歆兒當下怒道:“她打死你,是你家的事!別在朕麵前翻來覆去地說!”
白寬受了責備,掩著臉嗚嗚地退到外麵,歆兒猶在他身後罵:“你嬸嬸怎麼硬是把你這麼沒用的人塞到宮裏來?也不嫌丟了白家的臉!”
白寬受屈含淚奔出宮,直直撞在一個人身上,被她扶住。他抬頭一看是惠妃娘娘,慌得抹去眼淚要跪。素盈將他攙住,問身邊的白信則:“這是你侄子?”
信則恭謹地回答:“年深日久,小人不認得了。”
白寬也不曾聽過這位大伯父的事跡,張口結舌,傻傻地看著他。
素盈俯視跪在周圍的尚宮等人,冷冷道:“裏麵那孩子,是從野地裏拾回來的嗎?”
眾人齊齊謝罪,又道:“真寧大長公主隻是名義上輔君,其實唯恐外朝非議,一直對聖上十分縱容,從不嚴加督導,我等也不敢違逆。”
素盈冷笑道:“如此說來,下跪諸位均為媚臣,留著有何用?”眾人未料她回宮當日就有動作,驚得失神之際,有一隊衣著簇新的新尚宮走上前——竟連替補人選也已任命。她們隻得神色慘淡地摘下腰間金牌、玉牌,掩麵退下。
歆兒聽見外麵動靜,提著佩刀來到門前,正瞧見新尚宮各歸其位。他大驚道:“你們是誰?怎敢在此妄為?”
門前的女人一轉身,擋住了他眼前的燈火月光。歆兒握緊刀柄,向後退了一步。她不失時機地向前邁一步,在他麵前慢慢蹲下。
歆兒原本害怕她剛才那一刻突如其來的威嚴,此時卻發現眼前這張麵孔很和善。就是這個女人!被那些妄想操縱他的人搬到他的宮廷裏,企圖降伏他的人。他緊抿著嘴,與她對視。
若是皇後還可另當別論,但她不過是祖父的妃嬪。她能怎麼樣?不過是皇帝許多個女人中的一個罷了!歆兒這樣想著,執意不向她低頭,一定要讓她知道誰才是宮廷今日的主人。他緊盯著素盈的嘴唇——那柔潤的紅色十分悅目。他想,如果她說出恰當的話,他也可以扮演一個尊敬長輩的孩子。
似乎過了很久很久,她的嘴唇在他專注的目光中輕輕動了動,歆兒聽到她軟軟的聲音:“阿壽!”
歆兒頓如雷霆擊頂——記憶中從來沒有人喚過,連他自己幾乎也要忘了這個小名。
“阿壽……”她又喚了一聲,口氣如春風遲來,令人倍感溫暖欣喜。
歆兒神使鬼差地回應:“娘娘!”一應一答像是故人重逢,讓他自己也倍感詫異。
她微笑著嗯了一聲,沒有與他囉唆那套皇家慣用的寒暄,也沒有擺出強勢的姿態,宣布從今往後的規矩。她手腕一翻,掌心托出一枚係著金絲繩的核桃。歆兒定睛一看,原來是一枚雕成核桃的琥珀。
“拿著,這是你父親的。”她說,“他會想看看你長成了什麼樣的人。”
歆兒珍而重之將琥珀握在手裏,問:“娘娘,從哪兒來的?”
他問這核桃的來曆,她不知是沒有聽清,還是刻意回避,報上的是自己的起點:“泰陵。”
“那是哪裏?比獵場還遠嗎?”獵場就是歆兒迄今為止去過的最遠的地方。
“比那裏遠。”她安閑地把琥珀上的絲繩繞在他手腕上,說,“明天,陛下將出現在群臣麵前。帶著它,讓你的父親為你驕傲。”
歆兒認真地點了點頭,覺得這件事情真是奇妙——她來自他從未到過的遙遠的地方,卻像一個他最熟悉的人……
“明天我要做什麼呢?”他好奇地問。
她笑得高深莫測:“這應該交給你的臣子們猜測。不妨試著給他們一個驚喜吧。”
“喜”倒是未必,“驚”一定是免不了的。真寧曾經說過,當他足夠懂事,就讓他登臨玉座,令天下驚服。可是在真寧看來,那一天永遠不會到來吧?歆兒滿懷期待地沉入夢鄉,夢裏也在想象他出場時的畫麵。
但當真進入神往已久的朝堂,他卻忍不住失望——下麵的人似乎根本沒有發現這裏多了一個皇帝。他們時而自說自話,時而相互辯論,根本不來問他的想法。歆兒緊緊攥著拳頭,幾乎把那顆琥珀核桃捏碎。
三位宰相還在為惠妃的尊號爭吵。睿相說:“娘娘曾封仁恭皇後,如今上為太皇太後,有何不妥?”
