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一年天下(全三冊)》(12)
李懷英見她想偏了,連忙說:“下官絕沒有這意思。殿下萬金之軀,萬一因托大而有閃失,豈不令人唏噓?”
真寧覺得李懷英譏她,冷笑道:“我本來就是個托大的人。誰有心來尋我的閃失,不妨來試試看!”
李懷英深知她這幾年的脾氣變化很大,當下再不惹她,提起此時的野外美景來分她的神。過了一會兒,真寧自知理屈,歎道:“人常說,君子能忍當麵之譏。大人容忍我這麼多年,是個真君子。我這一輩子是不如你了。”
李懷英詫異道:“殿下可謂女中奇人。這些年來,天下感受到的震撼,無一不是來自殿下驚人的勇氣和意誌,當世誰敢小覷?”他笑著望向真寧,“昔日有殿下定奪大計,這才能保住皇統不亂。聖上如今正是孩童調皮的時候,過幾年會明白的。”
他說得誠懇,真寧也知道此言不虛,露出自信的笑容:“那我就再撐幾年吧!”
夏狩的日子定在六月第一天。謝勝眼看著連日瓢潑大雨,以為這次一定去不成了,不想臨行前,天公作美大放光明。碧藍的天空上隨意散著幾縷浮雲,藍色清澈,白色無瑕,令人精神為之一振。
盡管營地有些泥濘,歆兒卻興致不減,休息一天就催促眾人快快行動。真寧耐著性子向他解說:“這獵場廣大,西邊接著騰霞草原,向南是載月湖,北麵的崇山是先帝最愛之處,東方密林裏有數不清的禽鳥。”
歆兒充滿豪氣地揮鞭一指:“我去樹林裏打鳥兒,抓到活的還可以帶回宮中解悶。”
真寧輕蔑地掃他一眼,說:“陛下請便。妾要試試運氣,看能不能遇上鹿和狼。”
歆兒向謝勝招招手:“走,咱們去找叫聲好聽的鳥。”
謝勝本想跟著父親去追捕更有挑戰的獵物,遵從歆兒吩咐的一刹那還有些失望,可是不知怎的,他想起那位在空蕩蕩的配殿裏聽蛐蛐鳴叫的娘娘。如果能送給她一隻善鳴的鳥,不是比蛐蛐更好嗎?
“你,緊跟著我。”歆兒在謝勝耳邊悄悄地說,“跟緊點兒。”
見他如此器重,謝勝高興地用力點點頭。
兩個少年篤信好鳥在深林,帶著隨從向林密草長的地方行進。不知走了多遠,謝勝聽見一串婉轉清脆的嚦嚦聲,滿心歡喜地摸出一支箭,四下尋找。可那美妙的聲音並不停駐,一路向更加幽深的叢林飄去。謝勝握著弓箭仰頭觀望,雙腿控馬慢慢前行。但鳴聲久久沉寂,猛地一陣撲翼聲後,半隻鳥影也不見了。
謝勝失望地垂下手臂,向身後一看,不禁大吃一驚。隨從們不知去了哪裏,跟在他身邊的竟隻有皇帝一人。他慌忙在馬上欠身道:“臣惶恐不勝……”
歆兒做了個手勢,示意他安靜聽——一陣又一陣鳴叫和振翅聲打亂了樹林裏的寧靜,像是每個巢中的鳥兒同時受到了驚嚇。
“發生何事?”謝勝陡然一驚,本能地把弓箭搭好,“陛下請到臣身後——也許是大家夥。”
“比大家夥更可怕。”歆兒仿佛已經知道什麼,屏息說,“你再聽。”
群鳥的喧鬧之後林中有片刻寂靜,但是謝勝立刻又聽到了嘈雜的蹄聲和馬嘶。
“下來!”歆兒說,“別讓其他人看見你。”
謝勝趕緊按他的吩咐,藏在馬後。交錯的樹木和藤蘿善意地將兩個孩子的身影掩藏。透過樹葉,他們看見一匹失驚的馬馱著一抹紅影,磕磕絆絆地在樹木之間衝撞,顯然已迷失了方向。
謝勝驚駭地發現那狼狽不堪的人竟是平日高不可攀的真寧大長公主,他剛想出聲喊她,嘴巴就被歆兒捂住。
嗖嗖幾聲,數支利箭追逐著真寧的背影,卻錯失目標,釘在樹上。那些箭入木極深,每一支都帶著必殺的意願。這樣一來,不需要歆兒強行捂嘴,謝勝也發不出任何聲音了。
真寧的坐騎悲嘶一聲摔倒在地,她紅色的身姿被拋入草叢。謝勝看不到她,卻看到幾個侍衛裝束的男子奔過去,揮刀向草中砍去。謝勝看到草尖上露出一柄短刀錚錚地擋了幾下,撞擊出幾點微弱的火花之後終於不支。那些侍衛圍成一圈,一齊將佩刀向下刺……
謝勝的眼睛在這個時候被歆兒的手擋住。
“別看。”歆兒漠然而平靜地說,“沒什麼好看的。”
“陛下也別看。”謝勝心驚肉跳地伸手去遮歆兒的眼,卻被他冷冷推開。
“我早說過,真被我氣死,反而是她的福氣。”歆兒出神地凝視著凶殺現場,說,“天下地位最高的女人臨死時,不過是這麼狼狽可悲的景象。”
“她真的死了?”謝勝恍如置身夢裏,囈語似的問,“一聲不響地死了嗎?”
