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著榮安,誠心實意地說:“姑姑,朝廷好不容易充實起來,你又想在後宮折騰一次?我雖然隻是個點兒大的孩子,也會嫌煩的。再說,真寧姑姑那些整人的手段,你也學不來,算了吧!”
榮安瞠目結舌:“你以為,我說這些話是想借你的手泄私憤?”
歆兒看著她的樣子笑起來:“姑姑,你有沒有想過,如果她像你說的那麼心思歹毒、下手狠辣——我這樣一個小孩子和你這樣一個明目張膽去挑釁的人,怎麼能活到今天?”
“以前她讓你活著,是一門心思要當太皇太後!她打的就是這個主意!現在終於……”
歆兒一邊搖頭一邊嘲笑:“真寧大長公主是我的親姑姑,前些天想殺了我,用慶王的重孫來代替。太皇太妃與我非親非故,如果有心,十年前還是仁恭皇後的時候,難道找不出另一個小兒助她成為太皇太後?何必等到今天?”
榮安瞪著他,艱難地喏喏道:“你不相信我的話。”
“如果姑姑所說都是真的,你就該想到——你口中的‘那女人’,對你、對我都沒下狠手。”歆兒聳聳肩,向榮安笑道,“你還是別去招惹她了。”
“陛、陛下!”榮安有氣無力地搖頭,“你會吃虧的,你會吃虧的!就連先帝,也險些被這女人算計……”
“姑姑,你們一直告訴我,先帝是個極其聰明的人。如果先帝真是那樣超越常人的聰明,他與太皇太妃之間發生的事情,你真的能明白嗎?”歆兒嗬嗬笑了笑,無論她說什麼也不再理會。
榮安被這小孩子嘲弄,失望地離開。歆兒仿佛根本沒有發現,仍是看書寫字。
謝勝見榮安走了,才悄悄進來,把許多寫好的紙交給他說:“陛下,今天的都寫完了。”
歆兒接過來看了看,點頭道:“隻有你的字與我的最像。走,拿去給太皇太妃看看。”
他們一起來到玉屑宮,歆兒湊到素盈身邊,拿出那些紙說:“娘娘說過要看我今天的功課——在這裏。”
素盈微笑著看了幾頁,不緊不慢地說:“這是謝勝代筆的吧?”
歆兒眼睛一轉,笑道:“娘娘怎麼這樣說呢?”
“每次謝勝入宮當值,‘盈’裏麵的‘又’都寫成‘乂’。平常都是寫作‘フ’的。”素盈微微一笑,可轉臉望向謝勝時,就不那麼和氣了。
謝勝被她瞪了一眼,心虛地垂下頭。
歆兒全然不覺得被她戳穿是尷尬的事,滿不在乎地說:“娘娘,一個皇帝最重要的才能不就是會用人嗎?阿勝的長處是喜歡讀書,字寫得跟我差不多。我善用他的長處,有什麼不對?”
他這狡辯乍一聽,仿佛有點詭異的道理。
若是真寧在,一定氣得大叫:“歪理!將這功課重寫十遍!”
而榮安一定是束手無策地笑著說:“陛下真會說笑。”
歆兒自以為什麼都見識過,大人們的手段也不過是或罵或哄的那麼幾招。
可素盈沒對他的話做出評論,反而問:“陛下,在你擁有的一切當中,隻有一樣是無人能夠奪走的——你可知道是什麼?”
歆兒想了想,沒有想出來,於是爽快地笑道:“我不過是擁有血肉之軀的人,這條命跟別人一樣,有生老病死。有什麼東西是奪不走的呢?”
“是你的學識。”素盈說,“財富、權勢、親人、朋友,甚至性命,別人可以強奪,唯有學識是人搶不走的。隻要你學到了,沒人能逼你忘記。隻要你成為一個淵博聰明的人,沒人能逼你變回愚癡粗魯。連這唯一不受褫奪的東西,陛下也要拱手讓給別人嗎?陛下擁有一天四海,卻是一個對自己的財富滿不在乎的人。這樣的話,別人又怎會尊重你擁有的一切?”
她說著用眼角掃了謝勝一眼,冷笑道:“偷了宮裏那些有價的東西還要狠狠地罰呢,你偷了陛下獲取學識的機會,該怎麼罰?”
