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一年天下(全三冊)》(9)(3 / 3)

見素盈緩慢地搖頭,她又勸道:“將有更多的事情等著您,您必須要保重身體。”她說著要攙扶素盈起來,但素盈腿腳無力,栽倒在她臂彎裏。

潘公公匆匆走出來說:“聖上睜開眼睛了,喚娘娘進去。”

素盈立刻掙脫崔落花,跌跌撞撞地走到皇帝床邊。

所謂的睜開眼睛,其實是半閉著,極緩慢地眨一下。但深泓從模糊的景象中辨別出素盈的淚顏。

“為什麼……”隨著他喉頭氣息翻滾,囫圇湧出一句話。

素盈抓著他的手臂,將臉埋在床上嚶嚶地哭起來。深泓並沒有期待她的回答。她親眼見過宰相如何在他床邊受騙。她的秘密,也許要到靈前才能聽見。

“唉……”他歎了口氣,又接連地、猛烈地喘息起來。

“陛下!”素盈急忙呼喊。

“你的心願,夠一年了嗎?”

素盈愣了一刹,悚然變色。深泓看見,勉強地笑:“看來是夠了。在你心裏,我該死了。”說完微微喘息,閉上眼睛。

“陛下!”她慌張地喚了一聲,見他毫無反應,又不斷提高了聲音喊他。外麵的太醫們聽見,陸陸續續走進來,雖沒有好主意,還是傾力搶救。

素盈隻覺心中無比難過,卻不知自己究竟是為什麼難過。崔落花攙扶著抽泣的素盈回到丹茜宮。

“娘娘請等待吧。”

素盈顫巍巍地走到妝台前,從抽屜中取出一把玉梳,上麵刻著“結發同心”。是她成為皇後的那天得到的賞賜,一直是最喜歡的一把。她撫摸著梳齒,悲切地想,他從來沒有一次為她結發,而她也從來沒有得到他的準許,碰觸他的發絲。

現在她將等待僅有的一次。等著宦官帶來皇帝的死訊,傳她去為他的屍身梳頭……

這一等,卻是三天。

第四天的傍晚時分,來了一名黃衣宦官說:“請娘娘到玉屑宮。”

素盈頓覺天旋地轉,伸手扶住妝台,手指就壓在玉梳上。宦官低低地說:“梳子不必帶了。”

崔落花警覺地問:“怎麼?”

宦官靜靜地回答:“請娘娘到玉屑宮。”

惜字如金,仿佛意味著什麼。素盈看不明白他的臉色,但能感到寒意。

看來……他臨終之際要做的最後一件事,是廢後吧?

素盈三天來寢食難安,此刻腳步很不利索,軟軟的,走不穩。崔落花立刻扶住她,低聲說:“娘娘,臣會同您一起。”

“崔先生,我……”

擠出幾個字,又不知道想說什麼了。反而是崔落花無比安然地攙扶著她,像平日閑談似的說:“娘娘,還記得您大婚之前,我們在詠花堂的夜談嗎?人一生當中會有一刻,知道自己必須去做某件事——我做了該做的那件事。”

素盈依舊恍恍惚惚,聽不到心上,崔落花溫柔而愛憐地看著她蒼白的臉頰,輕輕拍了拍皇後的手背。

“他們因為你年輕柔弱,強橫地改變了你的命運。但最終,是你改變他們的命運。”崔落花攙扶著皇後,邊走邊說,“他們原本以為不會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因為你而發生了。當初我害怕,怕你無法發出自己的聲音,但即使沒有我,宮廷仍然因為你,有了過去二十年來不曾有過的變化。”

“娘娘,你是這麼年輕啊!”她說,“你一定要堅守下去,改變更多人的命運。”

玉屑宮的氣氛有些奇怪。不僅重臣雲集,連榮安與真寧也在。素盈走進去時,被這擁擠的寂靜嚇了一跳。看見她進來,他們心領神會似的一一退出。唯有榮安怒視著素盈。

“榮安,你也出去吧。”她父皇端坐在胡床上,語調平靜。

“父皇,我要搜這女人的身!”榮安粗魯地指著素盈說,“若有寸刃在身,請父皇當即賜死!”

