彥四郎勸慰八重說。
武士最重視的不在血緣,隻要是全心全力守護的城寨就是家門。即便毫無血脈關係。倘若被迫在家族和家門之間隻擇其一,一定會毫不猶豫選擇家門。這就是武士之道。彥四郎之所以為了延續別所家而犧牲愚昧的大哥,也是基於同樣理由。當然絕不是為了區區的俸祿。齊家的小忠集合而為大忠,便能治國,進而安民。因此維護家門的行為和治理天下的武士道並無二致。
「你很棒。不想念爹爹,乖乖做井上的繼承人,相信外公的話。」
彥四郎打從心裏讚許市太郎。因為他不問那些話的對錯,隻是老實相信。
耳朵已經聽不見周遭的喧鬧,仿佛隻有兩人對坐在秋日的晴空下。
該如何讓才七歲的兒子了解自己此刻的心情呢?
「在曆代將軍中,我最尊敬有德院大人,還有去年過世的昭德院大人,以及這一代的大樹公(德川慶喜)。你知道為什麼嗎?」
市太郎想了想,口齒清晰地回答:
「因為他們和你一樣都不是親生的。」
「沒錯。從血脈傳承來看的話,他們都不是嫡傳的本家血統。有德院大人和昭德院大人從紀州過繼來,而大樹公雖然是一橋家的主君,原本卻是水戶出身。這幾位都不是出自將軍後宮,卻也親自執政。」
「您是說養子很了不起嗎?」
「那倒不是。正因身為養子,所以把大義看得比親子之情還重要,所謂武士之道就是這麼回事。我也曾經是入贅之身,卻迷失於私情而罔顧更重要的大義。這就是外公外婆恨我的理由。換句話說……」
彥四郎不敢直視市太郎的眼眸,隻得晈著唇低頭說:
「換句話說,我愛自己妻兒更勝於井上家。」
哪怕兒子再聰明,還是無法理解這件事吧。不過,二十年或三十年後的某時某地,隻要他能回想起來就夠了。彥四郎心想。
說自己縱火也不全是冤枉。雖然沒親手縱火,但的確透過邪神如此做了。喊冤就等於是撒謊了。竟然讓自己心愛的妻兒陷入不幸,真是愚蠢呀!
此時秋陽突然轉陰,周遭頓時暗了下來。彥四郎以為要下雨了。抬頭一看,赫然發現九龍頭為五郎兼瘟神正如烏雲一般站在自己背後。
他身高約六尺,體重恐怕超過三十貫,今天身上穿的不是浴衣,隻圍了茄紫色的兜襠布,上麵再披件細格子的單衣,好像即將上土俵比賽似的。
奇怪的是,他叉開雙腿站著不動,卻麵紅耳赤嘴唇顫抖,不僅如此,細長的眼睛裏還熱淚盈眶。
「嗚嗚……好感人,好感人喔。雖然大略經過我已經聽窮神,不,伊勢屋說過了,不過如今親眼目睹,還是叫人忍不住要哭呀。」
四周的人都在看,何止如此,人牆已經把九龍頭團團圍住了。彥四郎趕緊把腰間的手巾丟給他。
「喂,九龍頭關,真難看呀。給自己留點麵子吧。」
彥四郎罵道,從九龍頭突出的肚子高度往上看著他。
「您說得倒簡單,別所大爺,可我天生感情脆弱呀。」
這……彥四郎靈機一動。轉向已圍了十幾二十圈的群眾說:
「這位關取是橫綱陣幕的愛徒,因為師父今天要引退而傷心不已。哎呀,真是位忠義的力士呀。」
周遭群眾立刻瘋狂地拍手喝采,人人爭先恐後想請他印手形,一時間紛紛掏出墨和白紙衝向九龍頭。
「喂,九龍頭關,你該不會乘勢為大家按起手形來吧?」
「什麼?那怎可能呀。摸我肚子的人就要肚子痛,拿我手形的人大概會得痛風唷。」
「總而言之,你肯給我第二次特別待遇的機會,真是感激萬分。雖然這場合不太合適,不過我還是要謝謝你。」
被擠得不成人形的彥四郎還是向九龍頭道了謝。
在相撲茶館附近能看到的頂多是序之口、序二段之流而已。神氣的關取都集中在東西兩邊的準備室。因此大家一看到橫綱、大關級體態的九龍頭都想順手摸一下,這也是人之常情呀。
「碰到肚子和手腳還算好,千萬別摸他胸部,背部也很危險。喂!別抱他頭呀!」
彥四郎心裏隻想著救人,死命驅趕不斷湧上來的人潮。即使如此還是擋不住四麵八方伸過來的手。一想到明天全江戶的醫生和藥房都要大發利市,彥四郎就不禁冷汗直流。
「讓開!讓開!」
喝止群眾的是小文吾。他正氣凜然地站到九龍頭麵前,一看就像是官差。
小文吾與平常判若兩人,一副修驗者的表情。手裏不斷結著各種手印,最後還用力甩了甩數珠。
正對著他的九龍頭好整以暇蹲好馬步,擺出橫綱的架式,仿佛宣稱:「把你所有本事統統展出來!」然而他膝上壯碩的右手卻微微突出,很明顯地,他一定是準備等裁判軍扇一揮、示意開始,就立刻以右手壓過對方左手,去抓住對方的兜襠布。
小文吾拿數珠畫了個十字。
「臨兵鬥者皆陣列在前,喝!」
他使勁一踩。說時遲那時快,九龍頭巨大的身軀竟完全消失,隻剩下那件細格子的薄衣。
群眾一時楞在原地,完全搞不清楚究竟發生什麼事。
「彥爺,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小文吾滿臉嚴肅的修驗者表情問彥四郎。
「唉,說來話長。反正事情是愈來愈複雜了。」
相撲力士表演餘興節目的歌聲越過圍著葦簾的看台傳了出來。群眾就像做了場惡夢似地四散。
說不定九龍頭也若無其事夾雜在眾力士中,跑到土俵上去表演餘興節目了呢。
不,他那因練習而沙啞的聲音,最多隻能隨著「加油呀,加油呀」的吆喝唱和吧。