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範穩婆被帶入宮中時應該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候,像我和範穩婆悄悄離開一樣,紫禁城仍然在黑暗中沉沉昏睡。看著馬車拐進了東廠所在的東上北門,範穩婆毫無來由地突然發飆,大喊大叫:“放我出去,放我出去!我去清風寺是給皇上燒香還願的——皇上爺龍體安泰造福黎民百姓,就是我和顏夫人燒香求菩薩保佑的。你們沒有看出來嗎?那個無頭男人是不知打哪兒弄來的男屍,騙人說是布袋和尚,其實根本不是布袋和尚,怕人認出,就割下腦袋用南瓜替代,目的就是為了造假騙人。有本事把腦袋拿出來做證,我才相信那是布袋和尚。”範穩婆大喊大叫,我突然明白範穩婆此言是向我暗示要與她保持同一口供,我再次驚訝範穩婆的奸詐狡猾和足智多謀。我和範穩婆在東廠被關押了三天三夜,我們也果然不關在同一個地方。後來範穩婆告訴我,麵對韋忠賢審問她堅持那個無頭男人是造假騙人,根本不是什麼布袋和尚。韋忠賢轉而從我這裏尋找突破口,我開口就是範穩婆給我的提示,而且我們連台詞都一模一樣:“放我出去!我去清風寺是給皇上燒香還願的——皇上爺龍體安泰造福黎民百姓,就是我和範穩婆燒香求菩薩保佑的。那個無頭男人天知道他是誰,騙人說是布袋和尚,騙人!”範穩婆在細節上所做的功課讓我認定她根本就不是奶子府一個普通的穩婆,她早在我們出發去清風寺之前就通過尚衣監的太監在皇上的龍履裏放上清風寺黃表紙,祈福皇上龍體安康。韋忠賢在乾清宮皇上龍履裏果然找到了清風寺的黃表紙簽,上麵蓋有清風寺拓印。那份簽放置在龍履夾層裏,連照顧皇上日常起居的我也沒有發現。韋忠賢一時無話可說,範穩婆當然會體麵地給他台階下:“我對九千歲沒有意見,九千歲所做的一切全在本職範圍內。我對韋督主也沒有意見,他在宮裏就是做這一行的。但我和顏如月千真萬確就是到清風寺替皇上還願的。”韋忠賢並沒有呼應範穩婆的恭維:“皇上至高無上,要說燒香禮佛,何至於遠道去山鄉野廟?紫禁城崇智殿供奉著幾萬尊來自天竺的佛像……”範穩婆一字一頓地回答:“那九千歲有所不知,清風寺雖屬鄉野小廟,但是許願極靈。不是我範穩婆自誇,皇上龍體好轉多半是我與顏夫人暗中許願的結果。如早早公開則根本不靈。”韋忠賢麵對範穩婆嚴絲合縫的回答找不到半點破綻,但他就是不肯放人。範穩婆知道我與她落在韋忠賢手裏絕對凶多吉少,他們幾次唇槍舌劍都有魚死網破的味道,甚至在被韋忠賢逼急了的情況下範穩婆公開驚天隱秘:“韋大總管,得饒人處且饒人,這是我們老祖宗的古訓。不妨攀一下高枝,你我在宮裏共事也有幾十年,不看僧麵看佛麵。”她意味深長地看了韋忠賢一眼,韋德賢冷冷一笑:“範穩婆,就是因為你,我可是既看僧麵又看佛麵,要不然以你這些年暗中所做下的手腳,可是必死無疑,別以為這世上就你範穩婆最聰明。告訴你,東廠可是直接麵對娘娘的,東廠的耳目遍布我朝角角落落。讓我韋某人手下留情呀,我問你,靠山莊那個瘋老婆子跟你是什麼關係?還有清風寺被砍頭的布袋和尚跟你又是什麼關係?”範穩婆看了韋忠賢一眼,滿臉深深的皺紋使她看上去滄桑而寂寞:“我相信不用我回答韋公公心裏比誰都清楚,我也相信韋公公和錢大媽媽不會忘得這樣快,幾十年前麗貴妃在清風寺發生的一切我可是曆曆在目,還有多年以前擄走田小娥之子我也曆曆在目,這可是韋公公親手操持的大事。韋公公還年輕著呢,不至於就忘記了這檔子事吧?忘記了也不要緊,我可都幫你記在心裏。”範穩婆說著翻了韋忠賢一眼,韋忠賢倒抽了一口氣。範穩婆又補了一句:“就是這些大事分別讓太後和娘娘高看你一眼,九千歲不容易啊,真不容易。”韋忠賢說:“我不明白範穩婆是什麼意思。”範穩婆突然站起來:“你要是揣著明白裝糊塗那別怪我無情無義,因為你不仁我也不義——還是先放我走吧。”範穩婆推開站在門外的安小平,韋忠賢突然翻臉:“範穩婆別給臉不要臉,好歹你也在宮裏混一輩子,知道宮裏的規矩,我韋公公可不是被人嚇大的。你說得對,我韋公公不怕,惹毛了我可是殺人不眨眼。”幾個東廠的兵卒衝進來將我與範穩婆押進了篦頭房,幾位篦頭宮女正在幫兩位風姿綽約的嬪妃盤弄百花髻。一位嬪妃穿八團喜相逢薄錦鑲銀鼠皮披風,另一位嬪妃著挑絲雙窠雲蝶戲水仙裙衫。正是那一天我才知道原來篦頭房的篦頭女會盤如此多的花樣鬢髻:合歡髻,隨雲髻,朝月髻,驚鵠髻,祥雲髻……我也是才知道原來李敬堂那晚率天雄軍包圍了東廠尋找我和範穩婆。李敬堂剛從錦衣衛查明,一直跟蹤追殺我的其實是東廠人馬。他無法容忍暗殺成性的東廠,在背後議論了一番,手下一個得力幹將就在當夜被人暗殺。李敬堂知道是東廠幹的,火大了,公開向娘娘叫板,如果不取消東廠,他作為京軍都督府都督將告老還鄉。韋忠賢絲毫不見退縮,幾乎在同時公開了驚天內幕:失蹤的南戲戲子萬裏紅利用亦男亦女的陰陽身份潛伏在宮中,成為李敬堂與大金暗通款曲的線人。他後來一直藏身在李府,換句話說他就是一直得到李敬堂的保護,最終護送李敬堂之子李連城去了大金國,後來又趕回到紫禁城,此時此刻就藏身在李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