沒有撕心裂肺的慘叫,也沒有對凶手的惡毒詛咒——那個狂傲的、睚眥必報的真寧大長公主,竟會這樣窩囊地死去?他不能相信,總覺得這應該隻是一幕大戲。真寧公主投入地演完了她的那一份,就會從草地上一躍而起,掌摑那些扮演侍衛的人,凶狠地訓斥他們演得太逼真……
“她不過是個人。”歆兒見那些衣衫染血的侍衛飛快撤退,“現在,去看看你父親那裏怎麼樣了。”
“我父親?”謝勝更加摸不著頭腦。
“難道你不認識?”歆兒一邊在謝勝的幫助下跨馬,一邊說,“其中有兩個人,是和你父親一起回京的睿將軍和素將軍。”
謝勝沒有想到這樣的凶殺會牽連到父親,急忙向歆兒道:“陛下,家父絕對不會做出這樣大逆不道的事。”
歆兒看著他笑了笑,沒有再說什麼。
謝勝又回頭看了一眼——那群刺殺大長公主的人裏,有一個人來遲了,此時沒有離去。他嚇了一跳,向歆兒的馬臀上打一鞭:“陛下快走!”他自己也飛快爬上馬背。坐得高,他終於看清,那是李懷英李大人。
李懷英並沒有看見他們。
她倒在地上。一開始,他遠遠看見,以為她會站起來。但她沒有。眾人都騎馬而去,他終於撲過去,扶起她。
她的喉嚨似湧動千言萬語,但一張嘴湧出的全是血。所有的心裏話,都淹沒在血裏,流到他雙手上。
“阿湍……”他怕得聲音發顫,但此時此刻,卻有膽量叫她的名字。
她瞪著眼睛,衝他笑。
“阿湍。”他一再呼喚,而她隻是瞪著他笑。過了很久,他仍然沒有意識到那是遺容。
謝勝飛快地回到營地到處尋找父親時,也有人正在找他。謝勝剛剛衝出父親那頂空無一人的帳篷,就被人拉住了。
“大人還認得下官嗎?”那人急匆匆地問。
謝勝點點頭:“你是大將軍的副將,對吧?”
那人幾乎是半拖著謝勝,一邊向前走一邊說:“下官姓素,出身南安素氏。請大人立刻隨下官走一趟——事關大將軍安危,十萬火急。”
“我父親怎麼了?”謝勝停下腳步,抓住素將軍的手腕大聲喝問。
素將軍拉不動他,慌道:“大將軍現下安然無恙,但如果大人不出麵,他前途堪憂。”
謝勝又問:“你要我去哪裏?”
素將軍回答說:“快馬約莫一個時辰就可以到。隻有大人見到那位,大將軍才能高枕無憂。”
謝勝更加不解,感覺今天似乎有很多事情跟打獵一點關係也沒有,讓他毫無準備。
“那位?誰?”
“時間緊迫,大人請上馬,邊走邊說。”
謝勝想向隨從交代幾句,素將軍連連擺手道:“此事暫不可外泄。下官絕無傷害大人之心,請大人不必多慮。”
謝勝聽了這話,有些不情願,不住回頭四顧:“我父親在哪兒?他為什麼不親自跟我說這些?”
