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馬車趕到上仙閣已是二更天。張念祖從裏麵叫上小六和幾個夥計把昏迷的蕭天抬上樓,眾人一片慌亂,小六更是哇哇地哭起來,讓張念祖一腳踹到一邊,才止住哭。張成看眾人忙亂,也顧不上他,便自己駕著馬車悄然離去。
由於玄墨山人走了,張念祖跟著韓掌櫃連夜跑到東升巷請來潘掌櫃。這潘掌櫃得自天蠶門的真傳,果然有起死回生的手段,再加上玄墨山人臨走傳了話,潘掌櫃對蕭天更是如同對待師父般盡心盡力。
等潘掌櫃處理完傷口,天也亮了。潘掌櫃從床榻前走過來,眾人圍著他問傷情,潘掌櫃一邊擦著血手,一邊直抽涼氣:“唉,太玄了,就差一點就刺進心髒了,不過,幸虧救得及時,才算保住一條命。由於失血過多,人是極度虛弱,要靜養。”
眾人都長出一口氣,張念祖吩咐下去要給潘掌櫃重金。潘掌櫃哪裏肯收,不悅地說道:“細論下來,蕭幫主也算是我的師爺,我若收下金子,豈不是與畜生無異。”眾人這才想到蕭天和玄墨山人是拜把子兄弟,那蕭天是潘掌櫃師爺,此話不假。眾人看潘掌櫃不收金子,便跟著送他出去,屋裏隻留下小六照顧,其他人散去,回房休息。
午時,張念祖正昏睡著突然被人晃醒,他警覺地一骨碌坐起身,看見床榻前站著眼睛紅腫的李漠帆,旁邊還有林棲。他皺起眉頭想到兩人應該是從北大營回來,看著兩人神情有異,不知這兩人是不是又要找他的麻煩,正猶疑之間卻看見李漠帆和林棲突然雙雙跪下。
李漠帆眼淚和鼻涕一起掉下來:“念祖兄弟,我以前誤解你,我還那個你,我和林棲,來向你賠罪,如今你救了我們大哥,你是我們的恩人,我們給你磕頭了。”
李漠帆說著就往地板上“咚咚咚”磕了三個響頭。
“聽小六說了,沒有你,我主人恐怕這次就回不來了。”林棲擰著眉頭,明明是感激的話,但說話的語氣像是與他有深仇大恨般,說完結結實實在地上也磕了三個頭。
“你們這是做什麼?”張念祖臉上很平靜,但是心裏還是很感動,他站起身把兩人一一扶起來,“蕭天也是我大哥,別忘了我們是結拜兄弟,共赴生死,義不容辭。”
兩人起身看著張念祖,三人會心地一笑,以前的過往皆一筆勾銷。張念祖急忙穿上外衣,然後引著兩人到八仙桌旁坐下。這時小六從隔壁跑過來,臉上帶著喜色:“剛才幫主醒了,喝下了一碗湯藥。”
“能喝下湯藥就好。”李漠帆笑著說道。
“幫主叫你們去,說是有事要說。”小六說道。
三人交換了個眼色,想到晚上的行動,三人心裏都有些不安。他們走到隔壁房間,看到蕭天氣色好了些,不像昨夜麵色那麼蒼白了。蕭天故作輕鬆向他們笑了一下,然後看著李漠帆問道:“於大人那邊有情況嗎?”
“幫主,於大人那邊一切順利。”李漠帆說道,“從北大營出來,於大人送我們至門口,專門交代刑部的人都部署好了,要咱們配合就行了,所以幫主你放心吧,你就在這裏安心養傷就可。”
“是呀,大哥。”張念祖插話道,“明日的行動都安排好了。”
“明日?”蕭天一愣,然後眯眼看著張念祖,伸手指著他笑著道,“念祖,你別給我玩小伎倆,你們糊弄不了我,今日是十五。”
幾人看瞞不住,相互看了一眼。
“今夜的行動,我必須參加。”蕭天舔了下幹澀的嘴唇,臉上的神情很堅決,他不便在弟兄們麵前提起明箏,但是這些天他心裏無時無刻不受著煎熬,就在昨夜他被劍刺傷,對明箏的思念支撐著他要活下來,那樣的困境他都挺過來了,今夜就要見麵了,他如何能缺席,如果明箏看不到他,她會多失望。蕭天看到他們神色緊張,便安慰他們:“我這裏還有玄墨山人送的護心丸,我服下藥丸,不會有事的。”
三人對視一眼,張念祖說道:“大哥,既然你已經決定,就好生休息,晚上一起出發就是了。”
“念祖,你,”李漠帆瞪了張念祖一眼,“不行。”李漠帆看見張念祖對他使眼色,不解地問道,“你看我幹什麼?”
