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錢文伯勒緊韁繩,眼前是漫天的黃沙,荒涼的古道上擠滿疲憊不堪仍在行進的兵卒。一些騎馬的傳令兵從他身邊策馬而過,蕩起的沙塵久久不散。不時看見道邊蹲著一小撮兵卒,個個灰頭土臉眯著眼睛彷徨四顧,一看便知是掉隊的兵卒。
此時大軍前鋒已到土木堡,離重鎮懷來不足二十五裏了。錢文伯望了眼懷來的方向,似是有了盼頭。他轉回身環視著四周的亂象,心裏這個氣呀,這看上去哪裏像大明最精銳的軍隊,簡直就是一群烏合之眾。此時他已經焦頭爛額,心中積鬱的怒氣幾乎把肺氣炸。
自皇上親征以來,二十萬大軍就如同去遊街一般,今日呼啦跑到這裏,明日呼啦跑到那裏,全然沒有章法。他從軍二十年來頭次害怕,要知道他們的對手是草原上的瓦剌人,那些人剽悍勇猛,又善騎射,充滿血腥。再看看自己四周這些如同無頭蒼蠅般亂哄哄的兵卒,怎不叫人憂心。
突然,一匹快馬飛馳到麵前,傳令官高聲道:“錢將軍,陛下有旨,就地紮營。”
錢文伯大驚,他身後幾個副將聞言也蒙了,紛紛催馬到他跟前詢問。錢文伯急忙向傳令官問道:“眼看便到懷來重鎮,為何在此地紮營?這裏一馬平川無法防守,若是瓦剌突襲,皇上的處境豈不是很危險?”
“還有,此處水源緊張,這麼多兵馬總要喝水呀。”副將王通和舔著幹枯起皮的嘴唇說道。
傳令官哭喪著臉,掉轉馬頭,低聲道:“諸位,你們找王振說理去吧。”說完,抖韁疾馳而去。
“又是王振幹的好事。”副將張強罵道,“這些天咱們繞來繞去,哪裏是去打仗?難道跟著出征的朝臣都是瞎子聾子嗎?”
“將軍,咱們去麵見祁大人,向他陳情利害。”副將劉華生道。
“祁大人是兵部尚書,自小熟讀兵書,他如何不知在此駐紮是兵家大忌。如此忙亂的行軍,早已怨聲載道,大軍士氣低落,難道祁大人他會不知嗎?但是祁大人能當王振的家嗎?皇上又隻聽王振的,這個閹賊!”錢文伯恨得牙癢癢,他想到和於謙幾次謀劃要滅了此人,但是都失敗了,終釀成大禍。
錢文伯突然心一橫,抬頭看著幾個副將道:“今日即便是死,也要見到皇上,王通和守在營中,我帶著張強和劉華生去前麵大帳,冒死進諫。”
張強和劉華生急忙點頭道:“好,我去。”
“皇上不聽,咱們就殺了那閹賊。”張強發狠地說道。
錢文伯讚賞地看著自己的兩個副將,抖韁向前方皇上大帳疾馳,三匹戰馬順著狹長的道路向前,四周已經有兵卒開始紮營,一隊兵卒背著水桶向遠處走,能不能找到水源還是個問題。
錢文伯心中急切,快馬加鞭,眼看便到了皇上的營帳。
土坡上一片空地,被密密麻麻的大帳占滿,中間的位置是皇上的營帳,它是這裏最大的一個營帳。四周遍插旗幟,一群太監宮女端著皇上就寢時的各式用具,螞蟻搬家般跑來跑去。
此時,中間的大帳前佇立了一群人,在兵部尚書祁政的帶領下,眾朝臣緊跟在後默默站立著。按說他是兵部尚書該是手握兵權,但是此次皇上親征,他手裏的兵權盡數被奪走,兵符在皇上手裏,而皇上又隻聽王振的。祁政一路跟隨,苦不堪言,日日如履薄冰,眼看快到重鎮懷來,總算看到了希望,卻被告知在這裏駐紮。這次,他實在忍不住,糾集了一幫重臣前來麵見皇上。
突然,大帳的門簾一挑,王振緩緩走出來,他身後跟著哈著腰的陳德全。王振看了眼麵前的眾人,略一皺眉道:“皇上勞累一天,實在疲累,已經歇下了。諸位,請回吧。”
祁政緊鎖眉頭上前一步道:“王公公,在此紮營實屬不妥,還請皇上收回成命,趕往懷來再行休息。”
王振眼睛瞪圓,叫道:“怎可此時進懷來,怎麼說懷來也是重鎮,此時還有許多車馬落在後麵沒有跟上,皇上的新戰袍和龍椅都在那些馬車上,雖說遠征一切從簡,但是皇家的威儀不能不顧。”
眾人聽到在此駐紮竟然是為了如此可笑的原因,一個個氣得搖頭歎息,祁政麵色蒼白身體晃了一下,被身後幾隻手扶住。祁政高聲說道:“王公公,此番是皇上親征,是去征討犯我邊境的瓦剌人,而不是出巡,眼看大敵當前,是皇家的顏麵重要還是打仗重要?”
