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一年天下(全三冊)》(9)(2 / 3)

李懷英更加摸不著頭腦:“那不過是受人之托。信裏所寫,與我有什麼關係?”

“往往被利用的正是無辜之人。”崔落花語調冷硬,“容我做一假設,信裏所寫是一樁十惡不赦的重罪,要與宮中勾結共謀。像李先生這樣促成其事的人,卻成了朝廷命官。朝廷可以安心嗎?天下百姓可以安心嗎?”

李懷英怒氣漲滿:“崔秉儀這是汙蔑我的清白!”

“平王妃的所作所為,與皇後又有什麼關係?你高瞻遠矚,結論卻是汙蔑她的清白。”崔落花與他怒目相向,“左諫議大人,不要為了博取勇猛善諫的名聲,亂放冷箭!”說完便轉身走了。

李懷英氣得臉色發白,心裏也產生疑惑——她是否在暗示,那封信真有重大機關,且已經成為他落在皇後手裏的把柄。想著打了個冷戰,他也成為一個提防被人抓住把柄的人了嗎?

皇孫封王一事暫且被擱置,對睿氏的處決則達成了一致。

這天,一隊宦官與禁衛來到平王府。全家跪接聖旨時,平王窺見對方手裏捧著白綾、匕首、酒壺和酒杯。他嚇得直哆嗦,睿氏反而鎮定自若。聖旨的內容無非是說平王妃睿氏出身國姓,身為皇後之母,理應博愛慈祥,孰料竟用心歹毒,施行巫術,念睿氏乃一等貴婦,賜三般朝典,容家人收殮。

睿氏默默聽著,無動於衷,末了說:“我兒已死,生亦何歡?”

“下跪的是平王妃睿氏嗎?如實回答,否則闔家上下罪同欺君。”傳旨宦官一連三次問下跪諸人,得到肯定的回答就算驗明正身。

他沉著臉說:“睿氏,皇恩浩蕩,你自己挑選吧。”禁衛們將毒酒、白綾、匕首送到她麵前。

睿氏從容看了一眼,拿起毒酒一飲而盡,施禮道:“死狀難堪,請大人容妾避開眾人。”

老婦人說罷,昂然向自己住處走去。宦官與禁衛跟著她,心慌意亂的平王也踉踉蹌蹌地尾隨在後,其餘人也戰戰兢兢地跟著。

這支沉默的隊伍還未走到目的地,睿氏腹中便火燒似的絞痛。她一個趔趄摔倒在地上,身子蜷起來,越痛苦越是蜷縮。她不由自主咬破唇舌,鮮血流了滿頜。眾人眼見如此,頭發都要倒豎起來,當下周圍就發出畏懼的嗚咽。到最後,睿氏一團佝僂的身子一動不動。平王嚇得汗流浹背,癱坐在地。

宦官走上前,驗過屍身,向平王及禁衛道:“睿氏已順天意。”說罷就與禁衛回去複命。

平王府中的諸姬妾與丫鬟見到這場麵,連哭也不敢。還是平王最先號啕起來,邊哭邊道:“你這早死不成的老太婆!一輩子沒做過什麼了不起的事,臨死可把我們全家都坑害了!”說罷號哭不止。

全家人哭著收殮睿氏。整理她的遺物時,平王看見箱中那扇象牙插屏,端在手裏不禁流淚,接著霍地舉起來摔成幾片。丫鬟們連忙上前勸阻,卻聽平王哭道:“還有什麼喜事呀!這用心歹毒的老太婆,竟讓她得逞了!”

平王的預感果然成真,隔天便有一道聖旨,以睿氏巫案為由,削去了素颯的蘭陵郡王封號,取消了他與盛樂的婚約。賜給蘭陵郡王的府第、奴婢皆被沒收,素颯搬回了平王府。

雖然宮中會有專門的使者告知盛樂,但素颯還是親自去了一趟。

“想不到我與殿下的緣分就此耗盡了。”他說話時,注意到盛樂的神氣大體還是平靜的,隻是略有一絲憂傷。

“我倒是想,也許我們結下的,本來就是這種緣分。”盛樂慢悠悠地說,“還沒有鑄成大錯的時候,恰到好處地耗盡了。”

素颯覺得這些日子沒見,她完全褪去武將的氣質,變得像個禪師。那種平靜中夾雜一些悲憫、一些了然的神態,意外地適合她。他靜靜地坐著,多看了一會兒。

她不介意他在看。

又過一會兒,他說:“你一定可以遇到比我好的人。”

她笑笑說:“我已經不需要這種想法來安慰自己了。”

清涼的室內靜了好一會兒,盛樂問:“你有什麼打算?”

