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一年天下(全三冊)》(9)(1 / 3)

第二十九章《一年天下(全三冊)》(9)

八月的空氣中充滿瑣碎的煩怨與喜悅,仿佛這一年可以這樣發一發牢騷,鬥一鬥心眼,愜意地過去。京城中熱門的話題,漸漸由睿洵的悲劇、素璃的離奇死亡、宰相的狼狽結局,變成京郊的景致、流行的文風、結伴出獵的黃道吉日和應該結交的新朋友。

不知不覺,太平湖上菡萏盛放,煙深花滿,風光堪稱一年最好。碧空晴嵐是丹青妙手也畫不出的明媚,禦舫過處,波光芰荷蕩漾出一片清新。

“那裏的景致更好。”皇帝命人駛向荷花深處。

素盈看見荷葉貼著船身拜倒,忍不住蹙眉,以為暴殄天物。擔心的目光追隨著它們,卻發現大船過後,它們依然亭亭。皇帝看見她眼角的關切,朗聲笑道:“宮裏都是倔強的東西,不那麼容易倒呢。”

素盈抱著阿壽,淺淺地抿嘴說:“在陛下麵前,還不是一一倒下了?”

“皇後越來越會說話了。”皇帝看著素盈,沒來由地歎了口氣,又微笑,“你一直抱著他,不覺得辛苦嗎?讓他自己走走,你同我到那邊說話。”

素盈將阿壽放下,阿壽立刻好奇地滿船轉悠。

宦官站在船尾,用絲帶鉤住蓮蓬,借著船行之力將之提起,再仔細剝了敬奉帝後。靜靜的湖麵上,粉紅雪白的蓮花從船邊拂過,黃衣宦官熟練地提起一個又一個翠綠的蓮蓬。阿壽癡迷地盯著這一切,身子如釘住一般不肯挪半步。素盈看了他一會兒,見他安分得很,稍稍放心,轉眼才察覺自己也被人專注地看著。

“皇後對那孩子真是情深義重。”皇帝問,“還記不記得法善曾說,‘情之一物發自天然’?”

素盈嫣然道:“那樣奇特的說法,怎麼會忘記?”

他仿佛開玩笑似的說:“皇後與歆兒並沒有天然的聯係,卻情深至此。有機會可以問一問法善,看他如何解釋。”

素盈無可奈何地笑道:“他一定會說,這就是‘用’情。”

“皇後從不曾對誰‘用’過情嗎?”

素盈喉中一哽,忙用一個淺笑掩飾道:“那是精明人的遊戲,妾哪有‘用’情的本事呢?”

“聰明人……”皇帝笑著飲一杯清酒,說,“聰明人哪裏還有‘情’可用啊。”

荷風掠過,素盈看著這個對著美景逍遙飲酒的男人,心想,這大約是一生中最後的美滿時刻。晴天、微風、花,偶爾一兩聲鶯啼鸝囀,心靜神怡地遊湖,慢條斯理地對話。最重要的是,隻有他、她和阿壽。麻煩的人都走了,或者還沒有來。素盈沉浸在這份寧怡之中,偷偷地想,為了換這一刻,一切都值得。

她不希望此時的他心中仍是那麼通透,於是輕聲囁嚅:“陛下曾給我講過一個胡人的故事。他說,這個男兒會為一朵花,愛上一個女人。”

他漫不經心地笑了笑。

“那麼,聰明人一定是有‘情’的。”素盈垂著頭,撥弄玉盤裏的蓮子,“胡人挨了三次打,卻仍然固執地相信著。”

皇帝偏頭去看湖上風光,片刻之後才說:“是兩次。我沒有為了歆兒打他。或許那時候,我覺得,如果不打他,這話會成真。”

他看著周圍的水麵,仿佛出神,說:“或許那時候,我覺得,正是因為母親一聽這話就打了他,我這一生才注定了。”

他回頭向她笑一下,目光裏卻有異樣的嚴肅:“成為母親,本來就是一件沉重的事,更何況撫養的是將來的帝王。她……在有些人看來,已經超出‘可怕’,是‘恐怖’的存在了。那些害怕我的人,對她,是懷著十倍的恐懼。”

素盈幾乎沒聽他提過康豫太後,在驚愕中微微張大嘴巴。

“素若星與琚含玄對她忍無可忍。”皇帝輕輕地說,“那天,趙令人用的毒藥是‘沉夢’。長久的懷疑有答案了——是他們一起幹的,這兩人都知道毒藥的配方。”

“陛下……”素盈握住他的手,以期能夠安慰他,“我一直不明白,陛下為什麼會因一名奴婢的告發而廢黜她——這是真正的原因?”

