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鸞立刻抖刃刺他,他輕鬆地躲開,反手一下,打在芳鸞的後背。
隻是那麼一下,芳鸞一點感覺也沒有,又回身去刺,卻看見他手裏的長錐染血,血珠滴滴答答地往下落。
芳鸞這時候才覺得背上劇痛,難以置信地伸手摸了一下,滿手都染上了血。匕首也失落在地。
“夫人,不光是我從來不喜歡你,”琚含玄扶住她,麵不改色地說,“皇帝也從來都不喜歡你——他完全有能力殺死我,何必借助你的手?隻是讓你以為自己很重要罷了……傻女人啊!”
“母親!”雲垂聞聲而來,看到了駭人的一幕。他的父親若無其事地丟掉長錐,目不斜視地走了,而母親倒在血泊裏。
“母親!”雲垂大聲叫著“來人”,卻沒有人來幫他。
“沒人會來。”芳鸞一聲冷笑。
“怎會這樣?”雲垂手忙腳亂地為母親止血,那傷口不大,卻不住地汩汩冒血,無論他多賣力仍是於事無補。
“雲垂,”芳鸞看著這個焦急的孩子說,“逃吧……小心,別跟著你父親。”
她從來言語簡潔,連遺言也隻這幾個字。太簡單了,以至於雲垂完全不明白父親和母親之間究竟發生了什麼。他恨恨地帶著滿身鮮血,大步流星走到後院。
馬廄裏的馬都被牽出,琚含玄飛身上馬,小腿忽然被兒子扯住。
“為什麼?”雲垂第一次在麵對父親時目露凶光。
“她是康豫太後與皇帝的心腹,”琚含玄冷漠地說,“二十年來,她活著的意義就是不斷出賣我。”
雲垂張大嘴巴,說不出話來。所謂太後的賜婚,所謂無上的隆恩,華麗地掩蓋著一樁背叛。
“她是你兒子的母親、孫兒的祖母……不能放過她嗎?”
琚含玄看著哀傷的兒子,說:“我放過她,她也活不下去了呀!當我們離開,她會變成叛臣的妻子,同樣隻有死路一條。”
他迫不及待地揮鞭為令,向追隨他的家仆與私衛說:“走吧!”又對雲垂道:“立刻上馬!”
雲垂愣愣地接過韁繩,失神地隨著這支壯觀卻毫無人聲的隊伍,悄悄出了家門。
父親一次也沒有回頭看他的家,他二十多年的富貴權勢造就的那處府邸僅次於宮城,宛如皇城的第二個中心,可是他棄如敝履,毫無眷戀,亦無絲毫狼狽,依舊昂然向前。
他在想什麼?他那永不衰退的自信,是要去另外一個地方,造就另外一場繁華嗎?即使是這樣肮髒的繁華?在緊要關頭毫無氣節,自行證明他隻是一個冷血的殺人凶手……
雲垂以前不了解父親,不了解他在家中的私生活,也不懂得他在朝堂上的生活,不懂得他父親如何得到這一切。他沒有真正思考過宰相之子帶給他的種種可能,隻是在他父親造就的府邸中生活著,任由皇城圍著他轉……現在,馬背上的他想要思考,然而比平日更加沒有頭緒。
逃吧……小心,別跟著你的父親。
也許母親已經想過了。雲垂發現自己握韁繩的手一直在抖,母親的血在他顫抖的手上幹涸。他不敢盯著看,抬頭直視前方——父親就在正前方,但父親的背影不可能再成為他的路標。
他不能追隨一個叛徒,一個殺人凶手。
城門守備得過宰相的好處,宰相又有偽造的諭令,他便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放琚含玄一家人逃生。遙望一隊黑影消失在蒼茫夜色中,守備不禁搖頭歎息,誰能夠想到,不可一世的宰相竟隻是一場易碎的大夢。
城門剛剛閉上不久,又一隊人馬衝到城下,大叫:“開門!”為首的是個女人。
守備同她便不客氣,拿腔作勢要諸般手續。那女人道:“我是榮安公主!手續全都有,你來驗吧!”守備一聽不敢怠慢,迅速下到榮安馬旁。
榮安提起鞭子就向他劈頭蓋臉地打,口中罵道:“不知死活!琚含玄那等逆賊,你放他過去,卻對本公主來這一套——趕快開門!”
守備挨了打,又聽到她知道自己開門放賊,哪裏還敢阻撓,趕緊開了城門。
琚含玄帶著親衛一路飛馳,直到天色大明才藏身一座廢棄的農家小院中休息。他剛剛坐定,忽然有人報告說:“相爺,有追兵。”
琚含玄急忙問:“多少人?”