素盈訝異地睜大眼睛,臉色更加蒼白。

“放肆。”皇帝輕斥她一句,榮安悻悻地瞪了素盈一眼,甩袖出去。玉屑宮裏隻剩下帝後,還有守在皇帝身邊的兩名禁衛、潘公公與跪在門邊的崔落花。

素盈定定地注視她的夫君:“你……”

他的聲音依然虛弱,卻不再是那一股蕩漾在生死界限上的遊絲了:“我告訴他們,昏厥那天一切正常,隻是在丹茜宮裏喝了一杯味道有些怪的茶水。榮安以為是你毒害我,所以才會那麼失禮。”

這不是懷疑,根本就是指控。現在所有人都認為,皇後為了逃避被廢,給皇帝下毒。素盈忽然想起他說:“在你心裏,我該死了。”那不是他的懷疑,而是結論。

“皇後。”他寬容地微笑一下,“有些事情,你可以決定如何開始,但它未必會依照你的計劃去繼續。我比你發覺這件事情早了一點,所以我還有機會重新選擇,而你,不會再有機會決定別人的命運。”

素盈聽到這裏,呼了一口氣,忽然覺得一切都無所謂了。

夕照為他的側麵鑲了一道金光燦爛的輪廓,卻留給她一張看不清楚的容顏。她心裏苦笑,皇後對他來說算什麼呢?女人對他來說算什麼呢?她給他講了那個深藏在心裏的隱秘,在他眼裏算什麼呢?從來沒有放在眼裏吧?

她不過是棋盤上剩下的最後一枚棋子,是等著他掃除的最後一個隱患,好讓這盤棋局再一次閃耀出帝王的無上權威。

“陛下冤枉皇後了!”跪在門邊的崔落花忽然開口,“臣有事稟報。”

“崔秉儀?”皇帝看了看匍匐在地的崔落花,漫不經心地問,“你知道的事情很重要嗎?”

崔落花向前膝行幾步,平靜地抬起頭:“是。”話音未落,她突地躍起,袖中不知何時藏了匕首,直刺向皇帝心口。

潘公公高喊時,禁衛擋在了皇帝麵前,而素盈神使鬼差地攔腰抱住崔落花。崔落花一擊未能得逞,握著匕首的手被素盈緊緊抓住。

“你瘋了嗎?!”

素盈怒斥時,禁衛已扣住了崔落花的手臂。崔落花直視著驚訝的皇帝說:“茶中投毒,皇後娘娘並不知情,她也同樣喝了——因為,那是我投在水中的。”

皇帝冷笑:“好大的忠心。你要替她?”

“不是替她,是替琚相。”崔落花坦然說,“我是琚相的表親,多年受他照顧。這是為了被陛下逼死的琚相報仇。娘娘與此無關。”

皇帝對她的借口愣了一下,在這空當,禁衛已將崔落花扭送出門。素盈緊緊扯住她的衣帶,問:“崔先生!為什麼?!”

“你是我的學生。”崔落花急促而溫柔地說,“使我留名的不是我自己,而是你。你不能這樣倒下。”

她剛說完就被禁衛拖走,一路上仍高呼著:“我雖未能得手,亦不負琚相!”素盈追到門前,聽見外麵的人對崔落花的高呼報以一片驚噫。

真寧大叫一聲:“你們別碰她!”

她發瘋似的衝上去捶打那些禁衛:“別碰她!別碰她!崔秉儀!”

在她漸漸遙遠的呼喊中,素盈忽然透不過氣來,緩緩倒退回玉屑宮中。

皇帝看著這個孤零零的女人,覺得再也沒有話要對她說。至少這樣一個有人甘心效死的女人,不能說是一無是處。

“你,可以走了。”他的幹脆利落,並不因為一出又一出花樣迭起的鬧劇而有所波動。

素盈靜靜凝望他冰冷的麵容。這個素氏的兒子,竟然像素氏一樣,能夠把情緒撇在事件之外。她原本以為自己已經準備好,準備好接受他的死亡和隨之而來的十年,但她發現自己又一次天真——這個男人帶給她的,她永遠也無法準備好。

“你……隻在殘酷的時候最坦誠。我想,我連你的微笑也得不到了吧?”

素盈轉過身背對他時,拖出一條長長的影子。

“如果早知道我是這樣一個人,你不會選我為後吧?”

