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周的桌上議論紛紛,一片喧嘩,有叫好的,有感慨不已的。
一個老者頗為神秘地說道:“如今是郕王主政,要是皇上回不來,估計新皇就要登基了。”
“別高興得太早,”另一個喑啞的嗓門憂心地說道,“如今瓦剌勢如破竹,誰知道會不會一覺醒來,瓦剌就來攻城了。諸位,瓦剌攻來,那個郕王拿什麼守城呢?土木堡那麼慘,二十萬大軍全軍覆沒,看看周圍有兵卒可調動嗎?”
“咱們堂堂大明天國,豈有怕那幾個蠻夷之地野蠻人的道理?”一個讀書人模樣的男子不屑地說道,“咱們京城這麼多人,還能眼睜睜看蠻夷殺來不成?”
“是呀,沒有兵卒怕什麼,城裏這麼多人,是男兒的都去守城。”一個茶客激奮地說道。
“這位壯士所言極是,”一位白須老者歎道,“想想前朝宋徽宗,何其慘淡。‘徹夜西風撼破扉,蕭條孤館一燈微。家山回首三千裏,目斷天南無雁飛。’國破家亡時,說什麼都晚了。”
所有茶桌上的茶客都神情肅穆地頻頻點頭,那位壯士站起身道:“我聽說這次是於謙於大人負責守城,他可是清廉愛民的好官,如今於大人接手兵部尚書一職,對咱們京城的百姓來說,是件大好事。如果於大人招兵,我就去報名。”
“好樣的,好樣的。”茶客們紛紛發出讚許聲。
窗邊的蕭天和張念祖也是頻頻點頭,蕭天對張念祖道:“你看到了嗎?我從來都不覺得兵卒是問題,京城這麼多百姓,他們深知國破家亡意味著什麼,可以說會一呼百應,咱們獨缺帥才。如果真如那位壯士所說防衛交與於大人負責,那就是天佑大明了。唯有於大人執印,咱們才有殊死一搏的底氣。”
張念祖欽佩地望著蕭天,點點頭道:“大哥,你說得有道理,為弟與大哥生死相隨,你說吧,咱們怎麼辦?”蕭天篤定地微微一笑,舉起茶盅道:“見過於大人再定奪。”
兩人接著喝了會子茶,看天色已近午時,便付了銀子往回走。
街邊的店鋪裏飄散出飯菜的香氣,兩人也感到肚子饑了,便加快了腳步。在巷口的拐角處,張念祖忽覺身後有個影子,他回頭看見一個蒙著麵巾的女子行為很怪異,大熱天還圍著麵巾,似是一直在跟蹤他們。他有意落到蕭天身後,似是不經意地突然拐到那女子麵前,那女子竟然伸手抓住他的臂膀。
“黑子,是我,和古帖。”女子露出眉眼,眼睛驚喜地望著張念祖。
“你……”張念祖一驚,沒有想到會在這裏見到她,自那日馬市爆炸後就失去音信,他還以為她早已離開京城回草原了。他看蕭天沒有留意他,他急忙拉著和古帖拐進一旁一個小巷。
“你怎麼還在京城?”張念祖緊張地環視四周,小巷子裏行人稀少,此時已到午時,烈日高懸,很多宅子緊閉門戶,是吃晌午飯的時辰。“如果讓這裏的百姓知道你是瓦剌人,你還想活嗎?”
和古帖從張念祖的話語裏讀出關切和不安,讓她備受鼓舞,她興奮地拉著他的手叫道:“黑子哥,我就知道你不會忘了我,咱們畢竟是一起長大的好安達,我這次進京就是專程來找你的呀。”
“找我?”張念祖後退了一步,有些不知所措。
“我想讓你跟我回草原。”和古帖說著,垂下頭,臉色一變道,“馬市出事後,我大哥和叔父都被炸死了,我逃出去回到阿齊可,但是那裏已經沒有我的容身之地,我就投奔了額吉的部落,跟著他們來到關內,後來我找機會溜了出來,我想回來找你,我找得好辛苦呀。”
張念祖大驚,他在阿爾可長大,當然知道和古帖的母親娘家就是當今的也先部落,他驚出一身冷汗,難道和古帖是跟著也先大軍來的?他壓低聲音問道:“和古帖,你給我說實話,你是不是跟著也先的大軍來的?”
