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一年天下(全三冊)》(11)(1 / 3)

第三十一章《一年天下(全三冊)》(11)

“看到那些槐樹了嗎?”

忘機點點頭。

“拿著這個,去把槐花剪下來,然後在庭院裏晾幹。”宮女說,“令人們要用幹槐花做枕頭。”

忘機默默接過頂端係了剪刀的竹竿。那支竹竿立起來比她還高,可是總也夠不到樹梢上的花團。她一直仰著脖子忙活到正午,衣兜裏的槐花仍少得可憐。宮女來查看,皺起眉道:“這麼簡單的事情也做不到?真是當千金小姐的料!算了,這裏不用你,你去擇槐花吧。”

忘機低頭走到晾曬槐花的庭院,撲鼻的香氣沒有讓她歡欣。宮女們一邊小聲說話,一邊麻利地將槐花從細枝上剔下來。忘機手慢,心中卻不敢怠慢。過了一會兒,宮女們忽然鴉雀無聲,紛紛站起來跪地。忘機做得入神,片刻之後才察覺是真寧大長公主來了,急忙跪下。

真寧將一隻枕頭摔在地上,說:“是誰做的?裏麵有蟲!”她說是蟲的東西,不過是芝麻大的小黑物,根本看不出是什麼。

“不知道這是聖上要用的嗎?”她正要找人泄怒,忽地看見忘機,勃然大怒,“怎能讓罪人的手製作禦用之物?!”說著將三尺寬的竹簸箕掀翻,直直砸在忘機的後腦上。

無人敢出一聲大氣,忘機忍著疼,聽見雪白的槐花撲簌簌落地的聲音。

真寧怒氣衝衝地返身離去。宮女們雖然暗中怨恨真寧的飛揚跋扈,但口中卻是埋怨忘機惹來禍事,又讓她去剪槐花,命她將竹簸箕填滿。忘機剪到晚上也沒有剪來那麼多。

宮廷夜深,隻剩幾聲怪鳥悲啼、一團昏朦月光。她在暗影中尋找白花,仰頭轉來轉去,一個立不穩,仰麵朝天摔倒在地,摔得眼冒金星,才想起今日午飯晚飯都沒吃上。她又是委屈,又是傷心,忍不住在角落裏嗚嗚地哭起來。

忽然有人說:“真傷心呀!”

聲音跟槐香似的,清清淡淡。忘機抬頭一看,發現一棵粗壯槐樹旁站著一個紅衣女童。忘機不知道她是誰,不敢貿然說話。

女童樣貌天真脫俗,同情地看著忘機說:“如果一輩子過這樣的日子,可怎麼辦呀?一定會忍受不了而死掉的。”

忘機畏懼地問:“有什麼辦法嗎?”

“有啊。”紅衣女童說,“世上的任何東西都可以交換得來,好日子也一樣。”

忘機神使鬼差地問:“要用什麼換?”

女童躲在樹影裏,說:“我給你榮華富貴,而你——要用壽命來換。”

“壽命?誰的壽命?”

“你的壽命,以及這個國家的壽命。”女童輕咬著指甲說,“用你的十年和這個國家的十年,來換一年榮華富貴,你覺得怎麼樣呢?”

“好呀!”忘機不假思索地回答,“那我多換幾年好啦!現在這樣的日子,長命百歲不過是多幾十年的痛苦,至於國家……”

真寧的國家——忘機幾乎要將那句“時日曷喪,吾與汝偕亡”說出口。少幾十年,於天下蒼生而言,也許是一種幸福!