黃昏的宮殿被她纖細的陰影劈成兩半,一半偷窺她刻意別過的臉,一半琢磨她柔弱卻挺直的背影。

“可是就算知道今日……”她說著,匆匆回顧他一眼又別過臉。他的身影無動於衷,素盈不再有坦白的欲望。但是忽然又覺得,如果不說出來,會後悔。

於是口唇輕輕地動了幾下,不在乎他是否聽了進去。

同一天,皇後素盈被廢,皇孫睿歆被封為梁王。真寧抱著阿壽在皇帝腳邊謝恩,而皇帝還在斟酌廢後的詔書。

“皇後素氏……”說到這裏,他停下來。他一停,整個世界也配合他的步調,停頓、沉寂。執筆官靜待下文,不敢發出一點聲響擾亂帝王遐思。

那一刹,她本能地攔住崔落花,就像她為阿壽躍入湖中時一樣沒有猶豫。

“皇後素氏,奸人琚含玄所薦。不宜生養,家風不正。降為惠妃,入居耽翠宮。”他簡潔地說完,轉眼看了看兩個女兒。

真寧沉住了氣。榮安也想裝出對這決定毫無異議,但滿頭珠翠琤琤相擊,泄露了她的憤慨。皇帝隨意地問:“怎麼?”

“沒什麼。”榮安氣鼓鼓地回答。元宸貴惠是一品嬪妃,宮中並無元、宸、貴妃,素盈落下後座,卻仍然是後宮中地位最高的貴婦。她們的母親因為子虛烏有的私通事件,丟了丹茜宮,屈死在縵城。素盈做到這份上,卻仍有惠妃頭銜。父親是何等厚待這個女人!

皇帝能猜到她的心思。盡管不滿,但連榮安也學會了不輕易發表意見。他笑了笑:“梁王的道路已經掃清。沒必要讓全天下知道,一個女人膽敢撼動皇庭。我們心知肚明就可以了。”

執筆官寫好了洋洋灑灑的詔書,第二天就能向天下解釋皇後的淪落。聖旨也寫得莊重堂皇。皇帝看了一眼,說:“去吧。”

潘公公親自捧了聖旨前往丹茜宮。素盈已穿好朝服,在那裏等著。

等待那卷軸展開,似乎是最漫長的事。

素盈在心裏對自己笑笑。不必急,一生當中,還會有更加漫長的殘酷等著她。她有預感,這裏不是她的終點。

果然,她聽到了新的封號和新的住所。那麼接下來,耽翠宮會成為新的冷宮吧?她這樣想著,輕輕地張口說:“謝聖上恩典。”

一語未畢,忽然玉階生涼。

重陽節、天安節……惠妃的名字一次也不曾加入慶典。素盈開始了無人問津的日子,一日除去三餐,無所事事。宮女們是一群新麵孔,對她既不親熱,也不怠慢。她起初不能習慣,不知道該做些什麼,但不久之後豁然開朗——她不是早就隻剩一個人了嗎?身邊不過少了些假象,並沒有真正的損失。

無人來關懷她,無人來揶揄她。雖然妃嬪們都有談話的技巧,與她們交談絕不會尷尬無題,但是毫無真意的對話,有什麼意義?她選擇站在屋簷下,看漫天流雲、朝霞晚霞。

再也見不到阿壽,再也聽不到家裏的消息。對等的是,再也沒有那麼多事情需要她來考慮。就當作,她的丈夫已經死了,她的孩子也已經死了,耽翠宮是她的結廬之地,索性誰也不見,活在這個安慰自己的騙局裏。

欽妃前來探望素盈時,發現她正在看宮女整飭護階的花草。

“惠妃好興致。”欽妃挺著大腹走過來,客氣地笑了笑。

素盈微微點頭說:“姑姑。”

“平王病倒了。”欽妃拉著素盈的手,哀哀地歎息,“百日之內,他失去了一個兒子、兩個駙馬和一個皇後。可憐的哥哥。”

“姑姑是要再一次責備我嗎?”

