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勝眼睛一亮,以為終於可以從父親口中聽到母親的點滴。誰知,父親看著他的樣貌,似乎陷入了遐思,再不說話。謝勝等了又等,隻等到他說:“你去準備一下,待會兒,我要看看你這半年的武藝、功課進展如何。”
謝勝掩不住心中失望,喏喏地答應一聲,去換衣服。
謝震垂下眼睛——手中的茶碗裏盛著桂花茶,畢竟是去年的花,一縷香氣趁著掀開蓋子的瞬間逃得無影無蹤。
其實他並不喜歡喝桂花茶,可是沒人知道。因為他總是那麼專注地看,仿佛曾經跟某朵桂花談過一場戀愛,要在無數花瓣裏重尋她的身影,而又不能用自己的呼吸唐突她。
這天,父親檢驗謝勝的功課直到傍晚。用過晚飯,風清氣爽。謝勝抱著蛐蛐罐溜到家中的槐樹下,一邊呼吸正當盛時的香氣,一邊捉蛐蛐。他循著鳴叫,看到父親房裏的燈光又剔亮了。不消多時,父親與兩三個人從房中出來,向外走去。
風送來微微人語,謝勝聽到“啟程”二字,心中一酸。父親總是趁他熟睡後離開。這次他回來,竟隻有短短的幾個時辰。他偷偷跟上去,想默默送父親幾步,卻看到那些人正往一輛馬車上搬運幾個大箱子。
謝勝大奇,不知這是什麼名堂,趁人不備時溜到近前,見箱子並不上鎖,一口極大的箱中全是衣服。他合上箱子,發現父親正嚴厲地站在他身後。
“爹,你去哪兒?”他吃驚地問。
“回去睡。”
父親簡單的回答並不能讓謝勝滿意,他說:“不,我跟你一起。”
倔強的口氣真熟悉……謝震將兒子攔腰抱起來扛在肩上,大步向孩子的房間走。
“爹!爹!我跟你一起去!”這孩子不嚷著放他下來,卻憑直覺堅持己見。謝震把他放在地上,高大的身影擋住了謝勝麵前的月光。
謝勝仰著頭挪了兩步,轉到光亮處,讓父親看清他執拗的仰視。
“你知道我要去哪兒?你去做什麼?”謝震問。
“我去跟爹在一起。”謝勝這樣回答。去哪兒有什麼關係?有爹在就不會有危險。
謝震看出他的心思,笑起來。謝勝立即感受到他的溫和,也笑起來。
謝震忽然想,在別人眼中,他們父子的笑臉並不相似吧。總聽人說,孩子長得一定像他母親。因為沒人知道他母親什麼樣,隻知道不像父親。可是有什麼關係?他們麵對麵,笑得真心實意。
“馬車會顛簸,不準叫苦。”他說。
好像這輩子還沒有出過這麼遠的遠門,謝勝心想。
馬車朝著他不熟悉的方向前進,漸漸地,那幾口大箱子不像初放上車時那麼安分,他一直驚險地在它們之間尋找平衡。當旅途完成,謝勝迫不及待地跳出馬車,置身一片開闊的庭園裏。
他從沒見過這樣的建築,也沒有見識過這樣的風和星空。
宮廷宏偉,不及這裏肅穆。京中的風能歌善舞,總帶著誰家的鑾鈴、樂聲或香氣,不及這裏狂放天然。京中人力創造的景致非常多,星空常被人遺忘,而這裏的星空是唯一的景色。
有人提盞昏燈,穿破黑暗走來。謝震向他抱拳,他也躬身施禮。謝勝好奇地打量,見這人是個宦官,年紀好大,行動仍然利落。宦官見到謝震時很平靜,可是看到謝勝,忍不住流露出駭異。
“出什麼事了?”他疑惑地轉眼望向謝震,聲音中有驚懼和擔憂。
“不必擔心,一切都好。”謝震寬慰說,“這孩子一定要隨我來,攔不住他。”
宦官這才鬆口氣,祥和地說:“他長大了。”
謝震輕聲問:“她呢?”
