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機看著他孩子氣的臉龐籠在月光下,抿嘴笑了笑,說:“‘忘機’就是‘忘卻心機’。是我父親起的名字,因為他不希望我像母親。”
謝勝喜上眉梢:“這算我們交換了秘密嗎?”
忘機輕嗤道:“什麼秘密呀!我的名字,識字的人都能看出來。”話雖如此,臉上卻再沒冰霜了。
忘機回到住處,猛地看見門前坐著一人,分明在等她。她訥訥地喚聲“之惠姐”。
說是姐姐,年紀實在太大了,但宮女之間沒有輩分,隻能以姐妹相稱。之惠默不作聲地將她拉入房中,沉著臉問:“這麼晚,你跑去哪兒了?”
忘機默默地垂下頭,不回答。
之惠拿她沒辦法,苦口婆心道:“忘機,你家的境況你最清楚,怎麼能在宮中多事呢?萬一有個差池,可是要命的。”
忘機把頭垂得更低,神情中原有的一絲放鬆全都不見了。
她們洗漱睡下。忘機躺在之惠床邊的腳榻上,仰麵可見皓月當空。她悠悠地說:“之惠姐,我對不起你。我是沒入宮中的罪人之女,姐姐好心要我來伺候,現在卻像是姐姐伺候我,整日為我提心吊膽。”
之惠笑道:“我伺候人已經習慣了。”
忘機聽說過,她曾經位至女史,伺候當時的皇孫,頗為風光。然而,正是因為她與皇孫親密,受到真寧的排擠,一步步又跌回這裏。
後腦被竹簸箕打中的位置還在疼,忘機想,自己是不可能習慣這種日子的。她忍不住問:“我大父究竟有多壞?幹了多少壞事?死了不算,連我也要因為他被人恨一輩子嗎?”
之惠仔細想了想才不緊不慢地回答:“得不到琚相恩惠的人覺得他是壞人,受過他恩惠的人覺得他很好。這樣想來,他也不是十分壞——真正的壞人,連那些得了他好處的人也覺得他壞。”
“那麼,我娘呢?”忘機翻個身,背對著之惠。
之惠心中一緊,口氣不那麼友善:“在我們這裏,一定要說你娘是壞人。而你,最好不要再把她當作娘。”
那這一輩子的仇恨是不可能結束了。忘機咬著嘴唇,不再問。
謝勝第二天早早入了書房等天子,一見他來就藏不住笑。歆兒笑道:“明天才是你父親回來的日子,今天就樂成這樣。”
謝勝站起身,呈上一張紙。歆兒不知他葫蘆裏賣什麼藥,見紙上寫著“琚忘機”三個字,立刻笑逐顏開:“真被你找到了?是哪一處的宮女?”
他歡喜了一刹,猛然想起什麼,頓時一身冰涼:“是琚家的人……”
然而這也隻是短短片刻,他旋即朗朗笑道:“琚家的人也無妨,今日就把她找來。做什麼呢?嗯……就讓她負責采花,每天去采時新的花,放在書房裏。”
他說得興起,旁邊冷不丁地有人道:“什麼琚家的人?!”
歆兒見真寧大長公主進來,頓感掃興,坐在書案後不作聲。真寧奪了他麵前的紙,一見那三個字就連連冷笑:“皇恩浩蕩,容她苟延殘喘,她竟蒙混到天子眼前。真不愧是烏氏的女兒!”
歆兒臉上不動聲色,心中大大吃了一驚:“原來小宮女有這來曆。”
真寧瞪了謝勝一眼,手裏三兩下將紙撕碎,正色道:“琚家犯下謀叛大罪就不必說了。素瀾慫恿邕王裂國稱帝,被奪去素姓,冠以烏氏。她在琚家生的女兒,是大逆至極的禍種。陛下怎麼能抬舉她?!”
