃:“啊呀,一不小心,連自己的哥哥也被獻祭了。”素盈吃一驚——她已經很久沒有看到這個幻影了。伸手一抓,白煙應手破裂,她抓的是素颯的手臂。
素颯見她抓得用力,柔聲問:“怎麼了?”
素盈不說話,隻是抓著他不肯放手。素颯知道她緊張,小聲說道:“墜馬這事可大可小,守在這裏也沒有用啊!外麵的宮人托我進來,催你回宮呢。娘娘已耽誤許多時辰了。”
隨便他怎麼說,素盈隻是一言不發。不一會兒,房中忽然傳來平王妃一聲怪異的驚叫。素盈立即站起身。
平王妃的丫鬟跑出來說:“夫人暈死過去了!快請大夫!”
素盈將她推到一旁,大步走入房中。
那治跌打的大夫手足無措,癱坐在地。平王妃兩眼翻白,倒在素沉床邊。素盈一見就明白了,走過去探大哥的鼻息,再摸他的胸口,已涼了。若不是睿氏發覺,真為難那大夫,竟舍不得報一聲喪,還在折騰他。
素颯見了此情此景,也不禁駭然。兩人都忘記去救助睿氏,睿氏卻自己悠悠醒轉,看著素沉喚了一聲:“我兒!”
她定神片刻又恍然大悟,撕心裂肺地叫起來:“沉兒!”
平王聽說素沉沒了,慌慌張張地跑進來,隻看一眼就手足冰冷,跌坐在地,直勾勾地盯著兒子。過了片刻,他大號兩聲,揪住那大夫就要往死裏打。那大夫不住地大喊冤枉,說素沉摔傷並不嚴重,不知怎的一命嗚呼。
房中亂作一團。外麵等候的宮人們聽說這變故,魚貫而入向素盈道:“娘娘節哀,請先行回宮。”素盈一把將宮人們推向兩旁,挾著怒氣大步流星地走到鳳燁房中。
鳳燁此時已醒來,在床上半躺著,也哭得肝腸寸斷。素盈卻不管她這些,徑直走上前便是一記耳光。旁邊的真寧從未見過她這般發狠,也從未見過鳳燁挨打,嚇得不敢出聲。
素盈凶狠地對真寧說:“你出去!”真寧顫巍巍地站起身走了出去,連聽也不敢聽她們要說什麼。
“你殺了我哥哥……”素盈聲音顫抖,伸手揪住鳳燁的領口,麵對麵地質問,“為什麼?!”
鳳燁挨她一掌,反而止住了哭泣。
“殺死他的不是我,是我們,我和你。”鳳燁淒然道。
“你在說什麼?”
鳳燁厲色看著素盈,說:“你自己知道,你對我的家人做了什麼。”
素盈張了張嘴,喉頭幹澀:“廢後又不是我……”
可是一想,真的不是嗎?她轉口又道:“洵他……”話一脫口又想,鳳燁不是說他吧?難道是說白信默?她不敢再貿然開口。
鳳燁搖頭冷笑:“你果然心虛。”
她垂下頭,邊垂淚邊道:“怪我一念殺生,怪你絕情至此。沉……他為何要代替這樣的你?”
“他不是替我,是替你!”素盈丟下這句話,身子脫力,坐在鳳燁腳邊,雙手捂著嘴嗚咽起來。
第一口就嚐出酒不對吧?明明可以不喝下去,可他不能在眾人麵前讓鳳燁毒殺皇後的罪行昭然若揭。
“你是皇帝愛女、郡王的愛妻,我無法說出你的罪,傷了活人和死者的心。天下沒有人會知道你今日做了什麼,你領受的罰,隻有仇恨。”素盈背對著鳳燁,一麵哭,一麵一字一句地說,“倘有一天,此恨略消……我若知道有一個人仇視毒殺罪行,我便要加上那個人的份,去仇恨你。若是有十個人如此,我便要用十個人的仇恨,去恨你!”
鳳燁聽了,臉色慘白,捂著揪痛的心口,喃喃道:“那麼你自己又對夫君做了什麼呢?”
素盈看也沒有看她一眼,抹掉眼淚走出門外,對宮人們說:“公主的樣子不大好,去召一位太醫過來照看她。”
素盈的樣子也不大好。素颯跟上她的腳步,在她耳邊低聲地說:“太奇怪了。娘娘疑心那酒,我當時出了大帳就拿給馬喝,一點事也沒有。”
“不要說這個了。”僅在她一人酒中落毒的方法多得很,不必拉全家人陪葬。鳳燁隻恨她一個人,不是整個後家。可是……素盈淚痕斑斑的臉上凝了寒意。
整個後家將要恨鳳燁。
鳳燁哭了又醒,醒了又哭,自己也不辨清醒還是沉睡,不知身在人世還是幽冥。
“你心中認定一件事,不需要證據。”他溫柔地說,“我也是。”
空氣裏好像有微弱細膩的香味,像是某個春天的梨花香。鳳燁仰麵去接從天而降的花瓣,看見少年的臉。
“你給我寫上。”她拿出那本記錄自己每個時辰做過什麼的筆記,交給他,“就寫——‘梨花雖美,不及君。’”
忽然一陣風吹走了漫天花瓣,鳳燁睜開眼,見一片黑暗之中有個人影。
“沉……”她輕輕叫了一聲,希望是他回魂。如果是來找她,那麼她就跟著走吧!