“你還年輕,本來就有機會犯錯,有機會改過。你自己選的,自己看清吧。”欽妃遺憾地直搖頭,“惠妃娘娘,你將成為後宮裏最高貴和最悲慘的人。”

素盈的表情始終柔和,沒有一根睫毛為之所動。

欽妃將她肩上的垂發理順,讚許地笑道:“這正是我喜愛你的地方——多糟的事情發生在你身上,麵容依然全無反饋,好像在說,‘更糟的事情我也準備好了。’”

素盈擋開她的手,說:“請直說吧。”

欽妃掩口笑道:“阿盈,你知道我。我對很多人、很多事無所謂,隻有一樁例外。他日梁王得繼大統,會讓你我配享他的祖父嗎?不會!受他子子孫孫跪拜的會是素若星。那個罪人會以這種方式回來。以前沒有別的皇子,我無可奈何。現在有機會,我絕不會讓素若星的名字再次混入我的餘生。”

“我幫不了你。”素盈直截了當地說。

“就知道你會這樣說。”欽妃無可奈何地歎了口氣,“那麼你就在耽翠宮,和你的幻覺交談,做你的夢吧。我不會總有閑工夫來看你呢。”

她說著轉身要走,回頭看了年輕的侄女一眼。

“這國家,要麼是皇帝的國家,要麼成為權臣或權宦之國,要麼成為皇後與外戚之國。從來沒有一個‘丈夫’和‘妻子’聯袂控製的天下。”她說,“喜歡那樣的人,一輩子也不能讓他知道啊!若是讓他知道,他也不會感激,反而會算計你的愛情對他有多大好處,你會輸得一幹二淨。”

她說出這話時,冷漠而尖刻,素盈卻沒有驚訝——說出這樣的話,一定是因為那人做了什麼,或者什麼也沒有做。

欽妃果然不再來。

皇帝遵守他的諾言,一直頑強地活著。素盈再也沒有親眼見過他。

所謂的許願,果然隻是心裏的虛妄吧……她卻忍不住對他說了出來。這樣荒唐的一個笑話,她卻鄭重無比,讓他知道,他在她心裏隻能活一年。

想起這些,她覺得自己恨他——他沒有給她一丁點辯解的機會,也就是說,他從來沒有一丁點信任她。

有一天,真寧屈尊親至,繃著麵孔告知:“崔秉儀死了。”

素盈皺緊眉,痛苦地閉上眼睛。

“我永遠不會原諒你。”這才是真寧必須親口對她說的話,說完她也走了。

素盈不太確定,不原諒,是因為真寧認定是她投毒,害崔落花蒙冤,還是因為崔落花為了素盈勇敢就死,眼中始終隻有這個素氏。

為慶祝梁王受封而特意舉辦的慶典很盛大,耽翠宮中卻聽不到些許動靜。素盈放宮女去看熱鬧,自己到太平湖邊的偏僻角落,遠遠眺望五蓮亭,聆聽笙歌。皇帝與阿壽應在其中,可是一水相隔,什麼也看不見。

燃了香獨自祈願時,冉冉香煙裏騰起窮極無聊的幽馥。

“現在是時候了吧?”

“許願還有什麼用呢?不過都是心中虛妄罷了。”素盈說。

“這世間,有你想實現的願望,有想要的東西,有想實現的目標,才有意義啊。”

素盈看著她悻悻的表情,問:“你對這樣的我,感到無聊了嗎?是不是隻有我的痛苦才能滿足你?”

幽馥忽然放聲大笑,邊笑邊說:“我要你的痛苦做什麼?不能吃不能喝,也不能讓我快樂。我想要的是你許願!我想看到的是,你仍然拚盡全力地活著。”

她猛地抓住素盈的雙肩,熱切地引誘她:“你不是死掉的素槐,不是被廢掉的素若星,不是被打入浣衣坊的素淳——你是惠妃!失敗的經曆不過是小小的失誤,隻要一次逆轉,你就可以把那些不痛快的往事埋葬。”

她的聲音越來越高亢,語氣越來越堅定,仿佛對這一次的交易十拿九穩。

“我要你再一次許下無法無天的願望,顛覆過往的自己。難道你不想嗎?變成一個前所未有的你,嚐試另外一種餘生。為了成為那樣的自己,就算周圍的人承受十倍於你的苦難,和你又有什麼關係?虛妄可以變為現實!隻要你肯付出代價。”

“你總是告訴我,如果我能夠割舍一切,就可以換來為所欲為。”素盈對著幽馥,鎮定自如地說,“我也的確想過,素皇後的宿命就是用‘勝利者’三個字掩蓋‘犯罪者’……可是隱藏在心裏某處的真正的我,能夠被掩蓋嗎?我不像某個人,我無法從這樣的一生中得到樂趣。”

幽馥蹙眉道:“難道你不想挽回你的丹茜宮?已經得到的寶物又失去,多麼可惜!”