歆兒見她這態度,怫然道:“姑姑一廂情願奪去人家的素姓,冠以汙名。可人家在西北先稱皇後又稱太後,哪天不是叫‘素瀾’?什麼皇恩浩蕩!姑姑留下這小女孩兒的命,不過是不敢趕盡殺絕,想留一個籌碼。咦?如此說來,忘機這小姑娘去了西北,說不定還能弄個長公主來當一當呢!”
“陛下說什麼混賬話!”真寧大怒,“他們是不忠不孝的亂臣賊子,哪來的‘皇後’‘公主’?!”
說著胸中發悶,眼前黑氣騰騰。她嚇了一跳,忙將手中奏章擲在案上,顫聲道:“陛下也仔細看看,別被臣子問得不知所措。”
“你自己拿金印蓋了,不就行了?哦,我想起來了——萬一別人在我麵前提起來,我什麼也不知道,他們又要說你蒙蔽君王、擅權亂政,對不對?”歆兒不齒道,“怎麼?姑姑也會怕這個?”
真寧胸口一陣悶痛,眼前黑翳似乎更加濃重。她這情況不是一兩天,隻是平常轉瞬就好,便不肯讓人知道。這次,天昏地暗的感覺久久不散,她心中吃驚,伸手扶額,隻覺得抬起手臂也十分費力,前額浮起一層細細的汗珠,當下虛虛地怒喝:“早晚要被你氣死。”
歆兒笑道:“姑姑有福。”
他說出這話,不僅真寧怔了,四周的人全都駭得噤若寒蟬。歆兒也知失言,訕訕道:“姑姑有的是福氣,不會那麼容易離開歆兒。”
這話像是辯解,但更像諷刺。真寧怒極無言,恨恨地拂袖而去。
謝勝鬆了口氣,見歆兒麵上仍是一團惡氣,小心翼翼地縮到角落。這舉動當然沒躲過歆兒的眼睛,他冷冷地問:“你怕什麼呢?”
謝勝想了想,回答說:“不知道該不該說。”
“你什麼時候連說話也害怕起來?”歆兒蹙眉咕噥,“我幾時因為你們說錯話就生氣?”
謝勝又認真想了想才說:“臣進宮前,父親曾經仔細交代說,鋒芒太盛遭人妒,言語太直禍事生。”
歆兒微微一笑:“謝將軍是個穩重人。他還說了什麼?”
“他說,但願我能抱樸守拙,無災無難。”謝勝紅了臉,謝罪道,“臣的確愚鈍多事,這才惹出大長公主今天的一番口舌。”
歆兒大笑道:“阿勝,父輩的話沒有錯,但不一定適合我們。鋒芒太盛的如果是黃蜂,自然惹人討厭。但如果是寶劍,光華畢露,又有何不對?”
謝勝慌道:“陛下!”
“聽著!”歆兒猛地拍案,見謝勝驚栗,又換上笑臉,仿佛戲謔,“我生於王座,注定是威赫天下的寶劍,為何要懼怕那些黃蜂呢?”
謝勝默然一陣兒,訥訥地歎口氣:“可是琚忘機不是寶劍……陛下今日讓她變成別人眼中的黃蜂了。”
歆兒愣了一刹,心中也有些懊悔,但嘴上不肯讓步,冷笑著展開書卷,裝作若無其事:“無意中知道她的名字算是緣分。可如果在這個宮廷裏,連保護自己也做不到,她的名字就不配再次出現在我眼前。”
他瞥見謝勝神色不定,安慰道:“阿勝,你才多大?想管宮女的事,你能管得過來嗎?操心自己吧。謝將軍明天回來,你早點換班回去,省得真寧大長公主來尋你晦氣。”
謝勝謝過聖恩,心中惦記那個打水漂十分漂亮的小姐姐,待到無事又去太平湖邊。可是這一次沒有遇到她。謝勝失望地往回走,遇到同是朱衣六侍的素揚與素拂兩兄弟。
他們看見謝勝時輕蔑地笑了一聲:“走遠點兒!跟穿著一樣衣服的你走在一起,你不覺得心虛,我們還覺得丟人呢。”
謝勝並不生氣,轉身就走。一個嬌柔的聲音說:“同樣是六侍,怎麼就丟人了?”