皇帝的嘴角又勾起了素盈熟悉的、神秘莫測的微笑,像掠過湖心的風一樣輕。素盈為之失神,心頭籠上淺淺的失望——無論何時何地,與何人在一起,他的心都不會寧怡。

忽然,船尾咕咚一聲,宦官失態地慘叫起來:“殿下!”

素盈猝然從熏風中驚起,目光立刻尋找阿壽,卻沒看見他。她倉皇地奔到船尾,見宦官正嚇得跪在船尾大叫:“快快停船!殿下落水!”

綠水中隱約可見阿壽的紫色小袍,他掙紮了幾下,就被紛紛擾擾的荷葉隱去。

“阿壽!”素盈在一刹那忘了這是何處,失聲一呼就躍入湖中。她緊盯著孩子的衣服,隻想到必須立刻抓住他,不然就晚了。

她的舉動出乎意料,皇帝伸手去抓,隻抓住她的披帛。那輕薄的紗應手而裂,他還沒來得及發出聲音,她已消失在水花裏。月白裙裾在水波裏一翻,就隱入深處。

禦舫停在花間,分開的蓮花慢慢合攏,轉瞬就看不見來時痕跡。他滿眼都是紅、白、粉、黃的蓮花在翠蓋之間搖曳,亂紛紛的,害得人心慌。

撐船的兩個宦官水性好,撲通撲通躍下水去摸索。鉤蓮蓬的宦官哭道:“殿下想摘一朵花,小人才一側身,他就從旁邊跌下去了……小人該死!小人該死!”

幾個女官原本在船頭隨侍,此時奔到船尾。崔落花驚恐萬狀:“娘娘不會遊水啊!”

皇帝手一顫,掌中半片披帛一下子被風偷走了。

這水本不深,隻是蓮莖荷梗纏人。兩個宦官分開花葉,很快看見睿歆小小的身子被舉在水麵之上。一個宦官急忙遊過去救起,禦舫上的人便大呼小叫地救助他。

皇帝站在原處,看見素盈的身子還沉在水裏,隻有一頭青絲在水下拂動。宦官將她托出水麵時,她的衣帶纏在幾株荷莖上,帶出一串荷花,仿佛壁畫裏的水仙。皇帝用力扯去碩大的花朵,拍了拍她的臉頰:“阿盈——”

為什麼會這樣叫她呢?大約是什麼時候,聽過什麼人這樣叫她吧。

素盈並無性命之憂,很快就在宦官們的救助下接連吐了幾口水。

禦舫如飛一般劃過湖麵,停靠岸邊時,皇帝立刻喚來太醫。他從來不懂驚慌,此刻亦從容鎮定,然而心裏卻有點自責——也許不該提起死者,太不吉利。

周圍許多人接連呼喊:“娘娘!”素盈覺得頭昏昏沉沉,耳中的聲音也模糊。她吃力地轉動眼睛看了看他們,緩慢地想,依稀聽到有人叫她阿盈。

是誰呢?在宮廷裏要避諱皇後的名,沒有人可以直呼,是誰這麼冒失啊……

素盈醒來時,眼前是金閃閃和黑沉沉的一片模糊。她定神看,原來是夕陽映襯著皇帝的身影。他坐在窗邊,背對夕陽,麵對著她。

“你是我想不到的傻,還是我想不到的聰明?”他問。

素盈張了張嘴,沒法把答案給他。她有時會產生錯覺,覺得阿壽是她的孩子。這是太傻,還是太聰明?

“阿壽呢?”她遲緩地問。

“沒事了,吳太醫在照顧他。”

“我去看看。”素盈鬆了口氣,想要坐起來。

“不急。”他背對著夕陽,像黃金底色上的陰暗烙印,“你不是想聽我這一生的故事嗎?我可以給你講一段。”

素盈不知他的用意,怔怔地凝望他。

他氣定神閑地說:“你一定很奇怪,我懷疑素若星與琚含玄毒死我母親,卻能容忍他們那麼久。可這一對共犯,除了這樁我無法證明的罪惡之外,對朝廷和後宮也有過益處。”