“走啦,讓大哥好好歇息,咱們到隔壁房間好好謀劃謀劃。”張念祖拉著李漠帆就走,林棲給蕭天蓋好被子,也轉身走了出去。
“你傻呀,念祖,他這樣能去嗎?”李漠帆在走廊上就吵起來。
“你們小聲點,”林棲走過來瞪著李漠帆,“就你嗓門大。”
張念祖苦笑著指著李漠帆:“就你這腦子,你還是大把頭呢!”張念祖說著拉著兩個人走進他的房間,反身把房門一關。三人坐到八仙桌旁,張念祖說道:“你們不讓大哥去,他肯嗎?明箏在那裏,他能不去嗎?”
“你有辦法?”林棲問道。
張念祖一笑,點點頭。
“那你還繃著,快說呀。”李漠帆催促著。
“我說可以,你們得給我兜著點。”張念祖一笑,看看兩人沒有意見,便壓低聲音說道,“一會兒,去弄點蒙汗藥,大哥睡一覺醒來,咱們也幹完了。”
“這……”李漠帆有些發蒙。
林棲點點頭:“也隻能如此了,如果我家主人今夜跟著行動再有個好歹,恐怕命便不保了。”
一聽此言,李漠帆也不再猶豫,拍著張念祖的肩膀道:“就這樣,我們都給你兜著。”李漠帆說著突然被另一個問題困擾住,“幫主不在,就像是少了主心骨,咱們怎麼行動呀?聽誰指揮?”
三人互相看著,張念祖也不客氣,大大咧咧地說道:“既然我能想出法子不讓幫主參加,也就有法子領著你們去行動,你們說呢?”
林棲才來對這裏的情況一概不知,他也不發表意見,跟著行動就是了,隻有李漠帆和張念祖有資格發表意見,李漠帆想了想,論武功和智謀他都在張念祖之下,便心甘情願地點點頭:“好吧,念祖,今夜的行動,我們聽你的。”
“好,”張念祖站起身,一字一句地說道,“今夜的行動關係重大,我向大哥發誓,豁出這條命,也要把嫂夫人救出來。”
“有你這句話,就齊活了。”李漠帆點點頭。
三人談到這裏已是盡興,這時張念祖取出一張圖,是金禪會的地形圖。三人又進一步研究了金禪會的地形,出入口,裏麵幾個院子。
夕照街上熙熙攘攘,雖然才到申時,午後的暑熱才消,人們就擁到街上。街麵一字排開各種小吃、雜耍,好不熱鬧,人們都知道今兒是十五,金禪會大集會的日子。各種走街串巷的商販更是早早地占據有利地形,擺好了攤子。
小六戴個寬簷草帽,扛著一個草紮竹杠,上麵紮滿紅豔豔的糖堆,站在路口,正對著那間胭脂粉鋪子,這是金禪會的進口處。張念祖交代他眼睛盯實了,看看都是什麼人進出。小六閑得無聊,就揪下一個糖堆邊吃邊盯。
一旁端著筐賣繡線的老爺子,嘿嘿直笑:“小子,一會兒吃了仨糖堆了,你家老爺子不知咋想的,在家吃多好,跑這麼遠。”
“要你管。”小六瞪著圓眼珠子瞥了老頭一眼,突然他的視線盯著從南邊飛速駛來的一輛馬車上,四輪雙馬,再看馬車的配置,素蓋黑圍,一看就是出自官府。馬車到了那間胭脂粉鋪子門口停下來,從馬車上下來一位穿褐色衣袍的中年男子,他臉色鐵青急匆匆地衝向裏麵,身後還跟著兩個隨從。
小六看著那個男人有些麵熟,卻想不起在哪裏見過。一旁的老頭卻開始收拾物品,嘴裏還絮絮叨叨罵罵咧咧。小六叫道:“喂,老頭,你要走啊?”
“那個家夥來了準沒好事,我還是走吧。”老頭說道。
“你認識他?他是誰?”小六拉著他不放手。
“他是東廠的頭,高公公,快走吧。”老頭說著就準備走,小六仍然抓住不放手,“你怎麼知道的?”