素揚、素拂看見是皇帝的妹妹誠節長公主,急忙行禮。誠節並不搭理,徑直走到謝勝旁,才開口說:“你們父親不過是個有爵無權的王侯。你們跟大將軍的兒子站在一起,有什麼地方丟人,我倒想聽一聽。”
六侍是宮中傲視群英的少年貴族,許多年長皇族也不敢等閑視之,但他們對皇帝疼愛的唯一的妹妹從來都很恭敬。素揚、素拂不敢不答,可也不知該如何回答——誠節長公主因為自幼受真寧大長公主影響,對身份之說並不介意,若他們此時揭穿謝勝的身份,恐怕又要惹她鄙棄。
誠節見他們想得太久,哼一聲道:“同是聖上身邊的近侍,卻自大欺人。今天說不出個子醜寅卯,你們就在這兒站著吧!”
素拂弱弱地說一句:“他是侍妾的兒子。”
謝勝臉上立刻變色。
誠節嗬地笑一聲:“原來是為這個。以為隻有你們知道這事嗎?聖上尚且不嫌棄,幾時輪到你們來擺架子?”說罷向謝勝點頭道:“你跟我來。”
謝勝不看素家兄弟,跟著誠節來到一棵李子樹下。誠節指著樹杈說:“幫我拿下來!”
謝勝仰頭一看,臉立刻紅了——樹枝上竟掛著一隻玲瓏的繡鞋。誠節笑嘻嘻地提起裙子,一隻腳上隻有綾襪,早被泥汙了。
謝勝什麼也沒問,努力爬上樹,將那隻鞋揣在懷裏。
誠節又道:“幫我摘幾個李子。”
謝勝猶豫一下,說:“還沒熟呢。”
誠節又笑了:“隻管摘幾個!”
謝勝隻得從命,跳下樹時,臉仍然紅著。他說:“殿下,下次吩咐別人來做這事吧。鞋是不能把李子打下來的。”
誠節嗬嗬一笑:“我知道鞋子沒有那麼大力。”一邊穿上鞋一邊說,“是我從樹上摔下來時,不知怎麼鉤在上麵的。”
謝勝大驚:“殿下傷到哪裏了?”
誠節依然樂嗬嗬地說:“好端端的。”
她揣了那幾個青李,又對謝勝笑:“謝將軍上次答應要送我暉城的木偶。這次他回來,你幫我帶進來。”
謝勝老實地答應一聲,目送她笑嘻嘻地走遠。忽然,腦後被重重一擊。他吃疼,伸手一摸,後腦流下血來。素揚與素拂又丟了一塊石頭,惡狠狠地啐一口,跑遠了。
謝勝不過是個小孩子,看見滿手鮮血時嚇了一跳,立刻有股火氣衝上腦門。他俯身拾起一塊石頭,可是剛站起身就想到,對方是兩個比他高大的人,即使追上去,八成也是自取其辱。他憤憤地拋開石頭,一時有些不知所措。
手忽地被人拉住,一股香氣將他團團包裹。
“快捂著!”忘機把手絹牢牢按在傷口上。她穿著圍裙,下角掖在腰帶裏,裙兜裏全是潔白的槐花。
謝勝忍不住說:“真香……”
忘機無心聽那些,拉起他的手一路小跑到太醫院。裙兜裏的槐花一顛一顫,撒落一路。幾個醫官見到一個青衣小宮女拉著朱衣六侍之一,正驚奇,再細看,那近侍頭上流著血,急忙將人接進去包紮。
其中一個醫官以為是忘機弄傷謝勝,厲色道:“你好大膽!這下有你好看的。”
“別為難她,不關她的事。”謝勝不知怎麼聽到了,捂著頭上的繃帶跑出來喊。忘機驚訝地看著他——這個小鬼生怕別人誤會她,又讓她遭殃。她心裏泛起淡淡溫暖,衝他笑笑,欠了欠身就兜起所剩無幾的槐花走了。
謝勝又擔心她弄沒了槐花會受罰,總有些忐忑。
至於有人把青梅湯中的青梅換成生李子,害得誠節長公主那個嚴厲死板的女教師鬧肚子——這是第二天的事了。
作為鎮守東防的大將軍,謝震回京述職的隊伍不算排場。盡管如此,真寧大長公主仍然嫌他把精要的將軍帶回來一半,斥道:“如今正是春夏相交,東奴水草豐茂,馬壯兵強,將軍們應當謹慎防守。大將軍把他們帶回來,是什麼意思?”