素颯搖頭說:“京城已經沒有用得著我的地方了。或許,出門散散心。”頓了頓又建議,“你也該出門走走。”

盛樂搖頭說:“你先去吧。走到好地方,看到好景色,遇到好人,來信告訴我。有緣我會去。”

素颯無聲地笑著點頭,便告辭了。

他一路向西北走,看過山,看過河,看過昔日的戰場,祭拜過戰友的亡魂。後來,信沒有再寄來。盛樂回頭翻看最後一封信,來自清河郡——邕王的封地。

素盈謀劃兩年的婚事化為泡影,不免大為沮喪。聽說素颯出京周遊,心中實在放心不下,可又覺得他這樣或許比較好。

阿壽已在流泉宮住滿一個月,該去安嬪那裏了,欽妃卻磨磨蹭蹭的,不肯送走。安嬪便來見皇後,問這事如何處理。素盈與她一起到流泉宮,見睿歆正與映榮玩耍,大腹便便的欽妃坐在旁邊看。

一見皇後與安嬪同來,欽妃就知道來意,不情願地說:“他在我這裏剛住慣,又要挪動,不太好吧。”

“你臨盆之期將近,別太勞累。”素盈說。

欽妃撇嘴說:“好吧,帶走吧,別讓我看見。”言罷,起身慢慢走回宮裏。

映榮目送她的背影進去,代她解釋:“欽妃娘娘嘴裏不說,其實心裏喜歡得很。平日左一句右一句離不開他,說這比他父親強了多少,那比他母親強了多少……”

安嬪皺著眉搖頭笑道:“聽起來哪像是好話。”

“我們當然聽得出來是好話。”映榮含笑說完,將阿壽平日用的物件交接給安嬪的領班宮女。待安嬪抱走阿壽,素盈走入流泉宮,看見欽妃正在床邊擦眼淚。

“都是你害我。”她瞥見素盈,趕快擦完,“懷這一胎本就忽喜忽憂,你偏給我找這樣一樁好事!又沒人信我會喜歡他,傳出去,平白讓我惹一身‘假惺惺’的嫌疑。”

素盈攀著她的肩,貼著她身子坐下,說:“可是喜歡一個人,總比討厭一個人要舒服得多吧。”

“你這人,真是越來越怪。”欽妃嗤地笑起來,“崔落花還沒被你氣死嗎?”

素盈抿嘴微笑:“姑姑,你說過,我們一定能養育明亮的孩子。這樣的孩子,有兩個也很好。”

“有兩個,就會有比較。”欽妃擦淨淚容,說,“如果我的孩子不如阿壽呢?如果我不喜歡自己的孩子,卻喜歡阿壽呢?那我就太糟糕,孩子也太可憐。”

“糟糕和可憐的是沒有比較,他隻能摸索你的意願,順應你的褒貶,無法從別人身上照見自身。尤其皇子皇孫,不可能像其他孩子那樣自在交友,宮牆之中又隻有我們素氏。”素盈說著,沉默一瞬,稍後又補一句,“我想,聖上應該已經明白了,所以他不希望阿壽成為‘一人之子’,而要他成為‘眾人之子’。”

欽妃聽了半晌無語,忽然說:“怪不得人家都喜歡你。”

“‘人家’是誰?‘人家’可沒有對我說過這話。”

欽妃又嗤地笑一聲。

“至少我沒見過他們喜歡誰。”她瞥素盈一眼,說,“琚相已經不在,但朝中大臣還會為你將來可能生子而抗爭。他們一定很喜歡你。”

“他們隻會因這一件事為我抗爭。”素盈笑了笑。

欽妃知道她想的是哪件沒人管的事,說:“平王妃已伏誅,蘭陵郡王之封並非一定要褫奪,聖上卻借機展示他的姿態——削弱皇後親族。朝中有人為了中宮,阻撓睿歆成為梁王。他要展示皇帝的選擇。”

她看著素盈幹笑:“很尷尬吧?想成就那個孩子,結果他最大的阻礙卻是自己。”

素盈陰沉著臉,默默坐著。

向來無拘無束的幽馥剛剛落在香爐上,寧靜地望著素盈說:“你把三個人強行扭在一起,偽裝成一個家庭,這是無法長久的!你與睿歆,注定難以共存。”

如夢似幻的淺白色氤氳笑嘻嘻地說:“接下來,他隻要做一件事情,就可以徹底打消那些朝臣的期待——沒有皇後不就可以了嗎?沒有能夠生下皇嫡子的人,阿壽成為梁王就沒有障礙了。你本就是他打算扔到寺廟裏的棄子啊。可憐的女人!”