“約莫二三百,尚有二十裏地。”
另有人道:“相爺,背水一戰,亦有勝算。”
琚含玄搖頭說:“此地空曠,再向南行。”說罷又領眾人上馬逃奔。幸虧他們所騎皆是良駒,一路奔行到黃昏時分,將追兵甩脫在百裏之外。眾人尋了一處無人的山神廟,權且棲身。
琚含玄夜以繼日地逃,此時終於疲憊,不禁感歎自己年老不支,這麼想著,他盤腿坐在神像下拄劍小憩。一下子不知不覺睡著了,夢裏似乎什麼都有,又似乎隻是一些幻覺。直到金戈聲直刺耳膜,他猛地驚醒。
滿屋清涼山月,空氣卻是躁動的,蕩漾著他熟悉的血腥和殺戮聲。琚含玄見門上有個人影,提起劍去一看究竟。
打開門的一瞬間,他就出手砍中對方的肩膀,可那人完全不要命似的,忽然撲入他懷中。
“榮安。”他喚了一聲,口中落下血來。
榮安全身的力量都集中在手裏的刀上,一下子刺穿了他的身體。她渾然不覺肩膀負傷,推著刀柄向前走了一步,刀鋒又向琚含玄胸中插入幾寸,他不由得退了小半步。
“那時候一劍刺死你,就好了。”榮安抬起頭,麵孔在皎潔月光下蒼白如素。
她直視他的眼睛,說:“可是一刹那,我不舍得自己在眾目睽睽之下變成殺人凶手。結果,洵哥哥死了,信默死了,素璃死了。如果那時候就這樣做……”
她說著又向前,刀鋒直沒到刀柄。
“你也是可以殺死的。”榮安在琚含玄肩上用力一推,他的身體就向後仰倒,“你的命不過一刀就能夠了結,如果早這樣做,就好了!”
琚含玄仰麵躺在地上,仰視榮安冷酷的臉。那表情好像有點熟悉,像是她的母親。
他仰望那扇破舊的廟門,產生一種錯覺。
“你有皺紋了。”有人在門後,仿佛帶著驚訝笑了一聲。二十年後,她終於正眼看他。他反倒有些後悔讓她看見。二十年來,他在她心裏一直是沒有皺紋的少年。
“我也有嗎?”聲音輕快,好像還是二十年前的那個人。
她又不是不照鏡子,自然是知道答案。但他堅定地說:“沒有。”那一刻他沒有看她的正臉。還記得二十年前的她,足夠了。
她默了一刹,說:“照顧榮安。”
“我答應你。”他這樣回答。
琚含玄看著榮安冷酷的臉,笑了起來。無論他如何照顧榮安,榮安都不會領情,不會多慮,不計後果。早晚,他將死在他無法殺死的公主手中。
他守住給她的承諾,也守住她給的死法。
榮安一直冷冷地看著他斷氣。
她要求自己一定要這樣做,即使這場麵讓她戰栗。
可是她不明白,為什麼他笑得不肯閉上眼睛。
皇帝多多少少懲罰了效忠宰相的人,卻沒有十分為難他們。臣強則死。現在沒有人那麼強了。
皇帝任命一位睿姓皇親為新的宰相,眾臣沒看出睿相有什麼特殊的才華,溫厚忠勤是他的全部優點。這些優點作為人品,值得欽佩,然而在處理政事方麵則沒有多大的作用。
睿相明白自己的智慧不及皇帝,很忠厚地向皇帝請示大多數事情。素盈覺得,睿相在某個方麵來看,亦有超強的智慧——功歸上,罪歸己。智勇不顯,戒惕不棄。皇帝沒有采納廢除宰相的建議,但如今也與沒有宰相差不多了。
皇帝也沒有為難邕王父子。念妄則亡。現在他們暫時不敢幻想了。
邕王甚至上表祈死,皇帝不答應,他又上表請求自貶為庶人,皇帝還是沒有答應。素盈發現,邕王的行文中頗有她妹妹素瀾的影子。
皇帝當然沒有為難榮安公主。
“宰相畏罪逃遁,不入西國,則奔南境。此人久居要職,叛逃敵國實在於我朝無益。兒不惜一身觸罪,為國除賊。”榮安公主竟一直派人監視宰相的府第,帶著飛虎衛去追殺他,又能找到這樣的借口收場,簡直令人刮目相看。
唯一一個被賜死的,是玉屑宮奉饌令人趙氏。素盈看見潘公公為一個小宦官求情:“他雖然犯了大錯,卻不是蓄意。何況做過之後就後悔了,將事情全部向老奴交代,終於沒有錯上加錯。”
這時候,她才知道趙令人在酒中下毒,被一個小宦官告發。皇帝事先已經知道趙令人將有動作,當場命她飲酒自盡。此事直到琚相受死,仍秘而不宣。大約以後也不會再提起。
“大臣們很快會重新分黨,朝廷很快會有活力。”皇帝對素盈說,“這是朝廷最有趣的部分。”雖然隻是舊瓶裝新酒,但是至少有了新鮮的味道。
素盈看著他,輕盈地笑起來:“陛下像個迷戀一種遊戲的孩子。”
他嗬嗬地笑:“為什麼不迷戀呢?這就是我的一生。”
素盈將頭倚在他胸前,問:“現在可以將陛下一生的故事,告訴我一點點嗎?為什麼那天晚上會中風呢?”