謝震麵不改色,道:“四月一戰已令東奴元氣大傷,年內必定不敢再犯。此次回京,正是為這些功勳卓越的將軍請賞。”
真寧冷笑:“原來是這樣!我說嘛,平日從不曾見他們來得這麼勤。功勞簿在哪兒?”
謝震忍住心中不快,將功勞簿呈上,說:“此簿請交給陛下過目。”
真寧不客氣地抄過來,翻看幾頁又是一聲冷笑:“大將軍真會做人情——明明是他們分內的事,到你眼中也算是大功勞!”
下跪的眾將心中更氣憤,謝震壓住怒意道:“臣相信殿下深明大義……”他還沒有說完,真寧已轉身退回帷內。謝震無可奈何,隻得領著屬下眾將告退。
出了宮闈禁地,一名將軍難忍憤慨,脫口道:“大長公主欺人太甚!”
謝震忙伸手攔住,四下看了看才歉然道:“謝某不得大長公主器重,令諸位將軍受辱,實在汗顏。”
“大將軍說哪裏話!”各將軍轉過來寬慰他,“這真寧亂政也非三五日了,如今越來越不像話,竟連我們這些將領也不放在眼裏。這與大將軍有什麼關係?哼,皇天昭昭,必有果報。”
一名將軍又歎:“若非那妖女聽信讒言,我們家眷怎麼會被扣在京城,一年到頭見不上一麵?”
“京城不比邊防,說話須仔細。”謝震叮嚀幾句,便讓他們各自歸家去看親人。他自己也放鬆韁繩,任由馬匹慢慢前行。
這是一匹老馬,走著走著,沒有回到大將軍府,卻來到一座廢園的後牆外。謝震知道它在尋舊日門庭,忙勒住韁繩眺望——牆那邊的老樹野藤一片翠綠,因長久無人打理,早已長得全無章法。謝震輕輕夾馬,繞到一處便停下不動。
牆頭可以看見一株枯樹,渾身纏滿了常春藤,因此觸目之處還是綠油油的,可是細看就會發現枝條全是了無生機的枯褐色。
“死了……”謝震為這株桂樹傷感,目不轉睛地看了一會兒,悵悵地拍了拍老馬的脖子,“走吧!”
謝勝得知父親回家,趕快到堂下敬獻香茶。謝震沒接茶碗,而是摸兒子頭上的繃帶,摸至後腦,謝勝吃疼地蹙了一下眉。謝震撤回手問:“誰打的?”
上一次謝勝被素家兄弟欺負,寫信時告訴了父親,反而被父親訓。這一次他不敢講。謝震也不強問,又道:“你今天不是應該在宮裏當值?怎麼早回來了?是不是闖禍了?”
謝勝連忙搖頭,低頭難過了半天才說:“爹,我以後可不可以不再進宮?”說罷立刻偷眼看父親的反應——父親一向不苟言笑,這時候嘴角輕輕上揚,仿佛是在微笑。
“討厭宮廷嗎?”
謝勝想了想,說:“我也不知道。有想見的人,總覺得隻要他們還在那裏,宮廷也就不討厭。可認真想想,又不想和他們在那裏相見。常常在想,如果他們不是他們,我也不是我,就好了……”
“你站起來。”父親忽然這樣說,謝勝站直了,眼睛迎上父親慈愛的目光。
“已經長這麼高了。”父親把手放在他肩頭,溫和地說,“沒事的,宮廷不會把你擊敗。你可是那個人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