素將軍用異樣的口吻說:“大將軍,正在打獵。”他幾乎不由分說地把謝勝推上了馬。
那是一匹高大的駿馬,謝勝沒有想到一匹馬可以跑得這麼快。他從沒有騎過這樣的駿馬,加上迎麵的風迫住呼吸,一路上無比艱辛。素將軍雖然答應為他解惑,可是隻緊張地趕路,根本就是一言不發。
當他終於說出“能看見了”這四個字的時候,謝勝咦一聲,覺得這裏很眼熟。建築不能算簇新,但能看得出有常常修葺的痕跡。長練似的白雲在上空蕩漾,將天分割得仿佛一扇囚窗。這裏的寧靜總讓人覺得太過肅穆,不似宮中那般藏著生機。
謝勝已經想起自己幾時來過。
“我們來找誰?”他跳下馬時問。
素將軍低聲說:“失禮!”他拉起謝勝的手,大步流星地沿著主道走。這一次謝勝見到了守衛在這座宮城外的衛兵,他們緊張地立在山門下,眼睜睜看著謝勝與素將軍步入。
三殿中央,白公公正打掃庭院,看見風塵仆仆的兩位稀客,不由得呆了呆,立刻攔在他們麵前嗬斥道:“大膽!難道你們不知擅入此地是觸犯刑律嗎?竟然還帶著弓箭刀具!”
謝勝嚇了一跳,樁子似的立在原地。他怎麼也沒想到上次來去自如的地方,竟是一個禁地。
素將軍毫不猶豫地跪倒,幾乎是大喊:“下官求見太皇太妃!”一聲霹靂似的大吼,讓謝勝與白公公都驚呆了。仿佛是嫌自己的喉嚨不夠震撼,他又大喊了一遍。
白公公出了一身冷汗,也提高嗓門叫起來:“你在胡說什麼!”
殿門被一隻優雅的手打開,謝勝看見那位娘娘身穿暗青色的常服出現在朱門前。日光下的她看起來和那天夜晚有些不同,嬌小蒼白的臉龐和纖細的身材看起來更加弱不禁風。可是她態度沉著,與那天晚上一模一樣——看來這世上當真再沒有讓她動心的事了。
她沒有多看謝勝,打量著素將軍,悠然道:“你是什麼人,竟敢跑到這裏大放厥詞?妾已經因為兄長的叛國,被廢為庶人了啊。”
素將軍膝行幾步,匍匐在地:“娘娘,真寧已死,臣恭迎娘娘回宮主持大局。”
素盈靜靜佇立著沒有動,神色並未因真寧的死訊而有變化。
“我不知你說的太皇太妃在哪裏。”她說完,轉身欲回。
“娘娘!”素將軍急忙出聲阻攔,“謝大將軍的性命就在娘娘一念之間!”
見素盈的背影僵住不動,素將軍又朗朗地說:“娘娘入主宮廷,大將軍便是掃除真寧奸黨的功臣。如果娘娘袖手旁觀,令實惠落入外人之手,大將軍反而會被當作刺殺大長公主的罪人——這是什麼樣的罪行,娘娘心中有數。娘娘要眼看這樣幼小的孩子變得無依無靠,落到可悲的境地?”
他說著抓住了身旁的謝勝,急切地說:“大人,快為您的父親央求這位娘娘回宮吧!”
素盈背對著他們,抓門的手用了用力。
“既然知道如此……”她的聲音十分不滿,“做出這種舉動之前,他父親為什麼不想想這些呢?他能想到的,就是去殺了真寧,讓我來善後嗎?”
素將軍聽她說得決絕,咬咬牙,當地抽出腰刀拄在地上,道:“娘娘是大將軍念念不忘之人,沒有想到竟會這般絕情。既然在下難逃一死,便是背負犯上罪名,也要得罪娘娘了!”說罷提刀撲向素盈。
謝勝見他要動真格的,不知自己腿腳怎麼會突然麻利,眨眼就伸開雙臂擋在素盈麵前。不過顯然是多此一舉,白公公比他更快地舉起手中長帚,用柄在素將軍腕上一擊。這一下又狠又準,素將軍手一軟,那刀就跌落在地。
“你——”素盈將手放在謝勝肩頭,想要感謝他,又想稱讚他,但最後搖頭說,“他隻是想強行挾持我回京,不會傷害我。”
“可是你怎麼會知道呢?”謝勝這時才後怕,小小的身子顫抖起來。
“殺死我,不僅讓他們失去了幻想中的太皇太妃,還會讓他們犯上作亂的罪名更加確鑿。”素盈安閑地說,“他被你父親委以重任,不會是個糊塗人。”
“娘娘會回去嗎?”謝勝睜大眼睛仰望這女人,他已經不知該說她神奇,還是該說她麻木。