“在配殿等著。”宦官說罷,靜靜為他們引路。
謝震不說話,謝勝被他們莊重的樣子唬得更不敢出聲。一直走到一扇昏暗的木門前,宦官停下腳步,謝震對兒子說:“把繃帶拆下來。”
謝勝愣了愣,見父親神色堅決,有點不情願地拆了頭上繃帶。傷口差一點才愈合,這時似乎又弄破了,但他不敢說。謝震又道:“裏麵是一位娘娘,你知道該怎麼拜見吧?”
謝勝點點頭,見父親輕輕推開門,一幅幽深典雅的畫卷在他們眼前展開——
寂靜的宮殿中,依稀可以看見高大的屋椽輪廓,描金花朵隱隱泛起一點異彩,梁上懸著宮燈,卻隻有坐榻兩旁的燭台上有火光跳躍。這暗淡的宮殿沒有讓人生出一絲恐懼和壓抑,因為西麵一扇通頂的窗子全開,瀉下一地似雪似銀的月光。
那道月光裏,憑窗站著一個女人。謝勝一見她,心中啊的一聲,想起自己的名字——“月”“生”……這女人才像是從月光裏生出來的,麵容與衣著素潔無瑕。
他的父親不知是不是被皎潔月色感染,單膝落地,跪在她麵前。謝勝急忙一起跪下。那位娘娘坐定了,謝勝忍不住再抬眼去看——銀色的月光在她背後,金色的燭光在她麵前,真是黑暗中輝煌的存在。
她為謝震賜座,聲音像清流一樣令人振奮。
“你帶他來,是出什麼事了?”她慢慢地問,縹緲的口氣好像在告訴聽眾,世上再沒有能動她心魄的事。
“沒事,勝兒執意要跟著我。”謝震說,“今年秋冬所需的東西,我交給白公公了。不知道娘娘還有什麼特別吩咐。”
素盈搖搖頭,向謝勝招手:“你來!走近一點。”
謝勝看看父親,得他首肯後,彬彬有禮地跪到離素盈幾步遠的地方。素盈又招手說:“來,到我身邊。”謝勝吃了一驚,偷偷回頭看父親,見他仍然頷首鼓勵,這才大膽地跪在素盈腳邊。
素盈摸了摸他的臉頰,柔聲問:“你有十歲了吧?”
她抽回手時,驚見指上染了血跡,立刻發現謝勝後腦有道新傷,拉下臉道:“這是怎麼回事?”
謝震滿懷歉意,道:“正是不想讓娘娘看見,才叮囑他取下繃帶……好像是昨日與同伴玩耍時弄傷了。”
“是阿壽幹的?”
“應該不是。”謝震笑道,“問過他,就是不說。這孩子一旦打定主意,就很藏得住話,像他母親。”
“挨打的時候像他母親,可不妙。”素盈抽出一條長絹,為謝勝包住傷口,“有一點點像他父親才好。”
謝勝見她言語親切,心中也不大畏懼了,眼睛滴溜溜一轉,輕聲問:“我父親會怎麼做?”一邊說一邊偷眼看謝震。
素盈抿嘴一笑:“哎,他啊,會不動聲色地讓小看他的人輸得很慘呢。”
謝勝聽罷,微微吃驚地看了看父親,看到他露出一絲苦笑。
素盈讓謝勝坐在她身旁,問謝震:“將軍近來還好嗎?這次回京述職,可還順利?”
謝震的神色不大痛快,他說:“這幾年真寧做了幾件大事,有點洋洋自得。”
“榮安呢?”