“失去了共同的敵人,所有的聯手都是一句空話。他們除掉康豫太後之後,已經沒有聯手的紐帶。而且含玄與若星都太聰明,自以為了解對方的一舉一動,連給對方解釋的機會都免了——誤會不就是這樣產生的嗎?漸漸的,千溝萬壑,難以彌合。誰也不想輕易決裂,都在等對方沉不住氣,因為那樣,自己就有了絕情下狠手的理由……”他無動於衷地說,“她應該小心點,可是太自信了。不僅琚含玄,連我也不在她眼中。”

素盈聽到這裏,明白這不是他一生的故事,而是出現在他一生中的別人的故事,素若星的故事。

“你知道素若星因何失去丹茜宮?”他微笑著問,然後冷笑著回答,“能夠站在天下之巔,每個人的貢獻都非同小可。於是,她最想要與之一較高下的人,就是我。她想要知道,到底是她的能力成就了我,還是我成就了她。她想知道,她能不能憑借自己的力量成為皇太後。在丹茜宮與我之間,她選了丹茜宮。”

他站起身,一大片黑影向素盈迫近。

“可是她從來沒有真正地與我對決。在心裏某個地方,她並不希望我是一個輸給妻子的帝王。既然如此,為什麼不能僅在錦衣玉食中尋找樂趣?收集感興趣的珍玩,讀喜歡的書,賞令人讚歎的風景,觀察有趣的人和事——皇後的一生可以過得比多少人幸運!”他的神情中滿是惋惜。

“陛下,”素盈安靜地回應,“您所說的,是一隻貓或者一條狗的宮廷生活,不是一個皇後的。”

“嗬!”他笑了一聲,對這答案有點喜歡。他坐到她身邊,輕輕撫摸她的臉頰,“告訴我,我需要另一個像素若星一樣的女人嗎?”

素盈心一緊,喃喃道:“我不想成為她那樣的人。”

他輕蔑地笑了一下:“你以為我不會觀察身邊的女人嗎?”

素盈心頭發冷,遺憾地注視著他問:“陛下……你從未信任過我,從未產生過‘也許她不一定會那麼做’的念頭吧?”

他托起她的下頜,對著陽光看她臉上的表情。她輕輕握住他的手腕,臉頰貼在他的手心,仿佛心情低落。

“陛下,我也來講一個故事,好嗎?”

金色的靜謐,仿佛將他們帶入一塊巨大的琥珀,時間可以在這裏停止,秘密可以在這裏凝固。

“有點像那個對著水波許願的少年,我也在香氣中,見過不屬於現實的人。”素盈說。

皇帝坐在她對麵,靜靜地聽。

“她要我用二十年代價,換一年實現心願。”素盈笑了一下,“就像愛與被愛對那少年,那代價對我來說,實在不算什麼,根本是習以為常的事。於是我一直猶豫著,沒做交換。直到有一天,不得不向她乞求。”

手指在她耳畔不經意地輕輕顫抖一下。一刹那,他想起水波颯颯的湖邊,小小的少年虔誠地說:“我已下定決心。”

他傲氣地微笑,說:“我說過,想從你身上,看到一個從未發生的‘如果’——我希望你能抗拒那股誘惑,那樣我就能看到,‘如果’我不曾妥協,會有什麼樣的結果。可是你變得不一樣。我猜到你一定在某個時刻,妥協了。”

一滴眼淚倏地落入他手心。

“我若一直抗拒,也許會看到一個我最不敢看到的‘如果’。”淚水把她的眼睛浸得亮瑩瑩的。

“是什麼樣的事,能夠讓你低頭呢?”他細細捕捉她最細微的表情。

“我以為,你要離開這個世界……我沒有時間再猶豫。”

“啊!”他輕輕呼了一聲,想起小小的少年。

不是付不起代價,隻是這交換看起來並不值得。唯有到了生死關頭,才能讓他們手足無措。

“她用了十年糾纏我。可我想要的,並不是她許諾給我的。”她說,“我換了陛下的壽命。”

深泓無法解釋那一刹的心情。沒有他想看到的“如果”,但他卻終於明白,母親聽到他的交易時,震驚的心情。

他早就好奇,素盈心底有什麼樣的欲望。當真的知道時,他情不自禁說了母親當日說的第一句話:“真傻!”

以為自己努力與命運對抗,可存活卻並非因為這份頑強的努力,而是別人的一個願望……這心情難以形容。但是,能夠責怪眼前的這個人嗎?