“一個皇帝暴斃,總有一種病要被冤枉。”他從容地說,“說來尷尬,我隻是過食了冬珊瑚的葉子。這是個偏方,過量就會變成那樣。”
他指著床頭的香爐說:“隻要有它在,一個時辰,至多兩個時辰,就能夠醒來。”
“陛下你……”是故意的吧?素盈一句話想要吐出來,忍住了。故意讓宰相誤以為趙令人已經得手,其實是想聽聽他會如何在床邊虛構皇帝的遺言,想知道他還有什麼樣的狂想,會引出什麼樣的人吧?宰相到底在他的耳邊說了什麼呢?他竟然息事寧人了。
“陛下你,險些將太醫們嚇死了。”
“吳太醫知道該怎麼做。”他若無其事地說,“況且還有那個年輕人,王秋瑩的弟弟。唉!這時代,眼看就是年輕人的。”
“那麼……陛下聽到我說的話了?”
他微笑著握住她的手,說:“嗡嗡隆隆的,聽到一點。”
素盈擔憂道:“以後可別再亂用偏方!帝王生死,豈可兒戲?”
皇帝若有若無地笑了一下,沒有回答。
阿壽不知道一夜之間發生的事情對他意味著什麼。他總是充滿無畏,在皇帝身邊轉來轉去。
“同是孩子,境遇卻這樣不同。”皇帝撫摸著阿壽的額頭,“琚雲垂帶著兩個孩子逃了。剩下兩個小的,被榮安帶了回來。還在牙牙學語的兩個稚兒,這就沒為官奴婢。”
素盈低著頭,斟酌言語。平王托她央求皇帝,讓琚知機與琚忘機兩個孩子成為平王府名下的奴婢。
“我的外孫,還能指望誰呢?”平王淒淒落淚,素盈不忍當麵拒絕。
她深深地吸一口氣,省去了動情的言語:“陛下,那兩個孩子……可以賜給平王府嗎?”麵前這人,剛剛平靜地接受了他二十年來第一重臣的死訊。“動情”這種伎倆,能夠打動他嗎?
皇帝不假思索地說:“人是沒入丹茜宮的,你自己做主吧。”
素盈欠了欠身,牽著阿壽的手走出玉屑宮。
“娘娘,太平湖中荷花開得很好。”崔落花問,“娘娘要去看嗎?”
“改天再說吧。”素盈回一句,低頭看身邊的小兒。
二十年來不可撼動的宰相,他隻要想除掉,根本不需籌劃,一天一夜就能除掉。可他沒有早點動手,生生看著一個又一個生命消失。就好像是知道自己的死期,要給皇家一場試煉,將不能過關的人全部帶走。
結果,那些人在他眼中,究竟算是什麼呢?
“我……拋棄了可能危害國家的因素,你懂嗎?”素盈想起他曾經這樣說,臉上本能地反應出一個冰涼的微笑。
皇帝說,朝廷最有趣的部分就要到了。
而後宮中,最無趣的部分也快到了。
為宰相之死額手稱慶的時刻過去,每個人都有自己要繼續的生活。
素颯與盛樂的婚禮終於挑定十月的一個吉日。旁人即便知道有些不妥,也不去攪皇後之兄與皇帝之女的好事。唯獨榮安公主不依不饒,上表稱鳳燁公主與東洛郡王剛薨兩月,蘭陵郡王應為東洛郡王服齊衰,盛樂公主應為鳳燁公主服大功,婚期應延至十一月。
盛樂倒沒說什麼,偏偏榮安時不時來惹她,這一日甚至說:“你怎麼能嫁給素颯那種自私奸猾的小人?你不記得了嗎?正是他與宰相誣告洵哥哥外通西國!”
“姐姐這時候的眼光倒高明了。”盛樂冷漠地譏諷,“你挑的駙馬又如何呢?要說起來,我們之中誰的血肉是幹淨的?”