“榮安是外家婦,不便插手,況且真寧也不信任她。但她另有打算——她有個女兒,眼看長成了。”
素盈微微冷笑:“打算送入宮?她還不如真寧這個小姑娘有見識。”
“再過一百年,也仍是這麼幾招。”謝震不屑,忽然見兒子目光炯炯,忙道,“娘娘,這些話還是別當著孩子的麵講。”
素盈卻說:“懂事的孩子,自然不會亂講。如果不懂事,也不會把這些話當真——我們十來歲時說過的話,如今還有多少放在心上呢?”
謝震頓了頓,回答說:“曆曆在目。”
素盈怔了一瞬,婉轉笑道:“將軍是懂事的人。”
謝震微微笑了一下,想起別的,又蹙眉道:“我擔心的是阿壽。他性格爽朗不羈,恐怕會越來越不合當權者的心意。他年紀還小,怕是有危險。”
素盈搖頭說:“不會。她不會傷害阿壽,她沒有能替代阿壽的傀儡。”
謝震盯了素盈片刻,仿佛下定決心似的,問:“如果宮中需要一個新的當權者,此人必須地位崇高,不遜於真寧大長公主,性格溫雅大度,又與真寧迥然不同,出身世家,能令那些受真寧排抑的貴族服膺……”
“噓——”素盈豎起手指,用心聆聽。安靜的配殿中,謝震也聽到了蛐蛐的鳴叫。
謝勝難為情地從懷裏掏出竹罐,立刻受到父親的訓斥:“成何體統!”
他委屈地想:“我怎麼會知道要來拜見一位娘娘呢?”
他偷偷去看那位娘娘的反應,卻見她含笑問:“給我看看好嗎?”
謝勝頓時放鬆了心情,歡喜地把小罐放在她麵前。
“你知道為什麼困在籠裏的蛐蛐會鬥嗎?”她似在問謝勝,但不等他的回答就說,“困在這麼狹小的地方,以為殺死對方就能成為這方天地的主宰。為了爭奪這個缽,它們忘了世界是多麼廣大。”
她抬起眼睛,清澄的目光直視著謝震:“如果我們是蛐蛐,該怎麼辦呢?跳出這個缽,在每個夜裏安心歌唱,不是很好嗎?”
謝勝察覺父親陷入了異樣的沉默,明白這時一定要機靈應對,於是天真地反問:“蛐蛐怎麼可能跳出缽呢?除非遇到一個宅心仁厚的主人放生,不然,直到它忘了外麵還有一個世界,也無法出來呀。”
素盈怔怔聽著,半晌才說:“那麼,你能不能為我把這隻蛐蛐放到庭院裏?讓我可以經常聽到它的鳴叫。”
謝勝點點頭,籠起蛐蛐罐告退,跨出門時忽然聽到她一連串壓抑不住的咳嗽。空曠的殿中立刻回響起她痛苦的喘氣聲。謝勝嚇了一跳,回頭看,父親竟然走到她身邊,一手扶住她的肩膀,另一隻手輕輕拍她的背。
“再這樣下去,你會變成什麼樣呢?”謝震凝著眉,輕撫素盈的後背。
謝勝看得驚呆了。那宦官點了點他的肩膀,他才倉促地合上門,驚疑不定地走到庭院中央,把蛐蛐放走。見宦官坐在廊下,謝勝過去坐到他旁邊,一本正經地問:“請教公公如何稱呼?”
“小人姓白。”
“那位娘娘尊諱如何?請白公公告知,讓下官日後避諱。”謝勝老成地說出這套話。
白公公笑眯眯地看著他,回答說:“娘娘諱‘盈’,‘持而盈之,不如其已’之‘盈’。”
“‘大盈若衝,其用不窮’之‘盈’。”謝勝靜靜看著滿天星光,又問,“有件事請白公公賜教。為什麼我在宮裏從沒聽說過這位娘娘?她……是個什麼樣的人,為什麼住在這裏呢?”