“我在他手下當過差。”老頭說著轉身就溜了。
小六瞪著眼睛望著那個胭脂粉鋪子,看著那三人已走進去。
老頭說得不錯,此人正是高昌波。此時高昌波憋著一肚子惡氣,怒氣衝衝地向裏麵走去。過了穿堂,在垂花門遇到當值的吳陽。吳陽一看高昌波來了,而且是在大白天,心想一定是有要事,於是趕緊讓一旁的護法跑去給堂主報信。
不多時,那個護法跑過來,說堂主在淨水園的藕香榭等候。
高昌波冷冷哼了一聲,在吳陽的引領下向淨水園走去。高昌波一路上無話,走進園子,沿著遊廊向藕香榭走來,看見柳眉之笑著站在那裏等候。高昌波心裏哼了一聲,心道:一會兒就讓你笑不出來了。
“高督主,你來如何不提前說一聲,我好有所準備啊。”柳眉之笑著說,他看著高昌波陰沉著臉,一時也是一驚,想到昨日的事,急忙問道,“高督主,事辦得如何?”
“我還要問你呢。”高昌波再也忍不住,尖著嗓門叫道,“你的打遍天下無敵手的金剛呢?”
“他不是跟隨孫大人辦差去了?”柳眉之也是一驚。
“放屁,我們的人跑回來報信,根本沒有看見他。”高昌波怒道,“孫啟遠被於謙逮個正著,這下麻煩大了,如果那小子露點口風,豈不是引火燒身。”
柳眉之臉色變得煞白,他急忙爭辯道:“高督主,這不可能,孫大人親自來接的金剛護法,我還交代孫大人,辦完差要金剛速回,因為今夜是十五,大集會上有上千人等著看金剛的絕技呢。”
“你別再爭辯了,他人呢?”高昌波叫道,“你把他吹得像個神,可是結果呢,昨日的行動大敗,而且他們竟然敢化裝成錦衣衛去報信,刺殺先生,昨夜先生是死裏逃生。柳眉之,你闖下大禍了。”
柳眉之渾身一顫,臉上滲出一層冷汗,他結結巴巴地問道:“那金剛呢?金剛呢?”
“我就為這事來找你,你速去找到金剛,讓他去北大營把孫啟遠給救出來,聽見了嗎?”高昌波說完,轉身走了,他的兩個隨從也跟著匆匆離去。
柳眉之癱坐在椅子上,高昌波帶來的消息讓他如墜迷霧裏。片刻後,他方回過神來,大叫吳陽,“吳陽,你速帶人去找金剛護法,一定要把他給我找到。”吳陽得令,急忙跑出去。
二
夜幕降臨,街邊店鋪先後都亮起燈燭。街上人頭攢動好不熱鬧。小六站在街邊著急地等待著,糖堆被他吃掉了一半,此時捂著半張臉牙都甜掉了。他看到人群裏一個紫衣女子快步走來,他認出是拂衣,急忙叫道:“拂衣姐姐……”
拂衣抬頭看見路邊小六扛著糖堆站在路邊,忙走過去,她左右看看,疑惑地問道:“怎麼就你?”
“他們來了。”小六扭頭看到自西向東走來一群人,打頭的是張念祖,他旁邊跟著李漠帆、林棲、韓掌櫃還有興龍幫眾人。小六把糖堆靠到一邊屋簷下拉著拂衣迎上去。
“小六,”張念祖壓低聲音問道,“有情況嗎?”
“張大哥,申時東廠的高督主來過,不久就走了,後來金禪會的護法,就是那個叫吳陽的領著十幾個護法出去了。天一擦黑,一些信眾就三五成群地往裏麵進了。”
“好小子,你挺能幹。”張念祖拍著小六的肩膀,誇了一句,“太好了,走了十幾個護法,估計是去找金剛了。”張念祖回過頭對大夥說道。
“念祖,咱們現在進去嗎?”李漠帆問道。
“大家記住了,”張念祖看著拂衣道,“拂衣,你進去後,第一時間找到秋月;漠帆,你等著刑部的人;我和林棲對付柳眉之,這次絕不讓他再跑了。”張念祖說著,眼睛裏射出一道犀利逼人的寒光,然後,他一揚手,“走……”
眾人向金禪會的神秘進口,那家胭脂粉鋪走去。前麵三三兩兩的人走進鋪麵,直接走向穿堂。張念祖領著眾人也跟著向前麵走去。垂花門前多了幾個腰佩寶劍的護法,信眾依次排成兩隊,手拿號牌默默往前走,護法隻是粗略地看一眼號牌。
進了垂花門,遠遠看見堂庵裏燈燭閃耀,人影晃動,低沉誦唱的聲浪一浪高於一浪。張念祖看著眾人點點頭,眾人會意地相繼散去。張念祖走進堂庵,昏暗的大堂被繁星般無處不在的燭光映照得既神秘又詭異,耳中被誦唱的寶卷填滿,腦子裏嗡嗡亂叫。
身後的林棲有些不耐煩:“這些人幹嗎呢?”