素盈輕輕地歎了口氣。

欽妃將她的一舉一動收入眼中,說:“娘娘心中或許有別的抱負,但是在外人看來,年輕的皇後隻有為皇家開枝散葉的用處。你如果不能,就不配占據丹茜宮,但如果能,就會威脅皇孫。”她為素盈歎息,“你太年輕。”

素盈想,她可能沒能說服欽妃。她太年輕,學到的一切,還有校正和否定的機會。而那些東西早在欽妃的生命裏紮根,欽妃更願意看到自己堅信的道理沒有錯,世間萬事不外如是。她們想要的別樣的活法,不一樣。也許,欽妃已經得到了她想要的活法。

素盈向欽妃的腹部看了一會兒,覺得自己今天說的已經夠了。

後來她才知道,想要掌握未來的人,如果對過去所知太少,就無法做出準確的判斷。

她低估了欽妃包含在“你太年輕”四個字裏的羨慕和失望。

一天,深泓駕臨丹茜宮,見兩個宮女正用絲絹擦拭一盒動物形狀的白銀。

“七獸棋。”他微笑起來,“從哪裏把這東西找出來了?”

素盈婉婉道:“今日偶然在櫃裏看見。長久不用,顏色都暗淡了。”

“皇後想要下一盤嗎?”深泓含笑問。

素盈看了看盒中的棋子,隻有羚羊與虎王被擦拭得光潔如新。她拿起來笑道:“隻有兩種棋子,怎麼周旋呢?陛下既然有興致,不如來下圍棋。兩人對弈,當然用圍棋更好。”

深泓看著她,點了點頭,當真命人取來棋盤棋子。他仍是閑閑地起手,幾招之後素盈就皺了眉頭:“陛下總是讓著我,害我心裏總疑惑,心想是不是陷阱呢?”

“皇後總是知道是我讓了你,因此從不趁勢反撲。我那些後招都不好使,竟讓成習慣了。”他安閑地回應。

素盈抿嘴笑道:“正是因為如此,陛下才迷戀這遊戲吧。”

“是呀。”他嗬嗬一笑,不再言語。

兩人從前對輸贏拿捏得很好,失了興致的時候,總能三兩招內了結。這一天竟無休止地消磨在棋盤上。兩人行棋很慢,都沒有催促對方。過了很久,素盈說:“我已看不出來陛下是否還在讓我。”

“沒有了。”他微笑,“皇後心思敏巧,我怕太自大會引來滿盤皆輸。”

旁邊宮女借機提醒:“陛下、娘娘,時候不早了。”

兩人抬頭看看,發覺夜幕早已降臨,宮中也生了火燭。他們相視一笑。

深泓說:“就這麼放著,改日再來繼續。”

潘公公在旁邊輕聲提醒:“陛下,那東西……”

深泓笑道:“險些忘了。”說著示意將東西拿來。

兩個宦官捧入一隻碩大圓盒,素盈失聲道:“呀!”見他們笑嘻嘻地打開,裏麵果然是一盒帶著露珠的花朵。是前年中元節,她與他初次見麵時,盛放在月下草原的白色小花。去年他也送她一整盒,然後……說了她永遠無法諒解的話。

盒中還有兩朵完美無瑕的粉色蓮花,添了一層薄薄的香氣。素盈取出蓮花,不解地看了深泓一眼。

“那是代阿壽送給你的。”他說,“皇後可以為了阿壽,連性命也不顧。”

素盈命人將盒子開著放在桌上,若有若無的香氣很快溢滿丹茜宮。

深泓在香氣中睡得安穩,素盈卻在天蒙蒙亮時就醒來。她翻了兩次身,還是沒能睡著,驚醒了身邊的人。他輕輕握住素盈的手,說:“靜下心躺一會兒就起身吧。”

素盈靠著他的肩膀,無聲地笑了。他一偏頭看見,問:“想起什麼了?”