“真傻!我活著,是因為有高明的太醫和我的意誌。鬼神之說,是無稽之談啊!”他口氣中有著隱約的不滿。

素盈聽得分明,悵悵地說:“這件事應該瞞一輩子。可是,陛下講了素若星與琚含玄的故事。我不想掖著藏著,以致與陛下之間千溝萬壑,難以彌合。”

她伸手擦拭臉上的淚水,他抓住那隻手,順勢將她攬入懷中。素盈忽然覺得卸下了一副重擔似的,在他懷裏哭起來。他輕輕撫摩她的背,說:“我會證明,所謂的交換無非是因為絕望。”

“我會活下去。”他說。

那天夜裏生了涼風,素盈感受到涼意之後悠悠醒來。宮裏值夜的宮女都不知去了哪裏,她赤著腳走到階前,沐浴月光。偌大的宮廷空無一人,她漸漸有點害怕。席地而坐的一瞬間,有人坐在她身旁,是個穿著白衣的傾國佳麗。

“你不要以為自己坦誠相對,就會變成他的知音。”她對素盈說,“他不會感謝你。”

“我知道。”

“有件事情,崔落花說得很對。你的內心孤獨到了某種地步——寧可把絕密托付給我,也不與活生生的人交談。”她又說,“你別忘了,他也一樣。”

她一口氣拂在素盈肩頭。素盈身子輕輕一顫,陡然驚醒。她依舊躺在床上,拂過肩頭的,是她夫君的呼吸。

“阿盈,你早就明白。”白衣幽馥從夢裏追了出來,帶著一抹嘲弄的微笑說,“如果格外渴望一樣東西,就一定會受製於人。權力、地位、家人、愛……那樣東西的主人,會變成你的主宰。你心裏明白,阿壽不是你的,是他的。”

素盈沒有理會她,怔怔地聆聽皇帝的呼吸。

“是我的。”她對幽馥輕柔地微笑,“今天我感覺到了——我可以成為母親。而他從來沒準備好成為父親。”

“阿壽是他的繼承人,但是,是我的孩子。”她堅定地說。

“那要看你了。”白衣幽馥坐在香爐上,輕揮衣袖,白煙末梢掠過皇帝的前額,“那要看你了。畢竟他離奇跡很遠,離你很近。”

平王下定決心,要為素颯辦一場隆重豪華的婚禮。失去素沉與鳳燁之後,平王府很期待再一次尚主的榮耀。婚禮的籌備因素沉亡故而停了一陣。平王算著日子,覺得必須重拾精神,讓未盡之處趨於完美。

平王到未來的駙馬家中走了一圈,不住搖頭。素颯的生活起居向來以簡潔為主,性喜奢華的平王毫不猶豫為他做主,將幾處主要的廳堂裝飾一新。夜明珠不是一般碩大、一般光潔,紫檀、沉香、雲母、螺鈿、綾羅綢緞不是最最上等的,就不能入他的眼。

素颯幾次勸他從儉,平王擺擺手道:“你別管我。看著這些,我才踏實。”

有天,他覺得少了一掛珠簾,才開口,七夫人白瀟瀟就痛快地命人取來一掛,笑著說:“這東西是清河郡公送來的,還是嶄新的。蘭陵郡王是我看著長大的,他也想盡點心。”

清河郡公全家失勢,此時又念起他妹妹和平王。平王不屑這種示好,但那紫琉璃珠簾一顆顆渾圓一色,是難得一見的別致。平王著實喜歡,誇了兩句。

這先例一開,其他夫人都不能無動於衷,紛紛解囊。她們都攢著好私房,出手皆不是尋常物。平王代素颯不客氣地收下,漸漸成了習慣。

這天,他覺得桌上少一麵小屏風裝飾,找來幾十個都不滿意。忽然想起王妃睿氏有一扇象牙插屏,徑直讓人去要。結果那下人愁眉苦臉地跑回來說:“王妃說屏風是她陪嫁的。她自己的兒子成親也沒拿出來,女伶的兒子想要,除非她死了——她讓小人把這話原原本本地說給您聽。”

平王頓覺掃興,惡狠狠道:“你去告訴她,讓她記住這話!想來屏風歸蘭陵郡王,也用不了幾天了!”