馮相反駁說:“睿大人怎麼說出這樣的話?‘後’與‘帝’相配,或因夫君為帝而稱皇後,或因兒子為帝而稱太後。惠妃的尊號早在慈明年間由先帝褫奪。今日再加尊號,有違先帝當日心意,實屬不敬!”
劉相聽到這裏,也站出來說:“姑且不論惠妃往日種種。且說素氏妃嬪得享尊號,因其祖先與帝室同源,其父兄對國家有功,因此素氏妃嬪擁有稀世罕見的厚待。惠妃兄長為叛國之將,妹妹為叛國偽後,怎能享此殊榮?”
他們爭得橫眉冷眼,歆兒大致弄清了那位娘娘一團糟的過去。
睿相自知惠妃這太皇太後的頭銜底氣不足,心裏瞄的不過是太皇太妃,喊得高一點兒,就算對另外兩位宰相妥協幾步,也不吃虧。
“家人變節與惠妃何幹?陛下,惠妃仁慈大度,世所共知,昔日又有保育聖上之功,今日既已還朝,當無愧太皇太妃之號。”
金鑾殿上一片寂靜。
三宰麵麵相覷,抬眼向上一瞄,小皇帝早不知去向。三宰歎了口氣,在內心深處偷偷達成一致——這是個不成器的阿鬥而已。
睿相咳了一聲:“既然聖上已經退殿,我等不妨退入政事堂,再議其他。”
他們帶領一班大臣進入政事堂後,劉相心中已有計較,有心向睿相賣個人情,提議道:“謝大將軍撥亂有功,應該如何封賞,還需仔細議一議。”
馮相不屑道:“這有什麼為難之處需要集議?”
睿相嗬嗬一笑:“的確。皇朝不幸,開國以來變亂不少。撥亂功臣應當受到什麼樣的封賞,也不是無例可循。”
馮相吃了一驚:“什麼?”
連劉相也略感意外:“睿大人,需要那樣嗎?”
睿相笑道:“謝大將軍是這回首屈一指的功臣。難道遵照先例封賞也不對了?”他咳了一聲,“老夫出門忘了查皇曆,也不知今天是諸事不順,還是有口舌之爭。真是令人不快!”
他是三宰當中唯一的皇族,一開口就有附和之聲。劉相、馮相隻得忍讓一步。
“大人的意思倒也不錯,隻是不知聖上如何想。”他們說著擬好了文書,想起這文書還不知幾時能得到皇帝的禦批,又一起歎息著搖了搖頭。
歆兒將那與他無關的金鑾殿拋在腦後,帶著素揚與素拂在太平湖邊乘涼。一陣颯颯涼風起,湖麵上蕩起水波漣漣。素家兄弟雖然跋扈,對歆兒倒是十足忠心,風大時擋風,日曬時遮陽,一舉一動都靜靜的,不敢打擾歆兒出神。
歆兒望著湖心發呆——真寧死了,三個宰相誰也不敢獨自控製小皇帝,以免自己落得琚含玄和真寧那樣的下場,但又不甘心放開這大好時機。其中之一想抬出惠妃管住皇帝,另外兩個當然不答應。迎惠妃回宮是睿相的如意算盤,這實在明顯不過。可是他能壓製其他兩位宰相的意思嗎?
一塊石子拍打出啪啪聲,瀟灑地飛過水麵,驚擾了歆兒的思緒。素拂正要去找這倒黴的家夥,又一塊石子同樣利落地在水麵上跳了幾跳,隱入湖心。
歆兒一時童心大發,也拾起腳邊一塊扁平的鵝卵石,揮手拋出去,恰好擊中又一塊橫過水麵的石子。兩塊石子的軌跡都偏了,撲通沉入湖中。
歆兒跳起來,帶著素家兄弟去見識那個打水漂的人,走了沒幾步,就見忘機沿著湖邊小徑向這邊尋來。她看到他的時候愣了一下,大約還沒有看清他的臉,就朝著黃色的龍袍拜倒。
這一次她沒有逃走。
歆兒有心過去,忽然想起今日朝堂之上劉相攻訐惠妃——昔日的皇後尚且因家人受此詆毀,何況是忘機這樣的女孩子呢?