“不是。”和古帖搖搖頭,想了想,又點點頭,“也算是吧,我跟著後麵的大車隊來的。”和古帖說著說著,開始興奮起來,她壓低聲音道,“這次斬獲頗豐,夠部落享用兩年了,這兩年咱們再不用為吃喝發愁了,還有好些茶葉,好些絲綢……”
張念祖腦子裏“嗡嗡”直響,有片刻一片空白,他像是整個人都被撕裂了,腦門冒出大顆的汗珠,他無法再聽下去,他憤怒地喊了一嗓子,伸手摑了和古帖一個耳光。
和古帖捂住一邊臉頰,茫然地望著張念祖:“你為何打我,我這麼辛苦找你,你,你……”和古帖說著,眼淚撲簌簌掉下來。
張念祖這才發現自己的失態,他懊悔地急忙道歉:“和古帖,對不起,我……”
“你發個話吧,”和古帖賭氣道,“到底走不走?”
“我不能跟你走。”張念祖看著這個在草原的烈風中長大的美麗少女仇恨地望著他的眼神,心裏也是隱隱作痛。
“難道你忘了,你的養母曾代替你去見過我額吉,我額吉也收下了哈達和定親的聘禮。”和古帖難以置信地瞪著他,“難道你要悔婚?”
“和古帖,我養母做的事,我真的不知情。”張念祖還是第一次知道養母竟然為他定下了一門親。
“那你現在知道了。”和古帖眼眸裏閃著淚光,“我想讓你跟我回草原,就像小時候那樣,我記得小時候我受哥哥們欺負,都是你為我出頭,你把他們一個個打趴下,打得他們再也站不起來,你知道我看著你與他們打鬥,我心裏多為你自豪。”
張念祖一聲苦笑,他看著和古帖,他也沒有想到,才過了短短幾個月,她所說的這一切就像是上輩子發生的事,有種隔世感。此時他與和古帖麵對麵,但是他心裏清楚他們之間已經隔了千山萬水。
“和古帖,你聽著,我不會跟你走。”張念祖眼神堅定地說道,“我現在就送你出城,出城後,你再也不要回來了。”
“為何?”和古帖無比驚訝地問道。
“我不再是你說的那個流浪在蒙古草原的孤兒了,我是漢人,我有家有名,有父親有母親,我叫張念祖。”
“不,我就叫你黑子哥。”和古帖執拗地說道,“你忘了,你是在草原長大的,你是喝著草原的水活到了今天。難道你真如和古瑞所說,是一個忘恩負義的小人?”
“我是什麼樣的人不用你來告訴我。”張念祖突然衝動地喊道,“是的,不錯,我是在草原長大,這些年我為你叔父賣命,他把我當一條狗一樣使喚,我不欠你們。如今我選擇留下,因為這才是我的家,這個抉擇,其實在出生之前就注定,是我身上流淌的血脈決定的,我是張家的兒子,我定不會辜負他們。你走吧,永遠不要再回來,如果在戰場上見麵,我就不會這麼客氣了。”
“你……”和古帖氣急敗壞地瞪了他一眼,轉身要走。
突然,身後傳來熟悉的喊聲:“念祖,不可放她走。”
張念祖大吃一驚,轉回身,看著蕭天站在他身後,張念祖一陣尷尬,他剛才太過專心,以至於蕭天何時來到他身後,他都毫無察覺。但是蕭天根本不看他,而是衝和古帖而去,就在蕭天將要抓住和古帖的瞬間,張念祖閃身擋在蕭天和和古帖之間。
“大哥,請你聽我說。”張念祖拉住蕭天的臂膀道,“她隻是一名普通的女子,她……”
“在你看來她是一名普通的女子,如果送到於大人麵前,就是瓦剌軍隊最好的情報源。”蕭天直白地說道。
“這,她並不知情。”張念祖解釋道。
“念祖,你今天必須把她交給我。”蕭天突然厲聲道。
躲到張念祖身後的和古帖雖然不太清楚兩人談話的內容,但是從他們的表情上也猜到與她有關,她一拉張念祖衣袖,“你走還是不走?”