謝勝嗵地跪下道:“無論怎樣責罰,臣都心甘情願。”
歆兒知道嚴守宮規的太皇太妃不會在後宮責罰臣子,並不為謝勝擔憂,可是短短片刻竟想不出話來反駁素盈,隻能在一旁直眨眼睛。
素盈看著他的樣子,又笑道:“陛下,我這番道理並非無懈可擊。把我說的那本書背一遍,你就知道了。”
歆兒扁了扁嘴,心說:“難道我還會想不出來嗎?”但那畢竟是以後的事,眼下他實在想快點把這話題拋開。適逢宮女送來剛剛煎好的藥,歆兒靈機一動,快步走上去接過來,親自嚐了一口才雙手捧給素盈,笑嘻嘻地說:“不苦。”
素盈連忙嗔怪道:“這是藥,陛下怎麼能……”
“我聽說娘娘以前每天都為先帝嚐藥,從來甘之如飴,沒有一點怨色。”歆兒坐到她身邊,看著她喝完了。
那宮女接過空碗,歆兒瞅見她的臉,咦了一聲。
素盈說:“她是我妹妹的女兒,叫忘機。我身邊剛好缺一個機靈的小宮女,就把她要過來了。”
歆兒明知故問:“她母親是娘娘的哪個妹妹?”
“我隻有一個妹妹平安地生兒育女。”素盈微笑著說。
歆兒眼睛滴溜溜地轉了轉,問:“娘娘仍然把她當作妹妹?”他說了這話,連忘機也一並偷偷望著素盈。
素盈沒有一點慌張,說:“盡人皆知的事情,不是一個不承認就能改變的。既然不能改變,坦然麵對更好。”
歆兒悶不作聲,過了一會兒問:“那娘娘能不能坦然告訴我,我父親是個什麼樣的人?”
看著木然的素盈,他又笑:“連那位偽國的皇太後尚且不避諱,娘娘為什麼不能說一些我父親的事呢?”
“即便你是皇帝,也不能知道天下所有的事。”素盈這樣回答他。
歆兒卻笑得更大聲了:“可我是皇帝,我想知道的時候,被問到的人必須回答。”
素盈搖頭苦笑:“問問你自己的事吧,讓你父親保留他的神秘——你知道嗎?你會說的第一個字,是‘天’。這一件事,就比你父親的一生更值得津津樂道。”
歆兒好奇地睜圓眼睛:“你是怎麼知道的?”
“因為那時你就在我懷裏。”她說。
這天的雲彩很漂亮。歆兒站在九曲橋上仰頭望天,望了很久仍然興致不減。謝勝靜靜等在一旁,聽到他說:“真美,比所有的人都美。怪不得我選了‘天’作為這輩子說的第一個字。”
謝勝低頭看著自己的腳尖,訥訥地說:“陛下,還有一篇文章等著背呢。”
歆兒衝他擠了擠眼睛:“你真以為偷了我長學識的機會?哈!”
他一邊往前走,一邊大聲地說:“君為元首,臣作股肱,齊契同心,合而成體,體或不備,未有成人。然則首雖尊高,必資手足以成體;君雖明哲,必藉股肱以致治。《禮》雲,‘民以君為心,君以民為體,心莊則體舒,心肅則容敬。’《書》雲,‘元首明哉!股肱良哉!庶士康哉!元首叢脞哉!股肱惰哉!萬事墮哉!’”
見謝勝聽得發呆,歆兒笑了:“把書拿出來看看啊!”
謝勝忙從袖裏抽出片刻不離身的書,又不知該翻哪頁,聽歆兒說:“君臣鑒戒第六。”
謝勝怔了怔——這是兩天前太皇太妃親自指定的書。可是歆兒背的,早超出自己不知多少了。
“明明已經背會了,為什麼偏要死板地抄三遍才作數?”歆兒撇撇嘴,笑嘻嘻地拍了拍謝勝的肩膀,“阿勝,想偷我的東西,你還得加把勁兒。眼下嘛,還是小心一點兒幫我抄仔細。下次,再故意讓太皇太妃看出來,我可真不高興了。”
“原來陛下都知道。”謝勝慚愧地漲紅臉。
歆兒伸個大懶腰,若無其事地跑去打水漂了。
謝勝記得,有太皇太妃在的那幾年,日子過得很寧靜。
謝勝不大在意宮廷裏的風雲變幻,不知道暗地裏發生過多少爭鬥,也不介意每一次人事變更背後的意義。他隻知道沒有人再來找他的麻煩,他每天陪著歆兒讀書寫字,射箭使槍。
偶爾,他也聽素家兄弟嘀咕外臣之間的矛盾,也曾聽他們說到三宰各自對太皇太妃有些不滿。每次一有這種風聲,謝勝就惴惴不安,可是所有傳聞中的麻煩,到了太皇太妃身邊全都煙消雲散。
歆兒起初隻是在太皇太妃身邊嘻嘻哈哈哄她高興,能偷懶便偷懶,能表現的時候也不會漏下,仿佛什麼也不留意似的。可是有一天,他帶著佩服的神色對謝勝說:“睿相現在大概後悔請回這麼一尊真神,而我、我也許真會吃虧。”
“怎麼會呢?”謝勝說,“娘娘不是對陛下說了那樣的話嗎?”