“你是在嘲笑老夫不懂行軍打仗了?”王振翻著白眼問道。
“老夫不是這個意思,”祁政正色道,“老夫身為兵部尚書,被皇上委以重任,此番又是皇上頭次親征,老夫認為還是謹慎小心為好,到了懷來,依山可防,又水源充足,更便於大軍及時補充給養。”
“又不急於一時,”王振沒好氣地望著祁政,“等後麵的車馬隊到了,再開拔也不遲。”
“你……”祁政一口氣沒上來,氣得劇烈地咳嗽起來。
“快把祁大人攙回大帳。”王振對眾人說道。
就在此時,前方猛然出現騷動,一匹快馬自前方飛馳而來,馬上探馬一路大喊:“報——瓦剌自正前方攻來。”
王振聞聽大驚失色立刻鑽進營帳。營帳前的眾大臣紛紛亂了陣腳,四周一片大亂。帳篷裏的人往外跑,外麵的人往裏麵跑,兵找不到將,將四處跑著找不到傳令的人。四處都是跑動的兵卒,前麵漸漸騰起塵煙,鋪天蓋地而來。
“是瓦剌大軍,是瓦剌大軍。”“快逃吧,逃吧。”四處是逃跑的兵卒,幾日吃不上飯,喝不上水,哪有力氣對抗瓦剌人,兵卒看見一個跑,便跟著跑起來……
祁政茫然四顧,“撲通”跪到地上,舉著雙手望著蒼天老淚縱橫:“老天爺呀,我大明開國至今,一派繁盛,如何到了這一步啊……”幾個人去拉他,他死活不起來。他知道他回不去了,回去便是千古罪人,死在戰場上也許對他是最好的。他拔出腰間寶劍,大喊:“快,護駕。”
他往四周看,眾人少了一半,有些早已各自逃去。他衝剩下的人高喊:“護駕——咱們跟瓦剌人拚了。”他身後稀稀落落的幾個朝臣,紛紛拔劍跟著他迎向瓦剌馬群。
幾匹烈馬飛馳而來,馬上的瓦剌人舉著彎刀衝向眾人,烈馬在人群中橫衝直撞,瞬間倒下無數人,隻見血濺四處。
“祁大人,”錢文伯眼睛噴火,奮力催馬,但還是晚了一步。他眼睜睜看見瓦剌人一刀砍到祁大人脖頸,祁大人倒在地上。錢文伯翻身下馬,他身後兩個隨從持刀迎戰瓦剌人。錢文伯抱住滿身是血的祁大人,他還有一絲氣息,他指著前方,斷斷續續地說道:“自……作孽,不可……活。”祁政說完,頭耷拉了下來。
張強和劉華生大叫道:“將軍,咱們怎麼辦?”
錢文伯合上祁政的眼睛,怒道:“戰死之前,先把那個作孽之人幹掉。聽我口令,找到王振,千刀萬剮。”
“是,將軍。”
三人策馬衝進亂糟糟的戰場。瓦剌人越戰越勇,毫無章法的明軍節節敗退。一片混亂中,能逃的都在逃,還有一些朝臣,瘋狂地去搶馬車,坐上便逃。錢文伯看見前方有一輛馬車,趕車的人是太監陳德全,他知道陳德全是王振的心腹。他一聲大喝:“王振在那裏,快,截住他。”
三人催馬攆那輛馬車,越來越近。
趕車的陳德全不時後望,驚慌地大叫:“先生,有三匹馬跟上來了。”
車廂裏的王振嚇得急忙問:“是瓦剌人?”