榮安被她頂撞,一肚子悶氣沒地方發,回到家中自怨自艾。盛樂那些話也不過是氣榮安多事,她自己對於婚嫁的心意卻很淡。真寧又來看她,幾次都像是有話,又不大好說出口。
終於有一天,真寧說:“從前你隻在戰場上見過蘭陵郡王,如今也見過他在別處的樣子了。後悔,不嫁他,也沒什麼。”
盛樂默了一會兒,說:“你真是崔氏的好學生。偏學來這個。”頓了頓又說,“我也不知道……就算不嫁人,也未必會活得更高興。”轉而注視真寧,問,“你那位李先生呢?”
真寧急忙大力搖頭:“他是有婦之夫,你不要亂說。”
盛樂落落地說:“我想,世間緣分大概總是這樣吧,沒有十全十美的,隻有各種各樣的。哪種會讓我振奮呢?我不知道。”
真寧聽了,心下也有些落寞。自那次將玉梳私贈李懷英之後,便再也沒有與他照過麵,不知是一時緣慳,還是他有意回避。她自忖對李懷英隻是慕才,並無兒女私心,可是周圍人人都拿這事來逗她,恐怕李懷英也誤會了她。
又一天,真寧有意去遇李懷英,果然在一叢碩大的薔薇下遇見他。
繁花漫漫,香片如雪。李懷英第一次看見真寧穿女裝,茜色衫子與淡粉紅的長裙,在一片落英之間亭亭玉立。他不再多走一步。
真寧笑道:“我與大人認識也不是一天兩天,大人今日才曉得避諱我嗎?”
李懷英謹守規矩,隻答禮而不言語。真寧落落大方地笑道:“我聽說大人重置軍鎮的主張了——改冗餘士兵為兵戶,與戍民分治。朝中交口稱讚,說是可以全文載入史冊的奏章。”
“承蒙謝將軍平日坦誠相待,下官才有這種大膽的想法。若能造福一方,實屬眾人之力,並非下官一人能夠成就。”
真寧頷首微笑,說:“大人先有扶正嫡的誌向,後有分相權的壯舉,如今,這件文武官員向來難以達成共識的事,也讓你協調成功了。大人前程不可限量,從此富貴毋庸置疑。是否可以將我的玉梳還來?”
“下官改日定當奉還。”李懷英深深地躬身道,“公主栽培之恩,下官銘記在心,此生定不負公主厚望,必要令這朝廷有所不同。”仿佛是說,她可以功成身退了。
真寧笑笑,大約在他眼中,這小公主從今之後就是嫁人,度過平靜安逸的一生,不時將少年時的種種勇敢,編成非凡的童趣故事講給後人聽。而他將成為繼承她誌氣的人,真正地留名青史。
李懷英聽不到她的聲息,抬起頭去看——真寧已經走了。
大風浪過去之後,可以真正稱為喜事的隻有一樁——王鳴鶴娶了吳太醫的孫女。喜宴當天,皇帝欽賜禦酒佳肴,皇後請平王代贈厚禮。謝震也到場稱賀,王鳴鶴便領了新婦向謝震行禮,說:“謝大人對我有救命之恩。”
謝震忙道:“賢弟言重。”又向新婦道,“尊夫在戰場上也救過我的性命。”
“我對大人談不上救命之恩,那是我的職責所在。大人救我,卻是仗義之舉,不得不報答。”王鳴鶴說著,拉著新婦又拜一次。
席間賓客也有王、謝兩人昔日的同壕戰友,如今在京城中做官。盡情歡樂之際,他們便道:“謝將軍過去常吹一支笛子,今日吹一曲相賀吧!”
謝震痛快地拿出隨身攜帶的玉笛,當即吹了一曲。
吳太醫覺得曲調有些悲情,私下對王鳴鶴說:“這曲子頗感孤涼……謝將軍這樣的青年俊傑,卻獨身至今,令人惋惜。若有機會,要幫謝將軍物色一位能夠心意相通的夫人才好。”
王鳴鶴笑了笑,逮個空閑將此話說給謝震。謝震聽了,不發一言。
“謝兄的心事,我大致明白。別人已說過的話,我不再贅言。”王鳴鶴向來慎言,對謝震卻很坦誠,“那位女子心有所屬啊!”
謝震聽了這話,不由得一怔。
“家姐秋瑩曾說,她救的是天下的帝王,不是皇後的丈夫,”王鳴鶴道,“而我那天晚上,救的卻是皇後的丈夫。”
謝震回過神來,笑了笑說:“她的夫君乃是人中龍鳳,為他心折在情理之中。這樣對她比較好。”
王鳴鶴吞吞吐吐地說:“我倒覺得,一個詐病威嚇大臣的人,實在難稱正人君子。做他的妻子,要怎麼全心全意地信賴他呢?唉,扯得遠了。謝兄當作我酒後失言吧。”
他拍了拍謝震的肩,說:“謝兄不必糾纏於他們之間,否則要白白誤盡一生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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