“和古帖,這是我最後一次管你的事,你走吧,永遠不要再回來。”張念祖突然抱住蕭天,回頭向和古帖喊道。
“念祖,你怎麼如此糊塗?”蕭天被張念祖束縛住,急得大叫。
和古帖一看此情景,知道他是鐵了心不走了,便噙著淚水往後退,跑幾步又回頭看一眼,最後消失在小巷裏。
蕭天氣得掙脫開他的手臂,拔出腰間長劍,抵到張念祖胸前,張念祖一動不動,依然擋在蕭天麵前,平靜地說道:“大哥,我不會還手,你殺了我,我也不會動。”
蕭天氣得把長劍丟在地上,轉身往回走。
張念祖急忙從地上拾起長劍,默默跟上來。
四
一回到上仙閣,李漠帆和林棲已在後院等他們,看見兩人表情有異,又不便追問,便微笑著迎上來。
蕭天當著眾人的麵問道:“張念祖,我還是不是你大哥?”
張念祖點頭道:“你永遠都是。”
“好。漠帆、林棲,你們把張念祖關到耳房,閉門思過兩天。”蕭天怒氣未消地說道。
李漠帆和林棲交換了個眼色,弄不清這兩人一起出門,回來怎麼變成了這樣。不知該不該把張念祖綁起來。不等他們動手,張念祖自己把自己綁了起來,自己走進堆放雜物的耳房。
這件事不多時就傳到明箏耳中,明箏也是吃一驚,她從沒看到蕭天發過這麼大的火,她吩咐聽蘭去打聽,聽蘭跑出去一下午,也沒有打聽出個所以然來。
傍晚,蕭天一回房,明箏就迎上來:“大哥,你回來了,今日外麵可發生了什麼事?”
“沒什麼事。”蕭天說著坐到圓桌旁端起一盞茶就喝。明箏不死心,也坐到一旁,端起茶壺給碗裏添滿,接著問道:“大哥,可是外麵鏢行出了差錯?”
“沒有。近段時間鏢行在念祖手裏,打理得倒是很合規矩。”蕭天四平八穩地坐著喝茶,他眼角的餘光瞥過明箏的麵頰,看見她蹙眉沉思的樣子,急忙站起身伸了個懶腰,道,“哎呀,太困了,我先小憩一會兒。”蕭天走到床榻邊倒頭就睡,不一會兒就傳來呼嚕聲。
明箏知道再問,他也不會說,她對蕭天再了解不過,他不願說誰也撬不開他的嘴。
次日早上,明箏早早起來,她趁蕭天在清風台習劍的工夫,囑咐聽蘭拿上食籃,裏麵有專門留下來的牛肉和大餅,兩人悄悄走出去,去耳房看望張念祖。
推開耳房的木門,看見張念祖坐在草墊上打坐。聽見門響,他才睜開眼睛,看見是明箏和聽蘭,不由笑起來。
“原來是嫂夫人,我還以為是大哥呢。”張念祖笑道。
“你還笑?”明箏急忙讓聽蘭把食籃放到張念祖麵前,“你快吃點東西吧。”
張念祖也不客氣,抓起大餅就往嘴裏塞,又看見有牛肉,高興地抓到手裏就啃。明箏和聽蘭看到他狼吞虎咽的樣子,知道沒有蕭天發話,看來誰也不敢給他送吃的,這是餓了一天了。
“念祖,你到底做錯了什麼?你給我說說。”明箏憂心地問道,“是不是蕭天他故意整治你,如果是這樣,我不饒他。”
“是我錯了,我甘心受罰。”張念祖嘴裏塞著大餅含混不清地說道。
“肯定是你不敢說。”明箏氣鼓鼓地說道,“這樣,你跟我出去,就說是我放你出去的。”
“嫂夫人,你饒了我吧,”張念祖嚇得急忙咽下嘴裏的餅,大聲道,“真是我做錯了事,罰我閉門思過是最輕的。”張念祖看著聽蘭嚇唬她道,“聽蘭,嫂夫人懷著身孕,你讓她在這不幹淨的地方,染上蚊蟲,動了胎氣,你擔待得起嗎?”
張念祖的話嚇得聽蘭臉都變了色,急忙扶住明箏往外走,死活要趕緊離開這個地方。明箏被她架著胳膊不情願地走了出去。
兩人走到曲廊,看見小六慌慌張張跑過來,明箏叫住他:“小六,你跑什麼?何事如此驚慌?”