“想起我在大婚之夜睡不安穩,要起身時,陛下也這樣拉住我,說不能在那天晚上共枕至天明的話,就沒法一世同床共枕。”素盈用極輕微的聲音說,“我太驚訝——陛下竟然想同我這樣一個毫不出奇的女人,做一世夫妻。”

深泓一動不動地仰臥著,說:“我也很驚訝——我的新皇後偷偷從香爐中挑出一些東西,和酒吞了。是零陵嗎?你周圍所有的人都盼望你生下皇子,你自己卻不想要。我當時就知道,你不是他們所想的那種女人。”

“我想,那件事應該由我自己決定。”素盈消沉地說,“其實也隱約知道,我很難掌控。”

他輕輕地吻了她的額頭。

“平王妃的巫蠱案,不是我家第一次做出這種事。詛咒珍媛是一回事,詛咒皇儲是另外一回事。陛下,說出來吧。我已經準備好聽。”素盈說,“有人要求廢皇後嗎?”

他搖頭。

“沒有?”素盈驚訝一瞬,而後不可思議地輕輕笑了,“朝廷……果真不一樣了。”如果是半年前,琚相第一個不會放過這樣好的機會。為了打消這場言論,她需要做很多事與他較勁,與他交易。

他靜靜地看她,直到她的眼角和臉頰染上晨曦。素盈便知道,他對這情況感到失望。失去琚相,沒人能提出合乎他心意的猖狂建議,他不得不自己站出來胡鬧。

“我不能接受儲位有爭議,你向來是知道的。”他說,“如果你和我一樣,希望阿壽成為下一位帝王,那就為了他讓出丹茜宮。我不會再立皇後。我希望人們對皇後產子的期待,能夠轉到阿壽的身上。”

素盈半合著眼睛聽完,沒有作聲。她的麵容波瀾不驚,好像早就知道,在她與阿壽之間,他將選擇阿壽。過了一會兒,她呢喃道:“既然這是陛下的決定……我會讓陛下安心。”

他欣慰地擁抱她。

“陛下說過,一個好的繼承人,不會讓他父親沒有別的選擇。”素盈在他懷中問,“那麼這回,為什麼陛下一早認定是阿壽,不打算看看別的選擇呢?”

“和你認定他的理由一樣。”他在她耳邊回答。

“他是洵的兒子,我沒能救的、你沒能嫁的洵的兒子。”

近來,深泓留宿丹茜宮,總在第二天早晨讓素盈陪著一起在丹茜宮內用早膳。素盈親身照料他的湯藥飲食已有段時日,這一天做來仍是有條不紊。兩人默默地各自進食,一頓飯吃得格外安靜。他們很有默契,誰也沒有打破這寧謐。

直到撤了膳,深泓仍沒有要走的意思,時不時看素盈幾眼,似有言語,但總是沉默。眼看他要誤了時辰,還在與皇後耽擱,潘公公輕聲提醒:“陛下。”

深泓終於站起身道:“時候不早了,走吧。”

丹茜宮眾位女官見今日情形實在詭異,送駕之後都悄悄觀察素盈的舉動,偷偷交換眼色之後退了出去,各自帶著不同的心思,托人探聽昭文閣內的動靜。

“去請都監與衛尉來。”素盈安穩地說。

不多時,素堇儀與白信則同來拜見。

“娘娘有何吩咐?”素堇儀雖然這樣問,心裏想的是皇帝的生日天安節快到了。他這兩年多災多難,時不時有病危傳言,此次再迎來天安節,應是要慶祝,起到安定群臣的作用。

素盈柔柔淺笑,招手示意他們二人走到近前觸手可及處,伸手放在他們肩上,說:“兩位是我力排眾議選定的英傑,丹茜宮就交給你們了。有生之年,勿令丹茜宮威名有損。”

兩人吃驚得動彈不得,瞪圓眼睛看向皇後。素盈隻是靜靜微笑。

一名宦官氣籲籲地跑進來,跌跌撞撞地跪在珠簾前,說:“娘娘,不好了!聖上在昭文閣……要大學士起草廢後詔書!”