“何時能讓我得到?”忘機問。

女童咯咯笑著:“到時你就知道了。”她說完,像怕被月光傷到似的,拚命往暗處躲。忘機好奇她怎能躲到那麼狹小的陰影裏,去尋那女童,卻不見蹤跡。

她有些惴惴,不知女童究竟是什麼,也不知自己是否做了一個荒唐而短暫的夢。

不久後的某一天,她又看見一個穿紅衣的人,於是知道,命運給了她承諾。

很多年沒在五月出現這樣的溽暑天氣。

這日分明悶著一場雨,偏偏不肯爽快地落下。惱人的潮熱纏上身,無論怎樣搖扇驅趕也揮之不盡。偌大的宮殿裏,似乎隻有清潤的石地板還藏著涼氣。

歆兒伏在書案上,不轉眼地看著地麵,終於將櫻草色的衫子一把抓掉,遠遠拋開。

陪在他身邊侍讀的小近侍吃了一驚,急忙去拾,拾起衫子卻不見了書案後的人——原來皇帝陛下竟躺到地上去了,隻穿著裏衣在深青地板上四仰八叉,宛如海上的一朵浮浪。

這朵浪花一邊打滾一邊歡笑:“總算涼快了!”

小近侍嚇得跪下,叫苦不迭:“陛下快快起來,這被人看到了,如何是好?”

歆兒伏在地上斜眼看他,靈機一動:“你也把外衣脫了,涼快涼快。”

小近侍知道他口中沒一句正經話,苦笑道:“臣不敢。”

歆兒臉色一變,厲聲道:“你不聽朕的話就是抗旨。你愁眉苦臉地挨熱,更顯得朕不與民同樂——你,立刻脫了!”

小近侍心裏喊聲倒黴,又怕不聽他的話,會引來他更奇異的想法,隻得慢吞吞將外衣脫了,老老實實跪在地上。歆兒好心提醒一句:“躺著涼快。”

小近侍無可奈何,平躺好後,又聽他說:“多躺會兒。”

小近侍心知不妙,側頭一看,天子竟抱起他的衣服逃命似的跑了。

“陛下——”

“不許亂動!”一聲嘹亮的回答遠遠傳來,話音裏滿是笑意。

歆兒兜頭套上那件朱紅色的近侍外衫,怎麼看都覺得不合適。他倒也不挑剔,很大度地安慰自己:“天生不是當近侍的料,湊合穿穿吧。”

赤日炎炎的午後,宮廷裏的風聲聽在耳中分外清晰。歆兒原想到太平湖邊摸魚,可轉念一想,弄髒了這身衣服,姓白的小子又要回家多嘴,惹得榮安大長公主進來囉唆。到時賠他衣料不說,還要聽那自以為是的女人一通說教,劃不來,劃不來!

他一邊想,一邊背著手四處溜達,不一會兒就覺得日光晃眼,該找個地方乘涼。放眼望見一片槐樹,青翠喜人,他笑眯眯地點點頭。趁著周圍沒人,他也不邁平常那四平八穩的規矩步,在地磚上蹦一下、跳一下,心中大樂,踩著歡快的腳步去尋那蔭涼。

風裏染上槐花的甜香時,也送來哢嚓哢嚓的聲響,一下一下,安閑得很。歆兒心中好奇,側身在月洞門邊張望——槐樹下站著一個十來歲的小宮女,手持一柄竹竿剪,正在剪槐花。

歆兒見她神情專注,一時被吸引,大氣也不出地一個勁兒看。她隻是重複那幾個簡單的動作——仰頭尋找樹上的一簇白花,然後伸長手裏的竹竿,一扯線,五尺竿頭的剪刀就哢嚓一聲,剪斷樹枝,她輕盈地兜著圍裙去接,每次都不會讓花落地。

歆兒盯著她白皙小巧的臉頰,心想,真像姑姑宮裏的那套瓷娃娃。不,那瓷娃娃雖然瓷色晶瑩,可是神態粗糙,比不上她眉目如畫。

小宮女剪了一兜花兒,低下頭哎喲一聲,蹙眉輕揉發酸的脖頸。她蹙眉的樣子很好看,歆兒從沒在別人臉上見過,忍不住嗬嗬地笑了。小宮女先是驚了一下,見是朱衣近侍便繃起臉,背過身快步走開。

“喂!”歆兒笑嘻嘻地追了幾步,“你剪槐花做什麼?”

小宮女目不斜視,一個勁往前走,並不回答。

歆兒裝作生氣,提高聲音嚇唬她:“這槐花是我的,誰準你剪的?”