“你的祖父在那裏坐了二十二年。真寧大長公主雖說沒走進去,好歹也在昭文閣掌權好幾年。你的父親,一天也沒有。”
太皇太妃的麵容永遠波瀾不驚。那天,她遙遙指著金鑾殿,問:“你知道這是為什麼嗎?”
歆兒搖頭說不知。
她又說:“當陛下想明白時,我所做的一切就不算多麼稀奇的事情了。那個位置,將不會從你手中溜走。”
“那時的口氣和眼神,是很期待的吧?”謝勝想著想著笑起來,“總覺得,太皇太妃是真心實意希望陛下能夠成為一代明君,也是真心實意希望陛下皇位永固。”
可是歆兒對先人的所作所為並不熱衷。他總是想著,祖父是祖父,姑姑是姑姑,父親是父親,他是他。他還記著祖父的起居注裏寫著一句說給父親的話:“沒人能推心置腹傳授一套當皇帝的訣竅。你會聽到許多人出謀劃策,可他們隻能告訴你‘他們認為怎樣做才好’,沒人能告訴你‘怎樣做才對’。這是世上最難揣摩的角色,對別人、對我們都一樣。”
他一直有個仿佛與生俱來的頑固念頭:他一定可以過一段誰也不曾有的日子,讓父親、姑姑甚至祖父羨慕。親政之後,他將年號從“皇佑”改為“垂佑”——他的國家無須高於人世的力量庇護,是他將要傳留恩惠,庇護國家。他心裏的皇帝角色有個清晰的雛形,他一定可以做到。
隻因心裏有這個影子不願放棄,他一輩子也沒能成為別人眼中的明君。
第一次與大臣們對峙,是為他的人生大事。雖然鬧得太過,但歆兒始終覺得值得。
“為什麼不可以?”他剛練完弓箭,那股狠勁還在周身環繞,說話也咄咄逼人,“你們常喜歡把先帝掛在嘴邊,先帝不也有外姓妃子嗎?”
“不是妃子,是才媛娘娘。”劉相多嘴提醒,立刻被歆兒冷冷地瞪了一眼。
睿相道:“納外姓入後宮,不是多麼了不得的事,可是封得太高,就……再說,陛下也該考慮到琚氏的出身。”
歆兒懶懶地說:“同樣的話你要說幾遍?再說,我可沒好話應付你了。”
馮相一向言辭犀利,早憋了一肚子牢騷,這時不假思索地說:“陛下是否受到太皇太妃的煽動,才會這樣固執?要知道,那琚氏是太皇太妃的甥女,她獲冊封,對太皇太妃百利無害,陛下卻要為此受萬人指摘……”
他正說得慷慨,冰冷的箭鏃已指在鼻尖。殺氣騰騰的少年說:“你好像一向喜歡鬼扯一大堆有的沒的。我倒要問問你,你又是受到誰的煽動,讓你借機攻訐太皇太妃?”
馮相怒目圓睜,絕望而傷心地默視歆兒。
眼看三宰一個個麵色難看,歆兒冷哼一聲:“你們不願意想尊號,沒關係,這點小事我也能做。”說罷拋下弓箭,往玉屑宮去了。
“陛下!”三宰齊齊跪下,“皇後之位怎能落在逆臣之家?陛下三思!”
