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卷 第1章 第一章(1 / 3)

這故事發生在後世稱為「幕末」的模糊時代。

別所彥四郎受不了悶熱爬出蚊帳,此刻的禦徒士(徒步隨侍保護主君的下級武士)宅子是一片夜晚的死寂。

正想偷偷摸出門,卻將上了年紀而淺眠的老母吵醒了。

彥四郎推說「我上個廁所」,母親聽了沒起身,隻從枕頭下摸出一個破舊錢包,放到他跟前。

「去吃點蕎麥麵什麼的,小酌一杯再回來睡吧。」

做母親的總有辦法知道孩子心裏想什麼。彥四郎本就打算出去納涼,順便吃個蕎麥麵、喝一杯的,隻不過身上連這點小錢也沒有。

直到不久前,隻要睡不著就到主屋的廚房去,配點兒酒糟醬菜扒一碗飯,但自從被凶悍的大嫂罵:「簡直就像小偷一樣!」就沒法如此自由了。

這也沒奈何。讓人招贅的小叔遭對方離緣遺回家,兄嫂當然覺得臉麵盡失。但她竟然把年邁的老母也趕到離屋來,這就實在無法原諒了。

「和我同一頂蚊帳,母親大人一定睡不安穩吧?」

將錢包頂在額前拜謝的彥四郎感慨地說。

「說什麼傻話呀,你跟你死去的爹長得一個樣,娘做起夢來更香甜。與其留在主屋看媳婦的臉色,還不如住這兒還快活些呢!」

母親盡管年邁,卻很討人喜歡。有些地方反倒比舊貨商出身的大嫂遺像年輕小姑娘。像她這種傻呼呼的個性,一定也不懂得掌權理家,難怪會被媳婦趕出來。

「那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彥四郎係上三尺腰帶、插上刀,穿上羽織(無袖短外褂)便出門了。剛剛蚊帳中的母親噗哧一笑,想必是彥四郎特別英挺的坐姿讓她想起了亡夫的身影吧。

彥四郎最近也常這麼想。虛歲三十二,眼看就要到父親過世的年齡了。

深川元町的禦徒士組是全二十組中的第十五組。麵北的兩扇大門進來就是三間寬(約五.四五公尺)的方形地,左右是一棟約一百三十坪的宅子。一組固定三十人,由古至今從未增減過。

位於深川元町的第十五組宅子,比起同僚們擠在下穀禦徒士町附近的嘈雜住居寬敞得多。據說本所深川這塊新生地是八代將軍德川吉宗時代填造的,隻有第十五組搬來。寬敞是寬敞,但因為是溝渠環繞的低地,到了夏天格外悶熱。

禦徒士的俸祿固定為七十五俵五人扶持(七十五俵藏米加上五人扶持米。一人扶持米為五俵,一年可得九十俵米,一俵六十公斤)。因此即使土地廣,屋子也得配合身份,頂多隻能蓋個二房或三房,再搭間有送迎客人之處的玄關,勉強湊合著武士身份。家家戶戶都在空地上種些東西,要不就蓋間離屋租給房客。

自彥四郎懂事以來,別所家的離屋就住著一名木匠頭兒。但他沉迷賭博,最後竟落得連夜潛逃。此後一方麵也是不景氣,一直沒人介紹房客。這間離屋已經相當老舊了,原本拿來當倉庫的,彥四郎從入贅的妻家回來之後,已經在這兒住了一年。後來母親也從主屋被趕過來。接著就到了這個真是要把人逼得走投無路的炎夏。

今晚是個眉月高掛南天的暗夜。眼睛還沒習慣黑暗前,隻得拖著草履小心走。別說納涼,簡直更悶了。

夜夜輾轉難眠,並非天氣悶熱,也不是因為隻能吃一碗飯而肚子餓。而是身旁的母親睡著後,過往的不幸就壓到身上,搞得人心神不寧。

我沒做過什麼壞事。彥四郎拖著步伐走在漆黑的路上,一邊思索著。

身為武家的次男,遲早得入贅或當人養子,這是宿命。自己也一心希望能攀上好一點的門第,因而武藝方麵絲毫不敢懈怠,學問方麵就更不用說了。得到了直心影流男穀道場的真傳,入贅完全不成問題。二十四歲時,為小十人組組頭、薪俸三百俵的井上軍兵衛家招贅。換句話說,皇天不負苦心人,彥四郎總算高攀到一戶人家了。

我沒犯什麼過錯。彥四郎再次反身自省。

軍兵衛有個和彥四郎同年的嫡子,但是才接下戶主之位,就突然害傳染病死了。因此趕緊為年方十六的女兒招彥四郎為婿。

彥四郎接下組頭工作毫不怠忽,妻子八重個性靦腆又貌美,自己打心裏疼愛她,也立刻生了個壯小子。

然而兒子一出生,家裏氣氛就別扭了起來。不止祖父母,就連丈夫死後也賴著不回娘家的大嫂也開始搶著抱小孩。祖父為孩子取名市太郎,而這正是已故戶主的乳名。

接下來,祖父母和大嫂就開始聯手虐待入贅女婿了。

彥四郎至今仍敢對神佛發誓,自己絕對沒犯什麼過失,他們卻經常詆毀自己的出身。

禦徒士的確是幹雜役的低級武士,被瞧不起也沒辦法還口。然而井上家雖貴為組頭,小十人組組員的身份和禦徒士也沒什麼太大差別。更何況,禦徒士雖然俸祿少,卻算名正言順的貼身侍衛,將軍出巡時必定隨侍在側,一旦出征,鎧甲外也一定披上猩猩緋(宛如以猩猩血染成的鮮豔深紅色)的陣羽織,扮演將軍的影武者(與主君做相同打扮的替身武士)。自己如此引以為傲的禦徒士出身,竟被揶揄成足輕(武士最下階的步兵)一般,真叫人忍無可忍。

軍兵衛希望早日趕走女婿,讓市太郎繼承家業的企圖昭然若揭。反抗的話就威脅離緣。妻子拚命替父母賠不是,彥四郎就靠著妻子的支持才勉強捱過這日日如坐針氈的生活。

在如此不安中,終究還是發生了事件。城中檜之間的小十人組崗哨中,當班的屬下為了一點芝麻小事發生口角。雙方雖然拔刀相向,但並未真的交手。不料,互罵聲卻被正好在附近的若年寄(幕府官職,地位僅次於老中,統轄直屬將軍的武士)聽見,彥四郎於是遭到督導不嚴的譴責。

其實根本不到處分,隻是稍受斥責而已。然而消息傳到軍兵衛耳裏,他卻火冒三丈——不,或許是故意裝出盛怒的樣子。咄咄逼說彥四郎敗壞井上家的名聲,甚至要他切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