白公公陷入沉思,像是難以總結。過了不知多久,他才說:“她是一個……本來可以成為一段傳奇的人。”這回答似是而非,謝勝沒有明白,還想再問。
“噓——”白公公低聲說,“聽。”
蛐蛐開始唱歌了。
歆兒拿起一張紙看了看,又拿起另一張,蹙眉說:“阿勝,你這字都寫錯了。”邊說邊把紙扔到謝勝麵前,“‘天地不能兩盈’—— 這個‘盈’字,‘又’都寫成了‘乂’。”
謝勝臉紅了。父親叮囑過不要在任何人麵前提起那位娘娘。他知道不應該分辯,悄悄團起那幾張紙扔到瓷桶裏,一抬頭看見真寧大長公主站在門口,惡狠狠地盯著他。她彎腰揀出一團紙,展開看了一眼,冷厲的目光立刻轉到謝勝臉上。
“你父親跟你說什麼了?”
“家父沒說什麼。”謝勝坦然回答。這話一點不假,告訴他避諱的是白公公。真寧顯然不信,一言不發地俯視這孩子,想用沉默讓他膽怯。
歆兒把他們的一舉一動看在眼中,笑著問:“姑姑不是怕被我氣死嗎?怎麼偏偏喜歡來我這裏生氣呢?”
真寧想到還有正經事,冷哼一聲放過謝勝,道:“夏狩已經籌備得差不多了,請陛下定一個出行的日子。從員名單,也要盡早弄妥。”
一聽到夏狩,歆兒登時雙眼放光。真寧一走,他就在紙上寫來寫去,不一會兒完成了一張名單,遞給謝勝看。
謝勝一眼看到自己的名字,連忙跪謝聖恩。他再往下又看見父親的名字,奇怪地問:“陛下要家父隨行?”
“打獵,人多才熱鬧。令尊勞苦功高,又是難得回京一趟。你們父子倆一起去縱情消遣一次,也算我的心意。”歆兒眯著眼睛說,“你今天回家告訴他,早點準備。”
謝勝微笑著沒有回答。
歆兒悒悒道:“你是不是以為,我想帶去的人不一定能去成?”
他斜著眼睛,看見謝勝臉色難堪,笑道:“放心吧,這次一定會合我心意。”
禦賜雕弓讓謝勝興奮不已。他擦了好幾遍,又一次問父親:“爹,你參加過狩獵吧?是不是很激動人心?”
謝震第一次回答這個問題時說:“的確令人難忘。”
第二次時說:“常有意外收獲。”
這一次,謝震看著兒子說:“狩獵是很危險的活動。”
謝勝眨了眨眼睛,回道:“爹放心吧,我不會貪功逞強的。”
謝震慢慢地點頭:“打獵的訣竅隻有一個——眼裏不能隻有獵物,也要往身後看看有沒有追逐著你的獵人。”
謝勝張了張嘴,有些掃興地說:“爹,我隻是一個小孩子。”
謝震愣了,旋即微笑著拍拍他的肩膀,說:“是。打獵的經驗和樂趣,應該由你告訴我才對。”
謝勝聽了這話咧嘴笑道:“我不會讓爹失望。定會是一次很好的狩獵,爹覺得呢?”
“我?”謝震意味深長地說,“我也很期待。”
真寧試著挽弓,可是一拉之下沒有成功,於是無趣地把弓拋到一邊。李懷英在一旁看著,笑道:“殿下從來不是一個擅長動武的人。”
真寧撇嘴:“太平盛世,弓懸壁,劍入匣,我也懈怠少許而已。”
“殿下既然一箭不發,為什麼還要去湊熱鬧呢?”李懷英像是心中有事,勸道,“獵場上是怎樣的刀光劍影,殿下應該知道。”
真寧見他說得關切,不禁緩緩微笑:“大人不必擔心,我自有萬全準備。”
李懷英戲謔道:“當真萬全?”
真寧麵上騰起一層薄怒,將銀弓摔在地上說:“大人如不放心,就請代我仔仔細細地重新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