丹茜宮裏頓時一片嘩然。

“休得胡言!”秉儀與承儀異口同聲怒喝。

素盈擺手示意不要大驚小怪,泰然問:“哪位大學士來寫?”眾人見她神情自若,才知她早有準備。

宦官顫巍巍地答:“無人願寫。本要睿相寫,他說,臣起草過冊後詔書,頌揚皇後美德,字字發自肺腑,恕不能像個反複小人,再寫廢後詔書,指斥皇後不賢。還有左諫議等一班大人,都在跪求收回成命,說皇後無過,不應輕易廢立。”

丹茜宮裏的人稍稍鬆口氣,隻有素盈不為所動,頷首示意崔落花:“那麼,崔秉儀,你來幫我寫自請廢位的表文吧。”說著站起身,要都監與衛尉先退下。

“娘娘!請勿意氣用事!”崔落花連忙跟著素盈走到她珍愛的櫃子前。

平日皇後不準別人擅動這櫃子,也很少打開。今日她親手開了,立刻傳出一片香氣。裏麵東西並不多,她自架上鄭重地取出一樣,崔落花立刻認出那是題著“步天歌”三字的青緞。

“我知道他想要什麼。”素盈輕輕展開青緞,端詳那些璀璨的花朵,“今天,他想要丹茜宮的主人消失。老師,今天的我,無論如何都會從九霄之巔墜落吧!”

“今天的娘娘,早已不是為了他一人而走這花團錦簇的階梯。”崔落花低聲提醒,“如果在這裏後退,你親手編織的一切都會被破壞!”

素盈舉動輕柔,卷起那張華麗的繡品,說道:“那麼,我再給外麵的大人們留一些表現的時間吧。”

她的神情似是打定主意。崔落花心下空蕩蕩的,告退出來,轉身便往流泉宮去。

“你聽說了嗎?”她徑直問欽妃。

欽妃點點頭:“本以為他不需要做到這地步。皇後什麼態度?”

“打算自請廢位。”崔落花說,“我不知道他們兩人之間有什麼交易。或許是等到睿歆得封梁王之後,再為她複位。”

“真是荷花池裏泡久了,腦子裏全是泥巴!”欽妃不屑道,“到手的東西,自己丟掉,還能指望別人還回來?”

“這回和以往不一樣。”崔落花沉下臉,“一旦廢位,今日沒有皇後,明日也就沒有了皇太後。日後無論誰登大寶,下一位素皇後的出現,最快也要在十五年之後。十五年,足夠世間改頭換麵。外麵那些新換上的小姓,不會給素氏十五年時間。到時還能不能繼續掌握丹茜宮,另成懸案。”

欽妃摸著隆起的腹部,沉思之後深深點頭,說:“你回去,給她寫自請廢位的上表,盡快公開。其餘的事我來辦。”

她等崔落花走遠,喚來映榮,單刀直入地說:“二十年來,我從沒問過那個人是誰。”

映榮天天堆著笑容的臉,倏忽變色,仿佛換了一個人。

“除了太安素氏,還有其他人握有‘沉夢’的配方。”欽妃的口氣像在談論一件不值一提的事,“之前受宰相指使而死掉的趙令人,好像是你的結拜姐妹?依我愚見,宰相也不知道她向皇帝投的毒是‘沉夢’吧?做得好像琚含玄早就掌握了那種毒藥。但她肯定不是我說的那個人。”

映榮麵孔冷冷的,不承認也不反駁。

欽妃說:“既然那個人有毒殺皇帝的決心——讓他再做一次,不難吧?”

映榮的臉色終於動了動:“娘娘,請三思之後再說一次。”

“明天能做成嗎?”欽妃很平靜,“明天,皇後會上表自請廢位,皇帝會為了表示遺憾,遲一天答複。後天就遲了。”

“娘娘,你確定要這樣做?”映榮又一字一句地問,“不會後悔嗎?”

欽妃平心靜氣地笑了笑說:“二十年來,在他眼裏,我隻是用來生兒育女的工具……也許還不如工具。用了二十年的工具,多少讓人有些不舍,但他和我沒什麼感情可談。生不出孩子,我就沒用。那麼現在有孩子了,他又有什麼用?”

