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頭兒從燈籠底下探出頭來。
「有一家稻荷神社可不是狗屎哩。聽好羅,真的是隻跟你說唷。聽說川路左衛門尉大人在向島河堤下的三圍稻荷神社許了願,後來果真飛黃騰達了。三味線堀的複本釜次郎有樣學樣,也偷偷到三圍稻荷神社祈求出人頭地,果然沒多久也當官了。怎樣?彥爺,凡事總得試試才知道嘛,你說對吧?」
姑且不提已經退隱的川路左衛門尉,榎本釜次郎自己並非全然不識。雖然所學及道場都不相同,但記得孩提時代曾一起在隅田川練習禦徒士必學的泳術。那個榎本飛黃騰達的秘密竟然是三圍稻荷神保佑,真叫人不敢相信,然而又讓人躍躍欲試。
「真的嗎?」
「不信你自己去試試。」
兩人互瞪了一會兒,彥四郎忍不住噴出酒來,老頭兒也被煙嗆得邊咳邊笑。結帳時的尷尬因這會兒的談笑而煙消雲散。
「那就等我發達了再付羅。」
「好啊,要賒就多賒一點,每天晚上都過來吧!」
江戶式的風趣灑脫還真令人感激呀。不必討價還價,就看在昔日交情的份上,武士的麵子也保住了。這一定也是三圍稻荷神社的功德。
不曉得是否天氣太燠熱,身體狀況變差了,才一合(約一八〇毫升)的燒酒竟也讓人有了醉意。
全家一起在主屋廚房吃晚飯時,大哥和彥四郎的食幾上都附有一合酒。但最近彥四郎發現,自己的酒都兌了熱水。或許身體已經習慣摻水的燒酒了。
不久大名家的武士也下哨了。回家路上不斷有擦身而過的熟麵孔打招呼,彥四郎卻醉到認不出對方,隻是神智不清地回禮。
禦徒士宅子的大門虛掩著,彥四郎穿過小門,正要往自家走去,卻突然有了尿意,但又不能在宅子牆邊解決。彥四郎隻好挾著腿跑了起來。
大門內的方地一角,有條通往小名木川碼頭的小路。忍不到家裏,隻好穿過小路衝上河堤,對著黑壓壓的川麵小便。
這時候,眼前突然浮現幾年前在城內遇見的榎本釜次郎的臉。
他完成長崎海軍傳習所的訓練後,立刻前往荷蘭留學,一飛登天。當時自己是小十人組的組頭,雖然無法與他相提並論,但也不至於自卑。然而現在兩人的處境卻有天壤之別。留學回國的梗本,想必不久就會升任軍艦艦長或奉行之類的職位吧,那就等於是薪俸千石的旗本(俸祿萬石以下的將軍直屬家臣)了。反觀彥四郎,如今連跨過護城河去工作的機會都沒有,甚至落魄到必須接受蕎麥麵攤老板接濟。
「三味線堀的禦徒士組梗本釜次郎君,你能因為三圍稻荷神社的庇佑而飛黃騰達,真是太幸運了。」
朝著川麵撒尿的彥四郎忍不住喃喃自語道。
雖說如此,自己也絕不可能真順著老板的玩笑去到偏僻的向島。首先,梗本毫不遲疑地剃掉發髻率先留學,無疑是個開明派,所以不可能到稻荷神社求取功名。彥四郎告訴自己,這隻是老板的玩笑話。
完事後正要回家,卻一個不留神,腳底打滑滾到結了一層夜露的堤防下。才喝一點酒就醉成這樣,真沒用呀。
再怎麼氣也無處發泄,彥四郎隻好揉揉摔疼的屁股,不料這時發現堤防底下的暗處有個怪東西。
一座約莫雙手合抱大的頹圮小祠堂,幾乎全被夏日枯萎的蘆葦叢掩住,屋頂上還覆著川邊的柳葉。
打從孩提時代就常在這堤防玩,卻不曉得底下竟然藏了座小祠堂。會不會是有人不知該丟哪兒便從船上拋置此處呢?不,要是這樣的話,又似乎擺放得過於中正。
左思右想之際,又覺得好像從以前就一直在那邊了。但可以確定自己從沒來拜過。
「嗯……一直粗心大意沒發現您鎮守此地,真是惶恐。不知我的惡運是否就是對您無禮的報應呢?」
彥四郎嘴裏說著,一邊揉著屁股走近小祠堂,看了吃了一驚。這小祠堂懸著約莫魚板大小的木牌,上麵赫然寫著「三巡稻荷」的字樣。
「哎呀,或許是出巡的意思吧?和向島的三圍神社隻差一個字……如果是分社,那可太好了。那就請多多關照羅。」
彥四郎半開玩笑地合十一拜,這時突然喀啷響起一陣鍾聲。
聽起來似乎不是附近傳來的,倒像是傳自祠堂裏的回複:「你的祈願已確實收到了。」
彥四郎楞了一下,回過神來喃喃自語說:
「靈岩寺的梵鍾也有誤響的時候,就別太在意了。」
不料,這回可是從祠堂裏頭清楚傳出咚咚的鼓聲。再也沉不住氣的彥四郎跌了個四腳朝天,連忙一溜煙地逃走了。
冷靜!千萬別慌!一定是因為心情鬱悶又喝了烈酒才會醉成這樣。
彥四郎一口氣衝出銜接堤防的庭院甬道,這才停下腳步定了定神。虧自己還自認膽識過人呢。雖然對神明毫無怨恨之心或輕忽之意,但那隻是基於禮貌,並非特別虔誠。
一定是小名木川對岸靈岩寺的小和尚起來上廁所,迷迷糊糊敲了鍾吧。最近江戶市內出現很多奇怪的宗教團體,有些甚至還邊敲大鼓邊遊行,一定是那夥人半夜雇船進行什麼奇怪的祈願儀式。
彥四郎抬頭望著漆黑的天空,大大吸了口氣。拍掉身上的泥巴,整整羽織的衣袖坐好。
幸虧正值夜深人靜,否則這窘態要是被人看見,不知道會傳成什麼樣子。
他輕輕推開覆著檜木板屋頂的大門,進到宅子內,再到井邊喝了許多水,才回到離屋。
看到蚊帳中母親側躺的瘦小背影,不覺一陣酸楚。母親一定是因為袒護自己這個被離緣的兒子,才會受到如此苛刻的對待。
彥四郎默默低頭賠罪,躺到母親旁邊,一陣恍若昏厥的睡意立即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