“寶物?”素盈看著湖水中圓月的倒影,幽幽地說,“我在丹茜宮時,得到過寶物。但‘皇後’的地位,並不是寶物。”

“嗬!傷害過那麼多人,趁著失敗懺悔,就可以變回純潔無瑕嗎?”

素盈抬頭看著幽馥的臉,忽覺她並不美麗。長久以來,怎麼會覺得她美得無與倫比呢?她並不比那些利欲熏心的素氏女子更豁達。素盈想著,輕蔑地笑了。

幽馥在她的注視下吃了一驚,低頭看自己,忽然發現身體正失去形狀。她叫了一聲,從半空向素盈伸出手,期待她能夠抓住自己。

“素盈!我是你僅剩的!連我也失去,你還能過什麼樣的生活?”

“也許是一種……日後回想起來,不會令我更加厭惡自己的生活。”素盈慢慢抬起手,與幽馥的指尖相觸時,一揮手,幽馥的手臂立刻化為飛煙。

“幽馥,別再回來。”

輕煙嫋嫋散盡,素盈垂下頭深深地吸了口氣——太平湖上的蓮花幾乎凋謝殆盡,嗅不到香味。記憶中最美好的一天,早已隨著枯枝敗葉沉入湖底。

素盈轉身時,猛地看見樹木疏影之間有個人影。她嚇得叫了一聲:“誰?”

走出來的人她很熟悉,是丹茜宮衛尉白信則。素盈稍稍安心,問:“白大人怎麼會在這裏?”

“看見娘娘往湖這邊走。”他說。

素盈啞了一刹,淡淡地說:“我不是輕生之輩。大人隻管自救就好。”她雖然沒有聽到風聲,但效忠她的人必定會因她的離去而受牽連,這是百世不易之理。尤其白信則以宦官出任丹茜宮衛尉,必定首當其衝。

白信則以複雜的目光望著她,問:“娘娘以後有什麼打算?”

素盈想了想,自嘲似的說:“我沒有想過。運氣好的話,我將默默無聞。”

白信則聽罷垂下頭,一躬身,沉默地走了。

素盈想,大約以後也見不到這個人了。沒想到幾日之後,一個令人意外的宦官來到耽翠宮。滿地嫣紅的落葉上,青衣宦官規規矩矩地並腳站立,兩手交疊,放在腰間。

“白大人?”素盈看著他,大惑不解——他身上不是丹茜宮衛尉的武官服飾,而是普普通通的宦官打扮。

“丹茜宮沒有主人,領兵五千的丹茜宮衛尉沒有可以效忠之人,太危險。小人被免官。”信則神色泰然。

素盈放在書上的手忍不住顫抖,忙落到膝上,抓住衣擺。

“臣有罪,娘娘。”信則帶著深刻的悔意,向她跪下。

“不要這樣,”素盈搖頭說,“你不應該對我稱‘臣’。”

“娘娘力排眾議,授予宦官丹茜宮衛尉,就這樣被人抹消了。小人未能守住娘娘留下的痕跡,未能將這難得的經曆,帶向更長遠的將來。”

素盈的目光回到經書上,臉頰回到陰影中。

“你有能力,還會有別的未來。現在我一無所有了,你還跟著我做什麼呢?”

“我從您那裏得到的太多,已經無處可去。”信則還是用平靜的口吻說,“沒有人會覺得,宦官得到的地位是憑借能力。我們得到的一切,都會被歸因於鑽營和諂媚,得到的越多,越是奸猾、善於取媚之輩。史上留名的宦官都被稱為閹豎,如果我的運氣好,但願我同娘娘一樣默默無聞。”

素盈將臉轉向他,沉默的麵容仿佛凝固於時間交替的夾縫。

“你這樣的人,不適合默默無聞。你坐過宮裏所有讓人眼紅的位子,還會在別處找到賞識你、能夠給你很多的人。”

低頭佇立的宦官忽然挺起脊背,露出高傲的笑容。素盈記得那種笑——他曾經用同樣的姿態宣告,他的抱負是要成為丹茜宮衛尉,就算有國以來從沒有宦官做到,他將打破陳規。

“小人曾經追隨秀王,落到宮刑加身,也沒後悔過。因為秀王他是絕無僅有的——他是懷敏皇後為了掃清素氏在內宮的劣跡,千辛萬苦為這國家培養的儲君。”他坦誠而平靜地說。

“光明永遠比陰謀簡單,他就是那麼簡單的人。成也好,敗也好,他堅持用簡單的心性同複雜的算計搏鬥,寧肯死得坦蕩。我……預感到他會失敗。我是素氏之子,我知道什麼樣的做法在這種地方行得通,也知道什麼樣的人有潛力登峰造極。可是跟隨他,即使辛苦,也從未想過抱怨。他是那樣——特別。”