她冷笑一聲:“這世間,沒人不可替代,即便是皇帝。”

映榮默默看著她,很快點了頭:“奴婢會做好萬全的準備。但是,奴婢也不得不做好出差錯之後的準備。”

“你知道該向誰頭上推。”欽妃麵無表情。

映榮又看她一眼,躬身告退。

她找了一個小宦官去請白信則,地方定在丹茜宮後麵的沐芳池邊,清靜但開闊的角落。今日出了廢皇後的大事,流泉宮領班宮女要向丹茜宮衛尉打聽消息,也沒什麼值得注意的。反倒是他們格外注意周圍有沒有別人。

“兄長,”映榮臉色嚴肅,“篡奪秀王天下、屠盡泰昌城全城老幼的元凶,隻剩最後一個。報仇吧。”

信則的麵孔動了動,眉目之間晃過奇妙的情緒。

映榮說:“錯過今日,皇後也自身難保了。沒有皇後,丹茜宮就不再需要一個手握重兵的衛尉。失去兵力無所謂,反正對你來說,那不過是畫餅。但失去這個身份,你就不能結交到有用的人,以後或許再沒有機會,像今天這樣貼近報仇的機會。”

信則閉上眼睛,像是隨著她的一句一字在思考,又像是在清空腦中雜亂的思考痕跡。過了一會兒,他什麼也沒說,默默點了點頭,解下蹀躞帶上的一個銀盒交給她。

連映榮也有些吃驚——毒藥,他就明晃晃地放在身上最顯眼的地方。

但信則隻是輕緩而鄭重地囑咐了一句:“誰選中時機,誰去做。阿燈、阿霜,都是如此。這一回是你。不要牽連更多人。”

皇後果真上表,自請廢位。

人們忍不住想比較一下,上一回發生這種事是什麼情形、什麼結局,但皇朝史上從未發生過。素氏從不放開丹茜宮。

表文寫得非常誠摯,而且哀切。李懷英等人有些糊塗——她不可能是真的想退出丹茜宮。那麼,是在用這股委屈和不甘利用他們嗎?這樣一想倒覺得,皇帝廢後的突然舉動,或許真有外人不知的緣故。這天的議論,反而不及前一日那般激烈。

皇帝退朝之後,親往丹茜宮規勸。不過是做個樣子,人人都知道是他先提出廢後。

至於他們夫妻二人之間,早已心照不宣,彼此不需做戲,話非常少,隻有極其簡短的幾句問答。

丹茜宮外忽然一陣衣衫窣動。潘公公進來報說:“陛下,丹茜宮都監帶領各宮都監、六尚、十一局總管、宮正司,跪求陛下駁回皇後自乞廢位之表。”

帝後二人吃了一驚,走出來看,果然見整個後宮位階最高的內官都整整齊齊地跪在宮外,連耽翠宮、玉屑宮兩位須眉雪白的老宦官也來了。

“都監!”素盈向丹茜宮都監驚呼一聲。

素堇儀膝行向前,再三叩頭:“陛下明鑒。皇後自從主持後宮,朝夕恪勤,諸事得宜,深得宮中仰重。娘娘青春正盛,雖然眼下無出,但來日方長。至於家中巫祝,既非娘娘指使,也非為娘娘行咒。娘娘實無過錯,堪當天子之配。天下沒有為皇孫得立而廢正宮之理,求陛下駁回上表。”

宮正司兩個平日不肯輕易開口的宮正和司正,也叩頭連呼:“跪求陛下三思,勿因人言,輕易廢後。”

丹茜宮從未有過這種場麵。皇帝不由得多看了幾眼,和藹地說:“廢立大事,眾位內官不應多言,都退下吧。”

素盈也帶著嗔怪對丹茜宮都監說:“聖上所言極是。眾位請不要再多言了,速速回歸職守。”

眾內官又再三叩頭,相繼起身告退。帝後二人相對無言,回到宮中。深泓笑問:“你對他們做了什麼?”

素盈搖頭:“什麼也沒做過啊。”

深泓若有所思,輕微地點頭:“或許正是因為,什麼也沒做過吧。”

當晚,他留宿丹茜宮。

“失望嗎?”他問,“為我許了那樣的願望,卻被這樣對待。我好像……還不如那些宦官和女官。”

“別這樣說。”她輕聲製止這話題,“正如陛下所說,鬼神什麼的,不過是無稽之談。我這樣的瘋子,本不會成為皇後。是陛下給我丹茜宮,陛下也可以收回它。對我來說,它已經不是最重要的東西。”

他靜靜地躺了一會兒,說:“這個國家,被瘋子改變過一次——將它從分裂中拯救出來。很可惜,他借助了……更大的瘋狂。結果,這個龐大的家夥又在另一個地方病入膏肓。也許,它需要另一個瘋子。這就是它的意誌。當它需要的時候,我們這樣的人就會出現。”