他挑了另一條路。
這一次他也沒有纏上她。
幾年之後的一天,他們又童心大發,一起到太平湖邊打水漂。忘機體虛手軟,丟了幾次都沒丟出去,悲哀地歎道:“如果那天,我沒有抬頭看你,你沒有回頭望我,就好了。那兩塊石子若是沒有撞在一起,都有自己漂亮的軌跡。”
“可是,那驚破湖麵的一聲撞擊,那偏離軌跡的意外終點,其他石子就算化為沙礫也難以經曆,難道不值得嗎?”歆兒開朗地笑著說。
謝震深深看了素盈一眼,才垂下頭,又抬頭看了一下。這些年,他幾乎忘了她梳這樣的發髻、描這樣的眉、染這樣的唇,是什麼樣子。他也幾乎忘了她這樣不理不睬,是什麼感覺。
“請娘娘責罰,臣絕無怨言。”
素盈沒有正眼看他,淡淡地說:“大將軍應該知道,回到這個地方,我就不再是能夠隨隨便便罵你罰你的女人。我不能壞了宮裏的規矩。”
她說完又不理人。
謝震歎道:“娘娘,聖上需要輔佐扶持,宮中又沒有名正言順的人選。”
“這不是你定要找我的原因。”
謝震想了片刻,才沉重地說:“臣聽說,聖上出獵之前,因為死了一隻獵犬,杖打仆從幾乎至死。即使是真寧,他也時常當麵頂撞諷刺。這樣任性,是活不長的。娘娘說,真寧沒有別的傀儡。但這一次,真寧已經備好皇位更迭的人選——明元皇帝第十一子慶王遙的重孫,與聖上同輩,比聖上還小兩歲。慶王一脈隻剩這孩子孤零零,出身又不像聖上那樣正統,易於控製。”
“你怎麼知道?”
謝震默了一瞬,說:“是自盡的李大人生前告訴我的。”
“啊!”素盈有些吃驚,“連他也參與了……”
謝震搖頭:“李大人不同意另立皇帝,這會讓真寧成為皇朝之敵。但他也知道,真寧不會放棄。是忠於真寧,還是忠於國家,他隻有一個選擇。”
素盈不禁沉默。
“他說,這個時代不是琚含玄的時代了。是真寧親手改變了‘一人權重到可以改換天子’的時代,是她親手分散了那股權力。她不能再把這種權力彙聚起來,重新回到那個時代,否則以後又會有人覬覦那份權力。”
素盈聽著,閉上眼睛,微微低下頭。
謝震一口氣說到這裏,索性把自己的道理全說給她:“雖然真寧不在了,但遲早會有其他人不能忍受他。先皇留下的最後希望,就讓他這樣斷絕嗎?娘娘當初拚死保住的孩子,就這樣讓他自生自滅?讓他成為一個昏君,令皇朝蒙羞?”
素盈沉靜地笑起來:“大將軍,你讓我想起了過去我最討厭的人——那些喜歡以小見大的朝臣,總是因為偶然發生的事,認定整個皇朝的未來一片黑暗。”
謝震堅持道:“雖然不知道皇朝的未來,但我也知道,昏君犯的錯未必一樣,但有一點一定相同——他們都不覺得自己犯了錯。聖上現在正是這樣的一個孩子,以後會不會變成這樣一個人,就要看情況了。”
“為此,你把我拉回來?”素盈淡淡地說,“我這孤苦伶仃的女人,在泰陵守著先帝還算力所能及,到了幽深似海的宮廷裏,能有什麼作為呢?”
謝震嘴唇動了動,口氣有些難過:“你……以前說過,說你的餘生變成了一劑毒藥,能在泰陵了卻殘年,對自己、對別人都好。可我不能眼看你那樣終老,不能自己過得自在卻忘了有人在一座陵墓忍著病痛。我不想成為你心裏的又一個叛徒。”
素盈沉默了,慢慢走到他身邊,把手按在他肩上,說:“真傻!當初是我讓你走的。”
“所以更加不能背叛。”他微笑著回答。
兩人一坐一站,保持著那個姿勢很久,連悄悄走進來的歆兒也看呆了。他覺得那是一個不容打擾的畫麵,又悄悄離開玉屑宮。
過了很久之後,他無意中提起那一天。
太皇太妃沒有講出一個字為那時的景象辯解。她隻是看著歆兒和忘機說:“能夠遇到一個人,他明白你對他好,而且想要回報,這難道不是一件很幸運的事嗎?也許,我一直沒辦法變成一個讓人畏懼的人,隻是因為身邊有這個人在——他回報我的善意,讓我知道,即使是在這宮廷裏,做善良的事也有意義。”
榮安入宮時,頗有大鬧一場的架勢。
歆兒想,早晚躲不過,索性當麵趕她回去。如果能讓她氣得受不了,再也不進宮,那是最好不過。想不到,榮安根本沒有出現在他麵前,而是徑直去了玉屑宮。
十六字鏤屏,繡花藍色帷幔,玉屑宮中的布置儼然當年。榮安站在屏風旁,半晌沒有邁開一步。銀絲結花的寶藍色帷幔前,那女人穿著淡淡的黃衫、青瓷色裙子,像深夜星空裏一朵香雲托出月兒。她的側臉與那天別無二致,若不是禦榻上少了端坐的父親,榮安會以為眼前是一卷描繪當時景象的圖畫,幾乎要問自己,真的把這女人趕出宮廷了嗎?