睿氏因遭受喪子之痛,病在床上好些日子,平王一直不曾來關懷。今日派人,卻是傳達這些話,睿氏氣得兩眼發黑,抱著素沉的靈位嗚嗚咽咽地哭起來。

前幾日,她花重金請了一個巫婆,終日為素沉招魂。那巫婆平常就在富商貴族家中弄些拿神捉鬼、取媚求子的勾當,今日攤上這樣一個大主顧,自然無微不至。見睿氏哭得傷心,巫婆上前安慰一句:“王妃何必呢?傷了身體是自己苦。那些沒有良心的人呀,是沒有好下場的。”

她隻是隨便說了一句,睿氏卻當她已預知未來,止住了哭聲問:“什麼時候能讓他們遭受報應?”

巫婆隻得推諉道:“快了。”

睿氏聽了就發狠:“倘若能咒賤人之子無法尚主,我情願送上黃金百兩。”

巫婆算計著素颯的婚期還早,騙了睿氏的金子還有足夠時間逃逸,便道:“王妃既然有這份心,我就拚了老命助你一回。”

從此,她們兩個整日在睿氏的小院中呼天喚地。平王隻道睿氏還在為素沉招魂,可憐她一份慈母之心,就當是扔些金銀買她安心,沒去管。這頭還忙著素颯的婚事,也顧不上。

誰知不久之後,有人匿名告發,說平王妃在家大行巫蠱,詛咒皇孫。大理寺接到此案,即日著人到了平王府。

平王多日不曾踏足平王妃的小院,這天氣急敗壞地跑進來,當即愣著無法動彈——眼前分明是一座大道場,說得出、說不出名字的神仙鬼怪在小院裏各據一方,有些供著香爐,有些供著生肉死禽。

寺官們見狀麵麵相覷,從地上拾起木頭人偶,見背麵被針紮出密密麻麻的小孔,正麵被火燒過,已看不清麵目,依稀可以看見上麵有生辰八字。其餘的字看不清楚,“十二月”“七”“子”“乙”幾個字還辨得出來。睿歆生在十二月初七,八字當中有“壬子”與“乙卯”。他們頓時沉下臉來,收起木偶,再不同平王多說話。

“這個瘋婦,裝神弄鬼要做什麼?”平王怒極,三兩下將泥塑木雕推倒,將神龕踢翻。平王妃聽見響動,披頭散發地從屋裏衝出。

平王見她身上穿的衣不像衣、袍不像袍,頭上還戴著古怪的冠子,不禁咋舌:“你這該死的老嫗發什麼瘋?作法招魂還不夠?我家要被你害了!你知不知道行巫蠱是什麼罪?”

平王妃冷笑道:“真可惜,再過八天她必死無疑。可惜不能為我兒手刃贈毒之人。”

“你在說什麼?!”平王瞪著眼睛呼喝一聲,忽如醍醐灌頂,明白她並非詛咒睿歆——素盈也是生在十二月初七,八字之中亦有“戊子”“乙未”。他的嘴巴張了張,覺得實在荒唐,急忙拉住寺官們,說:“大人們明鑒,這瘋婆子不是詛咒皇孫……”說罷卻再說不出下文——若是讓人知道她詛咒皇後,恐怕要罪加一等。

寺官敬他是皇後的父親,私下說:“王爺應當知道,祝詛從不問動機何在,一旦發覺便是死罪。恕下官們無能為力。”

平王急出一頭汗,想找素盈,卻被攔在宮門之外。他在宮門外苦苦央求的時候,平王妃施咒的器物正由差官查封,被一件件搬出平王府,引來不知多少人圍觀。這事很快就在京城中傳開,道是平王府要以巫術將欽妃的胎兒定性為男,兼要謀害皇孫性命。

素盈聽說時,正在為阿壽挑選新衣料。一匹紗骨碌碌從她手裏滾落,鋪成一道錦繡。

“怎、怎麼會呢?”她深知睿氏絕對沒有這樣的抱負,驚疑不定地問,“是誣告吧?”