歆兒頭也不回,一聲朗笑:“是,我不僅要三思,還要三十思,給她想個響亮的尊號。”
歆兒知道這次又讓一大群人不高興。他曾以為他不需要討任何人的歡心,現在他不這樣認為了。但他隻是想看到那張笑臉,其他人不在他用心的範圍。
一邁進玉屑宮,撲麵而來一股甜爽的馨香,歆兒深深吸一口,整顆心變得歡快。他迫不及待地往裏張望,看見忘機坐在榻上,專心致誌地擺弄許多香料。
“這是什麼新玩意兒?”歆兒湊上去問。
忘機一門心思都在那把香料上,知他進來也沒起身,說:“我聽說娘娘年輕的時候是位調香的好手呢!求了幾天,娘娘才答應教我。現在讓我聞這一爐,聞到哪一味,就挑出來按順序放好。”
她說著拿了一塊香料碎屑壓成的香餅,在歆兒鼻尖晃了晃:“你聞這味道美不美?”
素盈這時候從外麵回來,見到這兩個年輕人的樣子,輕柔地喚了一聲:“忘機!怎麼回事?陛下站著,你卻坐著。”
歆兒嘻嘻笑道:“沒事。”
“有事。”素盈的口氣隱隱有些嚴厲,忘機急忙站起身,退到一側。歆兒不想她為難,就勢坐在忘機的位子上,手裏撥弄著那些香料岔開話頭。
“娘娘有這手藝,為什麼不時常消遣?”他又大大地吸了一口,“這麼溫柔風雅的事,才和太皇太妃相配。”
素盈撥了撥爐裏的香,立刻騰出一片新的味道,與剛才的大不相同。雖然還是夾著一絲甜甜的味道,卻別有一種幽深得令人心酸的風情。香氣晃了晃,恰好將她的側臉暈染成一片朦朧的美麗。
“有的人學了一技之長,一輩子受用。有的人學了,不過用在一時。用過了,便再沒那份心思。不隻是心思,那時的一切都沒了。”素盈說,“我學的便是這樣徒增傷感的一時之長。”
好像又說到不該說的話題……歆兒閉上嘴,用心聞那迷迷蒙蒙的香氣,聞著聞著,忽然說:“娘娘,我要立忘機為皇後。”
素盈毫不驚訝,平淡地說:“不行。”
歆兒對她的回答也不驚訝,微笑著說:“能行的。忘機聰明善良,也懂道理,能當一個好皇後。”
素盈隻是看著他苦笑。
歆兒不慌不忙地說:“娘娘,你是不是也覺得,一個皇後是否聰明、是否善良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必須出身素氏,有顯赫的家世和有力的父叔兄弟,這樣她才能保障後宮的穩定,積極地輔佐君王。這就是娘娘從小聽到和學到的道理。”
他注視素盈的眼睛,說:“可這是不對的。如果隻是需要一個能幹的女人威震六宮,那麼幹脆在後宮設一位女宰相好了。皇後是我的妻子,與我偕老之人。要我說,她是什麼樣的家世並不重要,她的家人是什麼地位也不重要。家世我可以給她,她家人的命運我也可以改變。但是,如果我的皇後不是忘機,有誰能把她變成忘機呢?”
“你怎麼能說出這樣天真的話?”素盈的口氣有些失望。
“在娘娘看來,正是天真吧。”歆兒沒有生氣,笑著說,“可在我看來,這是一件很簡單但很重要的事情。我不明白為什麼先人遺忘了這麼久。”
“不是忘了,是有些事情不能輕易改變。”素盈微微笑著說,“皇家與素氏,如日月同天。人們早已接受此事,或許有不滿,但更怕突如其來的改變——陛下,假想今天忽然要指定你的六侍之一為皇位繼承人,天下會怎樣嘩然?國家典製將要動搖,這是劇變之兆。選一位素氏之外的皇後,也是一樣。我擔心國家還沒準備好接受這樣突然的改變。如果真心喜歡她,或是媛,或是嬪,封什麼不可呢?”
“那才是真的害了她。”歆兒鎮定地望著忘機,說,“既然引出她的鋒芒,為什麼要她變成一隻一掐即死的黃蜂,而不是一柄懾人的利劍?那些不痛不癢的改動對天下毫無意義,卻讓她一個人蒙受攻訐。為什麼不幹脆地做個大改變,讓天下知道,世間本就不是一成不變?天下會因此震驚,還是因此雀躍,現在怎能斷言呢?”
素盈正視他的眼睛,仿佛在少年的眼底尋找些什麼。
“這樣喜歡冒險,是像誰呢?”她看了好一會兒終於退步,“我勸你,你也不會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