他回頭看素盈:“你說,那幻覺是痛苦的象征——如果有人在這世間感受到那麼深刻的痛苦,那這龐大家夥的某處一定需要改變。我想,你可能……確實改變了一些地方。”

素盈微微瞪大眼睛。他的眼睛正迎著月光注視她。她直直看進他眼眸深處,看見自己——他看見了她。

“你的代價是什麼?”他問。

“孤獨。”

他恍然大悟似的,體諒地露出無聲的微笑,輕柔地擁抱她。

“十年以後,願你可以擺脫由我而起的孤獨。”

第二天,皇帝在丹茜宮用完早膳,仿佛不想這麼快離開,又要了一盞茶來消磨時間。

“陛下送的那盒花,陰幹了用來泡茶,味道還不錯。”素盈笑著說,“再沒什麼能敬獻陛下了。”

深泓怔了一下,若有所思地喝完茶,說:“可惜花味太重了,唇齒留香,反而惆悵。”

喝完茶,他便起身離開。素盈送到門口,深泓轉身向裏麵看一眼,說:“總覺得,缺了點兒什麼。”素盈也轉身看了一眼——這可是丹茜宮,裏麵什麼也不缺。隻是缺少他們兩個。而且從明天開始,再也不會有他們兩個。

他好像也想到這一點,低下頭對她說:“我還是我,你還是你。”說完,慢慢離開這座宮殿。

自即位以來,二十五年,丹茜宮將第一次長期空置。他心裏很難說是悵然,還是有些輕快。

走著走著,胸口卻疼起來。一開始,他誤以為是傷感,但很快那疼痛攫住他的呼吸。他停下腳步想休息一下,雙腿卻再也邁不開。

“陛下!”潘公公察覺異樣,急忙上前攙扶,但他還是重重地栽倒。

皇帝的昏厥已不能算是稀罕事,相隔的時間越來越短,也不出眾人所料。上一次,太醫們誤以為他大限已到,他卻熬了過來。這一次看起來並不及上一次猛烈,他被送回玉屑宮之後,卻越發動彈不得。

“吳……太醫……”深泓說了三個字,就覺得心慌且氣虛。

“陛下又過食了冬珊瑚嗎?”吳太醫問。

深泓勉強搖搖頭。以冬珊瑚的毒性對抗“沉夢”已成為他的習慣,在昭文閣休息的空當,偶爾嚼小小的四五片,並未過量。他細想自己的飲食,忽然腦中閃過靈光,渾身一冷,明白為什麼素盈的花茶太香。

“皇後。”他淺淺地冷笑起來。那一刻,他覺得缺少了什麼,現在知道缺的是什麼——她的抗爭。擁有丹茜宮的女人,從來不會乖乖把它出讓。

他想要她為了阿壽讓出丹茜宮,她卻要他為了阿壽,讓出皇位。

臉色青白的素盈來到時,吳太醫正在皇帝身上施針,見她闖入,悚然道:“娘娘為何進來?請回避。”

“人人都知道他一次不如一次,你到此時還要避諱我嗎?”素盈沒有後退,而是走到皇帝床前,凝視著他的臉,跪倒在地,“他會變成什麼樣?”

吳太醫猶豫了很久才說:“聖上五髒六腑長久地遭受毒性侵蝕,每一次發作皆是承受到了極限,每一次醒來都要用更長的時間來調理。微臣雖然有以人頭作保救治聖上的決心,但生死畢竟有天數。”

他停頓了一刻,說:“正如王秋瑩所說,每次發作之後,都有回天乏術的可能……微臣沒有把握讓他每次都平安無事。必須讓聖上醒來,進食,進藥,否則他會越來越衰弱,就此長睡不醒。”

素盈捂著嘴哭出聲:“我就在外麵等著,就在外麵等著。”

她在門外坐了兩天一夜。一名又一名太醫在這期間走入玉屑宮,偶爾有一兩個出來歎息,素盈每聽到一次,就落一次眼淚。

上一回皇帝垂危,隻用了一夜時間就轉醒。人人都知道,久拖的事情必定是越來越沒有把握的。相對的,皇後與皇孫的未來則越來越確鑿了。

“娘娘,請休息一會兒。”崔落花跪在素盈腳邊規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