她還是不看他,反而更加快了腳步。

歆兒沒趣,心中有些不高興,惡聲惡氣地問:“你叫什麼名字?”

她飛快地掃他一眼,幾乎跑起來。

“好大的膽子!”

歆兒正欲發脾氣,遠處一個上了年紀的宮女走過來,一見他倆就停住腳步,向那小宮女招手道:“忘機,做完了活兒快點回去。”小宮女如見救星,一陣風似的跑過去。

歆兒拍手笑道:“你叫忘機,我知道了!”

年長的宮女聽到他大呼小叫,牽著忘機的手一邊走一邊回頭,雖然看不清少年的臉,可那身衣服太顯眼。她低頭責備:“你怎麼跟六侍走到一塊兒了?不要招惹那六個人,咱們惹不起的。”

忘機也不分辯,輕嗯一聲,跟著她埋頭走路。

歆兒見對方連頭也不回,很無趣地叉腰哼了一聲。他忽覺周身繚繞一股香氣,提起袖子一聞,清淺的槐香仿佛讓衣料也變滑軟了。他忍不住怔怔看著那個周身浸在花香裏的小姑娘,癡癡地笑起來。

還沒笑夠,身後忽然一聲霹靂似的怒喝:“陛下!”

歆兒暗暗吐舌,轉過身一看,果然來者不善——兩個姑姑竟湊到一起找上門來。平日隻要一個就令人頭大,如今湊成一雙,委實嚇人。他也不氣餒,悠閑地等她們上前行禮。

真寧大長公主早氣得臉色煞白,哪裏還記得施禮,連聲哆嗦:“天子著臣裝,成何體統!”

歆兒滿不在乎地哈一聲:“姑姑喜歡提桶,井欄邊多的是,我這裏可沒有。”

真寧氣得直咬牙,恨不得一掌打下去。

歆兒咧嘴笑:“再說,姑姑知道什麼是體統?”他忽地變臉,“朕是天子!爾等婦道人家自恃長輩,整日在朕麵前擺臉色,成何體統!”

真寧一口氣憋在胸口,打又打不得,罵又罵不出,恨恨地跺腳道:“西北六郡反了。群臣集議未果,妾不敢擅專,請陛下定奪。”

“什麼?又反了?”歆兒撓撓頭,不明白這個天下是怎麼了,“上一次西北三郡反入北國,你說朝廷須施以顏色。聽你的,該殺的人都殺了。結果有人說我不仁,令西北成為不毛之地。又聽你的,手忙腳亂地遷了內鎮八萬人過去。這下好了,一有人就反。”

他想不通,噓氣道:“可見人多了真不是什麼好事。人越多越亂,鬧事的全都殺掉才清靜。這次可不往那裏搬人了。”

他小小年紀將殺人說得輕描淡寫,連真寧也悚然變色。榮安笑著委婉諫道:“陛下這可不像話……”

歆兒不等她說完,冷笑道:“我不像話也不是一天兩天,早知我是這樣,何必裝樣子來問我?”

真寧怒得拂袖離去,榮安臉上還是笑,仿佛她比妹妹大度,不跟小孩子計較。見歆兒要開溜,榮安急忙拉過身旁清秀可人的小女孩,笑著說:“陛下還記不記得?這是妾的女兒,叫錦心。”

歆兒隨便看了一眼,嘻嘻一笑:“不記得了。我這腦子還要省著,日後去記那些姓素的女人呢!”

榮安頓時如木塑一般,尷尬地僵住。

歆兒見氣跑一個、窘住一個,心裏暗暗歡喜,打個哈欠,逍遙地踱回寢宮睡午覺去了。

這天黃昏,果然來了瓢潑大雨。近侍換班,謝勝換入宮來,一抬眼就看見歆兒長籲短歎,心中稀奇,不知他又玩什麼花樣。

“陛下幾時學會發愁了?”謝勝年紀比歆兒小,還是一團孩子氣,歆兒往日對他總比對別人寬和幾分,說話也稍稍自在。

歆兒歎道:“一場雨,恐怕把花都打蔫了。”

他伸出手臂讓謝勝聞,惶惶地問:“阿勝,是不是還有些香氣?”