陳德全大喊道:“不是,是東大營的。”說話間,錢文伯的長鞭甩了過去,陳德全毫無防備,一聲慘叫被摔到馬下,馬似是受了驚嚇,拉著馬車瘋狂地跑。車廂裏的王振看見陳德全栽了下來,可馬還在瘋狂地跑,不由大驚失色。他一回頭,更是嚇得魂不附體,隻見一個校尉已爬到車頂。
張強從車頂爬到馬車前,拉住馬韁繩,馬車才緩緩停下。錢文伯急不可耐地衝進車廂,舉劍向王振刺去,王振大喊:“不要殺我,我可以給你榮華富貴……”錢文伯罵道:“你個閹人,禍國殃民,千刀萬剮也不解我的恨。”說完,舉劍向王振砍去,此時所有的怒火都集中到雙臂上,他瘋狂地砍了半天,劉華生突然拉住他道:“將軍,莫砍了。”錢文伯喘著氣回過神,定睛往車廂裏一看,車廂裏一片血肉模糊,王振被砍成了肉醬。
錢文伯扔下劍,一聲長嘯:“我錢文伯總算幹了件大事,我殺了王振。”錢文伯說著突然失聲痛哭。
“將軍,我們此時怎麼辦?”張強問道。
“回去,與瓦剌人拚了。”錢文伯擦幹眼淚翻身上馬,帶著兩個副將向那片戰場疾馳而去。
一騎快馬自西直門飛馳而來,馬上之人手持八百裏加急軍報,一路大喊:“行人讓道,八百裏加急。”
街道兩側的行人紛紛駐足,惶恐地望著那騎快馬。人們議論紛紛,皇上親征數日,也不知戰況如何了。
不出兩日,土木堡慘敗和皇上被瓦剌俘擄的消息就像這八月的秋風苦雨迅速傳遍京城的大街小巷。人們惶恐、詫異,四處跑著求證,各處的茶館、酒肆都坐滿了人,人們大眼瞪小眼,都以為是奸人誤傳,大明朝號稱天朝上國,如何會敗給一幫蠻夷?
上仙閣裏的動靜也驚動了韓掌櫃,他跑去見李漠帆和張念祖,兩人也聽到不少傳言,但是張念祖還是不信,二十萬精銳打不過區區幾萬瓦剌人,他當真難以相信。兩人不再猶豫,起身向後院走去,要把這個驚人的消息告訴蕭天。
此時蕭天正在後院清風台習劍,他一身寬鬆的白色短衣,一把長劍在手中舞出優美的弧線,一招一式透著一種灑脫。
本已動了離京念頭的蕭天,身邊事都安排妥當,隻等擇日率眾出京。不承想此時得知明箏有了身孕,高興之餘不得不推遲動身。眾人商議等明箏胎氣穩固、身體康複後再動身。
經過多日休養,加上就要初為人父的喜悅,蕭天的身體康複得很快,就像被注入了一股無形的力量,他身上的傷痛迅速痊愈。蕭天每日在清風台上習劍,這個多年養成的習慣隻在他養傷時斷過,如今一切照舊,那個生龍活虎的蕭天又出現在眾人麵前。
如今張念祖接手興龍幫的事務,蕭天也是有意要栽培他,他深知幫裏就缺少像張念祖這樣有勇有謀、武功超群的人,將來他回到檀穀峪會全心投入家園的重建上,那片廢墟會花去他很多精力,京城裏的事交給張念祖他最放心。所以他打定主意專心在後院養傷和照顧明箏,外麵的大小事務一概不管,全由張念祖主持。
在蕭天療傷期間,上仙閣和京城裏的事被張念祖打理得井井有條,偌大的後院也被管理得有條不紊。從瑞鶴山莊跟來的人,都被有序地安排到上仙閣和其他商號裏做事,既減輕了開支,又使他們有了事做,而不至於出亂子。對於這些蕭天默默地看在眼裏,喜在心上,更加任由他去做。
蕭天舞了會兒劍,全身出了層透汗,感覺整個人都舒暢了。這時,從遊廊傳來腳步聲和低低的說話聲。蕭天抬頭看見張念祖和李漠帆並排走過來,兩人臉色凝重,連走路的姿勢都很僵硬。
張念祖和李漠帆直接走到石桌前,李漠帆使眼色給張念祖,讓他先開口。蕭天向兩人擺了下手:“坐下吧,出了何事?”
“大哥,出大事了。我和漠帆商議你們即日就動身吧。”張念祖懇求道。
“為何?”蕭天盯著他,皺起眉頭。
“大哥,街上都傳遍了,前方傳來八百裏加急戰報,土木堡大敗,全軍覆沒,連皇上也被瓦剌抓獲,生死未明呢。”張念祖咬著牙說完。
蕭天猛地站起身,錯愕不已,雙手也不由緊攥起來:“消息可靠嗎?”