那人向前走了一步,卻是個女人。
“你這賤人!”她氣咻咻地走上前,蒼老的容顏宛如鬼魅。她的麵孔已抽搐,鳳燁勉強認出是素沉的母親平王妃。
“我知道是你!是你害死他!”睿氏走上前,伸手去抓鳳燁的臉。鳳燁想不到平日雍容典雅的婆母,今晚猙獰如鬼魅。睿氏不知哪裏生出蠻力,而她連一點掙紮的力氣也沒有。
“你不是什麼皇家公主,你是該死的毒婦!”睿氏扳開鳳燁的嘴,硬生生將一塊金子塞入她口中。
“該死的!該死的!該死!該死!”睿氏一邊這樣說著,一邊捂著鳳燁的嘴。鳳燁憋得喘不過氣,喉頭一哽便昏厥過去。睿氏直到看見鳳燁喉頭蠕動才鬆開手,雙眼直勾勾地看著鳳燁的胸膛,仿佛能看見金子一點點落入她腹中。
漸漸地,她綻開微笑,繼而嗬嗬地笑,安心似的吐了一口氣。忽然,她又沉下臉,惡狠狠地攤開手掌,掌中還有另一塊金子。
金光閃爍,同那金酒杯刺眼的光芒一樣。
“郡王代我喝吧。”那一刻,持酒杯的素盈這樣說。
“禍害……還有一個禍害。”睿氏一咬牙,轉身走了。
鳳燁原本背過氣去,然而腹中難受,又疼得睜開眼睛呻吟。
看護她的兩個丫鬟因害怕回魂,結伴去解手,回來時見鳳燁扯著被單輾轉,嚇得去稟報平王。平王正喝酒號啕,聽說之後急忙來看。這時鳳燁已說不出話,隻是伸著手亂抓,痛苦地折騰到天明才歿了。
東洛郡王素沉墜馬而薨,成為春天的又一樁喪事。更令人歎惋的是,他的妻子鳳燁公主在他去世的當晚吞金殉夫。
皇帝痛失愛女,閉朝三日。見素盈也是終日戚戚,他忍不住說:“我還以為,你與素颯比較親近。”
“陛下說得沒錯。”素盈一邊拭淚,一邊說,“大哥是嫡子,集萬千寵愛,又得父母厚望,與我們兄妹不是一種人。他年紀比我大得多,我從小怕他。可越是長大越是明白——理解他的感情,需要時間。可惜時間讓我明白時,又讓我失去了他。”
她說著又泣不成聲。皇帝心痛,說:“你可貴的兄長與我珍愛的女兒,但願他們在九天之上仍是神仙眷侶。我的鳳燁,竟是那麼愛他。”
平王府送來一隻巨大的盒子,裏麵有素沉用過的筆硯、骨梳、扣弦等物。素盈見了,忍不住又垂眼淚。崔落花說:“還有鳳燁公主常用的幾樣東西,平王府先送去給聖上了。我見他十分哀傷,娘娘此時要過去嗎?”
“不了,”素盈喃喃道,“我不確定自己能裝出很懷念鳳燁的樣子。”
“他的身邊不會留下空位,娘娘此時不在,就會被別人補上。”
“是呀……”素盈歎了口氣,起身向玉屑宮走去。
在丹茜宮後的沐芳池邊,她瞧見真寧向湖心奮力扔了一樣東西。真寧好像自小養成這習慣,一旦有不如意,就向沐芳池裏扔東西。
“公主扔掉了什麼?”素盈走上前。真寧僵了一瞬,素盈也趁機看見了她手裏的東西,不禁變了臉色——那是鳳燁留下的發簪、發梳、胭脂盒。
“為什麼要扔掉呢?是聖上給你,緬懷你姐姐的吧?”
“那樣的姐姐,也要得到我的緬懷嗎?”真寧冷若冰霜,揚手將胭脂盒也扔出。水麵撲通一聲,她臉上波瀾不驚。
“她曾經答應我,要讓我挑選駙馬的場合幹幹淨淨。”真寧說著,將發簪咻的一聲投入湖中,“這回是她告訴我,辦一場詩文大會,會有人捉刀代筆,而馬球大會上,我可以挑一位樂不忘形、寵辱不驚的公子。那時候我覺得她真是太周到了。”
她說著又要將發梳扔掉。
“我不是傻子。我也看到她做了什麼。像神話一樣完美的姐姐,原來是一個拙劣的下毒者,這樣的人也要得到我的緬懷嗎?”
素盈一把抓住她的手腕,說:“留著吧。有一天你會覺得,她好像沒那麼可惡,你會像看另外一個人一樣看她。”
“娘娘能預見未來嗎?”
“不,”素盈說,“我有過姐姐。”
真寧聽了默然。素盈拍了拍她的手,說:“這是把好梳子,是東洛郡王托宰相長子在榷場上重金求購的,我到現在也沒見過比它更美的玉梳。”她拿起玉梳看了下,讚歎道,“南國不愧是物產富足啊!這樣的寶物堪稱無價,理應珍惜。”
看似無心的一句話提醒了真寧——素盈向來喜歡精巧美麗的東西,也算是見過無數珍品的人,此時見了一把玉梳竟能夠讚歎如斯。
“確實是一把好玉梳。”真寧來回把玩,說,“南國太後殂時,他們的皇帝遣使送來幾樣遺物,其中玉器的質地也不過如此。榷場至多是個雜色商販雲集之處,宰相長子也隻是個長年駐守榷場的買賣人,竟能弄到這樣的貨色?”
她想著就對素盈笑道:“既然珍貴,理應孝敬娘娘。可這畢竟是死人用過的,不吉利。我就貪財收下了。”
同素盈分別之後,真寧急匆匆跑回自己的寢宮,寫了一封簡短的書信,又將玉梳與信包好。她知道,今日李懷英等人與宰相在彰化閣議事。她不想當著眾大臣的麵與李懷英私相授受,就親自帶了一個小宦官到彰化閣不遠處,眼看著他將小包交給李懷英,她才折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