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生在玉米地裏的揪打直接導致了我和張三姐反目,最後她的哥哥張二愣點火焚燒了我們家玉米地,還連帶著燒掉我男人的弟弟馬背生的一塊玉米地。那天半夜時分他推著獨輪車從縣城賣玉米回來,看到靠山莊上空火光衝天,他扔下獨輪車一路狂奔趕回靠山莊,才發現是玉米地被人縱火燒毀。他癱坐在門檻上眼圈紅紅地看著我和銀環,他那令人心疼的模樣讓我忍不住淚水滑落。他是一個與眾不同的男人,他的與眾不同是會流淚。靠山莊的男人一個個五大三粗,開口閉口全是粗俗不堪的髒話。這好像也不能怪罪他們,他們就生活在一個貧窮而且粗鄙的環境裏。他們隻會用髒話罵女人,用拳頭毆打女人,根本不會流淚。即便親生父母去世,他們也隻是幹號幾聲做做樣子。他們一向瞧不起會流淚的馬背生,嘲笑他像個女人。靠山莊包括神乳山乃至整個宛平縣,可能隻有馬背生一個男人會流淚,他是一個內心柔軟、心地善良的男人。他一動不動坐在門檻上等眼裏噙著的淚水慢慢風幹,才站起來摸摸銀環的頭:“叔叔割了肉給你包白菜豬肉餃子吃。”他又抬頭望著我,“你也別難過,別跟那個女人糾纏,算我們倒黴吧!不耽誤種土豆,我來幫你種。”
當天晚上我向馬背生描述了我在前麵看到的那一幕:宮中奶子府長長的花團錦簇的隊伍緩緩行走在神乳山下。後來我才知道,他們最先是決定到錢大媽媽老家背山莊。錢大媽媽每隔兩年都要威風凜凜地回鄉省親,她就是要讓鄉裏鄉親看一看她作為女人的成功與驕傲。她對背山莊村民恩威並舉,每次歸來會讓哥哥錢五福給每家每戶送上宮中的食品,有時是豌豆餑餑、太後五仁餅,有時是鬆子百合酥、蜜汁蜂巢糕,遇上孤寡老人她會丟上一點散碎銀子。背山莊村民對她充滿感激,在他們口耳相傳中錢大媽媽是一個傳說中的人物,她自然也成為宛平縣所有育齡婦女心心念念的一個榜樣。她每次歸鄉都會在四鄉八莊產生轟動效應,隻是這一次公私兼顧的回鄉之旅並不像從前那麼順利,先是進山的路口發生斷路,最後過神乳山下的神乳河時又發生橋塌。在範穩婆的帶領下他們隻好先來到靠山莊,投宿到陶縣令老家那個無人居住的深宅大院。這裏順便交代一下,宛平縣陶縣令老家就在我們靠山莊,他一家人多年前就搬到宛平縣城定居,靠山莊這處深宅大院空無一人,隻好讓本家侄子幫忙照看。奶子府就安排人手將閑置的宅院打掃幹淨,上百號人馬入住還顯得很寬敞。我記得第二天我是第一批進入縣令家的老宅子,我前麵是張三姐後麵是楊白桃。當然,我前前後後還有三四十號哺乳期女人,我們是第一批,老宅子外還有第二批、第三批、第四批、第五批。成百上千穿紅著綠、插花戴朵的女人來自神乳山下的四鄉八莊,她們有些憧憬有些期待當然也有些恐懼和緊張,不知道幸運會不會降臨到她們頭上。我就是其中的一個,完全不知道等待我的將會是什麼樣的命運,隻能將一切交給老天。站在棉簾外等待穩婆們召喚的時候,那種緊張的心情我至今還記得。我還聽到裏麵隱隱發出一陣驚呼,這是穩婆們看到張三姐乳房時所發出的驚呼。後來在奶子府我親眼見過張三姐的乳房,我不得不嫉妒地說那是我見過的最美的乳房,像兩隻景德鎮官窯燒製的白骨瓷小碗倒扣在胸脯上,好像這個比喻還不太準確,因為白骨瓷碗可能有點硬。張三姐的乳房比它還要稍稍大一點,微微有點下垂有點晃動,加一分過於硬挺,減一分又過於鬆軟,它們就如同兩個小甜瓜似的吊在她豐腴白淨的胸脯上方,令人忍不住要伸手撫摸。張三姐的入選理所當然,她的風流成性似乎也是理所當然,她背著她男人木匠陶金寶和山前山後粗野男人們偷情似乎也是理所當然,誰讓她長有兩隻人見人愛的乳房呢?我敢打賭,神乳山下的男人們除了馬背生,誰不渴望撫摸甚至吮吸她胸前那對美輪美奐的大乳房?最後她因偷情被捉,遭到陶金寶的遺棄似乎也是理所當然。