謝勝沒聞到什麼,小心地嗯一聲就不敢吭氣了。歆兒卻忽然冒出一個念頭,拍拍他的肩說:“你去給我找出來——今天在南苑太平湖附近折槐花的小宮女。”

謝勝張大了嘴巴合不攏,也說不出話。歆兒見他這樣子就喪氣,歎息道:“看你這個死心眼,就算做不到,連一句討巧的話也說不出來?早晚跟你爹一樣,隻能打仗。”

一句話傷了謝勝,他恭恭敬敬地說:“臣如果能像父親一樣為國效力,此生絕無怨言。”

雖然用話將這事混過去,謝勝心裏卻較上了真。這晚歆兒就寢之後,謝勝退出帝王寢宮,也沒有回自己住處,徑直往太平湖方向走去。

風裏偶爾夾幾點綿綿的雨絲。謝勝畢竟是個孩子,走著走著怕起來。風聲與樹梢都露出可怖的一麵,居心叵測地掩住他頭頂的月光。謝勝越走越急,漸漸亂了節奏,不留神走到路外,在泥地苔痕上滑了一跤,燈籠也摔滅了。他想起父親教誨,忍住了不哭,鎮定下來,找回鵝卵石小路。

仿佛是他的鎮定破解了夜晚的魔咒,風與樹都消停,不再為難他。一片皎皎月光灑落在小路前端,照亮了廣闊的太平湖。謝勝心裏卻叫聲不好——走著走著,竟錯過了南苑植槐的地方。

他正想回頭,忽然聽見啪啪聲,似乎是什麼東西擦著水麵掠過。一輪漣漪在月光下抖開,起點離他並不遠。謝勝向前走幾步,果然見湖邊坐著一個比自己大一點的小宮女,正向湖心打水漂。她仿佛隻是隨意一揮手,石子就在水麵上躍出一串漂亮的軌跡。

謝勝呀地叫了聲好,小宮女吃了一驚,待見到是孩子,也不慌了,反而微笑著問:“你會打嗎?”

謝勝笑著搖頭說:“不像你打得這麼好看。”

忘機見走過來的竟然又是個穿朱紅侍服的,暗暗後悔與他搭話,可見他年紀幼小,說話也稚聲稚氣,就不再多心。

謝勝拾起石頭打了一兩次,果然不及她的軌跡長遠。忘機從湖石上躍下來,手把手教了他一招。謝勝忽然聞到她身上的槐花香,眨著眼問:“你就是今天在南苑剪槐花的那一位嗎?”

忘機眼睫一顫,猜是他的同伴說的,隻是不知這群紈絝子弟背後說她什麼。謝勝已看出來,便道:“我叫阿勝,你怎麼稱呼?”

“忘機。”

謝勝身子輕輕一顫,說:“我認得一位叫知機的,不知道……”

忘機收斂笑容,微微點頭道:“哦,你認識我哥哥。”

謝勝想起知機是個小宦官,立刻知道忘機也是罪人家眷,但他仍讚道:“忘機,真是好名字。”

忘機卻淡淡地說:“罪人子孫,有什麼好的?怎能比得上謝將軍的獨子?”說著拋了手裏的石子,欠欠身便走。

謝勝知道惹惱了她。他從來都招人喜愛,此時見了一張冷麵孔,心中反生歉意,覺得是自己惹人不快,於是跟在忘機身側問:“‘忘機’是什麼意思?”

忘機不想告訴他,反問:“‘勝’是什麼意思?”

謝勝知道她是故意的,但還是認真回答:“有人說是祭品的意思,其實也不怎麼常用。”

“有人說?那你父母是怎麼說的?”

謝勝停下腳步,狡黠地向忘機笑笑,仿佛透露一個重大的秘密,道:“父親從來沒說過。可是……”

他拾起一根樹枝,在泥地上一筆一畫寫下自己的名字,說:“你看,‘月’‘生’——好像又說了什麼,是吧?也許,我就是在今晚這種明亮的夜裏出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