素盈回眸看看這預料之中的訪客,淺淺一笑:“你發福了。”
榮安還是直直地看著她,緊繃著臉。素盈容她沉默,自顧自捧了一盞香茗,仍走到敞開的窗前看景色。
“你在看什麼?”榮安的聲音較之從前更加尖銳。
素盈沒有回頭,說:“其實也沒什麼好看的,不過找些當年的記憶罷了。”
“你的當年有什麼值得回憶?”榮安嗤地笑道,“這玉屑宮裏的往事,對你來說不是什麼驕傲吧?唉,‘恬不知恥’大概就是總也趕不走你的原因!”
素盈回頭看了她一眼,眼中有些憐憫:“你我何必五十步笑百步呢?真寧也死了,現在你隻剩一個女兒,好好為你們母女打算一下將來吧。”
榮安愴然神傷:“真寧泉下有知,看到你又大搖大擺地回來,一定憤慨極了。她得罪無數人,冒了無數險,抱定終身不嫁的決心也要保住的皇家正統,居然又落到你手裏……可憐的妹妹!”
她悲憤地瞪著素盈:“你這狡猾的女人。我絕不會讓你得逞,絕不會讓歆兒受你蠱惑。我要告訴他,你對他的親人做過什麼。你會後悔沒有留在泰陵!”榮安說到此處,似乎倍感愉悅,耀武揚威地轉身離去。
素盈不再和她爭辯。她們判斷事情的標準永遠不一樣。
白信則正好領著一名年輕的太醫來為素盈診斷,與榮安錯身而過。榮安失望而惋惜地看了他一眼,而白信則根本沒有抬眼去看她。
這顆災星身邊的人都會迷失立場。大姐,哥哥,信默,真寧……原本不應該是這樣的結局,可是一個個,漸漸地不知走到了什麼方向……隻是因為多了一個她,多了一個她!
榮安越想越是難壓胸中那股翻騰的怒火,氣勢洶洶闖到歆兒的書房。
歆兒正在擺弄那顆琥珀核桃。榮安攥緊拳頭問:“陛下,那琥珀是哪兒來的?”
歆兒瞥了她一眼,懶洋洋地回答:“太皇太妃賞的見麵禮。”
榮安火氣上衝,提高嗓門道:“陛下知道那琥珀是什麼來曆嗎?”
歆兒毫無興趣地搖頭。榮安壓住,冷笑道:“我知道,我說的話陛下從來不喜歡聽。但今天的話,陛下一定想聽。”
她一點一滴搜索腦海中的仇恨,把它們聚集成誰也不能置若罔聞的攻訐。這並不費力,榮安自己也略感詫異——原來向一個不明所以的人揭發罪惡,比與那些心知肚明的人交換回憶,更令人快意。
歆兒漸漸陷入沉默。榮安說得太急,說到激動處胸口不住起伏,不得不停下來喘氣。這時候,她才注意到歆兒滿不在乎的臉,高昂的興致頓時沒了。
“陛下……”
“姑姑說累了吧?”歆兒嬉皮笑臉地讓人送來一杯香飲,“喝完這杯清火飲,回家歇歇。”
榮安渾身顫抖起來:“陛下,你怎能無動於衷?”
歆兒的眼睛亮晶晶的,沒有透出一絲不高興。
“當初你和真寧姑姑說,琚含玄害死了我父母。因為你們這句話,他們家該殺的殺,該發配的發配,該沒官的沒官。還有那些跟他親近的人,我聽從真寧姑姑的話,由她一並斬草除根。當時是不是險些把整個朝廷清空?現在,你又來這套——怎麼,今天害死我父母的人變成了太皇太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