小六看見明箏,張著嘴巴想了想不敢說,隻見額頭上大滴的汗珠往下掉。明箏有些生氣,自從自己懷有身孕,所有人都似乎要繞著她走,她知道大家是好心,讓她安胎,但是她卻感覺被隔離了,不由氣鼓鼓地說道:“小六,你是說還是不說?”
“好吧,明箏姐姐,我告訴你,你可別對幫主說是我說的。”小六眼裏流露出不安和緊張,他壓低聲音道,“瓦剌要攻城了。”
“什麼?”明箏驚得眼珠子幾乎瞪出來。
小六再不願多說,轉身向清風台跑去。
聽蘭扶住明箏走到清風台時,看見蕭天一臉凝重地站立在中間,一旁的李漠帆也是一臉肅穆,這時,小六領著張念祖走過來。
“小六剛從街上回來,看見街市一旁混亂,還有兵卒調動。本來一直想見見於大人,看來這幾日夠他忙的,咱們也不能就在這裏幹坐著,念祖,你閉門思過兩日也到了,小六你去備兩匹馬,我和念祖去城外走走。”蕭天說完,揮手讓小六備馬去了。
張念祖臉色變得灰白,他瞥了蕭天一眼,一臉追悔莫及的樣子,低下頭道:“大哥,我知道錯了。”蕭天深深看了他一眼,並沒有再說什麼,徑直往外走去。
“大哥……”李漠帆頗為緊張地說道,“城外有瓦剌人出入,很危險呀。”
“沒事,我們會留意的。”蕭天叮囑道,“你留下照顧女眷,也不可大意。”
“是,是。”李漠帆急忙點頭。
蕭天看見明箏走過來,便微笑著說道:“箏兒,我和念祖去街上逛逛。”
明箏提著長裙緩緩走到他身邊,幫他拉了拉腰間的佩劍,說道:“大哥,你要格外留意了,瓦剌的飛箭可不長眼睛。”明箏又看向張念祖,“打不過就跑,記住了。”
蕭天和張念祖交換了個眼神,張念祖低下頭,他不敢說話,怕說錯了話。蕭天嗬嗬笑了兩聲,點頭道:“全都記下了。”
蕭天和張念祖快步走過曲橋,來到馬廄前,小六早已牽著兩匹膘肥體壯的駿馬等著他倆。兩人翻身上馬,出了上仙閣側門,催馬疾馳而去。
一路上街市蕭條,店鋪紛紛關門,大街小巷都是挑著擔子往家裏趕的百姓;每條街都會不時跑過一隊兵卒,看來他們在換防,把年輕力壯的集中起來往外城九門調集。
蕭天和張念祖催馬往前趕,馬蹄踏起陣陣沙塵。兩人來到西直門,這裏離他們最近,遠遠就看見城門已關,城門前已部署了重兵。守城的兵卒看見兩騎直衝而來,一個兵卒急忙舉長槍攔住,兵卒操著濃鬱的河南腔調叫道:“咦,這是不要命了,還往前走嘞,不知道瓦剌要攻城嗎?”
蕭天翻身下馬,向兵卒一抱拳道:“這位小哥,我們出城看望親戚。”
“不中,長官有令。”兵卒直搖頭道,“兵荒馬亂還串啥親戚,回屋待著吧。”
“聽口音,你不是此地的吧?”蕭天看著兵卒的盔甲與其他地方的守城兵卒不同。
“讓你說著了,俺們剛從河南趕來,還有的是從山東趕過來,俺們還沒有見過京城的模樣呢,一來便守城門了。”這個兵卒樂嗬嗬地說著,看來他為在京城守城門很是自豪。
蕭天看著這個兵卒,被他的質樸和樂觀所打動。他回頭對張念祖道:“走,回去吧。”
兩人一路催馬疾馳,奔到上仙閣外就看見小六站在路邊。小六看見他們回來,飛快地跑過去,一把抓住蕭天的馬韁繩,道:“幫主,剛才於府裏老管家跑來傳話,說是於大人請你過府一敘。”
蕭天聽後大喜,他高興地說道:“終於等到這天了,於大人有時間肯見咱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