丹茜宮裏沒人能回答。

素盈定下心來,吩咐崔落花等幾個機智的女官打聽詳情。過了很久,崔落花回來複命:“平王妃行巫術是真,巫婆已被下獄。平王妃是誥命貴婦,暫被軟禁在府中。”

素盈聽罷立刻換上朝裝,去往玉屑宮,到時卻發現,真寧不知為何先在宮裏了。

皇帝知道素盈的來意,不等她陳情,就說:“此事自有國法,皇後在情法之間兩難,還是不要過問了。”一句話堵上素盈的嘴,她隻得謙謙謝罪。

原以為真寧定然要說風涼話,但她這次卻不置一詞。待到素盈告退,真寧才對父親慨歎:“皇後對阿壽也許是真情。可是她家裏還有一個欽妃。若欽妃果真得子,恐怕她們兩人誰也過不好啊。父皇雖然立阿壽為儲君,但變數還有很多。”

皇帝掃了女兒一眼,過了一會兒才開口:“阿湍。”

真寧不由得打了個哆嗦——他從來不叫她的小名,這是鳳燁在世時才有的殊榮。

“你長大了。”他和藹地說,“還像小時候一樣,在我麵前說這樣的話,會有什麼後果,你也該知道了。”

真寧一時不知如何回答,受挫地低下頭。她父親安慰似的,拍了拍她彎下的背。

“如果我是兒子,說這樣的話,你會高興嗎?”她消沉的聲音中,還有一絲不甘和一絲悲傷,“你會把我放在阿壽前麵嗎?”

“你不是。何必空想這種無謂的事呢?”

“我當然知道自己不是,”真寧抬起頭,眼眸閃亮,“所以我連讓你知道我是什麼樣的人、我能想到怎樣的事,都算僭越嗎?”

皇帝索性不理會她。真寧苦笑:“父皇,你看,這就是我不願意嫁人的原因——我實在不需要身邊再多一個男人,這樣輕視我。”

看到父親的嘴唇動了動,真寧不失時機地起身告退:“父皇為國事操勞,兒臣不敢打擾,先告退了。”

從玉屑宮出來,她有些氣,也有些難過,徑直走去丹茜宮。

素盈對這位客人多少有些意外,真寧也沒有太多客套,看著她懷中的皇孫,苦笑一下。

“皇後推薦一個女人為丹茜宮都監的時候,我以為,你其實是一個超過我生母太多的人,隻是人們沒有發現。”真寧仿佛是為素盈感到失落,說,“可是自從有了阿壽,丹茜宮就隻剩下一群陪孩子玩耍的保姆。”

“殿下。”承儀女官在旁提醒她不要口出狂言。

素盈揮手示意她無須多慮,柔和地望著真寧,說:“元日那天,你當著我的麵說出別人根本不敢想的話來。今天這樣兜圈子,難道是在誇我?”

真寧噗地笑了笑:“即使我對皇後說了那些話,提心吊膽提防皇後,皇後卻好像……接受了那樣的我。我在想,你會不會是皇家當中唯一一個知道我是女孩兒,卻仍然讓我暢所欲言的人。”

素盈一手抱著阿壽,一手搭在真寧肩上,柔聲說:“真寧,你仔細看看他。”

真寧抬頭看了看。阿壽長得很好看,眼睛尤為靈活,性格也活潑親善,人們喜歡他並非沒有道理。但他隻是一個剛會說幾個詞、幾個短句的小孩子。

“選擇一個能力與魄力都超出眾人、但失去身體某個部分的人,成為丹茜宮衛尉;選擇一個才能與忠誠都足以再上一層樓、但生為女身的人,成為丹茜宮都監;選擇一個才華與抱負都超出平常、但生在小姓的人,成為朝中大臣。這些事,可以證明我們今天是怎樣的人,能怎樣用人。”素盈說,“但今日很短暫——如果將來無人認可我們今日的作為,這些都將輕輕鬆鬆被付之一炬。我們所做的,如果不能留下影響,就不過是短暫的自我滿足。”

真寧緊盯著阿壽,阿壽也眨動眼睛看她。

“我懷裏的是未來。”皇後說,“不光是我一個人的,也是每個人的。”

真寧抿緊嘴,伸手握住阿壽的手左右搖了搖。

“巫案從來沒有草草了結的,就算父皇想息事寧人,朝中的人也不會置之不理。”真寧說,“而且,娘娘的敵人並沒有全部銷聲匿跡。”

素盈原不打算和她說這些,默然微笑不語。真寧自顧自地說:“為今之計,娘娘必須和人分享未來,才能保住未來。”

素盈淡淡地說:“願聞其詳。”

“請將阿壽交給欽妃暫時撫養。”

崔落花倍感吃驚,正欲製止,素盈卻問:“公主為何這樣想?”