說句心裏話,作為女人我妒忌她那對乳房。與她相比我的乳房實在毫不起眼,它像兩隻小蓮蓬瘦瘦小小地扣在我胸口,顯得幹癟和皺巴。挺起胸來還好看點,要是平躺下來它幾乎沒有。我對入選奶子府絲毫沒有信心,首先我對自己的乳房就沒有信心。我平時所見的女人,露出的奶子幾乎都比我的大,她們還都是最最普通的女人。奶子府是什麼地方?是我大明王朝乳房最肥美最漂亮的女人聚集的地方,是一個憑奶子吃飯的地方。我長著這樣毫不起眼的小乳房像還沒有發育好的小女孩似的,我怎麼可能被選入奶子府?楊白桃看出我的心思,她伏在我後背上悄悄說:“好歹報了名,總得要試一試。每一個報名的女人不管結果怎麼樣都可以從穩婆手裏領到一瓢麥子、一段絲紗。你不看別的,就看這瓢麥子、這段絲紗,也得進去點個卯。”我就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等候著,一直等到那個臉黃得像草紙的範穩婆掀開棉簾子報出我的名字,楊白桃才從背後用力一推將我推進棉簾子裏。這是第一關:初選,由範穩婆把關。她一言不發,手腳麻利脫去我的上衣,一直到露出我娘逼我穿上的那件印有石榴多籽圖案的紅兜肚時,她的渾濁的眼睛停滯了一下,然後環腰抱著我的手眨眼之間就解開了紅兜肚後麵的蝴蝶扣。這一幕恰好被從裏間出來的張三姐看到,她的眼光就落在那件繡有石榴多籽圖案的紅兜肚上,她臉上毫無顧忌地顯露出無比驚訝的表情。而範穩婆則神色大變,嗬斥了一聲將我推到角落裏不再理我。我完全不明白怎麼回事,多年之後我才得知這是範穩婆對我的保護。我當時隻是眼睜睜地看著眼前一個又一個漂亮或不漂亮的女人露出她們或大或小的乳房依次走過,走到裏麵房間。等到她們重新出現時,臉上掛著或悲或喜的表情,我看一眼就知道她們今天的結局。好在房間裏有小太監準備的一盆炭火,我一點也不覺得寒冷,隻是一直不明白範穩婆為何要冷落我。一直等到錢大媽媽和韋忠賢累了,需要休息一下用一用點心,範穩婆才扣下我的紅兜肚打發我離開。我剛剛走出陶家大院後門外的巷子口,就被兩個閃身而出的奶子府穩婆和敬事房太監抓住。錢大媽媽冷笑著上來,將一張寬大的臉朝上一抬,命令說:“脫下她的衣服,全脫下來。”錢大媽媽擺了擺身上那件卷草如意繡鳳妝花紫披風,顯得高貴而又冷漠。兩個穩婆摁住我的胳臂,兩個太監力氣那樣大,三下五除二就扒了我的上衣。他們好像是衝著那件紅兜肚而來,沒有發現紅兜肚他們顯然很失望,在錢大媽媽指揮下直奔陶家大院,終於在範穩婆身後從宮中帶來的大紅金線蟒靠背下發現了那隻紅兜肚,那上麵的石榴多籽圖案仍然鮮豔奪目,好像昨天才新繡而成,兩隻碩大的帶著碧綠葉子的石榴咧開嘴,露出裏麵晶瑩如紅寶石的籽粒。眾人目光全落在瘦小枯幹的範穩婆身上,她表情冷漠地在收拾麵前雜亂的物品。錢大媽媽拿起紅兜肚衝我說:“是從你身上脫下來的嗎?”我不敢說話,錢大媽媽繼續說:“這是皇上的恩物,是皇上賜給娘娘和貴妃的恩物,你一介草民怎麼有這個東西?你從哪裏偷來的?”範穩婆穿一件絳紅色撒花點翠絲綿夾襖,上前說:“給我,是我的。”眾人大吃一驚,錢大媽媽根本不信:“怎麼會是你的?不是穿在顏如月身上嗎?”範穩婆說:“還是從前麗貴妃送我的,因為是皇上的恩物不能隨便丟棄,我一直帶在身上。昨天我晾曬在她家籬笆上,風吹落了被她撿去。鄉下女子也不知道這是皇上的恩物就穿在身上,被我剛剛發現扒了下來。”我心裏暗自吃驚,這分明是我娘讓我穿上的紅兜肚,怎麼到了範穩婆嘴裏,被她講故事似的說得滴水不漏?我當然也不是糊塗女人,從範穩婆眼神裏窺探到一絲不易察覺的暗示。我不發一言,裝作羞愧似的低下了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