“跟我來,”張念祖看到木台前信眾突然聚集起來,他知道儀式開始了。他領著林棲向前麵走去,其他信眾也都向前麵擠。周圍的信眾興奮地嘰嘰喳喳亂叫:
“聽說這次選出的信男叫陳虎,是個肺癆病人,家裏銀子有一地窖……”
“可不是,他家就這麼個幺兒,要娶個玉女衝衝喜……”
張念祖環視四周,看見側門前,李漠帆領著一個灰衣男人走進來,認出來是刑部的陳暢。張念祖向李漠帆點了下頭,繼續往前走,看見木台上竟空無一人,按往日儀式此時該玉女們出場了。木台四周幾個護法像是炸了窩的蜜蜂嗡嗡地四處亂撞。
張念祖一看,肯定是出了亂子。果不其然,他看見四名護法圍著柳眉之出現在木台下,柳眉之似乎很生氣在那裏大發脾氣。林棲擠到張念祖麵前突然問道:“何時動手?”
“別急,再等等,”張念祖向遠處瞅著,依然沒有看見拂衣,他對林棲道,“你盯住柳眉之。”林棲咬了下唇,惡狠狠地說道:“我恨不得現在就一刀捅了他。”張念祖一笑,拍拍林棲的胸脯:“你這話,說到我心裏去了。你在這兒盯住,我去看看拂衣。”
張念祖抽身擠出人群,他沿著木欄走到樓梯口,看見幾個護法守著樓梯口,不多時,一隊白衣玉女緩緩走出來,張念祖一眼看見拂衣穿著玉女的服飾。護法押送著這隊玉女走向木台,張念祖擇機溜到拂衣一旁。
“張大哥,情況有變。”拂衣匆忙地說著,“剛才指認的新娘上吊死了,秋月被換上了。怎麼辦?”
“你是說,秋月是新娘?”
“正是。”拂衣急得眼淚都出來了。
“告訴秋月,他們沒有機會了。”張念祖說完,迅速向木台走去,他在人群裏快速地向前挪動,人群裏發出焦躁的呐喊聲,人們叫著“玉女玉女”,不耐煩地等候著,很多信眾開始往地上摔燈燭,有的燒到衣裙上,一片叫罵聲,張念祖看到人群快要失控了,這正是他想要的。林棲看他過來,向他使了個眼色。張念祖看到柳眉之站在木台一側,正氣急敗壞地催促玉女上台。
玉女們曼妙的身姿一出現在木台上,四周的喧囂就慢慢平息下來。接著從另一側慢慢走上來一個紅衣女子,臉帶淚痕,正是秋月。“我的新娘,我的新娘……”台下一個身著華服卻奇醜無比的矮胖男子叫起來,他就是今日的信男陳虎。他四周的仆從也跟著叫囂著簇擁著他向木台走去。
正在這時,一個黑色身影像一個隨風而起的風箏落到了木台上,竟直飛數丈高,人們不由驚訝地抬頭觀看。張念祖一個燕子翻身,已躍身到秋月麵前,他壓低聲音叫道:“秋月,我是狐王的兄弟。”秋月一聽此言,滿心憂鬱頓時全消,她又驚又喜地看著對方。
“你可知道郡主所在?”張念祖問道。
秋月點點頭:“知道。”
張念祖一把抱住秋月,對著木台大喊:“這是我的新娘……”台下頓時大亂,陳虎在台下大罵,開始撒潑,一眾仆從像餓狼般跑到台上,木台四周的信眾也肆意跑上來,轉眼間木台上亂成一團。玉女們驚慌失措四處躲避信眾,信眾見玉女就抱。張念祖對秋月道:“脫下紅嫁衣,去找拂衣。”
木台下的柳眉之氣得肺都要炸了。他向身後的護法一揮手,十幾個護法衝到木台上,見信眾就打。他也跑上來,一把抓住一個扔到台下,他轉身又抓住一個黑衣人,但是黑衣人堅如磐石,柳眉之竟然絲毫動不了他。柳眉之大怒,盯著黑衣人,此時黑衣人取下臉上的蒙麵,冷冷地看著他。
柳眉之猛地驚出一身冷汗,心裏暗罵今日真是撞見鬼了,先是被高昌波數落一頓,雲不知所終,晚上集會又頻頻出錯,現如今又……,他瞪著張念祖:“你到底是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