真寧說:“父皇本來說過,要他在各宮到處住。我明白父皇的意思——他是孤兒,此事是大不幸,但若能因此與宮中貴人結成新的緣分,也可稍稍彌補失去父母的可悲。欽妃因為備產,宮中準備極為妥當,無須另行安排。而且,娘娘已經在皇帝麵前證明自己有資格撫養孩子,但欽妃還沒有,她隻是懷孕而已。她必定不敢讓阿壽出半點差錯。不然的話,即便她生了皇子,沒準父皇也會交給你。”

她侃侃而談,最後說:“欽妃能夠借此機會,洗脫家人為她求子而詛咒皇儲的汙名。但是她自己不會來求,意圖太明顯了。請娘娘遵照聖上之前的意思,讓阿壽開始在各宮輪流居住,首選流泉宮。欽妃也可由此知道,娘娘雖然看重阿壽,但也看重她這個姑姑。”

素盈認真地聽著,末了微笑道:“你長大了。”

“娘娘該不會又要催我嫁人吧?”真寧訕訕地說,“我可不想落到德昌郡主那樣的下場。”

素盈搖頭,聽她提起妹妹,免不了有些黯然。

這時,流泉宮的映榮帶領一隊宮女走來,到近前向素盈施禮:“欽妃娘娘多謝皇後器重。她今日已去永壽山與太平湖邊走了一大圈,此時實在走不動,怕勉強行動傷了胎,命我等來接皇孫。萬望娘娘勿怪。”

真寧這才知道,素盈已先她一步安排好了。

素盈笑道:“既然今日累了,孩子到她那裏隻怕要打擾她休息。明日再讓皇孫過去。”

映榮說:“娘娘盡管交給奴婢,奴婢定能看護周到。”

“這事不是我求她,也不是要硬塞一個孩子給她。”素盈含笑說,“明日,請她早一點過來。”

映榮隻得喏喏告退。

素盈看著真寧笑道:“事情就是這樣了。但是距離解決還早得很。畢竟天下已經沒有琚相,再也不是打倒一個人就能看到結局的從前了。”

年輕的朝臣們剛剛除去宰相,還在喜悅中,經此一事,他們忽然發現,皇後也是威脅皇家繼承人的人。雖然她沒有親手做什麼,但她的家族與皇孫存在危險的衝突。他們對皇後素盈並沒有特別的惡感,可這件事情必須重視。

李懷英已由左司諫升為左諫議。他在倒相一事中受到素盈的助益,但他並不是徇私廢公的人。他的職責是說出真實的想法和判斷。聽聞皇後為了證明她姑姑欽妃的清白,把阿壽放到欽妃的流泉宮——這分明是為了一家的名聲,罔顧皇儲安危,也不顧欽妃腹中胎兒。他必須說點什麼。

對此,皇帝在昭文閣麵見幾位臣子時說:“皇後實在無辜。”

“往往被利用的正是無辜之人啊!”李懷英說,“恕臣不敬,做一假設。倘若陛下百年之後,皇後成為太皇太後或皇太後。她家中有睿氏之流的親戚,為搏權勢不擇手段,陛下在九泉之下能夠安心嗎?”

皇帝沉吟片刻,說:“皇孫憑空遭人詛咒,恐怕惡氣纏身,不宜小兒。封他為梁王,或許可以化險為夷。”

梁王是他即位前的封號,其中心意毋庸置疑,即便欽妃果真產子,也不會有太多爭議。

可是此事又引來非議。有人說,皇後年紀尚輕,欽妃有孕在身,兩位娘娘日後皆有可能生下皇子,甚至皇嫡子。今日以“梁王”封號賜皇孫,他日又以什麼封號匹配皇嫡子?請不要輕易為皇孫封王。

年輕的朝臣此時才發現,他們隻知道為這個國家保住“已有的”,即皇帝的孫子,而有人在期待“尚未有的”。既然有年輕的皇後在,就有人在等待皇嫡子出世——一個比庶人洵之子更正統的繼承人。

李懷英正在思考該怎樣說明自己的態度,同時讓對方無須過於憂慮。皇帝會聽取他們的諍諫,也會聽取別人的。隻有兩麵都不至於疏失的建議,才有可能真正行得通。

行至宮門處,有個宦官上前說:“李大人,請這邊走。”不由分說,將李懷英帶到一處僻靜的拐彎處,前後隻有一個人,是丹茜宮的崔秉儀。

小宦官一走,她馬上緩緩地說:“李大人,請勿得寸進尺。”

李懷英莫名其妙:“請秉儀明示。”

“李先生曾向宮中投信。你知道信裏寫的是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