他慢慢轉身,回望落日當中鱗次櫛比的宮簷,迎著夕陽的餘暉,嘴角含笑,仿佛在傲視那些隱藏在陰影中的數不勝數的貴人。

“我白信則,什麼時候向那些無趣的人低過頭?”

丹茜宮淪落為無主之地的時候,有一群人漸漸嶄露頭角。

大約是之前皇帝向天下求賢,並重用李懷英等一群士子的舉動打動了天下,秋季開科取士的場麵非常壯觀。因朝臣不滿科舉對睿、素二姓的限製,這一年也不禁他們投考。結果名列前茅的大多是布衣,但貴族亦有不少驕人成績。李懷英等人不再終日將“睿、素二姓屍位素餐”掛在嘴上,但包括睿相在內的一些勳貴,卻為諸多寒酸之人進入朝廷而終日慨歎。

北國到底更重武科,而武科放榜之後,素颯高中探花。皇帝得知之後,笑了笑說:“這家人想做什麼,就一定要做成,有時令人佩服。可是做成之後……唉!”盡管如此,素颯還是得到一個品階不高的將軍之職,沒過多久就上了前線。

這一盛事結束之後,在一個溫度驟降的夜晚,皇帝在玉屑宮最後一次發病。

在數次昏眩與清醒之後,深泓又醒來,覺得心裏出奇地安靜。他能看清宮裏每個人的表情,聽到自己平穩的呼吸,可是感覺不到真正的力量。仿佛此刻的每一點體力,都是此生最後的積蓄,而不是一次新生之後的產物。

還有那麼多值得留戀的事啊……他長長地噓口氣。

潘公公與吳太醫見他醒來,欣喜地走上前。深泓向這兩個忠實的老人笑了笑,說:“這大概是我這輩子最後一次清醒。”

“陛下切莫這樣說。”兩個老臣心虛地低下頭。

“我心裏清楚,差不多就是這時了。”深泓笑笑說,“以往我總是知道,我將活下去。這一次卻不同。”

“陛下……”

“準備為我梳頭吧。”深泓平靜地說。他的表情,仿佛全然忘記他沒有皇後。

潘公公不能違背他的意願,問:“陛下要召哪一位娘娘?”

後位空缺時,為他梳頭的後妃將在他升遐之後,代行皇後職責。深泓很仔細地想了想才回答:“召惠妃。”

素盈在耽翠宮裏沉默地等著,想到每個瞬間都可能聽到喪鍾,她胸中說不出是什麼滋味。那個人的存在,已成為她的世界的一部分。素盈不知道他的離去將帶來哪一部分的坍塌,還是整個世界的淪陷。

忽然門庭熱鬧,腳步聲讓她心頭一沉。宮女們感知到不祥的氣息,悄悄垂著頭站到角落。潘公公走進來說:“娘娘,請帶上梳子走。”

素盈周身的血液霎時不再流動,瞪大眼睛看著他:“你說什麼?”

潘公公又說一遍。素盈頹然地靠在椅背上,顫聲問:“他已走了?”

“不。”潘公公難過地搖頭道,“聖上不願在死後受人驚擾,定要現在梳頭。娘娘請快點。”

素盈順手在妝台上抄了一下,匆匆跟著潘公公來到玉屑宮。

此地久不來,似乎有點變化,然而素盈沒有介意,徑直來到皇帝床前。深泓睜著眼睛仰望上空。素盈跪到他床邊,見他沒有轉動眼睛,仿佛沒有聽見她的到來。

素盈輕聲問:“陛下,你在看什麼?”

他沒有立刻回答。素盈數著他的呼吸,過了四五次,他帶著少許的失望,喑啞地說:“太後歸天之前曾說,她看見了先皇。我想知道,最後會是誰走到我的眼前。”

“看見誰了嗎?”