“我不相信家父會參與這種罪孽。聖上那麼聰明,一定會查明真相,他不會為難家父。即使娘娘不按照素將軍所說的去做,家父也會平安無事。”他誠摯地說,“如果娘娘回去,就聽不到這裏的蛐蛐叫了。”
素盈忽然感到一陣心酸,慢慢蹲下身,平視他的眼睛說:“可是從今天開始,我已經不能留在這裏,必須要回去了。”
謝勝又不明白:“為什麼?娘娘明明不願意。”
素盈摸了摸他的頭,見他後腦的傷痕已經愈合得差不多,臉上有了一絲欣慰的笑容:“慢慢地,你就明白了。”
她站起身,對抱臂而跪的素將軍說:“讓你的同伴來迎駕吧。”
素將軍大喜道:“娘娘英明。”說罷從背後取下勁弓,向天射出三支鬼箭。
一聲尖過一聲的銳嘯之後,原本靜謐的天地間揚起隱微的雷動。很快,一隊堂皇利落的車馬長驅直入,仿佛從地下鑽出來似的,但又像畏懼什麼似的,停在宏麗的山門下不再前進。謝勝看得呆了。
素盈閉上眼睛念聲“罪過”,對素將軍說:“為迎接妾,動用此等儀仗踏足禁地,大失人臣之禮。妾須向先帝請罪,方可離去。”
謝勝今天的驚詫在這時達到頂峰——當素將軍說出“太皇太妃”時,他猜到了這位娘娘的身份,但他想不到這裏還有一位“先帝”。
素盈發現他臉色大變,問:“怎麼?大人並不知道這是什麼地方嗎?”
謝勝半個字也說不出,隻能一個勁搖頭。素盈有些黯然,說:“此處乃是昭聖皇帝的陵寢,妾乃昭聖皇帝惠妃素氏。”
謝勝恍然大悟——怪不得兩次見她,她都是安身在配殿當中。原來那緊閉的正殿是為一個不容打擾的靈魂準備的待客之所。謝勝畢恭畢敬地向先皇享殿拜倒,目送她慢慢向那裏走去。
忽然,她回頭向他招手,說:“你來!”
謝勝的心嗵嗵跳起來,顫聲道:“臣不敢……”
除了侍奉先靈的人,隻有皇家男子得到允許時才能步入的先帝陵寢正殿,他怎麼敢跟上去呢?單是說說這念頭,已是不敬。可是素盈堅定地微笑著說:“來吧!”他唯有惴惴地跟在她身後,和她一起跪在正殿外,鄭重地叩頭。
素盈久久地跪地不起,大約是心中在默默講述什麼。素將軍等得急了,催促道:“請娘娘動身吧。”
謝勝覺得他對先帝太過不敬,臉上表示了出來。素盈回頭看見他的表情,笑道:“這裏大概隻有你我眼中還有先帝。”她拉著謝勝的手向外走,這份榮寵令小孩子不知所措,卻沒有讓其他人驚訝。
他們從這幅畫麵中看到一個很好的暗示:素盈將會十分寵信和依賴迎她回宮的謝家父子,他們跟隨的大將軍即將帶他們進入又一個勝利。
先帝的惠妃素氏還歸宮廷的那一天,歆兒隻遠遠看了一眼,就藏到一個無人能找到他的地方獨自玩。她沒有要他去跟前行禮,也沒有大張旗鼓地派人尋找,仿佛她是來這裏過她自己的日子,見不見這裏的主人沒有關係。
歆兒一直躲到晚膳時分,終於感到無趣,怏怏地回到寢宮。
這天在宮裏當值的近侍是白寬,歆兒敏銳地發現他比往常更加窩囊,蔫蔫的,似乎受了多大的委屈。歆兒最討厭看見他這副樣子,作色道:“你擺出一張臭臉做什麼?”
嚇得白寬跪倒在地。
“臣不敢,臣有罪。”他說著幾乎哭出來,“陛下息怒。榮安大長公主今日闖來覲見陛下,遍尋不著,拿臣出氣。陛下看,臣這滿頭的包還沒有消去呢。”
歆兒心中大為光火,暗怒榮安不識好歹。真寧尚且死在亂刀之下,她當真以為憑借“大長公主”四個字,就可以橫行天下?
對著白寬這樣絮煩的家夥,歆兒也不想細說什麼,托腮坐在床上,緊蹙著眉頭說:“你回去告訴你嬸嬸,朕不想見她。”
白寬又泣道:“榮安大長公主一定不信,又要說有人居心不良,在陛下麵前進了讒言,免不了還是要賞臣一頓好打……”他本想借此央求歆兒召見榮安,可這些話正是歆兒不喜歡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