“如今,京城裏滿大街都這麼說,甚至比這還糟糕的是,不僅精銳的二十萬大軍全軍覆沒,連隨行的朝臣也盡數殉國;不過也有一個好消息,王振被刺死了,據說是東大營的人幹的。”
“王振死了?”蕭天胸口一陣起伏,“這個閹人,早點鏟除也不至於是如今的局麵。”蕭天一掌擊到石桌上,石桌晃了一下,中間裂開一條縫。蕭天稍微穩了下心緒,問道,“可有於大人的消息?”
“聽說朝堂已亂成一鍋粥。於大人和幾個老臣已經組成臨時內閣應付局麵,還有人說一眾老臣他們以‘社稷為重,君為輕’‘不可一日無君’奏明太後,擁立郕王朱祁鈺為代皇上。如今京城危如累卵,一旦瓦剌大軍過來,京城已經無兵可用。”張念祖道。
“我要麵見於大人。”蕭天突然說道。
“大哥,”李漠帆急了,“如今於大人已經代理兵部尚書之職,哪有時間見你。咱們還是趕緊著手準備出發吧。”
“去哪兒?我問你去哪兒?”蕭天突然怒吼道,眼睛變得通紅,他簡直是聲嘶力竭地叫道,“你們既然知道京城危如累卵,一旦瓦剌攻城,國將不保也,你我將淪為什麼?商女不知亡國恨,你我是堂堂男兒,難道要眼看江山易主,城池被塗炭?”
蕭天的話強烈地刺激了張念祖和李漠帆,兩人也是熱血男兒,隻知道局勢危急,想到如何躲避戰亂,卻沒有想到這一層,蕭天的話像一盆涼水把兩人潑了個透心涼。兩人不由站起來,麵色肅穆地望著蕭天。
蕭天伸出雙手用力按在兩人的肩上,緩和了語氣道:“王振已死,朝廷少了一個毒瘤,又擁立了新君,這都是好事,而且王振的死也讓狐族有了洗清冤屈的希望,我們此時怎能離開。”
“大哥,你的意思是……”張念祖神情一振問道。
“此時正是朝廷需要咱們的時候,也是你我建功立業的機會,”蕭天低頭略微沉思了片刻,對兩人說道,“回領地的事,暫緩。漠帆,你留下照看女眷,我和念祖去拜見於大人了解一下情況,再做定奪。”
李漠帆和張念祖點點頭,他們不得不佩服蕭天的謀斷,便不再有異議。蕭天說完,抓住一旁灰色長衣穿上身,便大步向遊廊走去,張念祖緊緊跟在身後。
二
於謙步伐堅定地走在太和殿高高的台階上,一步一步,每走一步都有一種痛徹心扉的感傷。從前方傳來的戰報中得知,他的恩師祁政以及許多同僚都死在土木堡。今日臨時的朝會就是商議昨日由禮部尚書李明義上疏南遷的條陳。
一股怒氣滯在胸中太久,幾乎要把他憋壞了。他站直身軀左右環視,看見台階下走上來幾個大臣。來人也看見了他,快步向他走來,離近看清是戶部侍郎高風遠,他旁邊是陳暢和蘇通。三人走到於謙身邊,高風遠直截了當地問:“於兄,那些人主張南遷,如果皇上準了,該如何應對?”
“主張南遷之人,都是貪生怕死之人。”於謙沒好氣地說道,“一旦南遷,半壁江山不保,但是他們照樣可以做官。”
“絕不可南遷。”高風遠說道,“於兄說得沒錯,隻有貪生怕死之人才要逃走。”
陳暢點點頭,看著於謙:“不逃迎戰,咱們有幾分把握?”
“照他們的話說,戰則玉石俱焚。”於謙鄙夷地呸了一口,“這些貪生怕死之徒,想到的隻是自己。”於謙目光犀利地眺望遠處城池,自語道,“偌大的京城,怎可束手交與敵手,這裏住著我大明百萬的子民,難道還打不過瓦剌區區幾萬人,我是不信。”
高風遠和陳暢麵麵相覷,他們被於謙的話驚呆了,陳暢道:“那些大臣所慮也並非沒有理由,此時京城空虛,三大營精銳盡失,即便京中百姓眾多,赤手空拳對付瓦剌鐵騎也是笑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