深泓看了她一眼說:“沒有。我現在隻看見你,也夠了。”

素盈微微苦笑,記得這句話原本是她對他說過的。

“扶我坐起來。”他的聲音輕微卻穩定,“我不想像個沒用的老頭子,躺著死去。”

素盈小心翼翼地攙扶他坐起身。他舒暢地長噓一口氣,解開自己的頭發。

素盈沉默地為他小心梳理。其中一縷烏黑的發絲與他灰黑相間的頭發格格不入。她用手掠了一下,發現那不是他的頭發,是用玄絲係上的。

“結發為夫妻,恩愛兩不疑。”深泓抬手扯了一下,那縷黑發應手而落,“曾經有一天,若星一邊係上這縷發絲,一邊對我說,‘如果你不是一國之君……’隻有這幾個字,我們都笑了。如果我不是一國之君,也不是她愛的那個人。”

他伸手把青絲放在燈上,一股青煙,幾點灰燼,轉眼煙消雲散。

“與我做夫妻,太特殊。我不再怪你們從未信賴我。”他偏頭對素盈說,“你還等什麼呢?恨我怨我,無論想說什麼,就在此刻。說晚了,我不會聽見。”

素盈攀著他的肩,把臉貼在他背上。她手裏的梳子噗地落在他腳邊。深泓回頭看一眼,看見她的眼淚跌落在木梳上的牡丹花瓣裏。

素盈輕輕地說了什麼,深泓沒有聽清楚:“嗯?”

她又在啜泣中說了一聲:“深泓。”

隻有若星叫過他的名字,素盈從來沒有。深泓無比詫異地望著她,很快恢複了平靜。

“不準哭。”他說,“別讓這一次的收場,又變成悲劇。”

素盈破涕為笑:“陛下,你還等什麼呢?恨我怨我,遲了,就沒機會說了。”

深泓拾起梳子,抹去上麵的淚痕,交還素盈,說:“我原諒你。”

他忽然覺得說話時提不起力氣,放緩了聲音說:“後宮無兒無女的妃嬪,我將放出宮去。你們家有欽妃一個太皇太妃,夠了。”

素盈哭出聲:“即使離開宮廷,我也無法得到普通女人的幸福。陛下請讓我留下。讓我在耽翠宮終老,至少一生能夠聽到阿壽的消息。”

“在你心中,阿壽會一直這麼要緊嗎?”

“陛下,難道你沒發覺?洵送來那碗藕羹之後……你沒有懷疑過嗎?”素盈在深泓耳邊抽泣,“阿壽就是唯一能讓我擺脫寂苦的孩子,不會有別的了。”

深泓仿佛沒有認真聽,向枕頭指了一下,拚盡力氣說:“把裏麵的東西拿過來。”

素盈依言照辦,見其中是一張白紙和一張黃紙。深泓接過黃紙在火燭上燒了,將白紙遞給素盈說:“我再也管不了更多了,祐惠太皇太妃。”說完忽然感到一陣寒意,明明沒有風,卻像有風壓住了玉屑宮的燭火,眼前晦暗難明。

“將阿壽交給我這樣一個女人……沒想過別人會如何評說嗎?”素盈輕輕梳理他的頭發,沒有看那張紙。她生怕一停下說話,深泓就再也不會回答。

深泓似乎沒有聽見。他耳中貫穿另一個聲音——仿佛繃緊的弓弦驟然放鬆,嘣的一聲,眼前也亮了起來,一支箭在空中疾飛,飛向在天際搖晃的馬背上的男人。

母親那一刻的釋然,他忽然明白。

“你記著我的話。”他說,“身後事,眼前人。”

潘公公聽見皇帝再無聲氣,看見惠妃在輕輕啜泣。她的手一直沒有停下,可是手中的發髻卻遲遲沒能綰起。細致地編了一縷,又是一縷,連眼淚一起編了進去。潘公公歎了口氣,嚅嚅地催促一聲:“娘娘!”

素盈不理會他,還是流著眼淚擺弄。一直拖了一個多時辰,她才綰好皇帝的頭發,認認真真把掉落在床上的發絲一根一根拾起,收在繡囊裏。她邁下床,掩麵跪到他麵前,深深跪拜。

潘公公垂下雙淚,哽咽著大聲宣布:“鳴登遐鍾——”

號令一聲接一聲傳遠,仿佛回音似的,沉沉的喪鍾很快就從遠方傳來。

在那悵悵的尾音裏,素盈聽見一個時代終結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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